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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玫瑰>> 楔子 熟悉的陌生人

(2010-04-15 23:17:41) 下一個

1995 中國 北京


從東京的昭明醫院退休後,石本大介醫生回到了自幼生活過的明石海邊漁村。

憑著豐厚的退休金,石本醫生過得相當愜意:每天清晨他習慣性地早早起床,繞著村子快步走幾圈,吃過簡單的早飯,就沿著童年時熟悉的小路一直走到海邊,晴天時或垂釣或出海,逢到下雨天就在海邊的小屋裏坐著,看曾經熟悉的大海和已經陌生的天空。晚上他愛到離村子不遠的小酒館裏待一陣,酒館不大,隻能容納五六個人,照樣吸引了附近的各色人等。石本醫生喜歡安靜地坐在角落裏,就著最新鮮的魚,喝著老板娘不停殷勤倒上的酒,聽著她嬌悄動人、不再年輕的笑聲,還有往來的客人們借酒傾訴出的喜怒哀樂,覺得自己緊張勞累了幾十年的筋骨開始緩緩地鬆懈下來。 

石本醫生最遺憾的是很少能遇見說得上話的同齡人,是啊!他的同齡人大多很年輕就長眠在異國的土地上,極少數幸存下來的,或被生活折磨得病痛纏身,早早逝去;或直到暮年還在為生活憂慮,哪能像他一樣,唯一惦記的事就是每天早晨九點的郵差能否準時到。

中午十點整,趁著石本醫生外出,住在巷口的出井雅子都會來做家務。

46歲的雅子整個人的線條可以概括成一個簡單的字:圓,身材、額頭、鼻子、嘴唇、腰身、手腳,就是說話的口氣都是圓潤的。她的兩個孩子都長大了,在大城市生活,隻剩下雅子和從未停止打魚的丈夫還留在漁村。平時丈夫出海後,雅子忙完自己家裏的事,喜歡參加漁村裏的活動。

 半年前的一天,丈夫突然問她,是否願意每天到石本醫生家打掃衛生。對石本醫生,丈夫的口氣相當尊敬:石本醫生是幾十年來這附近幾個漁村出的唯一一個醫生,一個在東京大醫院工作的著名外科醫生,如果不算曾經住在山上的人家!

 雅子操持家務多年,手腳相當麻利,即使是身為醫生,石本大介也沒什麽可以挑剔的。

 至於雅子本人,對石本醫生也是相當滿意:石本醫生不但有著令所有主婦滿意的衛生習慣,還有軍人般的條理,兩人的關係相當融洽。

 今天,她一拉開門就愣住了:石本醫生還穿著早晨外出的夾克,手裏拿著一封信,表情木然地坐在門口。

 雅子輕輕挪到石本醫生的身邊。石本醫生,石本醫生。

 石本醫生的眼睛動了一下,看了看眼前的人,長長地籲出口氣。雅子,是你呀!

 雅子麵對著和自己父親年齡相仿的石本醫生,一時不知說什麽了。

 石本醫生緩緩收起手裏的信,放進信封裏,頭也沒抬。雅子,我要出門旅行,拜托你照看一下房子,下個月不用每天過來了。

 雅子瞥到信封上顯然來自異國,卻有幾分熟悉的文字,困惑地點點頭。好的,石本醫生。

 
石本醫生清了清喉嚨。對,我是來中國旅行的。

 聽到眼前這滿頭白發,身板兒筆直的日本老頭兒用帶東北口音的純正中文回答他,一整個早晨都表情木然的邊防官唇邊終於牽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他習慣地抬起右手,重重地蓋上個小小的紅色橢圓形印章,照常沒有溫度地開口。歡迎來中國!

 
中國的四星酒店裏有一股說不出來的黴味,房間裏床單雖然洗滌次數多,但還帶有洗不掉的灰色,茶具的顏色灰暗而土氣,用的居然是廉價而無味的茶包。石本醫生喝了口茶,又不滿地皺緊了眉頭。

 來北京三天了,此行的任務可算完成,但自己心中真正目的遠未達到。

 電話鈴聲驟然間響起,石本醫生遲疑了,此行他沒有遇到熟人,會是誰呢?

 電話裏傳來的日語帶著中國人特有的口音。您好!石本大介醫生?

 我是石本大介,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對方聽到石本醫生講中文,隨即改口。我叫趙輝,是段正義將軍的秘書,不知道您何時方便,段正義將軍想見見您。

 石本醫生清楚地記得昨天的儀式上,的確有個姓段的將軍。好的,明天中午十二點之前都可以,請您安排吧!

 謝謝您,石本醫生,今天下午三點整,我在您住的酒店大堂等您!

  

會客室狹小而局促,隻擺著兩組顏色陳舊的沙發,初夏的陽光穿過雪白的沙簾投在牆上的一幅水墨荷花圖上,將圖畫清晰地分割出不規則的條形,地板的拚接處殘留著些微的灰塵沒有徹底清潔。石本醫生坐下後正回憶著昨天主席台上麵目不清的段將軍,門外響起了有力的腳步聲,段正義將軍邁著軍人的步伐走進會客室。


石本醫生本能地站了起來,他對這種顏色的軍服從內心是尊敬的,即使上麵已沒有任何的官階和勳章作裝飾。

 憑著四十多年外科醫生的經驗,石本醫生斷定麵前的段將軍至少比自己年長五歲,因為是軍人,實際年齡應該更大些,從他標準的軍人坐姿和挺直的腰板來看,應該沒有受過大的傷。

 寒暄過後,石本醫生喝了口茶,滿意地點點頭。這是我此次來中國喝過的最好的茶。

 聞言,段將軍笑了。小趙,把剩下的茶葉都拿來,給石本醫生帶回去!

 石本醫生騰地站起來。將軍,我我隻是

 段將軍一揮手示意他坐下。石本醫生,你在日本是著名的外科醫生,見過的好東西自然不少,我是個退休多年的軍人,能送給你的隻有這點茶葉,當年你給了我們許多幫助,這就代表我個人的一點心意,請你收下!

 石本醫生又站起來行禮。謝謝將軍!

 石本醫生,你退休幾年了?

 五年!

 現在住在哪裏啊?

 石本醫生的臉上浮現出深深的笑意。現在我回家鄉住,用中國話說叫葉落歸根了!

 看來你過得很不錯嘛!段將軍緩緩地將挺得筆直的腰板微微放鬆。你夫人好嗎?

 她十年前去世了。

 你的孩子?

 我沒有孩子!

 你回日本後在那家醫院工作?

 我一直在昭明醫院。

 昭明醫院石本醫生注意到將軍重複了一下這個詞,清臒、消瘦的臉上現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目光緩緩地挪到牆上掛的荷花圖上。

 是這樣,將軍,昭明醫院戰後就不屬於昭明家了,但醫院的名字到今天都沒有換。

 段將軍聽到這兒,臉上短暫的笑意收斂了。石本醫生1943年到中國來的時候,好像也在昭明醫院工作。

 是的,將軍,昭明醫院從昭和…1934年就在就在長春建了醫院,當年很多來中國的醫生都在昭明醫院工作過。

 當時昭明醫院的院長好像還是昭明家的人吧!

 我記得1934年前是昭明安直院長,戰敗前的院長名義上是昭明千代醫生,其實昭明安直院長去世後,昭明醫院就歸關東軍管了。

 昭明千代?

 將軍,昭明千代醫生是昭明安直院長的女兒,她在法國學醫,是個非常出色的外科醫生,後來嫁給原田家的人,據說在戰敗時和丈夫一起自殺了。

 石本醫生見過昭明千代嗎?

 昭明千代,這個名字被第一次提起時,石本醫生的眼前就漸漸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一絲不亂的發髻,穿著白色外衣、細聲細語的纖弱女子。將軍,當時我隻是個新來的年輕醫生,戰時昭明千代醫生好像一直和原田家的人在南坪的昭明醫院,她很少回長春,我記得好像好像見過一、兩麵。說到這兒,石本醫生喝了口茶。

 當年你們回日本前,我聽有的醫生說,昭明千代沒有死,也回到日本了!

 對!將軍,當時是有這種說法,戰敗後昭明醫院換主人的時候許多人都這樣說。唉!到我退休的時候,也沒有見到一個昭明家的人!

 短暫的沉默後,段將軍喝了口茶。現在昭明醫院的主人是誰呢?

 戰後的主人當然是美國人。石本醫生無奈地笑了笑。是沙龍家族,我見過沙龍家的人,他們當中有很棒的醫生,對了,還有個非常有名的記者,叫

 丹尼爾沙龍?

 將軍認識他?石本醫生注意到段將軍的臉色微紅,明顯有點激動。

 很多年前,我在北京見過他!嗯!離這兒還不遠,就在段將軍的視線再次地留在了荷花圖上。

 石本醫生有意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下去。但是二十年前沙龍家族同意將醫院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價格轉讓給了四個住在加州的中國人,我見過其中的一個,是個很年輕的女醫生,聽她說起過她本人戰時出生在湖南,後來隨家人到美國,她的父母是普通的農民。對於經營醫院,她和她的姐妹們也沒有經驗,依然委托給原來的管理人,她喜歡做個無國界醫生。

 段將軍對石本醫生後來說的似乎並不感興趣,很快轉移了話題。石本醫生這次來中國準備到哪裏看看?

 離開剛才有些沉重的話題,石本醫生臉上又浮現出笑容。將軍,我準備從長春坐火車出發,一直到海南島。

 還是我們當年走的這條路!

 是啊!對我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以後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石本醫生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76歲。

 76,你比我小10歲呢!年輕真好啊!是不是?小趙!段將軍對手捧茶葉剛進會客室的趙輝笑著點頭示意。

 將軍的身體很好!石本醫生起身接過趙輝遞來的茶葉。

 石本醫生!我是中看不中用了嘍!段將軍輕輕撫平軍裝上看不見的皺褶。你這次來中國,如果有需要就找小趙,唉!50年了,能活到今天多不容易啊!

 謝謝將軍!石本醫生很鄭重地行了個禮!

 
石本醫生接過空中小姐遞過來的果汁,那白晰、纖小的手上一顆黑痣進入視線,仿佛是一顆定時炸彈,引爆了石本醫生記憶中那隻長著相似黑痣的手:

昭和20年的滿洲國首都新京,他從大撤退的火車上被一群穿著破爛軍裝的年輕人粗暴地拉下來接受教育,結業時和他握手的人,右手虎口上長著一顆黑痣

昭和30年,他回日本前,授勳儀式後的座談會上,一個右手虎口上長著黑痣的將軍和他握過手

昨天,他也和一個右手虎口上長著黑痣的將軍握過手,是的,所有的記憶都定格於那張蒼老、疲憊的臉


記憶如漲潮時分的日本內海,緩慢而不停地衝擊,將石本醫生衝回了明石,一個日本內海邊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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