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仲夢的博客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涓涓細流過,靜靜萬物洗。
個人資料
正文

李零:說中國山水--以太行八陘為例

(2012-01-10 07:30:25) 下一個

李零:說中國山水--以太行八陘為例

來源:

最近,由《華夏地理》雜誌安排,我考察了太行八陘。吳昊先生邀我來中央美院,和大家聊聊中國山水,我想以太行八陘為例,從曆史地理的角度切入,講講我的感受,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們的愉快。

一、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

這兩句話是李白的話,出自《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我們的考察是選在春天,這兩句話很合適。今年的春天特別冷,但風景很美,雪天有雪天的美,晴天有晴天的美,大地賜我以靈感,讓我覺得美不勝收。

張家口大境門上有四個字:大好河山。我曾問自己,中國的大好河山到底在哪兒?毛澤東說"綠水青山枉自多"(七律《送瘟神》),還真的多嗎?說實話,過去我嫉妒過美國的大好河山,也嫉妒過日本的小好河山,覺得自家山水不怎麽美。

這種看法太膚淺。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經常飛美國,每次都飛越朝鮮、日本和阿拉斯加。

秦始皇海外尋仙,西有昆侖山,東有蓬萊島。他東張西望,更迷東方。那個夢一樣的地方據說是日本列島,古人叫瀛洲。日本的富士山,很美。秋瑾有詩:"詩思一帆海空闊,夢魂三島月玲瓏。"(《日人石井君索和即用原韻》)

大洋彼岸,比日本更遠,有個皮吉特灣(Puget Sound),比日本更像海外仙境。那裏真是山連著山,海連著海。岸上,有無數西湖般的湖,星羅棋布。湖和海也是連在一起。美國的西雅圖和加拿大的溫哥華,彼此相鄰,就在這一帶。

西雅圖有個雷尼爾山(Mount Rainier),也是一座雪山,4392米,比富士山更高,比富士山更美。你在西雅圖,無論走到哪裏,都可以看見她的尊榮,視覺效果很奇特,那山竟像懸在半空中。

雷尼爾是英國探險家溫哥華的朋友。這是英國人起的名字。人家印地安人不這麽叫,他們是叫塔科馬(Tacoma)。西雅圖的飛機場就在塔科馬。塔科馬的意思是吃人女怪。我見過一張老照片,拍的是印第安老酋長。他背後就是這座山。此人叫什麽?就叫西雅圖。

美國的山確實很美。這是夢一樣的美,虛無縹緲的美,沒有人,也沒有曆史(有也主要是印第安人的曆史)。

秦始皇的夢,漢武帝也做過,但誰都沒有找到海上的仙山,很失望。漢以後,大家全都掉頭西向,轉向陸地上的山。尋仙訪藥,逃避塵世,隱士、道士、和尚,最愛往山裏跑。

白居易說,"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長恨歌》)。海上的山,太虛無縹緲。

李白說,"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夢遊天姥吟留別》)。李白迷上的山是可以看見的山。

他看見的山是中國的山。

畫分南北宗,都是畫咱們中國的山。山分南北,人也分南北。中國,胡騎南下,一波又一波,風花雪月,高雅和腐化,統統被擠到南方。

中國的文人,中國的畫家,宋以後,多在江浙。但荊浩出生於濟源,太行山就在他家門口。他的《匡廬圖》,大家都說,不是廬山,而是太行山。

江蘇無高山,最高的山是雲台山,在連雲港的東邊,清以前一直是海島。浙江倒有不少山,比如李白盛美,簡直神乎其神的天姥山,就在浙江新昌。這些山和北方的山大不一樣。

南方的山很美,好像美女,臉蛋和身段都不錯,比北方柔美。我是北方人,過去我老覺得,北方的山有啥好看,滿臉大褶子,好像羅中立畫的《父親》,而且幹巴巴、光禿禿,好像裸奔的莽漢。

這種想法,同樣很膚淺。

有一天,有個西方漢學家跟我說,北京去承德,一路的風景真美,美得都讓他喘不過氣來。這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對自己身邊的山已經麻木不仁。

我對北方的山刮目相看,是因為曆史,是因為考古,是因為穿越時空,有了一點大地理的感覺。跑路多了,我才明白,這些山水,太有曆史滄桑感。大山深處,有講不完的故事。

於是我說,美不僅在於漂亮。

什麽叫漂亮?你不是馬,並不知道馬的漂亮,雖然馬就在你的身邊。

現在我才明白,中國的山,中國的水,其實很美。北方的山,北方的河,也自有其雄渾壯麗。請注意,我在"麗"字的前麵加了"雄"字,加了"壯"字。雄壯也是一種美。

二、如何看山,以太行為例

前 不久,我在《華夏地理》寫過一篇文章,講嶽鎮海瀆。普天之下,千山萬水,皇上左不挑,右不選,為什麽單單看中了這十座山、四條水,這裏麵大有文章。中國的 名山,山不在高,也不在美,關鍵是它的地理位置,關鍵是它的曆史位置,關鍵是它和人的關係。帝王有帝王的眼光,百姓有百姓的眼光,和尚、道士也有他們的眼 光。

如何看山?我想講一點地理知識,算是閱讀太行山的導讀吧:

(1)看山,有個總原則,以山定水,以水定路,以路定城。 我們要注意山、水和人的關係。兩山之間往往有水,水繞山行,往往有路,路的兩端,往往有村。陸遊說,"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遊山西 村》),城是最大的村。城與城隔山相望,中間有什麽聯係?是我們關注的重點。

(2)中國山水,嶽鎮是大坐標。嵩山是洛陽所依,天下之中; 吳山、華山在西,是秦的一頭一尾;泰山、沂山在東,是齊、魯的標誌,這五座山是橫軸。縱軸,霍山在正北,恒山在其東,都是晉國的山;會稽山在東南,東臨大 海,代表吳、越;醫巫閭山在東北,孤懸塞外,代表最北;衡山在湖南(洞庭以南),代表最南。

(3)太行在山西和河北之間,屬於上述縱軸的 北段。北嶽恒山就在這條山脈上。我們可以把山西看作一個由兩條直邊和兩條斜邊組成的平行四邊形,好像一顆晶體結構分明也切割整齊的寶石,鑲嵌在中國大地。 它東有太行,西有呂梁,南有中條、王屋,北有管涔、恒山,黃河繞其西側和南麵,真是表裏河山。四麵的邊界是天造地設,不用人畫。

(4)共 工怒觸不周山,天塌西北,地陷東南,水潦塵埃歸焉(《淮南子·天文》)。這個傳說很形象。中國大地,西北高,東南低,有三個台階。太行山是在西北高地的邊 緣上,下了這個台階,就是一馬平川。京石高速和京石鐵路就是貼著太行山走,這是沿著古道走。這條古道,現在仍是經濟大動脈。

(5)太行不 是一座山,而是一條2000米高的山脈。古人把太行山比作天下的脊梁。蘇東坡說,"上黨從來天下脊"(《浣溪沙·送梅庭老赴潞州學官)。它的南端連著王屋 山和中條山,北端連著燕山山脈,好像一個大S。《禹貢》講冀州,它的東界就是這個大S。這個大S地帶是個地震帶,山體以石灰岩為主。

(6)方向很重要。古人講陰陽方位,有所謂"右背山陵,前左水澤"(《史記·淮陰侯列傳》),來源是《孫子》佚篇。中國的方向,是以東南為陽,西北為陰,強調居高臨下,屁股坐在西、北,臉朝向東、南。東西,東為上;南北,南為上。這種方向感和上麵說的大S有關。[1]

(7) 古人說,南北向的山是生山,東西向的山是死山;東西向的水是生水,南北向的水是死水(銀雀山漢簡《地葆》)。中國的水,百川朝宗於海,多半是從西往東流 (或自西北向東南流),山,很多也是東西向。山西的山多為南北向,西邊的黃河、中間的汾河是從北往南流,但東邊的水,滹沱河和漳河,卻是穿山而過,自西往 東流。

(8)中國北方有三條線:35°線是王都線,從寶雞,到岐山,到鹹陽,到西安,到洛陽,到偃師,到鄭州,到開封,一線排開,全是古 都;38°線是華夏禦北的第一道防線,石家莊、太原、榆林和銀川在其上下;41°線是長城線,西起嘉峪關,東到山海關,是華夏禦北的第二道防線,京包線上 的北京、張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頭在其上下。

(9)太行山,縱看,是看三條線,就是剛才講的35°線、38°線和41°線,我們可以 根據這三條線,把它分成三段:南三陘、中二陘、北三陘,從南往北分三段。橫看,是看太行兩側的水、兩側的路、兩側的城彼此是什麽關係,沿途有什麽古跡,比 如城邑、墓葬、寺廟、關隘,等等。[2]

(10) 俗話說,山不轉水轉,水是流動的,人也是流動的。看山,我們要自"其變者而觀之",也要"自其不變而觀之"(用蘇東坡《前赤壁賦》之語)。皇帝不可能萬 歲,隻有山川才當得起萬歲(地質年代都是以萬年為計)。我們看山,主要是看它閱盡的人間春色,比如交通,比如戰爭,都是發生在它們的眼皮底下。

太行山是我的故鄉,我的父母生於斯、長於斯、葬於斯。我以太行山為例,有我特殊的感情。

三、太行南段:軹關陘、太行陘、白陘

太行八陘,其說出自晉郭緣生《述征記》。此書久佚,見《元和郡縣誌》卷十六引。

陘 是山間通道,太行山被水流切割,有很多通道,其數不止於八,但八陘最有名。我們要注意,八陘是山西通河南、河北的通道,它們的命名,一般與山西無關,絕大 多數都是以太行山外側(即東側或南側)的山口、關隘、城邑而命名。這種山口、關隘、城邑,幾乎都在河南、河北,即使在山西,也是在邊界上。

我們的考察分兩次,第一次是利用春節長假,走南三陘和中二陘。

我們先講南三陘。

(一)首先,我們是順第一道線,先走到大S的南端。

上 麵說,太行山的南端是連著王屋山和中條山。山之南是黃河,河之南是洛陽。洛陽依托的山是嵩山,水是伊、洛、瀍、澗。古人說的中國,就是這裏。這次,走軹關 陘前,我們先去了這個大S的頭:兩個函穀關。秦函穀關在靈寶,是個峽穀,北麵是中條山,南麵是崤山,中間夾著黃河,峽穀在黃河的南岸。到那兒一看,你才知 道,什麽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秦人有兩個門,寶雞是西門,河曲是東門,這個地方是秦出陝西的大門口。傳說老子出關,就是這個關。我們要知道,陝西是陝縣 以西,陝東是陝縣以東,秦人的東西是這麽劃分。這裏是西土和中原的分界線。西出函穀關,西出潼關,那是另一番天地。漢代,函穀關東移,搬到新安,在洛陽西 邊,離洛陽很近。項羽叩秦關,坑殺秦國的降卒20萬,就在新安。新安西北角有個鹽東村,在黃河邊上挖出過漢代的倉儲遺址,和華陰泉店村、鳳翔孫家南頭村發 現的倉儲遺址非常像。這裏出土過關字瓦當,關字就是指漢代的函穀關。這是個漕運碼頭。倉是用來儲鹽,河對岸,山西那邊有鹽池,所以地名叫"鹽東村"(意思 是鹽倉東村)。可惜,這個遺址已經淹沒在小浪底水庫裏。

(二)其次,是走南三陘。

1.軹關陘,是山西侯馬到河南濟源的通 道,陘以關名。如果從濟源去侯馬,要穿王屋山。到了侯馬,就可以接上同蒲路(大同到風陵渡),北上太原,去大同。這次,我們去了封門口和軹城鎮。封門口是 陘道的外口,離軹城鎮約54裏。車到封門口,大霧彌漫,讓我想起王維的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軹城鎮在濟源城的東南角外約4裏處, 軹城遺址就在軹城鎮的東邊,古城原來比較長,有1000多米,現在隻剩一小截,很可憐。這是軹關陘的終點。你很難想象,它在古代有多重要。裏耶秦簡講秦驛 路,就提到過軹城。這是從西往東數,太行第一陘,說是太行第一陘,其實是穿王屋山。

2.太行陘,主要指晉城南麵,天井關到碗子城這一段, 出了碗子城,就是沁陽。沁陽是沁水和丹水的交會處。天井關,古代也叫太行關,同樣是陘以關名。天井關還在山西的邊界內,這是唯一的例外。山西,太原以下, 自古有兩條大道,一條西南行,即上麵提到的同蒲路;一條東南行,經長治、高平到晉城,高平以下是沿著丹水走。太行陘和後一條大道相通,是太原到洛陽的必經 之路。我們要知道,胡騎南下,從大同直撲洛陽,必經此道。北魏的石窟寺藝術南傳,從大同雲崗到洛陽龍門,也走此道。山西的古建和石窟,絕大多數都分布在它 的兩旁,特別是南段,長治地區和晉城地區。當年,秦趙大戰長平,父老相傳,丹水是血水染成,酈道元以為不經(《水經注·沁水》),但老百姓的記憶也沒什麽 大錯,這裏的確是血流成河。你要知道,這可是同姓相殘(秦、趙都是嬴姓),死了40萬人呀。我們走這條道,可見三道並行,古道是順河道,蜿蜒曲折,最難 走,扔在山底下;省道和古道還比較貼近,高一點;高速是修在高架橋上,高高在上,穿山而過,直奔目標,車行其中,如入魚腹,不見天日。快倒是真快,我們是 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古代,什麽也看不到。去,我們是走高速,回是走古道,來回的感受大不一樣。

3.白陘,主要指山西陵川雙底村(原作■底 村)到河南輝縣寶泉水庫這一段。路是沿著清水河走。我們從輝縣薄壁去寶泉水庫,穿太行山,走到陵川,然後從陵川去長治。白陘為什麽叫白陘,據說與白鹿山有 關。酈道元說,清水發源於白鹿山東邊的黑山(《水經注·清水》)。白鹿山在今河南修武縣雲台山景區的百家岩一帶,就在寶泉水庫西邊不太遠。陘道的山口,古 人叫孟門。這個孟門,不是吉縣孟門(龍門上口的孟門),而是太行孟門,古代很有名。它出名是出在險。山都是刀劈斧削,路很窄。古人說的羊腸阪就在雙底村, 村子在兩山下。兩山中間有條道,九曲十八彎,有如羊腸(吃草的動物腸子都長,羊的腸子就又細又長),從山底盤到山頂,當地叫七十二拐,奇險。 ,造字:石+爽。

這三條古道,出口都在黃河以北,太行以南,古人叫河內之地,也可以叫河內三陘。河內是商朝的腹地。周人滅商,先要滅盂。河南沁陽有邘城,就是這個盂。盂為什麽重要?就是因為它在太行陘的出口上,是戰略要地。

南三陘,太行陘最重要,現在的太洛高速大體還是沿它走,但與古道不同,不是經過沁陽,而是穿濟源,直通洛陽。

四、太行中段:滏口陘、井陘和滹沱河道

太行山的中段有兩個陘:滏口陘和井陘,井陘的北麵是滹沱河道。

1. 滏口陘,是滏水東出的山口。滏水即滏陽河。此水發源於鼓山,即邯鄲市峰峰礦區的南響堂山。上麵說,大同到洛陽要走長治,這條南北大道,從黎城分出個橫道, 經河北涉縣、武安、磁縣,可達邯鄲。它的出口就是滏口。這個出口外有三個古都:邯鄲、鄴城和安陽。滏陽河南有漳河。漳河是從山西,穿太行山流過來。漳水分 清漳、濁漳。濁漳水是合長治地區的潞水、涅水、武鄉水匯成的大河,清漳水是從和順、左權方向流來,二水在河北涉縣南端一個叫合漳村的地方會合,向臨漳方向 流。臨漳的漳就是漳水。臨漳西南有鄴城。鄴城是曹魏的首都。鄴城的南麵是安陽。臨漳屬河北,安陽屬河南。最近發現的曹操大墓(高陵),地點屬於安陽,其實 就在鄴城旁邊,離西門豹祠不遠。安陽是商代晚期的首都,它的西邊靠著林州。林州有個林慮山(原來叫隆慮山),即紅旗渠穿過的地方,風景最美,我們也去了。 這回,我們順著濁漳河走了一趟,從山西平順的龍門寺一直走到合漳村,看見兩條漳水在這裏會合。吳起說,"殷紂之國,左孟門而右漳、滏",有險無德不能守 (《戰國策·魏策一》)。司馬遷引之,把"左孟門而右漳、滏"改成"左孟門,右太行"(《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可見太行主要就是指漳、滏穿行的太行 山。阮章競有詩,"漳河水九十九道灣,層層樹,重重山。層層綠樹重重霧,重重高山雲斷路"(《漳河水》),一路上,我經常想起這幾句詩。漳河水流過的山是 什麽山?就是殷紂之國依托的太行山。滏口陘是從長治去邯鄲的大通道。[3]這 條路非常重要。商代青銅器西傳,從安陽傳到長治地區,就是從這條道傳入。周滅商,先滅黎,也是為了控製這條道。黎國在哪裏?有新出銅器為證,就在黎城。北 朝石窟寺藝術東傳,也是從這條道傳出,著名的響堂山石窟(分北響堂和南響堂)就在滏口陘的口上。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這條通道太重要。我姐姐生在武安,我 生在邢台,我的父母是從這條道,走出太行山,從邯鄲到正定,把我們帶到北京。這一路有很多標語,都是宣傳科學發展觀,但沿途的工業汙染實在太厲害,天空灰 蒙蒙,空氣充滿刺鼻的氣味。

2.井陘,在滏口陘的北麵,差不多正好在38°線上。這條道,古代是正定到太原的交通要道,現在是石家莊到太 原的交通要道,很有名。陘口叫土門口,在鹿泉縣西。土門口上有土門關。我們順國道307走,先看土門關,再看古驛道。當年,秦始皇第五次巡遊,死在沙丘 (河北廣宗),運屍體的車就是從這裏進山西。李斯秘不發喪,假裝秦始皇還要視察北方的邊防線,繞道九原(今包頭),從直道返回鹹陽。當年,韓信背水一戰, 也是在這裏打的仗。現在的石太鐵路和石太高速就是傍著這條古道,現在仍是一條經濟大動脈。

離開中二陘,往北走,這一段古人叫恒山。它旁 邊,河北中部,保定、石家莊一帶,是戰國中山國、漢代中山國和恒山郡(或常山郡)所在,定州和正定是中心。北嶽恒山,現在叫大茂山或神仙山(1869 米)。五嶽,廟和山都很近,隻有北嶽,廟在曲陽,山在阜平、唐縣和淶源的交界處,相距甚遠,直線距離約100裏,實際距離要遠得多。

太行山的北段,被一條大河切割,這條大河是滹沱河。滹沱河也是一條通道,但不在八陘之中。我們走太原,北上五台,從慮虒古城到靈壽古城走了一趟,就是沿著滹沱河走。

慮虒古城在滹沱河的上遊,五台縣城西北角的古城村。這座古城是沿著一座土塬的外緣修築,城圈很不規則,不是一座方城,和常見的中原古城大不一樣。我們沿著滹沱河走,路況很好,風景很美。誰說滹沱沒有水,一路都是水。

靈壽古城在滹沱河的下遊,河北平山縣。車入平山,河床漸寬,有兩座大水庫,一座是崗南水庫,一座是黃壁莊水庫。

這座古城也很不規則。中山王錯,大墓在城西,靠南,背後是月牙形的山口,前麵是黃壁莊水庫,滹沱河最寬的地方,風水很好,可惜有一條鐵路穿城而過。

這裏,我來過好幾次。30年前,我討論過這座大墓。

我們看墓中出土的規劃圖(《兆域圖》),坐北朝南看,這座王陵本來有五座墓,王在中間,先死的老王後(哀後)在他左邊(東),年輕的新王後在它右邊(西)。兩個王後旁還有兩個夫人。最後為什麽隻有兩座墓,原來趙滅中山,把其他三個女人搶走了。預留的三個穴位根本就沒修。

中 山是個白狄國家,占據著河北中部,正好堵在趙國從邯鄲北上的路上,並卡住了滹沱河和井陘口。中山為什麽叫中山,我懷疑,不是指"山在邑中"或"城中有山" (《水經注·易水》),而是指這個國家位於太行山的中段。司馬遷說,"(趙)滅中山,遷其君於膚施,起靈壽,北地方從,代道大通"(《史記·趙世家》), 什麽是北地?什麽是代道?過去不明白,現在走一趟,你才知道。原來,北地就是今淶源、蔚縣一帶,代道就是下麵要講的飛狐、蒲陰二陘。司馬遷說,趙滅中山, 把最後一個中山君遷到膚施,這個膚施在哪兒?過去都以為是陝西的膚施,也就是現在的榆林,不對。榆林太遠。其實,這個膚施不是陝西的膚施,而是山西的膚 施。山西的膚施是慮虒。膚施也好,慮虒也好,都是得名於滹沱,很可能是個匈奴語的名字。趙滅中山,隻是把這個亡國之君,從滹沱河的下遊送到了它的上遊。[4]我們走的就是這條路。

嚴耕望說,這條古道,古代不太出名,因為河北北部去山西,主要走北線,即從懷來走宣化、大同去太原。[5]但這條古道還是很重要。[6]

五、太行北段:飛狐陘、蒲陰陘、軍都陘

考察北三陘,我們是利用五一長假。我們從十渡、野三坡走,先去易縣,看紫荊關,然後去淶源,西去靈丘,北上蔚縣,最後從懷來去居庸關,從居庸關回北京。

1. 飛狐陘在蒲陰陘的上麵,飛狐陘算第六陘,蒲陰陘算第七陘,第六第七是從北往南數,其實是上下貫通,從代地到河北中部的一條道。飛狐陘是蔚縣到淶源的通道。 蔚縣很重要,是代國的中心,趙武靈王滅中山,滅代,攘地北至燕(北京)、代(蔚縣),西至雲中(托克托)、九原(包頭),是想抄秦國的後路,從九原南下, 直撲鹹陽。後來的秦直道,就是這條路。代城還在,城牆高大。它和慮虒、靈壽二城一樣,也很不規則,形狀近乎橢圓,周長上萬米。蔚縣西,山西渾源出過著名的 渾源彝器,就是趙國在代地的遺物。這次去蔚縣,是從淶源北上。車出淶源大北關,北行約19裏,是張家鋪,為入山處。鋪是古驛站。入山的路,也是三道並行: 古道順河,國道盤山,高速(張石高速)穿山。這條路,我們來回走了三趟。高速還沒正式通車,到處是大橋墩子。從張家鋪往北走,約25裏,是伊家鋪。伊家鋪 在國道下邊,是個隻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也是古驛站。村中的房子都是百年老屋。前麵不遠就是縣界。從伊家鋪往北走約8裏,是黑石嶺。山上有個村子,叫黑石 嶺堡,村子是建在一個古障塞的遺址上,周圍的山上有一段段殘牆,全是用石塊壘砌。這個地方就是著名的飛狐關(也叫飛狐峪、飛狐口)。到了飛狐關,就進了蔚 縣。從飛狐關往北走約8裏,是岔道。前麵是個大峽穀,風景奇絕,兩旁的山刀劈斧削,非常險,號稱四十裏峪。山路曲曲彎彎,我們一直在夾縫裏走,直到駛出北 口,才豁然開朗。這段路大約有26裏。北口外有個大村,叫北口村。村西有個烽火台,是用來報警,說明北邊有情況。駛出北口村,前麵約24裏,就是蔚縣縣 城。我說的距離是從衛星地圖上估算的直線距離。當地說法,飛狐關是個中點,南到淶源,北到蔚縣,各70多裏。

2.蒲陰陘,是淶源到保定的 通道。嚴耕望的書講得很清楚,淶源是個交通樞紐,五道並出:淶源到蔚縣是北道,經飛狐關;淶源到靈丘是西道,經天門關(也叫石門關,或隘口關);淶源到易 縣是東道,經子莊關;淶源到保定是東南道,經五阮關(和五回嶺);淶源到定州是西南道,經倒馬關(和倒馬嶺)。[7]這 五條道,我們走了四條。北道,去了飛狐關。東道,來時經過紫荊關,明清時代很有名。紫荊關的前身是子莊關。西道,去了覺山寺(覺山普照寺)。天門關和禦射 台在縣城東南,離覺山寺不遠,禦射台上立的北魏《皇帝南巡之頌碑》就藏在寺裏。東南道,沿途到處在開礦,環境很糟糕。我們從楊家莊到蘭家莊,一路打聽五回 嶺,老鄉隻知五虎嶺,不知五回嶺。[8]原 來,五虎嶺是五回嶺的俗稱。我們走到五回嶺跟前,原道返回,沒有翻山,五阮關就在山背後,屬於易縣。西南道,倒馬關在唐縣,我們也沒去。這五條道,蒲陰陘 是哪條道?答案很清楚,當然是去蒲陰城的道,而絕不是紫荊關到淶源的道,很多人都把飛狐東道當蒲陰陘,這是被清顧祖禹誤導,一定要糾正。[9]蒲 陰城,古代也叫曲逆。這座古城在什麽地方?在順平東南,今保定南站附近。它是五道中的東南道。五道所通,都是邊塞。保定、定州、正定是支撐這些邊塞的大後 方。上述二陘是通古中山之地的要道,命名都是根據陘道的外口。今張石高速,北段(張家口到淶源)還大體沿古道走,南段(淶源到石家莊)則舍五阮關-蒲陰道 和倒馬關-定州道,直奔石家莊。

3.軍都陘,是以山名,類似太行陘的命名。它是指居庸關到南口這一段。這條道,西通懷來、、宣化、大同, 東通古北口、喜峰口和盧龍、臨榆。臨榆關即山海關。居庸關是長城線上的一大樞紐。它和南口,都在軍都山的南麵。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在軍都山的玉泉廟發掘過山 戎墓地。這種墓,是代地的墓葬。墓口擺馬頭,墓中隨葬青銅短劍,顯然是騎馬民族的墓地。居庸關有個雲台。雲台是元代建築,門洞內有東南西北四天王和六體陀 羅尼經。六體,是梵、藏、漢、西夏、回鶻和八斯巴文。這是清文五體的前身。避暑山莊的麗正門就是用五體書寫。二者可有一比。路從門洞穿過,石頭路麵,刻著 很深的車轍。八達嶺,就是從這裏四通八達。南口是軍都陘的外口。出南口,經昌平、沙河、清河,是去北京的路。京包線就是走這條路。

這一帶,蔚縣有壺流河(古祁夷水),易縣、淶源有拒馬河(古巨馬水),靈丘、易縣有唐河(古滱水),都是古道所經。

北三陘,主要和長城有關,和長城沿線的邊塞有關。[10]飛狐、蒲陰二陘還位於太行山的北段即廣義的恒山上,軍都陘已經轉向燕山山脈。這三陘,位置相對居中,往西是山西的一溜兒邊關(如雁門關),往東是河北的一溜兒邊關,最東邊是山海關,大S往上走到頭,這是另一個終點。去年我跑過山海關,調查秦始皇在渤海沿岸的遺跡。

六、得意忘形

講完山水,回到開頭的問題,說說我對太行之美的體會。

前 麵,我們提到畫分南北宗。我心裏有個問題。有誰能不能研究一下畫家的籍貫,畫家的遊曆,看看他們熟悉的山水和他們的繪畫風格有什麽關係,我們甚至可以向搞 環境地理研究地形地貌的學者請教,分析一下畫麵上的山水,從地質、水文的角度看,有啥名堂。但這是科學的角度,不是藝術的角度。

我提到荊浩,提到他的《匡廬圖》。荊浩隱居的洪穀山到底在哪裏?我沒有研究。有人一定要把它落實,於是有很多爭論。

荊 浩是哪裏人,有人說是濟源人,有人說是沁水人(沁水挨著濟源),有人說他愛生哪兒生哪兒,關鍵是隱居在什麽地方。濟源和沁水搶名人,都派人考察過,說是找 到令人信服的證據。林州也不示弱。林州在安陽西,隔山就是山西。據說中國美院有個實習基地,很多畫家都到那裏寫生。這次我們去了,風景確實美。任超說,他 們拍照片,已經找到了真正的洪穀山,就是荊浩寫生的原型。

上述三家爭名人,都說荊浩畫的是他們那兒的太行山。其實,中國的山水畫,它既然是藝術,就不會簡單是寫生。除了師造化,也師古人,也師流派和風尚,甚至什麽也不師。創造就是"一定基礎上的胡來"。他把造化、古人、流派、風尚統統扔一邊兒,自我作古,自己畫自己夢中的山水。

中國的山水畫,有工匠畫,有文人畫。藝術史界有很多文章,長期討論文人畫,文人畫到底是什麽,不能全聽文人講。文人畫有很多文人編造的神話。

中國的山水畫,本來是殿堂、寺廟和墓葬的裝飾性壁畫。鄭岩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專門討論墓葬壁畫上的山水,很有意思。[11]最近去西安,在陝西考古研究院,從電腦上看他們發掘的漢墓壁畫,張建林說,他們有更早的山水畫。

文 人傲視工匠,書畫同源說是個神話。畫畫,本來是工匠的長項,文人比不了。文人不會鑄銅器、琢玉器、雕石器、燒瓷器、蓋房子、畫壁畫,本來,就連刻圖章都不 大靈光。宋以來,文人用青田石刻印,才有所謂篆刻。但他說,他寫字你總不行,畫都是字,都是從書法出,這是神話。詩、書、畫、印四項,文人的真正長項是 詩。寫字還不是關鍵,關鍵是文人會作詩,會以詩入畫。

中國的文人畫,詩畫組合是一大特色。萊辛《拉奧孔》講雕塑和詩歌的關係,文人畫的核心是詩畫關係。

詩是靠言,畫是靠形,你無法說,哪個更重要。圖書圖書,人類一直是兩樣都用。我國文字,也是形音義並行。現在是讀圖時代,視覺圖像甚至壓倒文字。有些意境,適合用畫表現,詩比不了;有些意境,適合用詩表現,畫也比不了。有些很好的文學作品,拍成電影就砸了。

山水畫有別於人物畫,很多畫,如入無人之境,人很小,也很少,但背後總有人。畫的前麵有畫家的眼睛,電影的前麵有攝像機。

意境是人的意境。寫意的意是詩意,但畫家不是用字寫詩,而是用畫寫詩。

詩意是一種意境,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但遺形取神,得意忘形,不是不能理解。

古人說,得意忘形,原來並無貶義,得意是一種境界。"(阮籍)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晉書·阮籍傳》),是說忘掉自己的存在。

還有"得意忘象"和"得意忘言",也都是強調忘,有時要忘掉形象,有時要忘掉語言。

畫家忘掉形象還有畫嗎?詩人忘掉語言還有詩嗎?

我說有。畫也好,詩也好,都是載體,關鍵在"得意",關鍵在得其神韻。

什麽叫"忘",舉兩個例子。

一是九方皋相馬,不辨牝牡驪黃:

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列子·說符》。又《呂氏春秋·觀表》、《淮南子·道應》)。

這 樣的人有點像貓,靈敏極靈敏,沒事就睡覺,不上心的一切,該屏蔽掉的,全都屏蔽掉,一邊睡,還一邊支棱著耳朵,隨時可以撲騰。不懂相馬的人會說,他連公的 母的、黃的黑的都分不清,這不是學術界窮追猛打的硬傷嗎?我說,是又怎麽啦。千裏馬是千裏馬,跟公的母的、黃的黑的有什麽關係?沒關係。

二是元鮮於必仁(鮮於樞之子)的《折桂令·畫》:

輞川圖十幅生綃,老檜森森,古樹蕭蕭。雲抹林眉,煙藏水口,雨斷山腰。韋偃去丹青自少,郭熙亡紫翠誰描?手掛掌坳,得意忘形,眼興迢遙。

這首元曲是講山水畫,丹青紫翠,沒有不行,但最高境界,還是"得意忘形"。

夢和現實,差別很大。日有所見,日有所想,不一定就是夜有所夢。

毛澤東有一首詩,"九疑山上白雲飛,帝子乘風下翠微"(《答友人》),就是寫它的家鄉夢。其實,他沒去過九嶷山。九嶷山我去過,在湖南的最南頭,是廣西那種山,如果照原樣畫,可能不怎麽美。

我遊了太行山,從頭走到尾,什麽畫也沒畫,什麽詩也沒寫,但沿途所見,很有詩情畫意,自己覺得滿意,這就夠了。

2010年5月13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

2010年5月15日在中央美術學院演講


[1] 騎馬的民族向太陽,匈奴、突厥、遼、金、蒙古都是以東為上。順便說一句,巴黎的盧浮宮和華盛頓的mall也是以東為上。漢族也強調向陽,房子都是坐北朝南,但我們不要以為漢族隻是以南為上。以南為上是對南北向而言。如果是東西向,則以東為上。

[2] 太行山的兩側,不是古都,就是交通要道,或戰略要衝,就這一點而言,中國的山,沒有一條比得了。

[3] 當年,八路軍從陝西進山西,從山西進河北,在太行、太嶽和五台都建立過根據地;中共中央也是從陝西進山西,從山西進河北,從河北進北京。太行山是必經之地。

[4] 李零《滹沱考》,收入夏麥陵編《黃盛璋先生八秩華誕紀念文集》,北京:中國教育文化出版社,2005年,345-347頁;《再說滹沱》,《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4期(12月20日),25-33頁。

[5]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東河北區,台北: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八十三,1986年,1367頁。案:倒馬關也叫常山關、鴻上關、鴟塞。

[6] 毛澤東從吳堡入山西,從五台山經阜平去西柏坡,是走另一條路去平山。

[7]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東河北區,篇肆叁:太行飛狐渚陘道,1459-1506頁。

[8] 五回嶺也叫廣昌嶺(淶源舊名廣昌)。

[9] 紫荊關是宋元以來的新名,漢唐時期的舊關叫五阮關(可能在紫荊關的附近)。清顧祖禹以飛狐東道(紫荊關到飛狐關)為蒲陰陘,是誤導讀者。他說:"紫荊關, 在保定府易州西八十裏,山西廣昌縣東北百裏(縣屬蔚州)。路通宣府、大同,山穀崎嶇,易於控扼。自昔為戍守處,即太行蒲陰陘也。《地記》:太行八陘,第七 陘為蒲陰。或曰即古之五原關(原,一作阮)。"(《讀史方輿紀要》卷十),其實或說才是正確的。嚴耕望指出:"晉末郭緣生《述征記》稱太行八 陘......其第七陘即五回嶺道,蓋即漢五阮關道,前人以為即紫荊關道,非也。"(《唐代交通圖考》第五卷:河東河北區,1473頁)。

[10] 南口、張家口和保定,近現代也是軍事重地。

[11] 鄭岩《"畫框"上的筆尖》,收入範景中等編《考古與藝術史的交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9年,82-1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