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仲夢的博客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涓涓細流過,靜靜萬物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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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赤壁賦》

(2011-07-16 19:21:40) 下一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於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裏,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譯文】
       壬戌年冬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蕩著船兒,在赤壁下遊玩。清風緩緩吹來,水麵波浪不興。舉起酒杯,勸客人同飲,朗頌《月出》詩,吟唱“窈窕”一章。一會兒,月亮從東邊山上升起,徘徊在鬥宿、牛宿之間。白蒙蒙的霧氣籠罩江麵,水光一片,與天相連。任憑水船兒自由漂流,浮動在那茫茫無邊的江麵上。江在曠遠啊,船兒象淩空駕風而行,不知道將停留到什麽地方;飄飄然,又象脫離塵世,無牽無掛,變成飛升仙果的神仙。
       這時候,喝著酒兒,心裏十分快樂,便敲著船舷唱起歌來。唱道:“桂木做的棹啊蘭木做的槳,拍擊著澄明的水波啊,在月光浮動的江麵逆流而上。我的情思啊悠遠茫茫,瞻望心中的美人啊,在天邊遙遠的地方。”客人中有會吹洞簫的,隨著歌聲吹簫伴奏,簫聲嗚咽,象含怨,象懷戀,象抽泣,象低訴。吹完後,餘音悠長,象細長的絲縷延綿不斷。這聲音,能使深淵裏潛藏的蛟龍起舞,使孤獨小船上的寡婦悲泣。
       我有些憂傷,理好衣襟端正地坐著,問那客人說:“為什麽奏出這樣悲涼的聲音呢?”客人回答說:“‘月光明亮星星稀少,一隻隻烏鴉向南飛翔’,這不是曹孟德的詩句嗎?向西望是夏口,向東望是武昌,這兒山水環繞,草木茂盛蒼翠,不就是曹操被周瑜打敗的地方嗎?當他占取荊州,攻下江陵,順江東下的時候,戰船連接千裏,旌旗遮蔽天空,臨江飲酒,橫握著長矛吟詩,本是一時的豪傑,如今在哪裏呢?何況我和你在江中的小洲上捕魚打柴,以魚蝦為伴侶,以麋鹿為朋友;駕著一隻小船,舉杯互相勸酒;寄托蜉蝣一般短暫生命在天地之間,渺小得象大海裏的一粒小米。哀歎我們生命的短促,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願與神仙相伴而遨遊,同明月一道永世長存。知道這種願望是不能突然實現的,隻好把這種無可奈何的心情寄托於曲調之中,在悲涼的秋風中吹奏出來。”
       我對客人說:“你也知道那水和月的道理嗎?水象這樣不斷流去,但它實際上不曾流去;月亮時圓缺,但它終於沒有消損和增長。原來,要是從那變化的方麵去看它,那麽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連一眨眼的時間都不曾保持過原狀;從容不那不變的方麵去看它,那麽事物和我們本身都沒有窮盡,我們又羨慕什麽呢?再說那天地之間,萬物各有主宰者,如果不是我應有的東西,雖說是一絲一毫也不拿取。隻有江上的清風,與山間的明月,耳朵聽它,聽到的便是聲音,眼睛看它,看到的便是色彩,得到它沒有人禁止,享用它沒有竭盡,這是大自然的無窮寶藏,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
       客人高興地笑了,洗淨酒杯重新斟酒。菜肴果品都已吃完,杯子盤子雜亂一片。大家互相枕著靠著睡在船上,不知不覺東方已經露出白色的曙光。

【寫作背景】
        簡介:赤壁賦
chì bì fù
賦篇名。北宋蘇軾作。有前後兩篇。寫於作者兩度遊覽黃州(今湖北黃岡)赤壁(赤鼻磯)時。《前赤壁賦》較有名。賦中憑吊古跡,表達了作者對江山風物的熱愛和曠達的心胸,但也有人生虛無的消極思想。

       《赤壁賦》是蘇軾於“烏台詩案”獲釋後,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時所作。元豐五年(1082)七月和十月作者先後兩次遊覽黃州城外的赤壁,寫了兩篇遊記,後人習慣稱前一篇為《赤壁賦》或《前赤壁賦》,稱後一篇為《後赤壁賦》。這裏所選的是前一篇。其實,蘇軾所遊的並非三國時周瑜大破曹軍的赤壁,周瑜破曹是在湖北嘉魚東北的赤壁。作者在這裏隻是觸景生情,采用當時的傳說,借題發揮,以抒發自己被貶謫後內心的苦悶和對宇宙、人生的一種感悟。

【鑒賞】
       第1段,寫夜遊赤壁的情景。作者“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懷抱之中,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體態嬌好的美人,期盼著她的冉冉升起。與《月出》詩相回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並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雲:“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氣一貫。“徘徊”二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柔和的月光似對遊人極為依戀和脈脈含情。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麵,天光、水色連成一片,正所謂“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遊人這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拘無束,因而“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乘著一葉扁舟,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麵上,隨波飄蕩,就好像在太空中乘風飛行,悠悠忽忽地離開人世,超然獨立;又像長了翅膀飛升入仙境一樣。浩瀚的江水與灑脫的胸懷,在作者的筆下騰躍而出,泛舟而遊之樂,溢於言表。這是本文正麵描寫“泛舟”遊賞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2段,寫作者飲酒放歌的歡樂和客人悲涼的簫聲。作者飲酒樂極,扣舷而歌,以抒發其思“美人”而不得見的悵惘、失意的胸懷。這裏所說的“美人”實際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並將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內容具體化了。由於想望美人而不得見,已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加之客吹洞簫,依其歌而和之,簫的音調悲涼、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竟引得潛藏在溝壑裏的蛟龍起舞,使獨處在孤舟中的寡婦悲泣。一曲洞簫,淒切婉轉,其悲咽低回的音調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入悲涼,文章也因之波瀾起伏,文氣一振。
       第3段,寫客人對人生短促無常的感歎。此段由賦赤壁的自然景物,轉而賦赤壁的曆史古跡。主人以“何為其然也”設問,客人以赤壁的曆史古跡作答,文理轉折自然。但文章並不是直陳其事,而是連用了兩個問句。首先以曹操的《短歌行》問道:“此非曹孟德之詩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勝問道:“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兩次發問使文章又泛起波瀾。接著,追述了曹操破荊州、迫使劉琮投降的往事。當年,浩浩蕩蕩的曹軍從江陵沿江而下,戰船千裏相連,戰旗遮天蔽日。曹操誌得意滿,趾高氣揚,在船頭對江飲酒,橫槊賦詩,可謂“一世之雄”!如今他在哪裏呢?曹操這類英雄人物,也隻是顯赫一時,何況我輩!因而,如今隻能感歎自己生命的短暫,羨慕江水的長流不息,希望與神仙相交,與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才把悲傷愁苦“托遺響於悲風”,通過簫聲傳達出來。客的回答表現了一種虛無主義思想和消極的人生觀,這是蘇軾借客人之口流露出自己思想的一個方麵。
       第4段,是蘇軾針對客之人生無常的感慨陳述自己的見解,以寬解對方。客曾“羨長江之無窮”,願“抱明月而長終”。蘇軾即以江水、明月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認識。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又何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呢!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這表現了蘇軾豁達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他讚成從多角度看問題而不同意把問題絕對化,因此,他在身處逆境中也能保持豁達、超脫、樂觀和隨緣自適的精神狀態,並能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理性地對待生活。而後,作者又從天地間萬物各有其主、個人不能強求予以進一步的說明。那麽什麽為我們所有呢?江上的清風有聲,山間的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聲色娛人,我們恰恰可以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此情此景乃緣於李白的《襄陽歌》:“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進而深化之。
       第5段,寫客聽了作者的一番談話後,轉悲為喜,開懷暢飲,“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照應開頭,極寫遊賞之樂,而至於忘懷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清代古文家方苞評論這篇文章說:“所見無絕殊者,而文境邈不可攀,良由身閑地曠,胸無雜物,觸處流露,斟酌飽滿,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豈惟他人不能模仿,即使子瞻更為之,亦不能如此適調而暢遂也。”(引自《評注古文辭類纂》)蘇軾通過各種藝術手法表現自己坦蕩的胸襟,他隻有忘懷得失,胸襟坦蕩,才能撰寫出“文境邈不可攀”的《赤壁賦》來。

它的特點是

(1)駢散結合
   本文既保留了傳統賦體的那種詩的特質與情韻,同時又吸取了散文的筆調和手法,打破了賦在句式、聲律的對偶等方麵的束縛,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詩歌的深致情韻,又有散文的透辟理念。散文的筆勢筆調,使全篇文情鬱鬱頓挫,如“萬斛泉湧“噴薄而出。與賦的講究對偶不同,它相對更為自由,如開頭的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全是散句,參差疏落之中又有整飭之致。以下直至篇末,大多押韻,但換韻較快,而且換韻處往往就是文意的一個段落,這就使本文特別宜於誦讀,並且極富聲韻之美,體現了韻文的長處。
(2)形象優美,善於取譬
   如描寫簫聲的幽咽哀怨:“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蚊,泣孤舟之嫠婦。”連用的六個比喻,渲染了簫聲的悲涼,將抽象而不易捉摸的聲音訴諸讀者的視覺和聽覺,寫得具體可感,效果極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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