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禪心

文學是一條尋找回家的路……
正文

曼哈頓(三)

(2013-06-11 18:47:36) 下一個

《曼哈頓的中國村》

第三章  學過日子

(嬰子)

  一鳴終於按時回來了,對她的熱情依舊表現不出來。他比臨出國時胖了一些,也黑了點,這還讓高洋心裏舒坦了些。坐了一夜的長途大公共車,他顯得很疲勞。

中午他們大人孩子一起熱熱鬧鬧豐餐了一頓。一鳴一個勁兒向苛月致謝,問苛月要了帳單。

“你不用急著付,先安排好你們自己的事。我和朋友有個約會。晚飯不回來吃了,你們累了就早休息,別等我們娘倆。”苛月說著,把早晨菜地裏的收獲提了一大塑料袋,抱起僑僑就跟他們再見了。

高洋想,苛月是有意給他們倆一個單獨的時間。一周時間裏跟一個人似地生活在一起,沒聽見她有什麽約會。不禁從內心裏敬佩起這個老大姐了。

一鳴的小皮箱裝得滿滿的。高洋開包有癮,每次父親出差回來都是她先開包。一鳴回來了,自然不會讓她失望。高洋象孩子似地興致勃勃地打開了包,一股餿腥惡臭味撲鼻而來,她一屁股熏倒在了地上。

“噗!什麽臭味?跟小吃街上的惡水似的。”高洋捂著鼻子。

    “別動!放在那兒,一會兒我自己洗。”一鳴忙走過來說道。

在家時他就頂不愛換洗衣服,竟能把衣服穿成這樣。她想,就是沒有太太的男人也不能成這樣啊!她搖著頭,捂著鼻子,把他的臭衣服往洗衣機裏甩。

“你說你這一身臭,哪個同事還敢靠近你?我要是老板,早給你解雇了。”

    “誰也別嫌誰,都一個味,這兒還有一身。”一鳴滿不在乎地,說著把身上的也扒了下來。

    “你幹得什麽工作?”

    “餐館。”

    他平靜的話音剛一落,高洋的腦子“呼”地一下懵了,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兒,兩眼盯著他,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鳴赤著肩走過來,輕輕往她臉上拍了兩下,問:“怎麽了?瞪這麽大眼睛。”

    高洋心裏不是滋味,是怨恨還是憐惜?“怎麽也不寫信告訴我?”她溫和地責怪道。

    他一甩手,說:“嗨!有什麽可說的,窮學生都一個樣,有個工幹就不錯了。反正假期裏也沒什麽事。”

他這一甩手、一席話,一種滿不在乎的樣子,讓她覺得好陌生。他好象變了,變得粗放了。高洋不再出聲了,她默默地去幫他放了一盆洗澡水。

“一鳴,過來泡個澡吧。”

她把他脫下的內褲統統丟到洗衣機裏。當她回到洗澡間時,他已經閉著眼睛,死人似地躺在澡盆裏了。他好象睡了。她俯下身,坐在苛月常坐的位置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一聲不響地輕輕地開始給“孩子”洗澡,懷著母愛似的溫存。

她觸摸著他的肌 體,此時的愛心是身不由己的。她還從來沒有在他麵前這麽耐心過,靜靜地、溫柔地幫他洗澡。他太疲勞了,閉著雙目,任她擺布他散了架的四肢。她用給僑僑衝身 的小淋浴頭,輕輕地衝掉他身上的泡沫。他睡得好香,她出神地望著他,腦子裏一片空白。突然,他用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臉,用指頭輕輕地彈了一下她的腦門,說: “噯!怎麽這麽安靜?想什麽呢?”

她被他的聲音打了一驚。扔下手裏的淋頭,轉身按了下水,說:“你衝一下淋浴吧!”她起身就要走,卻被一鳴一把拉住:“陪我!”

他拉著她的手。此時他的目光、他的語氣、他的力量都讓她感到十分的陌生。他們默默相視著。

“陪我好嗎?”他用從前溫和的語調,熟悉的目光又一次懇求道。

他站起身來,把她拉到身邊。他慢慢地替她解開上衣。涼絲絲的水透過他的肩,打在她的臉上,他拭去她臉上的水珠,手輕輕從她的肩上滑下。一股難以阻擋的熱流激起,他們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在一起。八個月零二十天的分別後,他們在這絲絲的“小雨”中,深深地愛了一次。

也許是愛感動了 上帝,一鳴一到學校就帶回了令人振奮的消息,秋季的資助已經落實,學校的家庭住房中心也來了通知,他們的房子分配了下來了。高洋簡直不敢相信,出門還是 “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勁頭,轉臉一回來就晴空萬裏,霞光萬道了。願不得人家說美國是今天不知明天,昨日富翁今日花子的日子,我高洋沒準也能得到貴人相助一 步上青天?

一塊石頭落了地,高興得高洋跟著一鳴在校園裏跑了一遍,又參觀了他的辦公室。真是“春風得意馬蹄香”啊!午飯後就去辦理住房手續。高洋異常地興奮,著裝打扮一番。一鳴等在一邊看她忙乎的樣子,笑到:“不是參加晚會,小姐。”

苛月也樂上了,說到:“還小姐呢?太太!”

   “對呀,太太!知道嗎?”高洋屋裏邊聽了也幫腔,“不記得胡適老人給你們男人立的三從四德嗎?太太什麽要服從?”

    “命令……”一鳴拖著長腔。

    “什麽要等‘德’(得)?”

    一鳴沒有聲音回答。

    “出門要等得,記得嗎?”高洋提高了嗓門。

    一鳴嘟囔到:“記著別再穿高跟鞋就行了。”

    美國的房管政策實在很偉大。別管你是什麽級別,你願意買多少錢的房子、租多少錢的公寓是你自己的事,沒人幹涉,除了總統必須住進白宮。他們在學校申請了一 套公寓。這是專門為學生家庭提供的公寓,比起校外的公寓便宜許多。他們租了一套一室一廳帶家具的房子。公寓管理員給了他們兩套房子作選擇,如果都不滿意的 話,還可以把他們安排在下一批申請人中,直到他們選擇到滿意的住房。這話讓中國人覺得十分感動。國內的住房大家都知道,還輪得上你挑?在這裏,中國學生對 住房都不會太挑剔。管理員介紹說,這裏的住房從設計上就考慮到房間采光,無論是那一套房子,都能保證有一間屋子見到陽光,有人喜歡客廳日曬,有人喜歡臥室 日曬,樓上熱,樓下吵,看自己情願接受哪一種。他們很容易作出了決定,在合同上簽了字。交過租房押金,接過鑰匙,手續完成。管理員站起來同他們握手,表示 謝意,同時強調房子有任何問題都要通知他們,他們會隨時派人處理。小兩口感激得不知說什麽好。自從參加工作以後,住房一直是他們同齡人中最為苦惱的一件 事。結婚以後三天兩頭打報告,人前人後托關係,最終還是在娘家解決了一間小屋,倆人跟做賊似地打情罵俏,成天做夢都想有套自己的房子,直做到美國才算圓了 這場夢,感動得她沒哭出來。

開學以後,小城 裏一下子擁擠起來。苛月依舊忙家、忙孩子、忙種地。老熊也忙得兩腳朝天。這棟房子裏搬進了一群香港人,攪得他們日夜不得安寧。苛月氣得成天發牢騷。這群小 港,跟入冬前的老鼠似的,三天兩頭搬進搬出,不知在搞什麽明堂!音響開得震天動地,講起話來犬叫似的。你跟他客客氣氣提點意見,他還小眼一瞪,小肩一聳, 還嫌你講國語,“ I don't understand ”。這兩句話講的惡心!說起 Potato(土豆 )都是這味兒的:“破……剃……頭哇……”,還裝什麽洋蒜!苛月氣得火冒三丈。老熊就說她,好好在家呆著,別給他再惹事了,實在不行,也申請搬進學校公寓 去住,大人孩子也可多些伴兒,多接觸些人。苛月想,我圖個啥?還不是圖個省錢。住這兒寬敞、幹淨、方便又便宜,洗衣不用出門,吃菜不用商店買。老熊現在忙 得沒時間幫她打架,她隻好忍受吧!高洋、一鳴他們搬出去了,他們也不再想找新房客。那間小屋就當工作間,等僑僑兩歲的時候就可單獨睡在那屋。男孩子家,太 纏母親了不好。

周末一家人準備去逛Mall(購 物中心)。天氣依然很悶熱,沒地方可玩兒,成天圈在家裏人都傻了。老熊也體諒太太,就陪一天吧!苛月想,今天早晨能睡個安穩覺了,因為午飯在外麵吃,腦子 不用多安排當日的事,否則一日三餐總要計劃計劃。老熊是極不挑剔的,做狗食都吃,可她不還有個兒嗎?有了孩子就是大不一樣,人圈住了,家也完整了。可說起 三口之家,一家三口能消閑地出去一趟也是難得的時候。尤其是到了美國,生活節奏快了,老熊忙得不見閑,苛月沒少抱怨。

“這麵熟的街坊鄰居見了我們娘倆,十有八九認為我是單身媽。你爺們家白天晚上學校裏躲清閑,大禮拜的家裏也存不住腳,你以為我這裏是開飯店的?”

老熊最怕媳婦上火,他明白就是滿臉長嘴也壓不過媳婦的一張嘴,趁早先壓了她的火頭。就這麽著,算是他領太太孩子出門調解生活了。

    清早睡得正香,老熊那個鬼收音機就響了,唱得鬼哭狼嚎似的。大周末還對什麽鬧鍾!苛月睡的翻來覆去。

    “沒聽見?死鬼,還不關掉!”苛月氣忿叫道,伸手衝著他屁股狠抽一巴掌。

    “早醒了!哪有你們這福分,成天睡到太陽照了老腚才起床。”

    “狗屁!若不是高洋住這兒幾日,幫我給孩子斷了奶,還睡個什麽鬼覺!你這沒良心的東西,除了你就是兒,一老一小的,一個吃奶一個喝血,養得個肥頭大耳。眼睛瞪圓瞧瞧你媳婦,身上除了骨頭就是皮,還沒聽見一句好話。”

    “楊柳細腰,苗條。咋看咋叫美!”他豎著耳朵咧著大嘴傻笑道。又扭著身子過去,硬是把熟睡的兒子抱了過來。左看右看看不夠,看得臉上綻開了花。“你看我兒 呀,長得就是俊。就咱這中國圈子裏我可哪兒地瞧呀,沒找出一個像我兒這樣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嘴是嘴的,臉上還多倆酒渦子。”

    苛月這人就聽不得自己誇自己,尤其是僑僑臉上那倆酒渦子頂讓她嘔心。她最煩男人長酒渦子,笑起來跟娘們似的。再聽了老熊這一席話,忍不住轉過身來說:“熊啊,你沒發現咱兒還長一奇?”

    “哪兒?” 他歪著頭,眼盯著兒的臉問。

    “鼻子上倆窟隆!”她沒好氣地說。

    聽著他一個勁兒親呀,摸呀,嘴上罵,她心裏還是喜洋洋的。寶貝兒子僑,不僅是他爹心上的肉疙瘩,還是他熊家的長子長孫。爺爺信上稱他孫子是熊家的光榮,長 得挺拔、長得英雄。村上頭一個生在國外的祖宗苗子,名副其實的華僑,非讓這孩子叫這花裏乎稍、招人顯眼的“僑僑”。僑僑名字依了他祖宗的意思,叫慣了也覺 得挺上嘴,挺可愛的。當爹的總是“兒”叫個不停,還附加了個定語“我”,“我兒”。這會兒好生把兒弄醒了。僑僑眼一睜就往媽媽身上爬,當爹的更能討兒子的 歡喜,順手把媽媽的襯衣往上一撩,說:“兒,還想奶奶嗎?往媽衣服裏鑽!”

    苛月一屁股坐了起來,罵道:“滾!死鬼!”她一把抱過僑僑,一腳把他蹬到地下,“從十個月開始就攘攘著斷奶,你個東西就是不給我合作。好容易把奶斷了,你又來惹!”

    “斷奶!斷奶!這書上講了,任何奶都比不上母奶。現在有些地方,喂母奶的還給母親獎勵呢!不都是為了下一代好?你看你的奶,跟牛奶似的,白流了多可惜。也 是為你好,你看你一掀衣服,兒的飯就做好了,又省事,又省錢。現在工作那麽難找,要是奶牛場收你,還算有了份兒工作……”

    “狗嘴裏吐不出個象牙來!”苛月一拳頭上去罵道。“滾到洗澡間刷幹淨,你以後再給我不幹不淨、臭身子臭腳的,少往我被窩裏鑽!”

    “沒良心!沒良心!”他邊說邊搖頭,還扭著個肉身子,“老夫那還不是怕半夜三更的洗澡吵著你們娘倆?沒良心,真沒良心!”

    苛月心想,這祖宗就能在家裏跟媳婦貧嘴,外麵純一個生瓜蛋子,沒個言笑。老臉不怕刺,罵輕了不管用,罵重了傷了自己身子骨,不願意跟他廢話了。兩口子日久 天長都摸透了雙方脾性,倆人種一塊兒了,好壞糾纏不清。消停不了兩分鍾,洗澡間裏又喊上了:“臭廝……,給老夫摸把背!”

    曼哈頓的 Mall 規模相對大城市的來講小得多,這裏也是小城裏唯一的 Mall 。到這裏來的人大多數是閑逛的,而不是來消費的。天氣太熱的時候,人們常常到商場避暑解悶。老人更會選擇場地,坐在這裏觀景。別管認識不認識,他們總喜歡衝著你微笑,問聲好。記得在加拿大的時候,他們住的那個城市就有五個 Mall 。因為長年大雪覆蓋,人們都在室內活動, Mall 裏便是人們聚集的一個場點。他們的周末,經常在這種地方度過。曼哈頓 Mall 裏的性質也是一樣,這裏常舉行一些小型的藝術展,多是手工藝展,也有獻藝的。人們席地而坐聽著藝人彈琴、唱歌、跳舞,氣氛十分和美。苛月喜歡這種格調,給人以悠然、平靜的感覺。隻要老熊有空,她總要把全家拉到這裏來。

    苛月知道,老熊隻要一進這裏總忘不了買彩票。沒走幾步遠,果然就問她伸手要錢了。“拿兩塊吧!咱這次買個小的,百萬的中不了,二、三十萬的就行!”

說的多輕巧!從 他一出國,他老兄就開始做夢中獎了。在加拿大有種彩票叫“六,四十九”,就是四十九內任選六個數字作為中獎號。一周抽一次獎,頭等獎很少低於一百萬,有時 一連幾周沒人中獎,獎金就累加在下一輪。幾百萬的獎錢放在那兒,誰見誰眼紅,沒多少人不湊熱鬧,也沒多少人不灰心喪氣的。彩要是都讓人們那麽趾高氣揚地領 走了,彩票公司早就倒閉了,哪還有今天這樣遍及北美的彩票電訊網絡?老熊就是死不甘心這百萬富翁的美夢!可能中彩的“吉利數字”都輸進了計算機,還編了程 序。那些數字,不是苛月的生日,就是僑僑的生日,沒一個是他自己的。苛月根本就不信這窮人會有個富貴命。就算是中了點錢,又能怎麽樣呢?除了再找個三妻六 妾的,還有什麽可光耀的?

“這老婆就是俗!就會損壞我英雄形象。我有錢就幹那盤小菜?沒中獎前就得把你換了。” 老熊抗議道。

“你小子心慌慌個什麽?這英雄愛美人,美人纏英雄,自古有之,又不是什麽醜事。你這英雄愛男人,不有病啊?”

苛月給了他兩塊錢玩彩票。他沒舍得一人玩兒,還留了一塊錢,硬是推著苛月也去買一張,說:“你小手抓寶,一準一個中!”

她早知道他手上 的那張彩票是沒戲了,就幫他去買了一張。說也怪,每次苛月買小彩票,總不會虧。老熊把希望全寄托在媳婦身上了,可偏就碰上了他這愛妻,對彩票是不中情也不 中意。苛月買回了彩票,給了老熊。就看他老兄拿著一個硬幣,細細地在彩票上刮呀,刮出那幾個中獎數字。他那一舉一動牽動著的表情,微妙處卻有著千姿百態的 喜劇。果然,麵部的肌肉顫抖了,臉花了,眼也沒了。花了一塊錢,中了一塊錢。

“趁勝前進,我再去買一張!”老熊轉身就跑了。

苛月看著他八尺漢子,幹起這事來象孩子似的,心裏就發笑。

“你猜,這次咱們又中了多少?”他樂得沒樣了,問苛月道。

“中了個屁!”她一把抄過他手上的彩票。

結果,連個屁都沒中上,還笑個屁!

    一家人玩兒著,樂嗬著,沒想到在 Mall 裏遇到了安怡兩口。一個月沒見,她顯得精神多了,裝束也變得美國化了一些,短褲、背心、旅遊鞋,大大方方、瀟瀟灑灑、風華正茂的樣子。一見麵,她衝上來就 將僑僑搶過去,又親又摟的。剛喜歡上沒一會兒,臉就沉了下來。安怡說,他們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未滿五十天時就做了人流,不然的話比僑僑還大一些呢。女人 最能體諒出女人的心

    “怎麽樣?現在感覺還不錯吧!想家嗎?”苛月問。

    “一切都挺新鮮的,每周二有兩個布道的來家給我講聖經;星期二、四上午參加國際婦女活動;星期一、三晚上又跟建法去他們的查經班;星期天再去教堂。忙得我連英語都顧不上看。建法說我比他全日製學生還忙。”安怡的語言充滿了喜悅。

    “有事總比沒事強,否則閑了會跟老公打架的。”苛月說道。

    “等有了孩子,想消閑也消閑不了了。”安怡笑了。

    苛月一聽,興趣來了:“是該要孩子了,年齡也不小了。我看建法也是,見了孩子眼睛都直了。”

“再過兩個月吧!一下身體還沒完全恢複好,這兒又不是很熟悉,等一切都安穩了,也就打算要了。”    

男人聊他們的 事,都是心事重重的。他們的壓力比女人大的多,一個家支撐著。在這兒可不是天塌下來有大個頂著,撐不住想活命的,就打道回老家去。苛月深知他們男人的艱 難,所以道理也就是:做女人的,有能力讀書上學,齊頭並進,毛爺爺的話,“婦女能頂半邊天”。不能讀書的,老實家裏養孩子、伺候好老公。話又講回來了,上 了學的,不見得就活得高貴;沒上學的,也不見得就活得不氣質。男人、女人、有才、無才、俊的、醜的都該好好衡量一下自己,活出自己的特色來才算是成功。

    苛月晚上回來,接到高洋的電話。她說找了她一天,坐立不安。突然提出想打工,定要找苛月商量商量。聽她十萬火急的口氣,無非是錢不好周轉了,還什麽大不了的?盡管來家就是了。高洋講不單這個事。明天星期天,老熊一準是泡在學校,苛月叫她過來包餃子,有話慢慢講來。

    高洋他們的小家終於立起來了。這是她到美國以後,感到最為欣慰的一件事,她開始精心布置這個小家了。

    公寓裏的家具幾乎都是六十年代的,談不上什麽樣式了,但很幹淨。簡易的沙發、簡易的寫字桌,能用就很不錯了。高樣取出了一些從國內帶來的字畫,這還都是專 家的手筆。她選出了幾幅裝飾自己的小家。盡管現在還沒有太大的能力添置家當,但她還是想用自己的雙手使這個小家充滿一些色彩,這必定是他們真真實實擁有的 家呀!想到這,她心裏好興奮。

晚上,一鳴搭朋友的車去買回了一台彩電。考慮到高洋的英語,電視是最好的教育方式,而且他的口語、聽力也急需加強訓練。在這裏他幾乎沒有看報的時間,聽聽電視新聞實在是很必要。

電視買回來了,僅能收到四、五個台,清楚的也隻是本地區的一、兩個台,還有一個宗教台。美國的有線電視頻道很多,節目多得連天晝夜地放,但要另外付錢買,每月至少要付十多元的錢。學生們都很少買,他們也將就了。他的朋友連聲讚美電視不錯。

 “怎麽不是直角平麵的?東芝的色彩就是不如三洋的。”高洋一眼就看出了毛病,說道,。

“直角平麵”?一鳴的朋友大眼瞪傻了,喃喃地嘴裏重複著她講的話。

高洋心裏話,這幫讀書人,書都讀昏頭了,市場上有什麽新鮮玩藝兒都不知道。“現在國內人都興直角平麵彩電!”

一鳴在一邊裝傻不言語。朋友臨出門,向一鳴擠了一下眼睛,說到:“太太胃口不小啊!” “剛來!” 一鳴苦笑了一下。

    自己有了小家,總想布置得漂亮一些。高洋拿出從國內帶來的壁畫,準備往牆上釘釘子。“別釘!這房子不準釘釘子,要罰錢的!” 一鳴大吼一聲。

他說著從書包裏取出了幾個曲別針給她,讓她從房頂邊上掛條線下來。這還有個好?

一鳴對她布置家一點也不上心。高洋問他美觀好壞,他眼睛不抬一下就說好。高洋要跟他發火。他卻心平氣和把她請下來,要和她談正經的。什麽正經的?高洋心想,他還有不正經的話?

“洋洋!這是真的正經事。”

看他一反常態的樣,她便坐了下來。

“我想給你交交底,這是我們現在的全部家產。”他拿出了銀行寄來的存款單據,擺在了她的麵前。

“我這次去紐約 打了兩個多月的工,把出國時欠的賬,還有你這次的機票錢,所有該付的賬全部清理幹淨了。從這個月開始,我每月可以從老板那兒拿回八百塊,但每年要交接近兩 千塊的學費,就是說每月實際到手的錢隻有六百五。電話、房租水電費大概需兩百三,吃飯算一百五。不算其他額外開支,我們每月隻有兩百七十元剩餘。如果你明 年托福、G R E 通過,九月入學,我們從現在起就必須嚴格控製開支,這樣明年就可以保證給你交上學費,再看能不能買一輛舊車。否則的話就困難了。”

    高洋呆呆地望著手裏的存款,一句話也說不出。

    “從這個學期開始,我的方向就要變了,搞原子物理,某種程度上講是從頭學起。”

    “什麽?你也改專業了?”高洋一聽,跳了起來,衝著他大喊道。

    一鳴愁眉苦臉的,也很急的樣子:“你聽我說”。

    “不聽!你改專業,以後怎麽跟爸爸交代?”

    一鳴皺著眉頭。高洋的父親在國內的科研首屈一指。一鳴從研究生起就跟隨她父親。之後她父親調職進了中科院,依然沒有放棄他這個弟子。他們的合作研究已經響 當當了。八八年他就公派去了一趟英國。幾個月下來,學術上更加活躍,腦子也靈活了起來。之後不久,一鳴又想方設法地要到美國深造,高洋的父親又竭力支持。 沒想到他來到美國才一年,也要放棄自己多年的研究方向。

    “你就忍心放棄嗎?你這樣怎麽對得起父親!” 高洋忍不住喊起來了。

“怎麽辦?我們總要吃飯!總要生活下去!”一鳴也急得喊了起來。說完他心一軟,又坐下來。他平心靜氣、無可奈何地對她講了學校、係裏的情況,這是他唯一可走的路了。

“洋洋,沒有辦法,這是我唯一的選擇了。”

    這一夜,高洋幾乎沒有合眼。一鳴的話讓她感到很沉重。她沒有理由再責備他,他講得是事實,要吃飯、要生活。他們現在所麵臨的最大問題不是自我願望實現的問 題,而是生存問題,人最最基本的需要。在國內沒有這種緊迫感,哪怕是絕對的赤字,大樹下麵好乘涼,有依有靠。而現在,他們猶如汪洋中的一葉孤舟,麵臨著狂 風暴雨,要靠自己掙紮。她想,我該怎麽辦呢?應該知足,一鳴已經為我創造了一個良好的環境,給我了一個家。她真的很喜歡她這個清靜的小家,可當他把這個家 全部交托給她的時候,她又感到萬分的沉重。她想啊,想啊,靜不下來,心焦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早晨起來,她無論如何也坐不下來咽下這口飯。外麵狠狠跑了幾圈。一鳴讓她跟他一起上學校看書,她哪裏看的進去?打發他走了,她把自己鎖在家裏,心悶的隻想 哭。到洗澡間衝了一個冷水澡,算是清醒了一些。她想到了打工,衝到電話機旁給苛月掛了電話,左打右打打不通。最後還是靜靜地躺下來,細細想了一番,終於定 了精神。

星期天,高洋一人跑到了苛月家,她想還是該跟她好好商量商量,她有經驗。

    從國內初來的學生,首先麵臨的都是經濟問題。九零年的中國,一個普通的中級知識分子的月工資收入,最多不過是六十美元。而在美國,一個學生賴以生存的助學 金每月就是八百美金,這是最基本的生活費用。由於這種經濟背景的巨大懸殊,使每一個進入美國的中國學生陷入了困境。他們無法再依賴家人的幫助,麵臨著生存 問題,他們不得不低下頭,從零起跑。

    照苛月的觀念來講,打工是極為理智的選擇。她說:“一鳴可以供得起你讀書,但對他來講壓力太大。今年資助落實了,明年是不是也能保證?後年呢?就算一切順利,一個供另一個,幾年的生活也是緊緊巴巴、提心吊膽的,總怕會發生什麽意外的事。病了、災了的又怎麽辦?”

    這裏的中國學生普遍都沒有買醫療保險,除了的確不能保證自己身體的人才買。為了避免受傷,體育上的活動也都選擇衝擊力小的,大球類的運動都很少有人參加。 每一個學校規定不一樣,有的學校是強迫性必須買醫療保險,而這裏卻是選擇性,中國的窮學生們都把這項開支節省了下來。學生看起來過的都很仔細,甚至有些寒 酸。當初高洋不明白,為什麽一鳴強調讓她從中國帶來幾把剃頭剪刀,來這兒後才明白,學生們沒有進理發店的,更別提是進美容店。女人們的頭發也很少弄得像樣 的,幾乎都是半長的頭發,後麵吊一個羊尾巴。即便有人燙過頭發,也沒有見精心整理過。高洋是因為非常適合精光腦門,留一個“清湯掛麵”式,沒想在這兒是歸 了大潮。穿衣就更隨便的沒個審美觀了,洋人也是如此,花褲衩、大背心,哪看見什麽時裝?新潮流?初來時,高洋的時裝還引來不少目光,慢慢她覺得挺別扭,也 相對調整了一下裝束。這兩天,她已經毫無心思放在打扮上了,滿腦子全是如何安排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裏,英語越學越糊塗,出門又見不到幾個人,更談不上聊聊 天。一鳴回來也沒多少言語。國內的時候,回家一大屋子人,單位上又一群年輕人,天能吹破。盼呀,盼呀,盼出了國,盼到了一鳴身邊,想著從此夫妻相隨、朝朝 暮暮,不再隻影孤單。沒想到了個鄉下不說,還見了這麽個活鬼,整天早出晚歸的沒說話的時候。她越想越覺得委屈,禁不住哭了起來。

   “打工都是自己給自己找事,也不是非打不可。人家安怡不也活的挺自在?要說錢這東西,多了多花,少了少花,用不著跟自己過不去。” 苛月見她哭了,便用話來安慰。

    “我倒不是怕吃苦打工,隻是心裏說不上來什麽苦。在家的時候,隻是一味盲目地想出國,真的出來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幹什麽。讀書,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也不那麽簡單。心裏空的要命。”

    “哈哈……”苛月幹笑了起來,說:“閑的!初來乍到的,都有個適應過程。國內的人理想多,理想偉大,出來的人文化層次又都挺高,人貴了,也就不識柴米油鹽 也貴。在國內有個高低貴賤的,出來了大家都一個樣,糊口養家度日子,生存第一。觀念變了,思想通了,也就沒那麽多空洞的煩惱了。”

    說的也是,生存第一。這些出來的學生家庭,在美國社會都是屬於貧困線以下階層,本來學校給的資助也僅是供一個人讀書生活的,不會再考慮你要養一個家、帶幾 個孩子的,能撐起一個家該算到了極限。再說這些外國人,尤其是中國人,哪有經濟背景強的?公派的、自費的,不都是單槍匹馬的自己在這兒“滾雪人”?文化的 差異、語言的不成熟,加之經濟狀態,起步太晚,起點也太低,困難不言而知。最終她堅信了一點:經濟上的改善,就是根本的改善!

    她下定決心去打工了。哪怕三個月、兩個月、一個月,別人能打下來,她也能打下來,不試怎麽能知道呢?

    高洋的計劃在苛月的幫助下進展的十分順利。借錢買了車。一鳴已經取得正式駕駛執照,她也必須在九月底前拿到執照,去離曼哈頓一個多小時路程的托皮卡打工。

    苛月已經幫她找好一家餐館。眼見日期一天天逼進,她的路試還沒有通過。每天晚上都在大停車場練呀!練呀!還是沒有突破,不知道該練到什麽程度才算合格。一 鳴也是稀裏糊塗。按照法律,他是沒有資格作陪練的,隻有拿到駕駛執照一年以上的才有資格當教練。這裏的外國窮學生,幾乎沒有人上駕駛學校受正規訓練的,都 是自己這麽瞎練。一鳴就是靠這野路子出來的。高洋也準備碰碰運氣了。

    高洋已經要第二次路試了。一鳴又抽出兩個小時陪她去考試。考試結果比第一次還糟,兩手發抖,方向盤都抓不穩。考大學也沒這麽緊張過。路試一下來,她就扒在 方向盤上哭了。考官並沒有被她的眼淚打動,隻說了一聲:“放鬆一下”,扔下她就走了。按照這個州的法律,如果第三次路試再不能通過的話,將要等三個月之後 才能再考。高洋想,這還怎麽去打工呀?

    一鳴對她打工,態度一直不大積極。他體驗過餐館的苦,怕她支撐不下來,搞不好舍了命又賠了本。她鐵了心要去,可現在最起碼的一關就過不了,還怎麽交代自己?他勸她再等一個月,等駕駛技術真的過硬了再考,這樣就是她出去了,他也放心。

    安怡近日一直很忙。她似乎比高洋更容易接受新生事物,沒多久她就拿到了正式駕駛執照。她主要考慮到,如果幾個月後自己懷孕了,學開車就不容易了,趕著現在還一身輕鬆,能掌握的就盡量先掌握了。她每天的安排還是滿滿的。晚飯後常常夫妻攜手相依,散步夕陽林下。

    而此時的高洋卻心焦如焚。考車的事整天壓得她喘不過氣,再練還是這個水平。離打工的日期隻有三天,她實在坐不住了,親自打電話找了老熊。

“首先一點,學車要端正思想,不僅要把車開起來,而且要把車開好,讓坐車的人有安全感。”老熊坐在她身邊,一字一句帶著濃重的山東口音。

他的話聽起來就讓人心裏踏實。高洋振作起精神。

“起動以前先檢查是否係好安全帶,包括你身邊的人。”

她隨著他的提示,摸了一下安全帶,掃了一眼他的。

“起動!看一下反光鏡角度合不合適,同時在鏡中觀察後麵情況,然後轉頭檢查一下盲區。路麵幹淨,慢慢倒車。注意給信號!”

她一步步嚴格遵照他的指令執行。

“好!右轉彎。”

    她右轉彎上了大路。一上路,從感覺上就跟一鳴陪練時不一樣。一鳴從來講不出道理,隻是快了、慢了、太左了、太右了,雖然是夠耐心的,可練完了她也隻知道速度和把握方向盤。老熊當陪練,說的講的有板有眼,自己反而一點不緊張。上路一會兒,經過加油站後就將上113 號高速公路。

    “看到路標指示,我們上 113。準備換車道。”老熊命令道。

    換車道高洋覺得很有把握,頭一轉,後麵沒車,一下就換到右邊的車道上,再給一個右拐信號,便上了 113。一連串的動作非常熟練,她想他該說“很好”了,但他一句也沒說。

    車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開了一段後,他開腔了:“你在上113 前換車道時,犯了幾個嚴重的錯誤。當你轉頭檢查盲區內是否有車時,你的車頭已經打過去。如果盲區裏有車,並且車速很快,不等你打回方向盤,已經撞上了。另外剛才上 113,在經過加油站前你就給了右拐信號,人家就有可能誤解你是進加油站這個路口,如果對麵有車進加油站,或者有車從加油站出來,免不了出事。碰到相近兩個路口時,進第二個路口時要晚一點給信號,避免對方誤解。這是開車的經驗。”

    高洋恍然大悟,心裏有些後怕,以前根本沒想過這些。

    “現在我們開始練一下換車道”。

    她在高速公路上用心練這小小的“保持方向盤——回頭檢查——換車道”。他給她講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的技巧,如何用眼睛帶動方向盤,如何用身體傾斜平穩完成拐 彎動作。他耐心,講話條理性強,怎麽也想不出苛月說的,“練車練得都快打離婚了”。苛月講話是有些神,老熊又穩得像打坐的和尚。一個神相,一個佛相,他倆 才是天和地對。最後他帶她在考車的路線上跑了兩遍。一次下來,高洋如洗了一場清水澡,亮亮堂堂了。

    她決定在打工的前一天再考一次,如果考不過,就是晦氣,但也絕不放棄打工。

為確保成功,高 洋厚著臉皮再次請老熊在百忙中抽出兩個小時帶她去考試,讓他來震震她身上的邪氣。到了考點,老熊又一次嚴肅的“政治”課:“這次如果考過了,也不能說明你 的駕駛水平已經完全過關,僅僅是說明你可以單獨駕駛。如果你沒有過,這也不足為奇。路麵情況千變萬化,很多時候要靠你的應變能力去避免事故發生。女人尤其 缺乏冷靜。在我看來你是可以單獨駕駛了,但以考官的經驗判斷你還不行的話,你就再耐心等三個月,好好感觸路麵,用眼睛、用腦子,三個月後水到渠成。”

她完全聽進了他的話,有道理。過了好,過不了就說明自己在這方麵低能,應該承認。思想上的負擔完全放下了,也理直氣壯了。

“祝你好運”老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

    高洋駕著車,拉著考官,按照考官的指令繞圈子。心想管你考官是否感覺安全,我隻管按著步驟往下開。她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一絲不苟地執行著考 官的命令。所有的步驟都是從老熊那兒翻版過來的,好也是熊派,壞也是熊派,我自己是狗熊還是英雄,隨你怎麽定了。一圈兜了回來,她跟著考官屁股後麵不敢說 半句話。臨進辦公室,考官才蹦出了幾個字:“你通過了!”

高洋拿著正式駕駛執照興衝衝跑出來的時候,老熊已經等在她車門前。他看她興奮的樣子,知道是通過了。伸出手來,高洋以為是要跟她握手,伸手過去。

“鑰匙!”他說。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免得樂極生悲!”

她沒想到這個大男人會如此心細,突然覺得他那麽可愛。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