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頓的中國村》
第十章 陪讀大媽
(嬰子)
一個周末的晚上,苛月打來電話,興奮地告訴高洋她們,老熊的官司打贏了!她倆好一陣高興。這不但是自己朋友的大事,也是為咱們中國同胞骨氣的大事。
高洋同薩姆電話裏談起了這場官司,本來總以為他們美國人都很守法,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但這件事多少讓人對美國的法律有了點見識。薩姆並不認為他們的國 家是十分講法講公道的,不平等的事哪兒都有,哪兒都一樣。他又約高洋工休的時候出去。她不知他怎麽總是在她工休的時候既沒課也不忙。盡管心裏很願意和他相 處在一起,但還是挺猶豫總這樣跟他外出。一鳴是知道的,嘴上沒有說不容許,但也沒表示樂意。男人總是自私的,不願意自己的女人跟別的男人有太多的共同語 言。加上她們住處又搬進了一個老媽媽,每次薩姆送她回來,無論是多晚,她都在等門,還要從頭到腳地上下打量個沒完:閨女啊!沒事吧?她那神乎乎的樣子,好 像她麵臨著多大的災難似的。高洋知道她倒不是惡意,可她這些莫名其妙的關心,慢慢地成了高洋精神上的負擔。她不得不回避了一些薩姆的邀請,改在電話裏和他 一、兩個小時地聊天。這樣心裏很舒服,也很踏實。
安怡比高洋更麻煩。店裏的男夥計常常找上門來,總拒絕不好,熱情了又違背心意。一輪到工休,她就東躲西藏外麵流浪,最後幹脆躲到她幹媽特蕾西的親媽那兒一夜不歸。相比之下,薩姆卻成了高洋的保護神。管他來不來,她是有“男朋友”的。哎!女孩子真是讓人擔心。
店裏的生意依然不是很好,但氣氛稍稍有了一些改善。阿基開店有些厭倦,又舍不得輕易賣掉多年心血開起來的小店。正好江老板琢磨自己單幹,阿基便有意與他合 作,想保留小店作為投資。江老板對此也十分感興趣,一下幹活的勁頭來了,又把太太招了過來幫工,幾乎成了店裏的二主管。其他的夥計是各有各的經念,到這裏 是隻管賺錢的。結果中間突然殺出了一個“劉姥姥”媽,有一天張開金口,一語驚人,把後廚的平靜掀了個腳底朝天。
她話音剛落,大家都笑翻了天。
“這位唐大媽,您老人家誤解了我們大家的意思。您看您都這麽大年紀了,幹起活來不要命。您老幹再多,也隻拿小時工,老板不多付您一分錢。我們也是心疼您老的身體不是嗎?”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唐大媽、唐大媽”叫,因為不知道怎麽稱呼她,卻都聽得出她的唐山口音,就這麽叫上了。
“您說,放著大魚大肉您不吃,成天吃這些破鹹菜,有什麽營養!您老在吃上還給誰省錢?”
阿基一出去,大夥就說上唐大媽了。
說話多是在找笑話。高洋曾聽人說,唐大媽老兩口出來是為兒媳婦伺候月子帶孩子的,她老人家卻一門心思跑出來打工賺錢,兒媳婦好不滿意。她不好提,隻是婉轉地問:
“唐大媽,您說兒子這麽孝順那麽孝順,怎麽舍得讓您老出來打工呢?”
唐大媽心底善良,無論是對店裏的誰,都是盡心盡力的,大家心裏都明白。看到安怡近日無精打采的樣,她關心起來也無微不至。
“閨女呀!不是大媽嫌你搶了我的鹹菜,你得多吃點肉。你們年輕人身子骨嬌貴,從小又缺乏鍛煉,還是該吃些大魚大肉的,有營養的。”說著就往安怡碗裏夾了一塊油淋淋的牛肉。
安怡一看,一手捂住嘴,扭過頭去,險些沒吐出來。
唐大媽突然警覺起來,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拍著安怡的背,說:“閨女?身子不舒服?”
安怡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是不是有身子了?上月啥時的例假?”
安怡無精打采,說:“誰知道?忘了!現在也沒個準。”
唐大媽立即跑到杭大夫的身邊,低聲地說:“噯! 杭大夫,給她號號脈,看看有沒有那個問題?”
這麽一說,杭大夫不耐煩地嗆出了一句:“號脈能號出個什麽?沒熱沒燒的又不是傷寒流鼻涕,女人除了得這病還會有什麽?”
老人把她倆帶到另一間屋裏,一個很小的會客室,也如同家裏的書房一樣,很多書籍雜誌。角落裏放著一台彩電,她走過去拿了一盤錄像帶放了進去。
“你們在這兒看一下電視,希望對你們有所幫助。我一會兒就過來。”說完,微笑著出去了。
這是一部反映嬰兒在母體內生長全部過程的科教片。是用顯微攝影鏡頭伸入子宮內拍成的。她倆從來沒有看過如此逼真的錄相片,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這簡 直是一個神秘的世界,從卵子與精子撞擊的那一刹那,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誕生了。一天,一天,水晶般的精靈神奇地長出了眼睛,又長出了耳朵,又長出了手。八 個星期,所有的器官就都出現了。她將成為一個活生生的嬰兒,在母體裏享受著溫暖。高洋還從來不知道,胎兒在母體裏四個月時,就像真正的孩子那樣含著自己的 手指,她那麽滿足、那麽幸福地蜷在媽媽的懷裏,還嬌滴滴的樣子活動著四肢。高洋突然想到流產,是如何將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撕裂,然後排出體外,不禁打了一 個冷顫。她看了一眼安怡,她已經完全進入了那個神奇的世界,似乎把周圍的一切都忘掉了。
胎兒九個月的生長過程全部講完了,安怡的眼睛還直呆呆地望著電視。隨後播放的是社會各個階層包括大學生、中學生懷孕之後各種複雜情況的自身闡述。他們呼喚人們珍愛生命、珍惜胎兒……
錄象結束了,她倆都默不作聲地進入了沉思。安怡緊閉雙目像是在默默祈禱。
連著兩天,安怡滴水未進,高洋在住所陪著她。唐大媽有空就從餐館打電話詢問情況,她讓高洋給安怡熬點粥,晚上她從餐館裏帶點涼拌菜回去。還告訴高洋不必太 擔心,不吃飯暫時沒關係,主要是怕脫水,一定讓她喝水。聽起來像醫生似的,尤其是“脫水”二字。她想到了杭大夫。管他是誰呢,就照她說的辦了。
安怡一下子變得十分虛弱,她開始嘔吐了。看這樣子,絕對不能再打工了。高洋唯一可以做的,也是必須要做的是電話通知建法。
建法得知了情況,放下電話就要往來趕。他說一定要當晚把安怡接回家。這樣高洋也放心了。
唐大媽晚班回來帶了涼拌清絲,清涼爽口。可安怡還是一口吃不進,隻是一個勁兒地悶聲抹淚。唐大媽見狀,心疼得左一個閨女,右一個閨女地叫,像對自己的心肝寶貝似的。
“閨女呀,哭啥?這是喜事啊!別怕耽誤了學習。我兒媳婦都三十好幾了一樣念書。念書本子啥年齡都能念,生孩子可趕早不趕晚,不是啥年齡都能生。閨女,聽大媽我的話,別哭,啊?”
一席話說得安怡一嗓子哭了出來,怎麽也止不住了。
七月初,曼哈頓進入酷暑,氣溫常常達到四十度,人們都圈在室內依賴空調解暑,外麵簡直不能呆。學校裏已經放假,學生們依舊很忙。能出去打工的出去了,有資 助留在學校日子並不好過,兩個月的暑期要完成一個學期的課程,壓力比往常更大。建發和一鳴係上都有活幹。老熊也沒出遠門,係上有課,外麵又兼了一門課帶, 算找了一點外塊。
手術定下來安排在七月底的一個周二,這兒的醫院能把人活氣死,絕不做人流。整個州裏隻有兩個診所可以做人流,一個在堪城,另一個在威奇托。安怡選擇了堪城 的那個診所去手術。建法不去送她,她要自己開車去。要精神沒個精神,要體力沒個體力,又嘔又吐怎麽開車?苛月哪兒能放心得下?她一個女孩子家,爹媽不在身 邊,親戚沒有一個,朋友就這麽倆,能瞪著兩眼不管嗎?回到家她就琢磨著該讓老熊送她一趟,自己拖著孩子走哪兒都不方便。老熊一聽,扯開嗓門就跟她喊上了:
“我一個大男人家,拉著別人的老婆去做人工流產,象什麽話?他建法不去送,也是想讓他媳婦打消最後的念頭!”他一手指著電視,一手指著苛月的鼻子叫:“你 看看現在的風聲,反墜胎的氣勢這麽凶,前幾天還報道威奇托做人流的一個醫生被槍殺了。現在醫生都穿著防彈衣上下班,還有警察護送。我看你們這些娘們兒膽子 都吃大了。你趁早給我少攬這碼子閑事!”
老熊可算美美地訓了老婆一頓。苛月幾天都沒敢當著老熊的麵談安怡的事,可心裏還是一直為她犯急。結果沒想到建法親自跑上門來了。他一個大男人眼淚汪汪的, 能怎麽個辦呢?他說安怡明天晚上就上路。手術時間是早晨九點,在此之前不能吃東西,怕路上太辛苦,身體受不住,還是提早一天趕去好。他說安怡就這麽兩個知 心朋友,隻能求苛月了。
苛月又何承不想這麽做?眼下老熊這副德行,自己又拖著個孩子,真是左右為難啊!
“明、後天我在家帶孩子!” 老熊突然發話了。
苛月驚了一跳。這老先生怎麽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
“我跟老熊談過了。”建法說,“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現在她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我隻能做到這兒了。求你能多照顧照顧她。天氣太熱,手術完了,路上開空調別吹著,蓋好毛巾被……”他說不下去了。
苛月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淌了下來。
“這些我都知道,你盡管放心,我一定把她安全地帶回來!”
安怡那邊的情況高洋都知道了。晚班後,她提早二十分鍾趕了回來。安怡的那間屋七月份已經租了出去,她隻好在自己的屋裏為她倆打了地鋪。阿基知道安怡要做手術,買了些紅棗、桂園之類的小貨送來,唐大媽一早就泡上了。趁著這會兒功夫把它燉上,明天手術完後就可以喝了。
前腳進門沒一會兒功夫,後腳唐大媽就回來了。她老一進門就叫上了:閨女!閨女!衣服沒脫,一屁股坐在高洋屋裏了。她一把拉著安怡的手,一把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些出來的閨女、小子真是不容易啊!這是你大媽我眼睛裏看見了心疼。哪個不是娘心頭的肉啊!這千裏之外的娘要是知道了,心都碎了啊!”
苛月說:“有幾個往家裏訴苦,讓老人擔心的?”
高洋忙著去梳洗了,一天工下來的人,真可謂臭氣熏天。這時,電話鈴響了。高洋估計是薩姆打來的,果然如此。
唐大媽聽了電話聲,也跟進了屋裏,一屁股還坐了下來。別人不怕,高洋就怕這個唐大媽。別看唐大媽她老沒什麽文化,手勤、腳快、嘴利索。她老也不嫌累,掛念 著安怡,還擔心著高洋。常低著嗓門,一臉家譜地對高洋說:“不是大媽我多事,都是為你好。你那個‘什麽’別太那麽著了……”她把薩姆常叫成“什麽”。高洋 知道大媽沒什麽壞心眼,可總這麽盯著,好人不也都盯出了賊?高洋現在是打心眼裏怕她了。這會兒大家都在屋裏,又不能說把她一人趕到外麵。聽就聽吧!
她沒想到薩姆對這事如此敏感,可話已說出,沒法收回,就平靜下來說:“是的,我是瘋了,怎麽樣?”
“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這種事你也幫她去做,我簡直不敢相信!”
她一聽這話,火冒三丈喊起來:“你以為你是上帝、是救世主?你們美國佬吃飽了撐了沒事幹,管東家管西家,總想擺世界警察的姿態,你知道我們在這兒有多難?做女人的,哪個心甘情願流掉自己的孩子?”
“如果不情願就不要去。既然不想要孩子,為什麽要有她?”
為什麽要有她?為什麽要懷孕?聽見男人講這種話,就讓她氣不打一處來,她喊到:“為什麽?為什麽?問我幹什麽?要問問你們男人!”
高洋摔下電話,一屁股坐了下來。
大家都聽到他們吵架。安怡忍不住哭了。高洋知道安怡是不得已才這麽做的。
唐大媽一邊又歎氣了,說:“唉!這叫啥事呀!好端端的快兩個月了,要說起來也成了形兒,怪可惜的。咬咬牙再堅持上一個月,大人也就不折騰了。拖到這時候才來做,叫啥事呀!”
苛月急忙把話打住,說:“這位唐大媽,您就別火上澆油了,您看安怡她……。就這鬼地方,沒兩個醫生做,不得一個一個來,慢慢排隊嘛!”
正說著,電話鈴又響了。她們目光都轉向高洋,她拿起電話。
第二天一早,她們還是提前一個小時上了路。堪城市內的交通不是很好,公路盡是“補丁”,碰上修路是常事。她們盡管在這兒生活了大半年,很少單獨出門,就是出門,高洋也常是坐薩姆的車,交通一點也不熟。還是趕早不趕晚。
按照醫生的叮囑,安怡在手術前不能吃任何東西。車在路上跑了半個小時,空腹的安怡更加要了命,一個勁的嘔。
好容易到了這個區域,又看不到標誌。停下車來查門牌號碼,就應該是在這附近。真是活見鬼了!路上有一些掛牌罷工的人,他們說說笑笑、遊遊蕩蕩,好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心裏想,這幫鬼人,那麽多人找不到工作,有了工作還罷工。真不知好歹!
高洋索性把車停了下來。這時走上來了一個熱情可親的女士,問她們需不需要幫助。苛月告訴她門牌號,又把信封上詳細的地址拿給她看。她一看,更加熱情了。這時前麵又急步跑上來了兩個女人。高洋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聽苛月大喊一聲:
“不好!快走!”
高洋急忙掛上檔,一踩油門就奔上了路。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傳單已經撒到車裏。
“關窗子!關窗子!快走!”苛月還在喊。
車“嗖”地一下跑出了那條街。
高洋嚇出一身冷汗。她把車開到附近的一個加油站停下。她跟苛月商量,如何繞到後麵,避開那些人進去。或者就幹脆直衝“封鎖線”,闖進去。她倆想征求一下安怡的意見,一起轉過頭去。一看她,她剛看完傳單,捂著臉哭上了。
安怡哭得很傷心,手裏捏著的傳單在顫抖。
高洋一把扯過來傳單,粉紅色的小紙上寫著:“不要把我留在這兒,媽咪。”
高洋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閉起了雙目。她的耳邊依然回響著嬰兒的呼叫:“別把我留在這兒!媽咪……”她想起了孩童時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雙目失明的孩子被人丟在了茫茫雪地中,孩子伸著雙手呼叫著:“媽媽!媽媽……”她再也忍不住了,扒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自己的孩子啊!安怡在哭,高洋也在哭。苛月急了。
安怡也被嚇著了,主要還是沒有完全死下心來做人流。
高洋看了一眼苛月,苛月領會到了,說:“你好好想想,現在不要孩子,書讀完了就能馬上要?再去找個工作給老板賣幾年的命,你以為你還是個小姑娘?自己一大把年齡的,到時候要不上孩子,哭死也來不及了!”
讓苛月這麽一急,安怡更沒有主意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她們倆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磨了一會兒時間。
她一聽,一下呆了,眼裏空空的。沒別的可選擇了,也沒意思再哭了。她們三人大眼瞪小眼,都忍不住笑了。
苛月又氣又恨又愛,伸手拍了安怡一巴掌,訓到:“再別給我瞎折騰了!”
說完,她們都舒了一口大氣,輕輕鬆鬆返回了住所。
回來以後,高洋馬上給薩姆辦公室掛了一個電話。
“好消息!”
電話那邊大舒一口氣:“噢,感謝上帝!”
高洋接了花,又忙取了一塊錢小費給他。
“祝你們愉快。 ”
高洋抱著大盆鮮花進來。鮮花中牽著一個紅色的大氣球,上麵一個醒目的大字“愛 ”。她抽出插在鮮花裏麵的明片,心裏一陣歡喜。恭恭敬敬走向安怡,殷勤獻上。
“獻給你,安怡小姐。 薩姆。”
苛月和安怡終於走了。高洋也如同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如果在中國,她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可在美國,流產在多數人看來極不人道。懷孕被認為是很榮耀的 事。無論是在哪裏,孕婦和兒童都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個地方,都設有專門的機構,為貧困線以下的孕婦、兒童提供正常的生活補助,這方麵,人們不該有太多的憂 慮。麵對這樣一個氣候環境,流產多少會讓人覺得有些罪惡感。還真應該感謝上帝,否則的話,她不知道如何麵對現實,又如何麵對她的好友薩姆。想起來都有些後 怕。好在一切都煙消雲散了,讓她感到那麽舒暢。在這樣的心情裏,她愉快地接受了薩姆的邀請,去聽音樂會,享受打工以來的第一次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