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禪心

文學是一條尋找回家的路……
正文

曼哈頓(十)

(2013-06-15 17:46:15) 下一個

  《曼哈頓的中國村》
 
      第十章  陪讀大媽
(嬰子)

    一個周末的晚上,苛月打來電話,興奮地告訴高洋她們,老熊的官司打贏了!她倆好一陣高興。這不但是自己朋友的大事,也是為咱們中國同胞骨氣的大事。

高洋同薩姆電話裏談起了這場官司,本來總以為他們美國人都很守法,在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但這件事多少讓人對美國的法律有了點見識。薩姆並不認為他們的國 家是十分講法講公道的,不平等的事哪兒都有,哪兒都一樣。他又約高洋工休的時候出去。她不知他怎麽總是在她工休的時候既沒課也不忙。盡管心裏很願意和他相 處在一起,但還是挺猶豫總這樣跟他外出。一鳴是知道的,嘴上沒有說不容許,但也沒表示樂意。男人總是自私的,不願意自己的女人跟別的男人有太多的共同語 言。加上她們住處又搬進了一個老媽媽,每次薩姆送她回來,無論是多晚,她都在等門,還要從頭到腳地上下打量個沒完:閨女啊!沒事吧?她那神乎乎的樣子,好 像她麵臨著多大的災難似的。高洋知道她倒不是惡意,可她這些莫名其妙的關心,慢慢地成了高洋精神上的負擔。她不得不回避了一些薩姆的邀請,改在電話裏和他 一、兩個小時地聊天。這樣心裏很舒服,也很踏實。

安怡比高洋更麻煩。店裏的男夥計常常找上門來,總拒絕不好,熱情了又違背心意。一輪到工休,她就東躲西藏外麵流浪,最後幹脆躲到她幹媽特蕾西的親媽那兒一夜不歸。相比之下,薩姆卻成了高洋的保護神。管他來不來,她是有“男朋友”的。哎!女孩子真是讓人擔心。

店裏的生意依然不是很好,但氣氛稍稍有了一些改善。阿基開店有些厭倦,又舍不得輕易賣掉多年心血開起來的小店。正好江老板琢磨自己單幹,阿基便有意與他合 作,想保留小店作為投資。江老板對此也十分感興趣,一下幹活的勁頭來了,又把太太招了過來幫工,幾乎成了店裏的二主管。其他的夥計是各有各的經念,到這裏 是隻管賺錢的。結果中間突然殺出了一個“劉姥姥”媽,有一天張開金口,一語驚人,把後廚的平靜掀了個腳底朝天。

    “這叫啥呢?我一個黃土蓋到下巴根兒,兩腳跑不過板車輪子,雙手細致不了針線活的黃臉婆子,還能搶了你們的飯碗子?”她一口濃重的唐山口音,滿腹天下酸甜苦辣,眼睛一眯,眉毛一挑,說上了。

她話音剛落,大家都笑翻了天。

“這位唐大媽,您老人家誤解了我們大家的意思。您看您都這麽大年紀了,幹起活來不要命。您老幹再多,也隻拿小時工,老板不多付您一分錢。我們也是心疼您老的身體不是嗎?”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的“唐大媽、唐大媽”叫,因為不知道怎麽稱呼她,卻都聽得出她的唐山口音,就這麽叫上了。

    “這話說得真個愛人,你們個個像我閨女、兒,知道疼人兒!”唐大媽又話上來,“可咱們出來打工的,就要打出個模樣,憑良心做事兒!沒有那個金剛鑽兒,就別 攬那個瓷器活兒。我這黃臉老婆子,讀書不認幾個字兒,幹起這粗活兒,不比你們小年輕差!再說阿基老板娘吧,這閨女也不容易,裏裏外外一個人兒。你們這些孩 子不知道,我這當了大半輩子娘的看的出,身子虧了不少。別管是誰的女兒,見了心疼!咱們人到了這座廟裏,當一天和尚就別光顧撞鍾,是和尚幹得活兒,就別留 給姑子幹。做和尚做俗人,做的踏踏實實、象象樣樣,這叫做人做出品質!”

    唐大媽的話樸素、幽默、富有哲理,沒人不愛聽。打那兒以後,隻要有點芝麻事,夥計們總留給她:唐大媽,您看是這個理兒嗎?唐大媽從來不厭其煩,活越多,手下幹得就越有勁兒。

    阿基也是個眼裏有人的女人,她深知唐大媽能賣命又能體貼人,總是隔三岔五地從外麵買來她老人家愛吃的鹹菜、泡菜,唐大媽感激地恨不能把命都給了她。

“您說,放著大魚大肉您不吃,成天吃這些破鹹菜,有什麽營養!您老在吃上還給誰省錢?”

阿基一出去,大夥就說上唐大媽了。

    “這叫啥話呢?大媽我活了大半輩子,吃了半輩子的鹹菜,生了五個孩子,個個象媽媽我一樣的身子骨兒。啥叫有營養?大魚大肉的好吃,吃下肚子咋就不聽使喚?”

說話多是在找笑話。高洋曾聽人說,唐大媽老兩口出來是為兒媳婦伺候月子帶孩子的,她老人家卻一門心思跑出來打工賺錢,兒媳婦好不滿意。她不好提,隻是婉轉地問:

“唐大媽,您說兒子這麽孝順那麽孝順,怎麽舍得讓您老出來打工呢?”

    “嗨!哪個兒子舍得媽出來賣苦力?我是在家裏悶得慌。兒媳婦生產的日子還有一段,燒飯做菜的老頭子也能幹。我就這麽想,出來這麽輕輕一幹,一個月下來就是 千八百塊,這合多少人民幣?說心裏話,這輩子我都沒見過這麽多的錢啊!想當初,老頭子一人兒工作,我拉扯著孩子又在外麵找零活幹,賣冰棍、掃大街、撿廢紙 瓶子,風吹日曬,一個月下來有個二、三十塊的,高興的我不知咋的呢!那時的苦,就別提了。現在這活比起算啥?我合計著,幹他半年十個月的,我這下半輩子的 錢就足了。兒媳婦生了孩子,我給她兩三百找人伺候月子,再加上老頭子管,我就放心了。”

    “可公公伺候月子總不如婆婆方便吧?”高洋說。

    “公公不也是爹?自打她邁進俺家的門兒,就把她當親閨女一樣的待。還有我兒,對她也像對他媽一樣疼,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唐大媽心底善良,無論是對店裏的誰,都是盡心盡力的,大家心裏都明白。看到安怡近日無精打采的樣,她關心起來也無微不至。

“閨女呀!不是大媽嫌你搶了我的鹹菜,你得多吃點肉。你們年輕人身子骨嬌貴,從小又缺乏鍛煉,還是該吃些大魚大肉的,有營養的。”說著就往安怡碗裏夾了一塊油淋淋的牛肉。

安怡一看,一手捂住嘴,扭過頭去,險些沒吐出來。

唐大媽突然警覺起來,放下手中的筷子,手拍著安怡的背,說:“閨女?身子不舒服?”

安怡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是不是有身子了?上月啥時的例假?”

安怡無精打采,說:“誰知道?忘了!現在也沒個準。”

唐大媽立即跑到杭大夫的身邊,低聲地說:“噯! 杭大夫,給她號號脈,看看有沒有那個問題?”

這麽一說,杭大夫不耐煩地嗆出了一句:“號脈能號出個什麽?沒熱沒燒的又不是傷寒流鼻涕,女人除了得這病還會有什麽?”

    杭大夫家裏不愉快,外麵曾邀請過安怡又被她拒絕,情緒正低落得很。每次工休從家裏回來,他都要在鍋鏟上叮叮嗵嗵發泄一天,這一天大夥也都很少和他開玩笑。 他和太太關係本來一直很好,太太出國以後沒多久,他就出來陪讀。初來的學生家庭經濟條件都不好,他一個大男人在家靠太太養活,怎麽能安下心來?於是他開始 打工了,一邊打工,一邊準備英語,兩口子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沒多久,太太張羅著把她的父母辦來了。這以後又開始忙著給她的弟弟聯係學校,心思全都投到她的 大家庭裏,全然沒有把丈夫放在眼裏。家裏現在快搭起上下鋪了,弟弟來了,弟媳婦也要來了,哪還有他們小家的立足之地?體力上的付出,學習上的壓力,加之生 活上的不如意,他精神都要垮了。男人不象女人那麽容易傾訴,大夥都知道他的苦,就連阿基也說:我還預備著新鍋,讓他砸吧!

    杭大夫對安怡沒有敵意。他曾對高洋講過,他很欣賞安怡。他看安怡終日裏悶悶不樂的樣子,以為和他有些同命相連。本渴望能有一個相互傾訴的朋友,沒想到碰上 了個冰美人,搞得杭大夫裏外冰涼。對安怡他倒沒什麽成見,倆人見麵還是以禮相待。隻是心情不好了,說話就有些走火,大夥都能理解。杭大夫這麽一說,高洋心 裏一緊,安怡是不是真有了這種病?杭大夫講得是實話,一定得去查查。

    無論在曼哈頓還是在堪城,她們都曾看到過一則廣告,是關於作懷孕檢查的。廣告上說這個測試中心實行免費、保密政策。高洋和安怡倆還取笑過,美國單身媽媽一 大堆,懷孕檢查還用的上保密?現在事碰到自己身上了,還真得光顧一趟,沒準也需要保密。她和安怡商量,工休的那天去作一次檢查。

    這些日子安怡是有些反常,最初沒大留意。經唐大媽這麽一提,杭大夫不冷不熱的回答,她有些坐立不安了。她很怕自己真的懷孕了。她第一次懷孕時就很不幸,因 為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好,加上丈夫正複習考試準備出國,不得不去做了流產,多少對自己是一次打擊。這次出來又因為情況的變化,迫使她打工、上學,自己奔出一 條路子,不是生死之時也是危難之機。如若真懷孕了,她又不得不決定第二次失去孩子。三十歲的人了,還有多少青春能經得起這麽折騰?孩子對於女人來講又是那 麽一種神聖的期待。想到這兒,她心焦如焚。

    工休這天,她倆借助地圖,找到了這個懷孕測試中心。號稱“中心”的地方卻坐落在一個極小極不起眼的角落裏。她們兩天前就預約了時間。

    走進屋裏,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接待了她們。這裏很像一個普 通人的住家,隻是客廳裏多了一張辦公桌。老人核實了一下安怡的姓名,然後引安怡去衛生間取了尿樣。之後便和她們一起坐在沙發上。她的神態十分高雅,穿著一 套花而不俗的長裙,胸前配著一條長長的白色珍珠項鏈,眼影和指甲都打著相近的顏色,看起來十分協調而富有美感。她說有一些簡單的問題要問安怡,於是拿起筆 來。

    “你結婚了嗎?”她問。

    “當然!”安怡說。

    “好的。有沒有其他孩子?這是第幾次懷孕?”

    這是一個十分難受的問題,她真不想再提起。但麵對著這樣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她還是如實說了。老人同情地點點頭。

    “如果這次你懷孕了,你高興嗎?”老人問。

    安怡低下了頭,她很難過。

    “沒有關係!”老人不再讓她回答了,安慰著安怡。安怡在上麵簽了字。

老人把她倆帶到另一間屋裏,一個很小的會客室,也如同家裏的書房一樣,很多書籍雜誌。角落裏放著一台彩電,她走過去拿了一盤錄像帶放了進去。

“你們在這兒看一下電視,希望對你們有所幫助。我一會兒就過來。”說完,微笑著出去了。

這是一部反映嬰兒在母體內生長全部過程的科教片。是用顯微攝影鏡頭伸入子宮內拍成的。她倆從來沒有看過如此逼真的錄相片,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這簡 直是一個神秘的世界,從卵子與精子撞擊的那一刹那,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就誕生了。一天,一天,水晶般的精靈神奇地長出了眼睛,又長出了耳朵,又長出了手。八 個星期,所有的器官就都出現了。她將成為一個活生生的嬰兒,在母體裏享受著溫暖。高洋還從來不知道,胎兒在母體裏四個月時,就像真正的孩子那樣含著自己的 手指,她那麽滿足、那麽幸福地蜷在媽媽的懷裏,還嬌滴滴的樣子活動著四肢。高洋突然想到流產,是如何將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撕裂,然後排出體外,不禁打了一 個冷顫。她看了一眼安怡,她已經完全進入了那個神奇的世界,似乎把周圍的一切都忘掉了。

胎兒九個月的生長過程全部講完了,安怡的眼睛還直呆呆地望著電視。隨後播放的是社會各個階層包括大學生、中學生懷孕之後各種複雜情況的自身闡述。他們呼喚人們珍愛生命、珍惜胎兒……

錄象結束了,她倆都默不作聲地進入了沉思。安怡緊閉雙目像是在默默祈禱。

    不一會兒,老人進來了。她走過來,微笑地拉起安怡的手說:“祝賀你,你懷孕了!”

    安怡呆呆地望著老人,半晌說不出話來。隨後淚水嘩嘩淌了下來,她哭了。

    她們記不清老人是如何為她們作了最後祈禱。高洋攙著安怡出來,一路上她倆都默默無語。無論是高洋還是安怡,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打得暈頭轉向。腦子很亂,亂的理不出頭緒,又很空,空的虛無縹緲。就這樣昏昏然然地回到了家。安怡倒下了。

連著兩天,安怡滴水未進,高洋在住所陪著她。唐大媽有空就從餐館打電話詢問情況,她讓高洋給安怡熬點粥,晚上她從餐館裏帶點涼拌菜回去。還告訴高洋不必太 擔心,不吃飯暫時沒關係,主要是怕脫水,一定讓她喝水。聽起來像醫生似的,尤其是“脫水”二字。她想到了杭大夫。管他是誰呢,就照她說的辦了。

安怡一下子變得十分虛弱,她開始嘔吐了。看這樣子,絕對不能再打工了。高洋唯一可以做的,也是必須要做的是電話通知建法。

建法得知了情況,放下電話就要往來趕。他說一定要當晚把安怡接回家。這樣高洋也放心了。

唐大媽晚班回來帶了涼拌清絲,清涼爽口。可安怡還是一口吃不進,隻是一個勁兒地悶聲抹淚。唐大媽見狀,心疼得左一個閨女,右一個閨女地叫,像對自己的心肝寶貝似的。

“閨女呀,哭啥?這是喜事啊!別怕耽誤了學習。我兒媳婦都三十好幾了一樣念書。念書本子啥年齡都能念,生孩子可趕早不趕晚,不是啥年齡都能生。閨女,聽大媽我的話,別哭,啊?”

一席話說得安怡一嗓子哭了出來,怎麽也止不住了。

    這時,建法氣喘籲籲地跑來了。


七月初,曼哈頓進入酷暑,氣溫常常達到四十度,人們都圈在室內依賴空調解暑,外麵簡直不能呆。學校裏已經放假,學生們依舊很忙。能出去打工的出去了,有資 助留在學校日子並不好過,兩個月的暑期要完成一個學期的課程,壓力比往常更大。建發和一鳴係上都有活幹。老熊也沒出遠門,係上有課,外麵又兼了一門課帶, 算找了一點外塊。

    苛月在家裏還是幹著老媽子的活,心裏也悶,可又沒有其他的辦法。她想找一份零工幹,曼哈頓這個小地方又沒多少機會。洋人主事的地方,根本不會雇傭這些沒打 工卡的,要幹也隻能是在亞洲人開的餐館裏,就那麽三、五家。僧多粥少,老板凶的能把人吃了。掙不出幾個錢,卻要受一肚子氣。就算忍氣吞聲地幹下去,從她家 的實際情況來考慮很不合算。僑僑出生在加拿大,算加拿大公民。盡管家庭收入在貧困線以下,孩子仍領不到州政府發的生活補助,而且也得不到免費的醫療保險。 這些福利是給人家自己公民的。她要是出去打工,把僑僑放進托兒所,孩子免不了三天兩頭染病。既得搭人手,又得搭醫藥費,孩子還得遭罪。掙的那點錢沒準還不 夠付托兒費、醫療費的呢!勞民傷財!想到這些,她就老老實實呆在家裏伺候老公和孩子了。可整日裏關在家,還不圈出毛病?歸根到底還是錢的問題。錢不是個好 東西,又不能不是好東西,真要了人命。好事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想當初,老熊聯係到美國讀書,本來一月份就可以過來,硬是要求拖到九月份來,就是考慮到一 定要把孩子生在加拿大。加拿大是一個社會福利性國家,幾乎人人有免費的醫療保險,從懷孕到孩子出生,全由政府一手包辦了,自己不花一分錢。可美國不一樣, 一個孩子從懷孕到出生,不管你有沒有醫療保險,自己至少也得出到三千塊。對學生家庭來講,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考慮到這個原因,他們堅持把孩子生到了加拿 大。好歹湊合過了滿月,就匆匆來到了美國。誰想到,到了美國,又碰到是這種福利政策。

    安怡請假回了曼哈頓。她妊娠反應很嚴重,人都脫了相。整日裏躺在床上,大吐特吐不說,還胡思亂想沒夠。哭著鬧著要去打胎。建法一個基督徒,讓太太去打胎, 簡直等於在上帝麵前殺人。他鞠躬盡瘁地服待太太,磕頭作揖求安怡,她還是鐵了心地跟建法對著幹,折騰得建法也沒了招,打電話求苛月過去勸勸安怡。

    安怡已經背著建法看了醫生,定好了時間去堪薩斯去做手術。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又整日裏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還能勸她什麽?在苛月麵前,安怡還能刨腹掏心的 說些心裏話。她有她的委屈,她的難處。話說,來美國的這些學生,都不想輕易回國。國內的工作丟了,錢搭進去了不少,拚了命才奔了出來。就是回去,也該有所 收獲才不枉此一行。本來建法的專業學的很好,四年大學,三年研究生,一共七年的電子工程專業硬是丟了,為了點資助轉到物理係從頭幹起,就是學出來也不會是 出類拔萃的。“六四”之後,美國對中國在美的學生移民政策正在商議之中,希望還是很大的。不管成與不成,隻要有了工作,在美國留下的可能性就很大。物理學 出來,工作前景很渺茫。自己如若再有了孩子,全家擔子壓在他一個人身上,即便這小家能撐著,也是半死不活。退一萬步,打道回府,即便有一個洋博士頭銜,也 是成績不大年齡不小。她自己這邊讀了四年的專業,幾年的工作課題全丟了,出國一趟,成了一個家庭婦女。如果丈夫碩果累累,她就是犧牲自己也是值得的。現在 男人是指望不上了,自己再不好強,家怎麽辦?別說臉麵上過不去,就是生活也難熬得下去。說起來也都三十歲的人了,男人女人都到了而立之年,誰不想有個孩 子,和和睦睦地過小家庭的日子,可現在這情況行嗎?他一個大男人家,現在仍是一門心思地認上帝不認錢。美國這社會,有幾個不認錢的?沒錢你能生活嗎?要真 是中了邪不識柴米油鹽也好,當初就硬著頭皮學他自己的專業,別奔物理係的那幾個錢,堅持上幾個月,等不來資助等來媳婦,出去打上兩年工,不也就熬出頭了 嗎?這裏靠媳婦賺錢讀書的不有的是?落得今天這個樣,一個不象神,一個不象鬼,又活不出個人樣,有了孩子該怎麽辦呀?

    人書讀多了,想的事兒也就多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也不至於沒個活路。每個人對生活的要求都不一樣。苛月不是那種好勝心強的女人,更沒有強烈的事業心。 舉家過日子,還是你男人給我闖天下吧!她常當老公的麵講:你要是喝西北風能飽人,我們娘倆也不怕著涼!話是這麽說,逼上勁了,趕馬拉車的事她女人家也能上 場。家裏麵主大事的還得是男人。女人依賴慣了男人,男人也就練出來了。她就勸安怡,天塌不下來。兩口子打罵不礙事,就是別分心。安怡承認建法對她實心實 意,正因為這樣,她才不忍心讓他一人挑這麽重的擔子,她要盡早讀書,讀個好專業,不管將來靠誰,兩個人找工作,總比一個人找工作機率大的多。這還有什麽話 可講的,生孩子、上學的事,還是人家自己做主的好。安怡看來是死了心了。

手術定下來安排在七月底的一個周二,這兒的醫院能把人活氣死,絕不做人流。整個州裏隻有兩個診所可以做人流,一個在堪城,另一個在威奇托。安怡選擇了堪城 的那個診所去手術。建法不去送她,她要自己開車去。要精神沒個精神,要體力沒個體力,又嘔又吐怎麽開車?苛月哪兒能放心得下?她一個女孩子家,爹媽不在身 邊,親戚沒有一個,朋友就這麽倆,能瞪著兩眼不管嗎?回到家她就琢磨著該讓老熊送她一趟,自己拖著孩子走哪兒都不方便。老熊一聽,扯開嗓門就跟她喊上了:

“我一個大男人家,拉著別人的老婆去做人工流產,象什麽話?他建法不去送,也是想讓他媳婦打消最後的念頭!”他一手指著電視,一手指著苛月的鼻子叫:“你 看看現在的風聲,反墜胎的氣勢這麽凶,前幾天還報道威奇托做人流的一個醫生被槍殺了。現在醫生都穿著防彈衣上下班,還有警察護送。我看你們這些娘們兒膽子 都吃大了。你趁早給我少攬這碼子閑事!”

老熊可算美美地訓了老婆一頓。苛月幾天都沒敢當著老熊的麵談安怡的事,可心裏還是一直為她犯急。結果沒想到建法親自跑上門來了。他一個大男人眼淚汪汪的, 能怎麽個辦呢?他說安怡明天晚上就上路。手術時間是早晨九點,在此之前不能吃東西,怕路上太辛苦,身體受不住,還是提早一天趕去好。他說安怡就這麽兩個知 心朋友,隻能求苛月了。

苛月又何承不想這麽做?眼下老熊這副德行,自己又拖著個孩子,真是左右為難啊!

“明、後天我在家帶孩子!” 老熊突然發話了。

苛月驚了一跳。這老先生怎麽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

“我跟老熊談過了。”建法說,“我已經盡了我最大的努力。現在她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我隻能做到這兒了。求你能多照顧照顧她。天氣太熱,手術完了,路上開空調別吹著,蓋好毛巾被……”他說不下去了。

苛月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淌了下來。

“這些我都知道,你盡管放心,我一定把她安全地帶回來!”

安怡那邊的情況高洋都知道了。晚班後,她提早二十分鍾趕了回來。安怡的那間屋七月份已經租了出去,她隻好在自己的屋裏為她倆打了地鋪。阿基知道安怡要做手術,買了些紅棗、桂園之類的小貨送來,唐大媽一早就泡上了。趁著這會兒功夫把它燉上,明天手術完後就可以喝了。

    安怡、苛月他們十點剛過就趕到了。

前腳進門沒一會兒功夫,後腳唐大媽就回來了。她老一進門就叫上了:閨女!閨女!衣服沒脫,一屁股坐在高洋屋裏了。她一把拉著安怡的手,一把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些出來的閨女、小子真是不容易啊!這是你大媽我眼睛裏看見了心疼。哪個不是娘心頭的肉啊!這千裏之外的娘要是知道了,心都碎了啊!”

苛月說:“有幾個往家裏訴苦,讓老人擔心的?”

   “我知道!都是好閨女,這不大媽我看了才心疼嗎?我去給你們預備點吃的。” 唐大媽流著淚。她老說不下去了,自己跑到廚房去了。

高洋忙著去梳洗了,一天工下來的人,真可謂臭氣熏天。這時,電話鈴響了。高洋估計是薩姆打來的,果然如此。

唐大媽聽了電話聲,也跟進了屋裏,一屁股還坐了下來。別人不怕,高洋就怕這個唐大媽。別看唐大媽她老沒什麽文化,手勤、腳快、嘴利索。她老也不嫌累,掛念 著安怡,還擔心著高洋。常低著嗓門,一臉家譜地對高洋說:“不是大媽我多事,都是為你好。你那個‘什麽’別太那麽著了……”她把薩姆常叫成“什麽”。高洋 知道大媽沒什麽壞心眼,可總這麽盯著,好人不也都盯出了賊?高洋現在是打心眼裏怕她了。這會兒大家都在屋裏,又不能說把她一人趕到外麵。聽就聽吧!

    薩姆說馬克去度假,順路到他那兒看看,一定要高洋明天去他那兒。高洋對馬克這個花花公子一點興趣也沒有,心裏想,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湊個周二來。明天正好有要緊的事,一下就推辭了。

    薩姆一聽急了:“嗨!洋,你是不是愛上我了,總躲著我?”

 “是 啊!下輩子變成小狗的時候一定愛你。” 她也開玩笑說。有一次她當著他的麵比喻洋人,波斯貓眼,卷毛狗,講完了,突然意識到犯了口誤,因為忘了薩姆就是洋人,並且他還有一頭卷發。她一下很尷尬, 他卻一點不覺得,反而對她的比喻十分有興趣,以後常常稱他自己是卷毛狗。今天沒有情緒跟他多開玩笑,她實事求是地告訴他,明天要陪安怡去做手術。

    他一聽,電話裏大吼了起來:“什麽?你瘋了嗎?”

她沒想到薩姆對這事如此敏感,可話已說出,沒法收回,就平靜下來說:“是的,我是瘋了,怎麽樣?”    

“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這種事你也幫她去做,我簡直不敢相信!”

    “我知道我在幹什麽,我必須幫她。你怎麽能知道我們的苦衷。”

    “有什麽困難你可以告訴我。你知道你在幹什麽?你在幫她做殺人的事啊!”薩姆急切地說。

她一聽這話,火冒三丈喊起來:“你以為你是上帝、是救世主?你們美國佬吃飽了撐了沒事幹,管東家管西家,總想擺世界警察的姿態,你知道我們在這兒有多難?做女人的,哪個心甘情願流掉自己的孩子?”   

“如果不情願就不要去。既然不想要孩子,為什麽要有她?”

為什麽要有她?為什麽要懷孕?聽見男人講這種話,就讓她氣不打一處來,她喊到:“為什麽?為什麽?問我幹什麽?要問問你們男人!”

高洋摔下電話,一屁股坐了下來。

大家都聽到他們吵架。安怡忍不住哭了。高洋知道安怡是不得已才這麽做的。

唐大媽一邊又歎氣了,說:“唉!這叫啥事呀!好端端的快兩個月了,要說起來也成了形兒,怪可惜的。咬咬牙再堅持上一個月,大人也就不折騰了。拖到這時候才來做,叫啥事呀!”

苛月急忙把話打住,說:“這位唐大媽,您就別火上澆油了,您看安怡她……。就這鬼地方,沒兩個醫生做,不得一個一個來,慢慢排隊嘛!”

正說著,電話鈴又響了。她們目光都轉向高洋,她拿起電話。

    “是我!薩姆。”

    高洋知道是他,沒有講話。

    “對不起!洋。我可以幫你們做點什麽嗎?”他的語調很低沉。

    “謝謝你,不必了!”她很堅定。

    “再跟安怡談談好嗎?”他懇求道。

    “看吧!”她不報什麽希望。

    “請一定跟她談。”他又一次懇求。

    高洋很為難,但心軟了,說:“好吧,我試試吧!”

第二天一早,她們還是提前一個小時上了路。堪城市內的交通不是很好,公路盡是“補丁”,碰上修路是常事。她們盡管在這兒生活了大半年,很少單獨出門,就是出門,高洋也常是坐薩姆的車,交通一點也不熟。還是趕早不趕晚。

按照醫生的叮囑,安怡在手術前不能吃任何東西。車在路上跑了半個小時,空腹的安怡更加要了命,一個勁的嘔。

好容易到了這個區域,又看不到標誌。停下車來查門牌號碼,就應該是在這附近。真是活見鬼了!路上有一些掛牌罷工的人,他們說說笑笑、遊遊蕩蕩,好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心裏想,這幫鬼人,那麽多人找不到工作,有了工作還罷工。真不知好歹!

高洋索性把車停了下來。這時走上來了一個熱情可親的女士,問她們需不需要幫助。苛月告訴她門牌號,又把信封上詳細的地址拿給她看。她一看,更加熱情了。這時前麵又急步跑上來了兩個女人。高洋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聽苛月大喊一聲:

“不好!快走!”

高洋急忙掛上檔,一踩油門就奔上了路。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傳單已經撒到車裏。

“關窗子!關窗子!快走!”苛月還在喊。

車“嗖”地一下跑出了那條街。

    “什麽罷工的,宗教極端分子!診所就在那裏!沒錯!”苛月氣喘籲籲地說。

高洋嚇出一身冷汗。她把車開到附近的一個加油站停下。她跟苛月商量,如何繞到後麵,避開那些人進去。或者就幹脆直衝“封鎖線”,闖進去。她倆想征求一下安怡的意見,一起轉過頭去。一看她,她剛看完傳單,捂著臉哭上了。

安怡哭得很傷心,手裏捏著的傳單在顫抖。

高洋一把扯過來傳單,粉紅色的小紙上寫著:“不要把我留在這兒,媽咪。”

高洋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她閉起了雙目。她的耳邊依然回響著嬰兒的呼叫:“別把我留在這兒!媽咪……”她想起了孩童時看過的一部電影,一個雙目失明的孩子被人丟在了茫茫雪地中,孩子伸著雙手呼叫著:“媽媽!媽媽……”她再也忍不住了,扒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自己的孩子啊!安怡在哭,高洋也在哭。苛月急了。

    “噯!這又是何必?不然就別做了!咱們那兒又不是沒有帶著孩子讀書的,有什麽嘛!說起來,也就懷孕頭三個月苦,這馬上就快熬過去了。孩子是愁生不愁養,認真不認真的,一兩年稀裏糊塗就過去了。哪有你這麽嚴重的!”

    高洋不願意再堅持了,哭著嗓子問:“安怡,你實話告訴我,到底想不想孩子?我們倆是冒著危險陪你出來的,你這個樣我們心裏怎麽能踏實?”

    安怡還是哭,嘴裏喃喃地說:“真覺得對不起你們。”

安怡也被嚇著了,主要還是沒有完全死下心來做人流。

高洋看了一眼苛月,苛月領會到了,說:“你好好想想,現在不要孩子,書讀完了就能馬上要?再去找個工作給老板賣幾年的命,你以為你還是個小姑娘?自己一大把年齡的,到時候要不上孩子,哭死也來不及了!”

讓苛月這麽一急,安怡更沒有主意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她們倆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磨了一會兒時間。

    “幾點了?”安怡突然想起來,問道。

    “還幾點了?早過時間了!”苛月甩給她一句。

她一聽,一下呆了,眼裏空空的。沒別的可選擇了,也沒意思再哭了。她們三人大眼瞪小眼,都忍不住笑了。

苛月又氣又恨又愛,伸手拍了安怡一巴掌,訓到:“再別給我瞎折騰了!”

說完,她們都舒了一口大氣,輕輕鬆鬆返回了住所。

回來以後,高洋馬上給薩姆辦公室掛了一個電話。

“好消息!”

電話那邊大舒一口氣:“噢,感謝上帝!”

    苛月和高洋燒了兩樣菜,三人小宴一頓。她們倆準備歇一會兒就上路。正在這時,有人敲門。高洋猜不出會有誰能來,把門打開。一盆盛開菊花出現在她麵前。

    “安怡小姐。 ”投遞員手拿著記錄本,報上收件人姓名。

    “她在這兒。”

高洋接了花,又忙取了一塊錢小費給他。

“祝你們愉快。 ”

高洋抱著大盆鮮花進來。鮮花中牽著一個紅色的大氣球,上麵一個醒目的大字“愛 ”。她抽出插在鮮花裏麵的明片,心裏一陣歡喜。恭恭敬敬走向安怡,殷勤獻上。

“獻給你,安怡小姐。 薩姆。”

苛月和安怡終於走了。高洋也如同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如果在中國,她也許不會有這種感覺。可在美國,流產在多數人看來極不人道。懷孕被認為是很榮耀的 事。無論是在哪裏,孕婦和兒童都受到良好的待遇。每個地方,都設有專門的機構,為貧困線以下的孕婦、兒童提供正常的生活補助,這方麵,人們不該有太多的憂 慮。麵對這樣一個氣候環境,流產多少會讓人覺得有些罪惡感。還真應該感謝上帝,否則的話,她不知道如何麵對現實,又如何麵對她的好友薩姆。想起來都有些後 怕。好在一切都煙消雲散了,讓她感到那麽舒暢。在這樣的心情裏,她愉快地接受了薩姆的邀請,去聽音樂會,享受打工以來的第一次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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