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揮一揮手

居美國華盛頓, 就職政府部門, 花甲年歲, 天天等下班, 月月等薪水, 年年等退休.
個人資料
華府采菊人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陳衝:輪到我的時候我該說什麽(ZT)

(2022-12-16 14:22:13) 下一個

作者:陳衝
來源:新三屆3 ]- s. J$ ^% `* q9 q
" H1 x+ _: s; @/ }
作者簡曆$ _5 `. j8 }3 m6 Z



陳衝,1961年生於上海,1978年考取上海外國語學院主修英美文學。1976年出演電影《青春》嶄露頭角,1980年憑借電影《小花》獲百花獎最佳女主角。1981年赴美留學,1986年起進入好萊塢。主演電影《末代皇帝》《大班》《紅玫瑰與白玫瑰》等。1997年執導電影《天浴》入圍第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奧斯卡金像獎評委,第51屆台灣金馬獎評委會主席
* T' D3 N1 {/ G$ q
* n+ J: M7 d- D: z6 ]
前記:記憶,好像早晨愛人離別後枕頭上柔軟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裏存在過的證據。你似乎能感到那裏的溫度,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它,把臉貼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卻發現那凹印已經走樣,失去了他的痕跡。記憶也好像一個犯罪現場,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裏查看,反而踐踏了那些手印足跡,丟失了真相。我們的頭腦總是不停地把記憶裏的碎片邏輯化、合理化、美化或醜化,而且每一次造訪,都似乎令它離原始印象更遠一些。我從很年輕開始被各路記者采訪,不少過去的事,已經被反複敘述,變成了翻版的翻版,連我自己也很難看清它們的原貌。也許,要保持原始的記憶,唯有不去觸動它。
有一日,在完全沒有準備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未曾被自己過多調用過的記憶,有些隻是模糊的印象,也有些清晰猶如昨天。我企圖把它們寫下來,或許人們能看到我在枕頭上留下來的那個凹印。5 A& c" N9 q8 R4 w% h, W7 \
2 g; {! D) ?% |/ K9 }
: _  d' X& ?- D3 V9 P
/ i  d: `8 V: o
陳衝和母親# `4 t" h1 j; H/ v
' c1 r4 n- N% Y0 O0 Q
“一號人物”
4 ?+ c$ F1 S, O; w! G2 _5 `
我從小臉皮薄,羞於在人前流露感情,還懼怕人群,不是一塊演戲的料。如果在我十四歲的時候,上影廠的武珍年導演沒有偶然地出現,我今天會在哪裏?
/ H) ?) I$ G$ @# ]% b
不過仔細回憶起來,在看了電影《春苗》之後,我跑到母親大衣櫃的鏡子前,對著鏡子模仿李秀明說電影裏的台詞。也許那份莫名的衝動,就是我未來樂章的第一個音符。# Y$ \9 @; s7 B2 k$ o, z. }

每個星期天我們一家都會到奶奶爺爺家吃午飯,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星期天,上影廠的武珍年導演通過我姑姑的一位朋友,來奶奶家看我。在那之前,她見到過一張父親為我照的相片。印象裏她沒跟我多說什麽,也沒有留下吃飯就走了。幾天後她通知我去上影廠麵試,不過那時還沒有麵試這個講法。武導演隻是說,去廠裏讓其他人也見見你吧。; k6 T) x2 H- M$ f8 C0 z% v9 g2 ]
# W' ^0 |; Y2 H: _* K4 Y9 u2 `
記得那是穿薄外套的季節,上海人稱“兩用衫”,就是春秋兩用的衣服。我一共有兩件兩用衫,一件軍裝,還有一件淡色帶粉紅花的娃娃衫。在去上影廠之前,母親、姥姥和我反複討論了兩件衣服的利弊:軍裝精神,但是左上臂被釘子勾破打了補丁;娃娃衫可愛,但是缺乏無產階級艱苦樸素的風格。最後決定“不愛紅裝愛武裝”。. o- l/ e- F! p
% ^) L7 w$ a6 X4 V/ k
到上影廠後我被領到一間辦公室,裏麵站著、坐著有五六個大概是副導演的人。我從來沒有被人這樣審視過,但是勇敢地抬頭看著他們。初生牛犢不怕虎也許就是我那副樣子吧。其中一位問,有什麽可以為我們表演的嗎?這麽簡單的一個問題,卻把我問住了。小學期間我是學習委員,課餘愛好是打乒乓;中學我是射擊隊的運動員,還負責出黑板報,實在沒有可以拉出來就表演的文藝節目。+ S: S" u4 h$ L: H8 T

尷尬了一會兒後,我說,我為你們背誦毛主席的《為人民服務》吧。周圍的人也許有點吃驚,都沒反應。我又加上一句,用英文。不知道這個想法是怎麽出現在我腦子裏的,沒等他們回答,我就朗朗地開始了。那時我和母親每天準時開無線電聽英語課程廣播,《為人民服務》也是那樣學了以後背下來的,我非常引以為豪。我無法想像在場的人對我的表演是怎麽想的,我隻知道我就這樣被選中去演電影《井岡山》裏的小遊擊隊員。

攝製組到共青中學去借調我的時候,副導演和製片主任順便看了看學校的其他女同學。老師為他們推薦了學校講故事組的一位同學,她有很大的眼睛,上麵長了濃密的睫毛,還會說一口比較標準的普通話。我突然覺得受到威脅,失去自信。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個職業給我造成的自卑感。我永遠覺得自己不夠好,是偽劣品。或許,這份不安全感是與生俱來的,它一直都在折磨我的同時鞭策我。回頭看,我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圖把自己從偽劣品變成真貨。
  `4 y$ Z  p0 J; \

5 u7 _6 V  h; o) q
在我出生前,我家後門的牆外原來是上海的一條運河,叫肇嘉浜,浜上有許多座橋,我家在楓林橋邊。) {0 W$ b; }! c; g7 T
& a8 K9 I, Q# r$ x
北洋政府時期,第六混成旅旅長何豐林被任命為淞滬護軍使,成為上海最高軍政首腦。那時肇嘉浜以北為法租界,以南為中國地區。他到任不久就在鄰近的交通路(現平江路)兩側蓋起了幾棟西式樓房,“護海道尹公署”、“外交部特派江蘇交涉員公署”相繼遷入辦公。又籌銀征地在肇嘉浜以南修建了一條通向沈家浜路(現醫學院路)的馬路,並在肇嘉浜上建造了一座橋,以何豐林的名字將這一橋一路命名為豐林橋、豐林路,這一帶遂為上海華界的政治中心。+ Y( J8 l0 v' P4 C" h: a7 b3 B
6 a- X2 j9 y( ?' h. A. a
1927年奉係張作霖在京成立安國軍政府,隨後上海特別市市政府成立,市政府就設在交通路舊道署內,年底就將交通路改為市政府路(解放後改為平江路),豐林路改為楓林路;1930年代市政府遷移江灣後,市政府樓和它西麵的外交大樓轉讓給上海軍醫事業委員會;上海淪陷時期,這裏曾為汪偽政府辦事機構的一部分,也是一個血腥的屠殺場地;抗戰勝利後,這裏成為上海醫學院的生活區,市政府樓成為上醫幼兒園,而外交大樓則為家屬院。5 a* l( {) W9 b9 u

我家的地址雖然是平江路170弄,但是附近幾條街的人都稱我們弄堂為“外交大樓”。弄堂口有兩扇大鐵門,大門左麵的小平房裏麵,住著一個瘋子,他經常圍著院子自言自語地疾走,病重的時候,就被綁在他門前一棵大樹上吼叫掙紮,令我膽顫心驚。
6 V/ P. j! t0 a' z; k
原來十棟房子住十戶人家,“文革”開始後,一下子搬進來好幾十家。又過幾年,我家的房子裏搬進來五戶人家。每家每戶放在廚房裏的醬油、老酒、菜油的瓶子上,都畫了線,記錄每天用掉多少,別人如果偷用,馬上可以察覺。
) r& I8 z6 e5 {$ y$ z2 v
客廳裏搬來一家蘇北人——父母、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們經常爭吵,還罵髒話,但日子過得生龍活虎。我經常偷看他們的舉動,偷聽他們的對話,偷聞他們廚房裏的味道。有一次,他們一下子煮了好幾鍋黃豆。我心想,這麽多,吃不完餿了多可惜啊。這些黃豆的命運,變成了我在那幾個禮拜最關注的事情。接下來,它們被碾碎,拌了佐料,又被裝進兩個開水燙過的壇子裏。然後,好些天都沒有黃豆的蹤影,我心裏充滿疑惑。終於有一天,壇子又出現了,裏麵的黃豆都長了白花花的毛,一股又香又臭的氣味充滿了整棟房子。他們一家人有說有笑,把黏糊糊的黴黃豆捏成一塊塊餅,放在竹匾裏在花園裏曬。後來我從他們家小女兒那兒打聽出來,他們原來是在釀製鮮醬油。6 M  K+ s! B8 z

飯廳裏搬進一家三口,進門出門、燒飯上廁所都低著頭。沒人知道他們的姓名或者職業,沒人看見過他們的眼睛或聽見過他們說話,就連小毛頭都似乎沒有哭聲。後來他們家一個崇明阿婆也搬了進來,在廚房裏帶孩子,我總是看見她把飯菜放在嘴裏嚼得很爛,再吐出來放到小毛頭的嘴裏,覺得她不懂衛生。+ d+ z4 }; d% u: K, {/ a

一層的臥房原來是我哥哥的房間,“文革”開始後他被送到徐家匯奶奶爺爺家,那臥房成了上醫“革命造反派司令部”。後來司令部搬走了,住進來一戶寧波人家——夫妻、小孩和阿婆。有幾回我看見阿婆送給姥姥寧波帶來的莧菜梗。姥姥平日從來不跟搶房子進來的人打交道,但她還是收下了寧波阿婆的禮物。她垂涎一切發過酵的臭食品。

樓下三戶加上亭子間的人家,合用樓下的廁所和樓梯口的暗廳,他們都把自家不怕偷的東西放在那廳裏占地盤。蘇北人和寧波人兩家,經常為這些合用的空間吵得不可開交。有一次兩家打了起來,一陣打罵後,蘇北人家的二姐和寧波人家的媳婦,一個揪頭發一個咬耳朵僵持住了,誰也不放過誰。我和哥哥站在樓梯上往下看,黃黃的電燈泡下,隻見頭發從頭皮上被生生揪下來,鮮血從耳朵根流下來滴到地板上,驚心動魄。) @1 `/ j. i# V* \2 J" ^: @$ w' W

住進亭子間的是一個護士,她的個子跟我這個六七歲小孩差不多高。這讓我有點困惑,就問她,你是大人還是小孩?她不回答我,隻是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瞪住我。看到她嘴唇上方的汗毛很濃重,我便決定她不是個小孩。很快,她結婚了,但她丈夫很少在家,每個月隻來住幾天。這個丈夫每次來都帶來板鴨、火腿、鰻鯗、筍幹等稀罕食品,掛在我們樓上晾衣服的竹竿上,兩三天後那些東西又都不見了。父母議論他是溫州來滬跑單幫的,跟這個護士結婚就是為了在上海有個落腳點。後來護士大肚子了,爬那半層樓梯回家變得越來越艱難,每次丈夫回來她都要罵他,開罵前總是大聲叫他:同誌啊!6 {9 d+ N+ n/ u, p
  F4 p. D9 J& r
最後搬進來的是一對醫生,住下不久生了一個女兒。他們占用的是姥姥跟公公一起住了二十年的主臥室,帶有單獨衛生間和一隻大壁櫥。姥姥搬出那間房間後一直失眠,晚上吃了安眠酮就口齒不清地在這間房門口,詛咒這家人的祖宗十八代。有時她會服了藥之後去浴缸裏泡著流淚,好像隻有在這種半清醒狀態下,她才可以自由地悲痛。媽媽總是拿著毛巾和衣服,半抱半拖把她送到床上。! y: U0 m2 R. G# \$ P% F# T

那以後的幾年裏,家裏有一位常客。我下課回家,就看見他坐在父母的床沿上,床沿鋪著花毛巾,母親矜持地坐在另一端。這間屋本來有一個陽台和兩扇寬敞的窗門,但是陽台被封起來給哥哥用了,房間裏麵就變得很暗。他們坐在曖昧的光線裏,不說什麽話,一坐就是個把小時。有幾次,我進屋,他就一把抓住我,把我按在他的膝蓋上,緊緊地摟著我,撫摸我的身體,貼著我的耳朵說,長大了一定要跟他兒子結婚。我雖然還小,但是本能地懂得他的觸摸是猥褻的。我僵硬地坐在他的膝蓋上,忍受著,等著母親說,妹妹去做作業吧;或者,妹妹去曬台收一下衣服。有時候,這位叔叔的兒子也跟著來我家,母親總是讓哥哥教他畫畫。我們都知道,叔叔是母親的領導,是可以保護她的。
/ t. P- ^' z4 L/ O9 Z; u

陳衝父母親結婚照
) T! e5 G1 e, i) V
《井岡山》是江青親手抓的“長征三部曲”當中的一部電影,所有演員和工作人員的檔案都需要她通過,演男主角的朱時茂是她定的,導演成蔭也是她從八一電影製片廠調來的。第一次見成蔭導演,我坐上了他的紅旗牌轎車,車窗上薄薄的窗簾半關著,我從一個完全陌生的視角和構圖望著街上劃過的腳踏車和行人,懷疑自己在做夢。坐紅旗牌轎車是極少數人才能享受的特權。7 U) J) J$ R* A5 L' y. c* y5 q+ o
# e# z/ e( O  ?3 b+ s6 U. Q
我在電影裏演一名遊擊隊員,好像隻有一句台詞,也可能還有些其他台詞,但我的記憶裏隻有這一句:“老羅叔叔,井岡山丟了。”劇本注釋了,是要含著熱淚,用顫抖的嘴唇說的。我整天在攝製組辦公室外麵的走廊,對著一扇窗反複練這句台詞。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含著熱淚,更別說顫抖的嘴唇了。這讓我非常苦惱,並且越來越沒有信心,不知怎樣才能不辜負導演、製片、父母和我對自己的期望。

有一天,製片主任畢立奎跟我說,攝製組要解散了,所有從其他單位借調來的人,都要回原單位了。我的第一反應是鬆了一口氣,這回不用熱淚盈眶、雙唇顫抖了。接著馬上就被一股強烈的失落感襲倒在椅子上,半天說不出話來。在組裏的這段時間,我每天早上騎車進廠門上班,自己覺得已經是上影的員工了。現在讓我夾著尾巴回高中讀書,實在太沒勁、太沒麵子了。而最嚴重的問題是,回學校就意味著畢業後要去插隊落戶。我終於有點熱淚盈眶雙唇顫抖的感覺了。畢立奎見我不出聲,笑著問,你不想回學校嗎?我搖頭。他說,張瑞芳在為上影演員劇團培訓班招生,她看中你了。你要願意去,我會把你的關係轉到劇團。我拚命點頭,在短短幾分鍾裏,我的心情承受了巨大的跌宕起伏。當時我還不知,《井岡山》劇組解散,是因為一場巨大的政治變遷正在最高層發生,以江青為首的“四人幫”即將垮台,她領導下的“長征三部曲”停拍,隻是一場序幕。; P" _7 d: o- ]8 B% J* {0 ^% k- Z

就這樣,我進了上影演員劇團培訓班。我們一共十八個男生和六個女生,據說都是徐景賢按照江青要求的“一號形象”,指示上影廠從各地招來培訓了去“占領銀幕”的,所以一律都是道德品行純正,沒有文化背景的工農兵。班裏隻有我一個高中生。

圖片
劇團離我家一站路,我把鋪蓋、臉盆、熱水瓶等綁在腳踏車上,推著車跟姥姥一起步行走到宿舍。我被分配在雙層床的上鋪,姥姥害怕我睡著了會滾下來,又回家拿了一根長繩來,繞著床頭床尾的鐵杆做了一個網狀的圍欄。9 l+ F3 A3 z& x, ~) l

下鋪的同學叫閔安琪,很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天冷的時候,我就幹脆跟她在下鋪一起睡。我倆都愛吃零嘴,夏天常到劇團對過的煙紙店買斷掉的棒冰。普通棒冰四分錢一根,斷成兩截的三分錢一根,我們跟店裏的人講好了,把斷的都給我們留著。% m; W9 g% i- g; [) C) o" i

劇團在一個大院裏,那裏有幾排破舊的平房,還有一個過去天馬電影製片廠的舊攝影棚。院子當中是一大片雜草叢生的空地,空地邊上有一個小湖,那裏經常回蕩著憂傷的小提琴音樂。後來我們知道,平房裏有一間,住了一位上影廠的作曲。他的女兒每天要練四五個小時的琴,有時候我們還能聽到她的爸爸訓她、打她的聲音。伴隨著琴聲的還有一個總在刷刷刷掃地的身影,那人的長相隻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印象,疊在淩亂的背景上。很多年後我才偶然聽說他是一位叫賀路的導演,是上官雲珠的第四任丈夫。& e  @. }# g9 H' Z
1 o& A8 i4 L" m0 S
每天早上六點,我們穿著劇團發給我們的棉布燈籠褲,開始在空地上七倒八歪地踢腿、伸腰、展臂做形體訓練,然後摸住腹腔咿咿呀呀大聲開嗓門,找丹田共鳴。記得有一個老師跟我們說,大笑的時候用的就是丹田氣,我們可以用大笑來感受橫膈膜的位置,那天空地上此起彼伏都是我們瘋狂的笑聲。晨練後,我們到食堂吃早飯,飯後開始正式上課。我們當中有兩三個農場文工團唱歌跳舞的,但是大多數是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任何文藝表演的,普通話都說得很勉強,更別說用丹田氣了。排練小品的時候,男生女生都不好意思對視,隻好互相看著額頭或鼻子。


我們這批叫床頭櫃“夜壺箱”的上海人,分不清平舌翹舌、前鼻音後鼻音,更搞不懂兒化韻。對於郊區的同學,f和h的音也常常混淆。當時的台詞老師有林臻和喬琪,他們油印了手抄的繞口令教我們——/ a6 i6 S1 }& M# o+ j
0 O) M( x/ W" g6 O) G7 C
學好聲韻辨四聲,

. ^5 W$ ?0 r' Y6 C2 k9 r* `3 E
陰陽上去要分明。

- ^6 y' p& m: ~4 s/ W
部位方法須找準,; k! l7 l7 m: }4 Z  [
  X4 a  S1 n& N% k( z0 n' d7 I6 j
2 b" s( V5 Q5 U9 |: G9 }# `2 I
開齊合撮屬口形。
) c  P  A& X2 C0 H" k) C

雙唇班報必百波,  G! u: I5 J% V% d! @0 F
5 I7 `1 s( o0 {. ~. w9 d
9 V4 X- ~) R8 R! b2 ~+ D6 P2 Q
舌尖當地鬥點丁;+ m9 T6 d8 R" Y- A+ [$ Z1 R
( K( v* h5 C: p6 _' Y: q
$ v; M8 H$ i5 k
舌根高狗工耕故,

3 \* t! N" ?' V% M9 c
舌麵積結教堅精;

) W+ W! v, a" U) B- `- ^( e; j
翹舌主爭真誌照,, X$ D' B+ g  w# _: ^3 B/ p. Q

3 y0 P. D# X( a. \# i# \
平舌資則早在增。) c7 Z; g# Z; ~
0 y# T8 R4 ]: A6 [" Z
" R8 v, {* D- f  x) V0 P
擦音發翻飛分複,4 e. Q3 E2 M9 _$ I& U/ s
$ C/ _3 e9 j$ f+ F% N$ x* f
& @* h" X$ T7 l" [9 l  _
送氣查柴產徹稱。/ `$ g* ]9 i# j$ ~


合口呼午枯胡古,
6 J& M0 m0 X; ^
4 z9 K- a4 I: P4 L0 r  [* u
開口河坡歌安爭;0 h5 a( M4 }* T. G2 x' j
5 U3 H3 R. G( v. R

嘴撮虛學尋徐劇,% \5 P1 `4 ~! g; c5 E! t0 _
/ }% D% g! W8 c# y
9 p/ ^/ Z! q3 e+ D
齊齒衣優搖業英。
1 n; ~$ V# i* g0 C) O3 e+ `

前鼻恩因煙彎穩,1 ~+ y+ R9 A- `! `5 |
, N/ F  L8 V5 Y1 T- M% c& F
  q, y, p3 m" I6 E
後鼻昂迎中擁生。

  Y  Q& S5 L5 n  ^. k
咬緊字頭歸字尾,
4 K& ]. W$ ~& h' O+ z

不難達到純和清。4 j2 l+ w; r# r& P9 E1 j

/ B+ D- m0 o- l& t
老師說,這條繞口令是發音的要領口訣。“咬緊字頭歸字尾”就是要我們牢記吐字歸音這一最重要原則。我們便每天念幾十遍、一百遍,練到舌頭發硬。以至於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能將它倒背如流。+ X# m$ H1 I, X

林老師很耐心,他針對上海郊區農村來的同學的問題,自己編寫了一條繞口令——
3 \, `# f8 F! K0 y3 \: J6 w
杜五虎,無父母,9 x/ M; `7 [+ H9 i5 d8 ^
五虎訴苦不孤獨。0 `: n, J" ]6 e! Y( v: s4 ]( @
杜五虎,入互助,  e7 g' H" Z/ F
不入互助無出路。7 g2 R8 ]: d: @0 q& J

老師請一位寶山來的同學站起來念這條繞口令,他一出口就成了:杜五腐,無戶母。; |: D9 T. e; Y+ A; R. g

為了加快我們普通話的熟練程度,老師要求我們在平時生活中也不說上海話,這讓我們很不習慣,甚至到食堂打飯也成了一件令人焦灼的事情。我們拿著飯盒排隊,心裏暗暗把小黑板上的菜名翻譯成普通話,有時候吃不準發音,就會跟後麵同學說,你先買。食堂的大廚是一位姓餘的導演,做完飯,他就在窗口為我們打飯,有時劇團的其他演員也輪流來食堂勞動。我們打飯就像見考官,當我們把炒茭白說成“草高白”,把一兩粥說成“一兩豬”,把番茄炒蛋說成“番茄炒痰”的時候,他們會糾正我們。大家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這直接關係到我們的前途。但每次發生這樣的事,我們還是忍不住要笑到彎腰。0 R9 x- y+ i  x4 i; m* n

當然,對前途最至關重要的並不是普通話,而是思想意識。我們每天批判名利思想,強調艱苦樸素,抵製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負責我們思想意識的老師姓王,是個善良的“老左”,經常找同學談心。但眾所周知,被王老師找去談心,就意味著思想意識出現了問題。
: P5 d8 i! J" Z5 `/ }
有一次,一位姓朱的女生,在兩用衫裏麵穿了領口有蝴蝶結的襯衣,王老師見後便找她談心,跟她說,小朱啊,你裏麵怎麽穿了這樣的衣服?你可是共產黨員,這件衣服不符合你的身份啊。女同學搪塞說,這是睡衣,我沒來得及換下來。王老師也不戳穿她,隻是語重心長地說,這個地方是個大染缸啊,你以後要注意啊。那以後我們再也沒見過那件漂亮的襯衣了。
) @& H0 p- K" I
還有一個姓程的男同學,從家裏帶來一雙鋥亮的新皮鞋,跟上還釘了金屬,走起路來很響亮。我們跟他說,這鞋你也敢穿啊?王老師要找你談心嘍。他說,王老師問起皮鞋的話,我就告訴她皮鞋是我弟弟工廠發的工作鞋。那天,王老師低頭看了一眼男同學的皮鞋後,抬眼用失望的口氣跟他說,小程啊,我們好久沒有學習啦。男同學立刻語塞。王老師走開後,他氣急敗壞地跟我們說,冊那,她不問我鞋,隻說好久沒有學習啦,我沒辦法回答了。1 c/ G  e( L" d/ P* w, x


我因為年齡最小,所有人都不把我當回事,所以有點逍遙法外。記得姥姥曾經來劇團找王老師,了解我在培訓班的情況。王老師說,劇團對“小陳衝”挺滿意的,唯一的問題就是交友不慎,跟閔安琪太要好了,她思想作風不正,不是一個好榜樣。對於這一批評,我隻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我想,反正閔安琪不是階級敵人,我不用劃清界限。
- b5 `5 w  ]* z3 i% l( N3 f
那段時候,我跟閔安琪形影不離,就連星期天回家都想拉上她一起。我總是用食物勾引她,說,我家裏有白砂糖番茄,或者,家裏有酒釀。
# |" z9 b/ ]1 E) q* U
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倆想逃離課堂出去自由一下,便自告奮勇踏黃魚車去廠裏拉冷飲回劇團。黃魚車是當年最常見的人力三輪拉貨車,她和我在那之前都沒有騎過。劇團和上影廠大概五六站公車的路程,閔安琪先從大木橋路歪歪扭扭地騎到了徐家匯,我說我來換你吧。沒想到我一上車龍頭就歪了,直衝著馬路當中一輛42路汽車撞去。黃魚車一路失控,我還一路在哈哈大笑,結果被42路車的司機大罵一通,“小赤佬不要命啦!尋死啊?”# }& P; O6 I/ Q' l- V
, ^" U, c& I2 V5 {0 v5 D2 ?
王老師隻跟我談過一次心,是讓我不要跟男同學瘋瘋癲癲。她再三跟我強調,這種表現如果不及時糾正的話,將會導致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其實,我隻是愛跟每個願意打球的男同學打乒乓,總是打得不亦樂乎,滿臉通紅。同學們就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小番茄”。那是我一輩子最無憂無慮和開心的時候,既不用做家務,也不用做功課,還有一群大男孩跟我玩。& q' `) c3 H# _, n2 ?. s5 e
0 m1 T( E; I' q5 C* t
那時我們差不多一星期才洗一次澡,我整天打球,總是汗淋淋的,頭發也甩得亂七八糟。有一天,一位喜歡我的同學看見我邋裏邋遢的樣子,提醒我說,不小了,以後你要注意個人衛生。他的話非但沒讓我難堪,反而讓我覺得受到關愛,很溫暖。我在這兒就叫這位同學M吧。M長得十分英俊,心底也很善良細膩。那時我情竇初開,跟他在一起心裏就非常甜蜜。0 B3 T4 w8 D4 X
% c- @2 k; g* A, y6 F5 Z
最近幾個月來,美國的疫情越來越嚴重,我趁宅在家裏,整理了一下當年的舊照片。我看到跟M一起的照片,便發信問候。我們聊了一些同學們的近況、互相的家庭和新冠疫情。我突然好奇,問他,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我有好感的?他突然不好意思,說,哎,我倆的事啊。我心想,是啊,我倆,那是多遙遠的過去啊。他說,我這兒還留著好幾封你寫給我的信呢,等下次見麵還給你。我有些驚訝,居然完全忘記了給他寫信的事。又覺得感激,他還留著它們。停頓了一會兒後,他說,記得《歡騰的小涼河》嗎?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剛進培訓班不久,老師說廠裏有個攝製組需要群眾演員,我們可以去參與拍攝,得到寶貴的現場經驗。那天我們演的第一個鏡頭,臉上需要有興奮和激動的反應。攝影機橫移劃過我們的時候,攝影師說,這個小孩臉上還蠻有戲的。我興奮激動的表情就更真實了。

M接著說,那天拍完戲,我們坐大卡車從金山回上海。你在車上睡著了,臉曬得通紅。我就想這個女孩真好看啊,就是在那一刻開始注意你的。還有一次是大冬天,房間裏冷得要命。你打完乒乓後,衝進我們寢室,熱得把滾燙的臉貼在書桌的玻璃台麵上去冰,說熱死了熱死了,鼻子上還在冒汗。M的話讓我感動,畢竟,世上有幾個人記得你十五歲的樣子?
( e' e4 E+ \: v- A

幼年陳衝(左一)與姥姥、父母+ Z# s$ v; \& W

沒有女人會因此喪命6 A7 G- t  o, K- D0 k- @6 z
(節選)

朋友發來三張照片,不知是誰的公寓,我一下沒懂他的意思。緊接著他發信問,據說這是你以前的家,是嗎?我放大了照片仔細看,什麽也認不出來。正要給他回信說不是,突然注意到照片後景的鋼窗框,眼前浮現出一個大家都叫“妹妹”的女孩,趴在那扇窗口發呆。春夏秋冬,沒人知道她在等待什麽,胡思亂想什麽——那一個個漫長的午後……
" Q4 K* D7 H; p
天色漸漸暗下來,妹妹的視線穿過一片草坪,父親的腳踏車出現在弄堂口,他沿著草坪邊上的水泥路踏過來。妹妹能看到他車把手上掛著的網兜裏,有個牛皮紙包。一會兒,她聽到上樓的腳步聲,然後,父親就頭頂著那個牛皮紙包走進門來。父親是華山醫院放射科的醫生,病人看好了病會送禮物給他,有時候是一塊鹹肉或火腿,有時候是一塊布料或一團毛線,這些日常食品、用品在那個年代是非常稀缺的,每次他都會這樣把它們頂在頭上亮相。妹妹喜歡看到父親這樣喜悅和自豪的樣子。8 j* F' Y' K' J5 G& ]$ _- B
: ]" a/ {1 {% C- ^% M
其他時間父親似乎不怎麽管她,也很少跟她說話。有點像在《動物世界》裏那樣,他把食物叼回窩裏,再教會她一些必要的生存技能。比方遊泳。上醫的遊泳池五分錢一個人,每場一小時。那時候的遊泳衣好像隻有大紅和海軍藍兩種顏色,是用一種毫無彈性的布料做的,內麵有橫豎一排排很細的鬆緊帶,把布料抽起來,變成一小團。穿到身上鬆緊帶繃開後,泳衣看上去很像泡泡紗。妹妹跟兩個小朋友一起更衣,互相係緊背後的帶子。她穿著嶄新的大紅色泳衣從更衣室出來,父親在不遠處等著。妹妹抬頭望父親,陽光晃到她的眼睛裏。父親抱起她,把她放進深水,由她掙紮。妹妹用手劃用腿蹬,拚命伸長了脖子咳水,她模糊看到其他孩子在淺水嬉耍,然後就沉了下去。不知過去多久,她好像失去了知覺,一隻大手突然一把抓住她遊泳衣肩頸的帶子,老虎叼虎仔那樣把她拎出水麵。妹妹清醒過來,她知道,在緊要關頭父親會保護她的。一小時後,遊泳池的鈴聲響起,她已經學會了踩水,以後不會淹死了。
8 X* F1 \5 j' |; j$ A+ `# C
偶爾父親也會帶她玩耍,他們到華山醫院周家花園的小湖裏劃船、拍照。荷葉、荷花漂浮在湖麵上,小木船係在一棵柳樹幹上,柳枝垂落到水裏,跟倒影連成一片。這種時候,妹妹總是換上幹淨的衣服,在頭頂右麵紮一個翹辮子。她沒有母親那種天然的優雅,有點駝背縮脖子,還結實得像個男孩。記得一個裁縫為她做褲子的時候說,你的肉老硬的。盡管如此,父親還是願意在她身上花膠片錢的。他會跟她說,站站直,或者坐挺一點。拍完後,父親就帶她到放射科去衝洗底片,影像在顯影劑中慢慢浮現出來,神奇而美妙,一個不可重複的下午,一片已經逝去的雲彩,在那一刻定格,成為永遠,就像琥珀裏的昆蟲。& C2 F; y6 J* f( s. U4 @( ~. v: k

有時候,父親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或者把她狠揍一頓。當然也不都是莫名其妙的,比方那次她偷走抽屜裏的糧票和油票,然後又全部丟了。那個月家裏幾乎揭不開鍋,那頓打是活該的,事後她就病倒了。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她被一個尖銳的疼痛感刺醒,母親俯身望著她,右手拿著打完的玻璃針筒,左手撫摸她發燙的前額。妹妹發現自己的手心裏,放著一塊黏糊糊的醬芒果,那是她最喜歡吃的零嘴,一小塊可以嘬上大半天。她一陣委屈,知道自己被原諒了,她生病的時候是母親最溫柔的時候……

我踏進如煙的往事,隔著身邊浮動的塵粒,看到那棟童年的房子。它像時間的廢墟中一個完美的蜘蛛網,絲絲縷縷在一束陽光下閃亮。房子門前是一個花園,上三步樓梯有一塊鋪了細小瓷磚的廊庭。那裏有兩扇鋼框玻璃門和兩扇窗戶,邊門裏是一間臥室,正門通往客廳。經過壁爐再往深處就到了飯廳,飯廳和廚房之間有一個儲藏室,再下三步樓梯是廚房。廚房後門外有一條通道,似乎總是有人在那裏揀菜、洗菜、洗衣、聊天。我們平常進出用側門,進門有一個暗廳,聽母親說她小的時候警報一響,全家都躲在這裏,因為這是唯一沒有窗戶的地方。從廳往上走半層樓梯是亭子間和一個小陽台,拐彎再上半層有兩間臥室和書房,還有兩個盥洗室和一個陽台。再上一層是閣樓,閣樓的對麵有一個曬台。
- Y9 ?5 {3 c: O6 z6 ?
啊曬台,那也許是房子裏最快樂的地方吧。我現在的電腦旁放著幾張父親大學期間在曬台上為母親拍的照。也許是那時的膠片感光度的原因,相片似乎都是在大太陽下拍的,還都帶著一點仰角。我曾經以為,仰拍是那個時代的審美,也特別喜歡那些帶著天空和樹頂的通透的構圖。直到最近跟哥哥聊天的時候,他才提醒我,當時仰拍是因為照相機的取景框在相機的頂部。攝影師總是把相機掛在胸腰間,瞄準拍攝的對象。原來一個時代的美感,經常是產生於某一種限製。在父親為母親拍的許多照片裏,我最喜歡那張穿翻領連衣裙的。她臉上的笑容是那麽光彩照人,那是在我和哥哥出生之前。在我的記憶裏,幾乎從未見到過母親這樣一覽無餘的笑容。. c* u' F4 R1 a% j3 V$ d; ~9 O( V4 w- {
! n* N! E( b3 P4 Y/ a) m4 W

" u0 L) W* [9 X7 K; D
從曬台往下看是弄堂的後牆,牆外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樹林,再往遠處就是肇嘉浜路的街心花園。路燈照不進樹林,它便成了無處可躲的戀人們親熱的地方。夜晚我們有時會看到工宣隊員打著手電筒,在林子裏和肇嘉浜路的防空洞裏抓“搞腐化”的人。被電筒照到的男女會逃、會哭、會求饒。記得有一天下午,一對男女慌張地鑽進樹林,貼著後牆激動地扭抱在一起,我們看到了就用鉛桶裝了一桶水澆下去,看到他們尖叫著逃跑,我們快樂得不得了。' c1 M) n$ q9 z6 C4 u" Z, q
: m" L5 X& G% K3 W- b
在我們和鄰居的曬台之間,有一堵一尺厚的高牆,每年國慶節夜晚,我們就用上閣樓用的木梯,爬到牆上看煙花。8 ]5 o) u' x# ]7 c4 B* C4 B

天氣好的時候,我常在曬台上吹肥皂泡。那年代肥皂是奢侈品,不管我怎麽抗議,母親總是把我的頭發剪到齊耳根,她說長頭發洗起來太費肥皂,但是用肥皂來吹泡泡在她的眼裏卻是無可非議的。陽光裏,透明的泡泡,映照著彩虹的顏色,悠悠飄蕩。它們轉瞬即逝,讓我的快樂裏總是帶著一絲感傷。
7 E: |# h+ `7 \6 s5 f' R5 K2 r% b- _
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是那些夏天的夜晚——有時候明月高掛,有時候伸手不見五指。母親把水龍頭接上橡皮管子,再把它掛在晾衣服的繩子上,一邊淋浴,一邊哼歌。她的聲音是那麽的溫柔真誠,她的身體是那麽的光潔完美。為什麽有些不經意的時刻日後會讓你魂牽夢繞?也許一切都有待失去,而變成永恒。這些夏夜再普通不過,什麽大事都沒有發生。然而,多年後在大都會博物館看到古希臘人體石雕像時,我會突然聽到流水和歌聲,聞到硼酸香皂的味道。- V& f4 @0 A: K  T$ T/ @. {

回想起來,在曬台上洗澡的時候,母親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快樂,她似乎在享受一份那個年代所不可思議的自由。我也是快樂的,蒼穹下我隱約感到這是一種特權,母親的肢體、歌聲,還有她看不到的微笑,都在向我透露人生的秘密……; N' L  a1 K: d4 [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又跟母親一起洗澡。每次回上海我都會陪父母去遊泳池。母親佝僂著腰,鬆懈的肌膚好像被雨淋濕的舊衣服,她看著更衣室裏自己的衣服,認真考慮穿每件衣服的先後次序,然後慢慢地穿上。我望著母親,心情猶如一首挽歌。) k1 U- Z1 P4 m3 b

我把朋友發來的照片給她看,問她認不認識。她說,這個是什麽地方?我說平江路老房子啊。她又看一眼說,不是的。我說人家裝修成這樣了,光二樓租金就兩萬塊一個月。她說那裏死人比活人多,還到處都需要修,有什麽好。想了想她又說,不過那裏有我最開心的日子,也有我最難過的日子。; [4 O: H4 ]- J9 W' L: t
……8 _6 h1 C0 w: ^; z+ I7 z+ e$ U% b& A
, H" x% A. {) E" q/ {, a
上海人叫外婆或者阿婆,不叫姥姥。小時候每年春節前,爆米花的人會來。他會把黑鐵的爆鍋架在煤爐上,一手拉風箱,一手轉鍋子。十分鍾後,“嘭”的一聲出鍋,原來的一小碗米就能裝滿一個枕頭套,空氣裏就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甜。那年,二姨跟我表妹從銀川回上海探親。外婆拿著一碗寧夏玉米和兩粒糖精片,帶著我和表妹排在買爆米花的隊伍裏。表妹口口聲聲叫外婆“姥姥”,其他孩子覺得好玩,也都起哄叫姥姥,他們的聲音在弄堂裏此起彼伏,外婆就這樣成了姥姥。& v; d8 D6 D% h9 L: H9 d

我從小跟姥姥長大,可惜她在世的時候,我沒有多問她年輕時候的事情。我隻知道她原名史人範,1908年生於江蘇溧陽。當她成了文學青年後,覺得為人模範太累贅,遂改名史伊凡。
6 K% t, B! T8 B* V
“文革”時期,家裏大部分老照片都銷毀掉了。我出國的時候,帶走了幸存的一本小相冊。那裏麵有一張姥姥兩三歲時候,跟她母親和姐姐的合影。姥姥的母親是個裹小腳的美女,卻把姥姥和她姐姐打扮成男孩的樣子。我母親稱她的外婆為“矮好婆”,母親說矮好婆不識字,經常被她學問淵博的先生罵笨。但是她其實非常聰明,出去聽一出戲,她回來就會哼唱。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年代,她給自己的女兒們穿上男孩的裝束,是代表她把她們當男孩子來養的心願嗎?還是家境拮據,女兒們繼承了親眷男孩的衣服?' C) a7 J5 {9 P! b, N+ R3 F% w) u# a
' q# l# F* p, Y6 p; `7 n

姥姥出國前帶我母親和二姨去照相館拍照
. q: ]  C+ ~* q/ Q* a0 l* R3 _
姥姥的父親史蟄夫是一代國學泰鬥。史蟄夫是光緒間廩生,曾參加辛亥革命,為維新人物,北伐前曾是國民黨的地下黨員,在國民黨取得政權後,因不滿意國民黨的執政措施,在報上登啟事公開脫離國民黨。他曾在常州中學、南菁中學、無錫高等師範任國文教師和曆史教師。共有一百二十冊的《民國時期語言文字學》匯編中第二十四至二十八冊為史蟄夫所編的《六書統一》,他在篆刻上有極深的造詣,瞿秋白就讀常州中學時,就隨他學習篆刻並成為他的得意門生。& R4 U/ Z: R, \) Y2 J% V

據說,史蟄夫不僅治學嚴謹,治家也頗嚴厲,加之性格暴烈,而姥姥性格不亞於他,從小叛逆,1922年秋入蘇州女子師範,漸漸卷入學生運動,高舉反封建統治旗幟,前後三次登報與其父脫離父女關係。1926年又和同學從蘇州出走,投奔北伐,去南京分配到國民黨總政治部秘書長王昆侖手下幹事,感到無所作為,並看到國民黨內部風氣不正,就離開了政治部,回家準備考大學。4 ~; b) T, @- Y( j

姥姥在1927年考進國立第四中山大學文學院(該院在1928年5月改名為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1930年她作為學聯代表認識了上海醫學院學聯代表張昌紹——我的外公。家族裏的人都知道他們風風火火的戀愛故事。一開始,是姥姥的妹妹——我的三姥姥——先認識和愛上外公的,可最後外公卻娶了姥姥。這是我母親從姥姥的大姐那裏聽來的。據母親說,外公和姥姥把家搬到平江路以後,三姥姥和她丈夫幾乎每周日都來拜訪。午飯後,外公和三姥姥的丈夫坐在客廳各自看報紙,而姥姥和三姥姥常常在樓上吵架。
3 [2 V! R5 R) {" N5 J+ l' h
離開的時候,三姥姥總是傷心無比。她曾跟我母親說過,回家時走在楓林橋上,恨不能一頭跳進肇嘉浜裏。後來,三姥姥隨她丈夫搬去北京。我二姨和小姨在北京念大學的時候,三姥姥常請她們到家裏吃飯,跟她們講外公年輕時的事情。“文革”中外公和姥姥的工資凍結,每個月是三姥姥給我小姨生活費。她對我母親和兩個姨都格外寵愛,親戚間傳說,她愛我母親勝過愛她自己的女兒。我開始拍電影後,在北京見到三姥姥。她笑眯眯打量著我說,倒是你當了電影明星,阿中(我母親)才真叫漂亮。但是隻要姥姥在場,她們兩個人就繼續翻老賬,無休無止。
( q9 Y' |  K" ^7 s0 N6 i- P3 a6 [) R

陳衝和姥姥8 w/ W7 A2 P  g; h3 d! Q! d# U6 |

難忘那些從未發生過的擁抱

前兩天我跟一個多年沒聯係的老同學通電話,他第一提到的就是姥姥。他回憶道,在他人生不順利之時,姥姥手裏拿根煙,笑眯眯地說,小朋友,軍棋下下。姥姥跟他講的是上海話,軍棋“紮紮”,她的意思是人生一盤棋,有輸有贏。朋友還記得姥姥說,棋子木頭做,輸了再來過。他說的上海話“輸忒再來過”,讓我突然思念姥姥的房間,和那裏的時光。
姥姥冒著風險在閣樓保留了一隻棕色的小皮箱,裏麵藏了她最喜歡的書籍。我第一次看“禁書”是在扁桃腺手術之後,那時割扁桃腺盛行,用一種新的方法,不打麻藥不用刀,隻是用一塊壓舌板和一把特殊的鉗子將它們摘除。母親告訴我手術後醫院會給病人吃冰激淋,從她的語氣聽起來,這簡直是一種特權,我立刻同意去割扁桃腺。手術那天,我胸前戴了一枚直徑四寸的毛主席像章,心裏反複背誦著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手術結束後,護士把一小紙盒“紫雪糕”和小木勺遞到我手裏,我卻疼得什麽都不能吞咽。母親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倚在她懷裏,一路上眼巴巴看著冰激淋一點點融化。回到家,我把化掉的紫雪糕給了哥哥。# r6 U+ k$ J. o1 \, s
. A1 h0 t+ ^/ T% B- x; j3 f, b. R
姥姥看我可憐,去閣樓把那隻皮箱拿了下來,從裏麵取出一本《哈姆雷特》的連環畫給我看。接著的兩天病假裏,我一遍遍地看那本連環畫,那是由英國演員Laurence Olivier演哈姆雷特的劇照組編成的,我被哈姆雷特眼睛裏傳遞出來的瘋狂和痛苦深深吸引,劇中暴力和仁慈的共存,罪和恩典的和解,啟蒙了我潛意識對人性的認知。成年後我對悲劇的迷戀,也許就是從哈姆雷特開始的,它讓我在朦朧中感受到,藝術作品中呈現的悲劇,是對生活中悲劇的洗禮和升華。

那次以後,我時刻期待著感冒發燒不能上學的日子,讓書本領我走進自己內心世界裏那些陌生的角落。至今若有人提起契訶夫、狄更斯或者勃朗特,都會讓我聯想起發燒譫妄的感覺,而躺在床上讀書,仍具有治愈一切的魔力。

記得有一段時期,姥姥被打成了“反革命”。母親嚴肅地跟我解釋,姥姥跟人說,毛主席是“兩論”起家(《矛盾論》和《實踐論》),而她自己是“兩精”起家(糖精和味精)。母親要我懂得禍從口出的道理。姥姥被停職停薪,就幹脆帶我坐火車出外旅行。那個年代沒有人旅遊,隻有人出公差。至今我不知道她哪裏弄來的錢,怎麽搞到的介紹信,以什麽理由為我請的假。那年我的語文課本裏有一篇寫南京長江大橋的課文,火車開過大橋的時刻,我非常興奮和驕傲——不隻為了橋的壯觀,而是為了全校隻有我一個人親眼見過它。在南京的時候,姥姥帶我去了一棟老房子,探望一位不知是舊友還是親戚,兩人低聲聊到深夜。那一晚我睡睡醒醒,直到朦朧的晨光從窗簾縫裏鑽進來,我仍然聽到姥姥在竊竊私語。現在回想起來,那幽暗的光線、喃喃的低語似夢似幻。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座城市曾經有姥姥的青春和夢想,也還不懂得她走在鼓樓區大街小巷中的悵惘。


旅途上,姥姥給我補習功課。我喜歡語文,讀了不少董存瑞、黃繼光、劉胡蘭的英雄事跡的書籍,並抄寫了很多豪言壯語。我給姥姥看我的筆記本,還請她看到好的豪言壯語也幫我記錄下來。那時候的作文開頭都有類似“東風吹,戰鼓擂,國內外形勢一片大好”那樣的空話。姥姥跟我說,你不需要這些豪言壯語,一個字可以講清楚的事,不要用兩個字。

“四人幫”被打倒後,搶房子的人陸續從我家搬走,姥姥終於回到她的房間,經常有年輕人上門找她補習英文、修改文章或者閑聊。從英國回來的時候,她帶回一個手搖唱機和Linguaphone教英語的唱片及課本,喜歡英語的人會聚在她的房間聽唱片,學講純正的女皇英語。記得一個住在外交大樓裏的男青年,常來陪姥姥聊天,讓姥姥給他看閣樓上的舊物,後來姥姥把一盒子我曾外祖父史蟄夫刻的圖章都送給他了。可惜那時我太小,還不懂得珍惜祖上留下的舊物,沒有阻止姥姥這樣做。4 X: H/ ?5 I& I; y6 Y1 v1 _1 U

1977年我主演了謝晉導演的《青春》,1979年又因電影《小花》得了百花獎最佳女主角,經常有男士上門想認識我。據姥姥說,他們都是“高幹子弟”,我們既不能得罪他們,也不能讓我出麵。我總是躲在父母房間看書,而姥姥在隔壁倒茶遞煙,冬天點上炭爐,夏天遞把扇子,天南海北地跟人聊,頗有舍赫拉紮德《天方夜譚》的味道。來的人雖然不能滿足初衷,走時也不覺太失望,有的幹脆忘記了初衷,日後還帶著禮物回來看她,成了忘年交。

我的朋友們也都喜歡她,前兩天我跟一個多年沒聯係的老同學通電話,他第一提到的就是姥姥。他回憶道,在他人生不順利之時,姥姥手裏拿根煙,笑眯眯地說,小朋友,軍棋下下。姥姥跟他講的是上海話,軍棋“紮紮”,她的意思是人生一盤棋,有輸有贏。朋友還記得姥姥說,棋子木頭做,輸了再來過。他說的上海話“輸忒再來過”,讓我突然思念姥姥的房間,和那裏的時光。
  z( D9 @# ~6 H; b( M3 X
十多年前有一天,我在橫店拍戲,扮演《辛亥革命》裏的葉赫那拉皇後。化完妝後,全體演員到現場排練。我坐在皇位上,下麵站滿了宮廷的大臣。我突然看見兩位過去的老同學,在跟我同演一場戲。我們隔著幾米的距離和幾十年的光陰,互望,感慨——歲月寫在我們的臉上,生活的摔打和考驗印刻在我們的心裏。導演喊停後,我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我們情不自禁地聊起了從前,普通話裏夾帶著幾句上海話。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腦海裏都是同學們朗朗的聲音,在教室、在操場、在寢室、在澡房,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

學好聲韻辯四聲,
陰陽上去要分明。! R. Z+ Z/ T. \4 S: d
部位方法須找準,
開齊合撮屬口形。
雙唇班報必百波,$ c7 g* M( z* m: i9 c
舌尖當地鬥點丁。$ x6 L7 G% A4 M+ P7 R0 k- H. {: @
舌根高狗工耕故,
舌麵積結教堅精。
……6 o( i# V0 [" W+ q/ r3 }& Q3 Q7 r

原來我從未忘記。外人哪裏會懂“舌根高狗工耕故”是什麽意思,而對於我來說,它是魔咒,它是時光機。聽到它,我瞬間穿越回那個早已消失了的院子。那裏永遠是初夏的早晨,微風吹動著野草,我們年輕的身心跟野草一樣,隻要太陽,隻要一場雨,就可以那麽快樂。8 K' Y0 o* l' I

我在劇團過了幾年自由散漫的生活,整天踢腿、練繞口令、打乒乓球。突然憋在上外的課堂裏學習語法、記單詞、背課文、寫作業,令我很不習慣。我每天盼望著星期天,可以回培訓班看望同學們,瘋玩一天。記憶裏,騎車去劇團的時候街上似乎總是春夏,從劇團騎回學院的時候總是秋冬。
4 V2 D! X5 h" d0 X# v
有時候,M會送我一程。偶爾,我們會一起去看一場電影。他還來上外看過我一回,我們把整個校園走遍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色暗下來,才依依不舍地告別。我懷著惆悵的心情,轉身回到寢室,將自己投入到單調乏味的介詞裏去。- H+ ]2 j3 h: N1 h5 G% w+ r" c

學會準確地運用in、on、at真是我要的東西嗎?我到底要什麽?人隻活一回,既沒有上一生可以作出比較,也沒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一切都隻能走著瞧。我不清楚自己要什麽,隻感到劇團的那種快活讓我空虛、窒息。我必須離開。在以後的生命裏,也總是這份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這份靈魂深處的不安,在舒適的時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險境;在枯萎的時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在迷失的時候,提醒我命運的軌跡、人生的歸屬。

盡管我努力參與到學院單調而高壓的生活裏去,也結識了幾位日後會成為好友的同學,但是我無法快樂起來。更糟糕的是,我總是莫名其妙地違反了學院這樣或者那樣的紀律,經常被班長或係領導叫去談話。英語係的黨支部副書記是一位非常和藹的趙老師,他長得矮小,褲子好像永遠拖在地上。據說他以前在國民黨部隊當過小兵,被共產黨部隊俘虜後,經過教育,成了一名忠誠的共產黨員。但由於他的曆史問題,一把年紀了還是副書記。當時的書記要比他年輕很多。有一回我穿了母親從美國寄來的大紅襯衣,在校園裏顯得有些耀眼。不知是同學反映上去的,還是趙老師自己看到的,我很快被叫去談話。他說這裏是學術單位,最好不要有文藝界的生活作風,這樣影響不好。搞了半天,我才明白是那件大紅襯衣的問題。每次談話結束說再見的時候,他見我沮喪,總是帶著一點歉意的微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 w1 Z5 D5 E* e
有一天下課,趙老師又來找我去他辦公室。我馬上在頭腦裏審視自己那幾天的穿著、表現。心想,這次又是犯了什麽錯誤。我知道這些談話都是我政治上、道德品行上的汙點,將來畢業分配的時候都會為我減分的。走進辦公室後,趙老師給我介紹了一位來客。他叫潘文展,從北影廠來上海借調我的。趙老師說具體手續還都沒有辦,院方也還沒有給出意見。潘導演是來跟我聊一聊這項工作,聽聽我的想法。
; c+ W  j7 |4 A: Y. [$ _+ l7 v/ ^7 a
原來潘導演是受他的愛人張錚導演委派,到上海來請我演《桐柏英雄》的女主角,也就是後來的電影《小花》裏的小花。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邊走邊聊,臨離開時他留了《桐柏英雄》的書給我讀。

9 F6 y2 D/ \* z# S
* {: ^2 E  U) B# g# s0 v! ]6 }" Q
那天下課後我一口氣念完了那本書,向往起攝製組的生活。我好像是在印度電影《大篷車》裏看到,吉普賽人帶著鍋碗瓢盆和樂器,在大篷車裏生活。大篷車到哪裏,他們的世界和家就在哪裏。我覺得拍電影的人就是一種吉普賽人,攝製組就是大篷車。
$ A- j9 N' Y/ N* h  q" V8 y
《小花》劇組的確是一輛快樂的大篷車。當時有一批北影演員培訓班的年輕人,扮演戲裏的配角和群眾,他們整天變著法兒地尋開心,玩遊戲,惡作劇,聽音樂。組裏有人從汕頭買回來走私進口的錄音機,還有斯特勞斯圓舞曲和鄧麗君歌的磁帶。在我多年受到的革命教育裏,個人情感是一個需要克服的缺點,更何況放到歌裏去唱。但是鄧麗君柔軟的聲音和私密的吟誦,在一夜間融化了我心裏揣了一輩子都不自知的硬塊。" z% [( A8 @* `+ ?

記得組裏每星期都開一次交際舞會,那是我第一次有機會跟異性的身體自由接觸,而且這接觸跟談婚論嫁沒有關係,它隻是為了快活。走出舞會的時候我會想,完了,我墮落了。但下一次舞會我又去了。演我母親的陶白莉在生活中有一種天然的優雅,她從父母那裏看到過交際舞,就在宿舍裏教我。在上影廠學習“參考片”時,我看過她父親陶金主演的《一江春水向東流》,就讓她教我跳影片裏陶金和舒繡文跳過的探戈。她性子上來了,還教給我倫巴和吉特巴的步子。那些大膽的動作,啟蒙了我對自己身體的認識。  Y$ A6 A$ R! ?7 c0 N
# T/ k0 F' |  U( \6 f
記得組裏有位姓隋的演員是宋慶齡的養女,她長得高挑摩登,雖然那時我不懂什麽叫性感,那個概念要多年以後才進入我的思想,但是回想起來,小隋渾身散發著一種不羈的欲望。印象中她總是塗了睫毛膏,擦了口紅。那些是我之前沒有見過的、商店裏也沒的賣的東西,令我暗地裏羨慕。

戲裏演我哥哥的唐國強,那段時候經常找我一起學習英語,有時還帶我在黃山的取景地拍照片。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非常期待他的到來。每當舞會上響起慢四步音樂——尤其是鄧麗君的靡靡之音時,我總是雀躍地渴望他來邀請我。他彌漫在我的每個思緒裏。, c) Y) r- |: [7 h$ t
0 ^' R; r7 P5 [& O# |1 ^
當年我們穿的那種尼龍襪非常厚而不透氣,那時的球鞋也特別焐腳。我愛出腳汗,又懶得洗襪子,一穿就是好幾天,腳臭到令人作嘔的地步。一天,我終於自己也忍受不了了,把襪子脫下來扔在臉盆裏,然後把暖壺的開水倒進去泡。誰想到我剛把滾燙的開水倒在臭襪子上,就聽到敲門聲,打開一看正是唐國強。$ Z/ @  ]7 F* o3 }

他走進屋,臉盆裏的開水冒著蒸汽,一股臭味散發開來。我尷尬地站在臉盆和他之間,後悔莫及。那天後,我每天都換襪子洗襪子。7 b# C& ]1 m: q( |7 f
- S  w0 E3 [; K; \
安徽和湖北的外景結束後,我們轉到北影廠拍內景,住在北京招待所。唐國強那時已經訂婚,未婚妻家是部隊的幹部。他未婚妻打電話到前台找他的時候,我們經常惡作劇,跟她說,唐國強啊?他好像在劉曉慶房間裏吧。+ q7 O, u! F% [9 N# k

拍完全片後,我們有一次聚會,不知在誰的家裏,慶祝唐國強結婚。記得桌上放滿了喜糖和酒杯,一屋子人都在嘻嘻哈哈。錄音機低聲放著鄧麗君柔情似蜜的歌聲“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隻因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我坐在那裏強顏歡笑,克製住心裏揮之不去的憂傷。不知是因為唐國強結婚了,還是因為我的大篷車,在我沒有準備好的情形下,把我放在一個陌生的四岔路口,在一片飛塵裏消失了……
4 j! C$ y7 b3 Q: s5 d/ D# N2 R

陳衝在電影《小花》中的劇照
6 ]; |9 P2 U5 Q7 g
我怎樣才能理解他/ v, m/ ?# M  ?' W. X, i/ j
(節選)& J  C. ^5 Q  F* g: c6 w

我恍惚有這樣的記憶,出事的那天外公沒有吃完碗裏的午飯,撥到貓食盆裏喂貓了,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回家。那晚母親很早就讓我和哥哥去睡覺,半夜裏我被各種動靜吵醒,好像有人低聲急促地說話,還有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和關門聲。我再入睡的時候就睡得很淺,做了斷斷續續的噩夢。人生第一次有不祥的預感,也許就是在那天晚上。6 W& |; |  Q6 F: b# s3 o
/ q$ Z6 Z" C' g( F7 g, S/ W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看見家裏的大人,老保姆把我送去了幼兒園。下午她接我回家的時候,母親站在門口等著我,把我帶到灶頭間,蹲下來摟住我說,外公死了。說著,她就哭了。那是我頭一次看到大人哭,非常害怕,抱著她不放。等了一會兒,母親鬆開我,擦幹眼淚,拉著我的手去外公和姥姥的臥房。厚厚的窗簾拉緊著,昏暗的光線裏姥姥背靠枕頭呆坐在床上。那年姥姥五十九歲。母親說後來姥姥曾經吞別針,企圖隨外公一樣去死,但是被搶救了回來。


/ o3 r) m% v. h, U# V( O* V/ b
外公死後的第二天,母親送我去幼兒園,教我說,別人問什麽你都說不知道就行了。那天我們跟往日一樣,洗完手洗完臉,排隊等著老師用玻璃試管給我們每人嘴裏點一滴魚肝油,然後另一位老師給我們每人手上點一滴甘油抹臉。那時候糖是稀有物資,我們每天都等著這個時刻舔甘油裏的甜味。排在我前麵的女孩舔著甘油回頭說,我爸爸說你的外公不是死了,是畏罪自殺,什麽是畏罪自殺?我低頭說不知道。我的確不知道,但是那不明意義的四個字卻嵌到了我的腦子裏。1 g* J* M5 I. a5 u6 v- e
! g- C& g" n6 W$ E' X' \
在那之後的許多年裏,大人們從來不在我麵前提到外公,所以我對他沒有什麽記憶。1981年我出國留學的時候,隨身帶走了家裏僅存的幾張外公的相片。那是一箱準備四年大學用的生活必需品——肥皂、牙膏、手紙、替換衣服、被單、字典和幾本書籍,不知為什麽外公的照片也在這箱生活必需品裏。一旦有了剩餘的錢,我就到一家叫Arron Brothers的鏡框店,買回幾個“買一送一”的鏡框,並用很寬的硬紙邊襯托著,把那幾張又小又黃的照片分別掛在牆上、放在我的書桌和床頭櫃上。! [( c* o9 G. K2 ]
, J) y- x; R) A& P) U. a  F
外公站在一個陽台上,身後有洋樓和花園。他身著淺色西裝,梳著中分頭,嘴角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目光卻是十分堅定的。那是他相片裏最年輕的一張,也許是在上海醫學院期間?
* X7 R& }% c; M8 E+ K
外公坐在一艘賽艇裏劃船,身穿白襯衣加一件西裝背心,打著領帶。照片中那條河,河邊的樹和那座小橋似乎是牛津大學。那應該是1937年到1940年之間?


外公站在假山前的石橋上,身後是湖心亭,水裏有荷花,頭頂上飄著柳枝。他身著西裝大衣,英俊瀟灑。那是他出國留學之前,還是他剛剛留學歸來?
% Y+ j) _: x- A+ P1 X, _1 a: c2 }
3 Z, x( H- T+ x
" A4 \+ w% y4 j5 _) q
外公和幾個斯文青年,站在一條泥濘的路上,身後是一棟矮樓。外公身著西裝大衣,戴著皮手套,個子比其他人高很多。這張照片背後寫著:1945年於前中央衛生實驗院,化學藥物係藥理室(重慶歌樂山)。+ k* o! v( l5 S: j' n3 C% h( A
$ A& S5 c. d6 h1 H% W  [
: `: W5 Z: T7 @0 Q( C7 d
外公戴著棉帽,裹著海軍呢大衣,站在高高的石梯上,背後是古老的城牆。他身邊站著一位我不認識的男子。從衣服上看像是1950年代。那不是上海,也許是出差到北方講學,在那裏跟朋友留影?5 K; y7 p$ `  n" ~7 k$ F8 B

外公和姥姥手裏抱著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外公穿著中山服,胸前戴著“為人民服務”的胸章。他抿嘴笑著,是個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1960年代照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t. E, f+ o! Y; i



每次為鏡框擦灰的時候,我都會仔細看照片裏的外公,他清瘦挺拔,溫和典雅,目光裏充滿抱負和理想。我總是在心裏問自己,是什麽讓他這樣決絕地離開人世?難道沒有任何一種依戀能夠留住他?那年外公六十歲,據母親說,他精力充沛,連體重都保持在青年時的水平,一般中老年人好發的心血管病、糖尿病、關節病之類他全沒有。而在那個寒冬臘月的夜晚,他毅然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麽才能理解他?/ d7 K; q' o. Y0 g8 b4 X/ f
9 t* C2 Y* J' [
外公因是畏罪自殺,家屬得不到任何津貼,姥姥被打成了“反革命”後,也停了薪水,每個月隻有幾塊錢的生活費,我們的家境變得很拮據。母親和姥姥都不會過日子,心血來潮的時候,母親會去買話梅、桃板、醬芒果幹,姥姥也會買椰子醬、麵包、烤子魚罐頭那樣的奢侈品,經常是到發工資前幾天就維持不住了。這種時候,母親和姥姥就會互相責怪、爭吵。吵架開始都是為了菜錢,但是很快就變成了母親對姥姥的控訴:我才五歲啊,你就把我丟給人家,自己去了英國,我吃蛀掉的米,褲子破了用書包來擋,後媽都不會這樣對孩子啊……那段幼年的不幸被母親多次提起,每次吵到這個地步姥姥就隻好不響。5 `0 |7 [6 ~# b1 _" q, Y: W% ~

有幾回,在沒錢買菜的時候,我不知道從哪裏學會了用糧票去跟人換雞蛋。印象裏那人像農村來的,雞蛋放在一個竹籃子裏,上麵蓋著破毛巾。老保姆被送回鄉下老家後,我開始掌廚。那時我大概十一歲,還在長個,周圍的煤氣灶、水槽、砧板都顯得很高。每天早上,我把米淘好,中午一下課就把書包往背後一推,開始燒飯。我能把很小一塊肉切成很細的肉絲,炒一炒,再把大白菜放進鍋一起煮爛,勾芡後放味精,就是一大鍋很香的“爛糊肉絲”。我還能把一根很細的帶魚,做成兩大碗“苔條麵拖帶魚”,分兩頓飯吃。弄堂大門外的水果攤上,常有爛了半個的蘋果或鴨梨。我總是會很便宜地把它們買回家,去掉爛的部分,切成小塊,用糖精和藕粉做成水果羹。這些都是我非常樂意做的家務,但是我痛恨洗碗和一切廚房的善後工作,那些全都推給哥哥去做。哥哥畫畫,需要我做模特兒,我常用洗碗作為交換條件,同時還要求他,必須把眼睛畫得比實際的大。
% `2 V. N* N# q. x" s
哥哥天性敏感,從小熱愛美術、詩歌,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把畫畫好。但是為了避免畢業後插隊落戶,父親逼他參加過遊泳隊、水球隊和劃船隊,硬是把一個文弱的男孩,練成了一個渾身腱子肉的少年運動員。哥哥所在的劃船隊,每天在長風公園訓練。有一天,他在湖裏逮了十來隻蛤蟆,回來後放在浴缸裏。它們長腿大眼睛,醜得可愛,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們做成菜。母親到家後,站在浴缸邊看一會兒,然後回屋拿了一把剪刀。她抓起一隻蛤蟆,拎著它的腳往浴缸邊上狠狠一甩,看它不動了,就在嘴上剪開一個口,拽一把,整張皮就撕了下來。- A" W3 L2 t. e3 H1 @9 H9 n

我不會忘記母親那天的手,她自信、簡練的動作,好像這是她每天在做的事情。浴缸後上方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漸暗的天色裏,蛤蟆在搪瓷上徒勞地趴著跳著。母親緊閉著嘴不說話,隻聽到蛤蟆和浴缸暴力相撞的啪啪聲和撕皮的刺啦聲。3 |! q( Q" B8 [+ |* [% r

現在我也為人母,可以懂得,母親麵對蛤蟆時的勇敢和無情其實是給我做的榜樣。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抓住一切“可教育時刻”,教我去學會生存的技能。大概在我十二歲的樣子,母親教會我打靜脈針。那年,她接到了一項重要科研任務——從神經藥理的角度,尋找針刺麻醉的鎮痛原理。實驗室有動物房,我喜歡去那裏撫摸頭皮裏埋了電極的小老鼠和大白兔,還有狗和猴子。星期天早上,母親常帶著我用水管衝洗猴子的籠子,然後把糞便清掃掉。有一次,我們發現水管不見了,前後左右找不到,好半天後才注意到,幾個猴子不知怎麽把管子勾到了籠子裏,然後一起坐在上麵,顯然是不想讓我們用水衝它們。母親笑出來,誇那些猴子聰明。那天,她打開一籠做過實驗後廢掉的小白鼠,抓起一隻,給我看它半透明的尾巴裏的四條血管,然後把著我的手,教我把針頭紮到靜脈裏,再把針筒往回抽一下。她說,你看到回血就是紮準了,現在注射空氣進血管,小白鼠就猝死了。
/ o' t% l/ W' V: Q3 c
幾十年後在大洋彼岸,我被送到醫院做緊急剖腹產,那是我這輩子頭一次打靜脈針。針頭紮進血管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在我手裏痙攣的小白鼠,眼睛盯著輸液管,衝著護士大叫,裏麵有氣泡!! P  I" x* g) Q8 X
: ^' |/ b0 S1 L  O% W: J7 t. G
許多當年母親教給我的科學常識,像是寫在我眼皮底下的課本,合上眼我就能看見它。有時候,我會捕捉到自己跟女兒們重複我母親的話。比方說,青菜要洗完了再切,先切後洗的話,會丟失太多的維生素;想要青菜出鍋時是綠色的,鍋蓋就隻能蓋一回,揭開以後再蓋上一定會發黃;煮幹豆類的時候先不要加鹽或糖,這樣才容易煮爛;還有,洗髒衣服用水泡沒什麽效率,需要重複擠掉髒水吸入清水,洗滌是通過這樣的交換而完成的。) U8 i7 V; r. d

最難忘的常識,是關於水和油。我剛開始炒菜的時候發生過一個事故,我把油倒進了一個濕的炒鍋,結果臉被滾燙的油濺到。母親嚇壞了,拿了筆和紙,跟我仔細解釋了水的分子和油的分子、水的沸點和油的沸點的區別,為什麽鍋子必須是完全幹的才能把油倒進去。在母親眼裏,炒菜變成了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她最大的恐懼就是我的眼睛會被油爆瞎。後來我到美國留學,母親給我的每一封信裏都要加上一句炒菜要小心,油不要濺到眼睛裏。那些年我麵對的人生危機母親無法知道,她隻能茫然地擔憂,而眼睛被滾油爆瞎這一形象,象征著一切可能發生在她女兒身上的邪惡。

母親雖然喜歡教我科學常識,但是對我青春期身體的變化隻字不提。那段時間我喜歡打乒乓球,上學的時候總是把一塊乒乓球拍藏在罩衣下麵,拍把掖在褲腰裏。有一天,我感覺到球拍觸到胸口時很疼,意識到那裏長了兩個硬塊,以為自己生了什麽病。又過了一陣,胸就鼓了起來。有一天,在田徑課跑步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男老師盯著我跳動的胸脯,臉唰的一下紅到耳根。回到家,我就把穿不下的方領衫,修剪縫製成勒胸的內衣,勒到喘不過氣來才放心。" o  r2 _, b8 O1 [  K/ |# f! F

那個愛趴在窗前發呆的妹妹,越過了一段尷尬的年齡後,長成一個含苞待放、明眸善睞的少女。記得那段時侯,我總是在等著隔壁鄰居家一個卷發男孩回家。每次在窗口看到他,我就飛速拿起羽毛球拍衝下樓,氣喘籲籲跑到他麵前,假裝這完全是巧合。有一次母親正好騎車過來,看見我和男孩在說笑,就把我拉回了家。她嚴厲地說,他是個吊兒郎當不愛學習的小流氓,你還去跟他胡調情,以後再也不許做這種事了。我不知道“調情”和“這種事”是什麽,但它們讓我聯想起,在姥姥的《匹克威克外傳》插圖裏麵,有一張男人和女人在一條公園長椅上接吻,每次翻看都讓我感覺暗流湧動。我直覺“調情”和“這種事”都是羞恥的、罪過的,是我不應該做的事。

這樣的欲望和抗爭,就是從亞當夏娃延續下來的原罪嗎?為什麽在所有的文明裏,都有對這個最自然的欲望的禁忌?人類是為了征服欲望,而創造了輝煌的精神世界嗎?所有的藝術不都是欲望的升華嗎?還有愛情,它又是什麽?是上帝送給欲望的禮物嗎?: O' p" V8 c6 O


陳衝就讀於上海外國語大學時) u0 a: L* D/ k! k
) O/ t# `) ?" m, z& H
https://mp.weixin.qq.com/s/xsnyeehK7uY4kcsDiVJ-Ew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少壯軍人 回複 悄悄話 陳衝最有影響的電影是(青春)尤其是其中她扮演的啞妹唱的“我愛你中國”一直流傳至今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