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揮一揮手

居美國華盛頓, 就職政府部門, 花甲年歲, 天天等下班, 月月等薪水, 年年等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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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複旦教授的“三線”記憶--作者:鄭磊

(2015-06-10 16:40:12) 下一個
影片《闖入者》後半段,女主角回到貴州老廠,《山楂樹》的音樂響起,看到這裏,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個取景點就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有一個鏡頭的遠景裏,甚至都能看到我曾經的家。那裏的一草一木我最熟悉,如今卻已人去樓空,幾近廢墟。
“三線建設”是國家在上世紀60年代中期以戰備為目的進行的一場大規模工業遷移。所謂“三線”是針對沿海的 “一線”和中東部地區的“二線”而言,主要指我國的西南和西北地區。以距離沿海的遠近,又有“大三線”和“小三線”之分。數百萬的工人、幹部、知識分子和官兵,在“備戰備荒為人民”、“好人好馬上三線”的號召下,從沿海西遷。我的父母就是上世紀60年代末從上海去貴州三線的,他們在那裏相識結婚,我的青少年時代也大部分在貴州的那個廠子裏度過。
根據大分散小集中、“山、散、洞”的建設要求,廠子建在一個山溝裏,開車到最近的縣城也要半個小時。廠裏一應俱全,有自己的住房、學校、醫務室、影院、集體澡堂、商店、派出所、俱樂部。
整個廠子連職工帶家屬有上千人,是一個封閉的小社會。全廠設有無死角高音喇叭,坐在家裏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每天早上7點,會播放起床號“叫早”,大家起床洗漱吃早飯,然後大人們一起從家屬區步行去廠區上班,孩子們則去學校上課。8點整會放“上班號”,此時還未進入廠區或教室的就算遲到。此外,中午12點下班、1點上班、5點下班時也都會鳴號。每天學校放學之後到5點家長下班之前的這段時間,是孩子們最快樂的自由時段。等下班號一響,無論在玩什麽,我們會頓時作鳥獸散,回到自家書桌前假裝“安心做作業”。
在廠子裏,父母們都是同事,孩子們都是同學,回家後還是鄰居,隨時隨地都有一雙眼睛盯著你。誰家夫妻吵了架,第二天全廠都會知道,我上午考試成績不好,中午還沒到家,我媽已經拿著尺子在等我。廠長就是這個小社會的全權總管,生產、生活、學習、娛樂、購物全都能管,甚至包括調解夫妻吵架。
由於資源和機會極其有限,一切都由“上麵”統一安排或分配,平時工作生活又都在一起,職工們之間磕磕碰碰的事都不少。我母親早年曾和醫務室的一位女同事工作上有些過節,後來這位女同事的丈夫成了廠長。用我父母的話說,此後十多年他們都遭受廠長的“迫害”,無處可逃。那時的人也沒有辭職之說,而一旦原本來往密切的兩家父母之間有了矛盾,孩子們也不在一起玩了。
我們那個廠大部分是上海人,也有來自北京、東北、西安、湖南等地的。周恩來的侄女周秉德,有幾年就是我們家樓下的鄰居,他們對自家身世嚴格保密。直到有一次全場放電影紀錄片,鏡頭中出現了周總理,她家的兒子童言無忌,對著銀幕上的周總理大叫“姥爺!姥爺!”,這時大家才知道了這個秘密,沒多久他們全家就回北京了。
雖然遠離家鄉幾千公裏,大人們仍努力保持上海的生活方式和文化習俗,日常生活中都用上海話交流,我們這些孩子也從小會說地道的上海話,卻不會說貴州話。我有兩個姑媽當時也去了貴州“插隊落戶”,和“三線人”住在相對隔離的廠礦不同,她們是完全在農村生活,生活條件比我們廠礦要差很多。
每隔幾年全家會回上海探親,火車要坐兩天兩夜,常常要一路坐硬座到上海。到了晚上,父母們坐著,我則橫躺在父母身上或座位底下。在上海短暫停留的時間裏,父母用平時攢下的積蓄到處采購生活用品,全家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換成新的,仿佛這樣全家就又能和上海人一樣了。回去前自然也免不了為同事們代購產品。而對孩子們來說,每次從上海回去後,就是我們炫耀新玩()具,展示新衣鞋的日子。
父母從小對我的教育就是:隻有考上大學,全家才能回到上海。所以我的成績已經和學習本身無關,而是維係著全家的命運。我媽給我定下的規則是:考試成績95分以下,每少一分,就用尺子打一下手心,90分以下就自動進入不計數“亂打”模式。當然,等我考上大學之後,父母再沒問過我學習成績的事。
小學三年級時,父母曾把我送回上海外祖父母家讀書。由於沒有上海戶口,我在上海屬於“借讀生”,還是父母去學校裏使勁求情才把我收下的。我自知能“闖入”上海讀書不容易,所以學習還算努力,也知道怎麽去討老師們的喜歡。而更大的挑戰其實不在學校裏。80年代上海人居住條件很差,幾代人蝸居在鬥室裏,本身已經很困難,我的到來成了一名“小闖入者”。等父母留下我回貴州之後,我突然發現,以前回去探親時對我很熱情的大人們變了樣,時常話中有話、冷言冷語、甚至厲聲厲氣。現在想來他們有他們的難處,而十歲不到的我也正在頑皮倔強的年齡。但記憶中那確實是我真正麵對成年人世界的第一年,學會了察言觀色和在夾縫中生存。一直熬到來年暑假回貴州時,我再把憋了一年的委屈向父母“匯報”。
暑假之後,父母把我轉到了另一邊的祖父母家,但那邊的情況更複雜。五年級時,父母隻好把我接回貴州。雖然我很喜歡上海的教育氛圍和優良設施,但更願意不再寄人籬下回到自己父母身邊。我的一位朋友則經曆了另外一種情況,他自出生後,父母直接把他留在上海的外婆家,長大後,他隻認外婆和阿姨是親人,和自己的父母卻很生疏。
我父母上世紀90年代中期終於調回上海。可是人到中年的他們,彼時在上海已經連落腳之地都沒有了,隻好擠在祖父母家睡沙發打地鋪。對祖父母來說,他們離家多年,回來後也成了“闖入者”。曾經豪情壯誌奔赴四方的他們,最後在“三線”是他鄉人,在故鄉卻成了“三線”人。沒多久,他們就從祖父母家搬出來,租農民的房子住。幸虧90年代上海的商品房還不貴,幾年省吃儉用下來,再加上借款貸款,終於在城鄉結合部買下了一套一室戶。這足夠全家興奮不已,我們終於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家!那一年我也從北京的大學畢業回到上海工作,第一次報上了上海戶口。相比其他一些老同事,我父母已經很幸運了。三線廠礦到了九十年代,在市場經濟大潮下大都瀕臨倒閉,難以為繼。
這幾年,父母退休了,結伴搭夥地回去看看那個獻出過整個青春的地方,我自己這些年也回去過很多次。小時候,戶口在貴州,我卻從不願承認我是貴州人,上海才是我的家鄉,如今,我卻越來越覺得,那個從小長大的廠子才是我心裏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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