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ZT 老鬼真情講述:我和我的母親楊沫

(2006-04-02 11:48:41) 下一個
有一個朋友對我說,不少女作家的孩子都對母親一肚子意見。

  我想自己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個。

  母親作為一個作家,是優秀的,但作為一個母親,卻有嚴重的欠缺。她生前多次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

  母親曾說她不喜歡小貓小狗。我感到她也不喜歡小孩兒。她的神經官能症使她怕吵鬧,曾明確表示不歡迎別人帶小孩來家裏,說小孩一哭鬧,她的心髒受不了。周末我們孩子一回家,她就抱怨太亂太吵。如同她的母親整天醉心於打牌看戲,我的母親整天醉心於她的寫作,都同樣的不管孩子,兒女情很淡。

  孩子生下後,她嫌帶孩子麻煩,影響工作,5個孩子有4個是找別人帶的。

  據母親自己說,她18歲時在小湯山一個農民家生了第一個孩子。產後12天,因農村鬧霍亂,不敢多呆,就把嬰兒留下,自己返回北京。結果這個小兒子長到1歲半時,生病夭折。

  她第二個孩子徐然,隻奶了8個月,也送回了河北農村老家。

  第三個孩子青柯1938年冬生於河北深澤農村,剛過滿月母親就出去追趕賀龍的部隊,將孩子留在農村。以後不聞不問,直到8 歲哥哥眼睛被人紮傷,才把他接到身邊。母親在1947年4月6日日記中也承認自己過去對青柯太冷漠了。

  到生第四個孩子小胖時,母親還想送給奶媽養。因為當時地委領導提倡女同誌自己喂養孩子,她才被迫改變了主意,沒有送出去。

  到要生我時,她決定打胎,卻因手續問題沒有打成,隻好在阜平生下來。又很快地把剛生下的我送回老家,找人喂奶。其實當時環境改善,很多同誌都把孩子留在身邊或附近。

  她說她尊崇盧梭。——盧梭就把自己的親生孩子統統送給育嬰堂,一個不要。

  從年輕時起,她就不是整天圍著孩子,想著孩子的人。參加革命以後,她更認為:工作第一,革命第一,孩子是私事,是累贅。這從她的日記中能看出來。

  1945年11月25日

  過去我總認為奶孩子不是革命工作,為了工作,就應當把孩子給別人奶,自己騰出功夫來工作。後來看了聶榮臻同誌的報告,說女同誌是來杭雞等,才轉變一些。但還是輕奶孩子,重工作。今年有了孩子,自己就矛盾。是奶呢,還是不奶呢?原來還有些奶的意思,後來敵人投降了,自己想到解放區將多少倍的擴大,根據形勢,幹部用的更多,加上孩子很淘氣,自己嫌麻煩,就決定了不奶。曾各處找奶母,但沒找到。這時聽說馬同誌不回十分區了,為了不願把孩子丟得太遠,這才自己奶著。開始想等到新工作崗位再找奶母,但以後十分區婦女部長給我寫信,叫我千萬自己奶孩子,她說她這次到冀中去開會才把思想整通。又加上十地委領導同誌也叫我自己奶。楊英同誌說自己養活一個孩子,至少可為革命服務20年,這是很偉大的工作呀。於是我才決定了自己奶。但是一陣陣,我還是有許多不良的思想使自己苦惱。尤其當孩子淘氣或墮(纏)得自己不能動身時,就煩惱,生氣,覺得冤枉……

  ……有時因為孩子的累贅,不能像許多同誌似的活動,工作,內心也感到痛苦,感到自己前途將被葬送似的不安。一直到今天,也還是不斷地自我鬥爭,不能完全安心的奶孩子。

  母親不願意為孩子多花費時間和精力,總怕孩子妨礙自己的工作和事業。在冀中抗日根據地的地道裏,發生過多起女同誌為避免敵人發現,把繈褓中的嬰兒活活捂死的事情。這一情節,給母親留下了深刻印象,似乎印證了一個道理:為了革命,為了生存,可以犧牲孩子。

  她的母性不很強,打姐姐徐然就是一例。那是解放戰爭期間,十來歲的徐然被送到六七十裏外的一所住宿學校。因為不習慣,思念母親,一次她偷偷溜出學校,從早到晚走了整整一天,返回母親身邊。母親看見疲憊不堪的女兒卻發了無名火,用苕帚疙瘩狠狠打她,徐然用手擋護,結果手被打破流血。母親第二天就托人把她送回學校。徐然的手背上為此留下了一個疤。

  母親的童年很苦。她的父母感情破裂,各自尋歡作樂,不管孩子。她自己從生下後,就缺少母愛與父愛,老挨打。在這個冷酷環境裏,潛意識中她也深受她父母的影響,不大管孩子,對孩子的事漠不關心。

  舉一個小小例子:小學三年級以前我沒有記憶,從我四年級以後到初中高中,學校開家長會,母親就沒有去過一次。父親也不去,總以工作忙,身體不好為由,讓姑父或哥哥去,姑父是一個看大門的,文化程度很低。

  孩子畢業後分配到外地,很多母親總要親自到車站送行。而我家孩子離開北京時,母親不要說去火車站,連汽車站都不去,頂多送到家門口。

  除了包餃子時,她會和保姆一起包,我沒見過母親周末為孩子們掌勺做飯,改善夥食,也從沒見過她給孩子們收拾衣服,整理衛生。相反,都是孩子照顧她。

  我成年後,妻子曾說我連擦屁股都不會,怎麽搞的?因為母親就從沒教過我怎麽擦,怎麽係皮帶,怎麽剪指甲……母親嫌麻煩,把我往托兒所一送了事。

  母親說她小時候,她的母親從沒有抱過她,親過她。她也繼承了這個特點。我4歲從農村來到北京與父母生活在一起,記憶中就沒有被母親抱過,親過。也從沒有嚐過坐在母親膝蓋上的滋味,哥哥也如此。別人都有向父母撒嬌的經曆,我和哥哥卻一輩子不知道撒嬌是何滋味。

母親童年時,她的母親醉心於打牌串門,很少理她,她不得不跟街上撿煤核的孩子玩。可能受此影響,她自己也很少陪孩子玩。解放初母親雖然常在家養病,卻很少到我的房間,陪我呆一會兒。我隻能在吃飯的時候,與她見麵。平日還不許我在她住處附近跑跳,嫌吵鬧。我隻好在後院裏與一群雞為伍,弄得全身是土。

  父母來了客人,除了小胖,絕少讓我和哥哥在場,既不願意把我們介紹給他們的朋友,也不願意他們的朋友看見我們。

  她去蘇聯訪問,到外地出差、參觀、休養,從沒有給我帶過點什麽小紀念品。我記得唯一例外的是她從北戴河回來,帶過幾個海星和海螺。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大多數人都不像現在的父母那樣關愛孩子,把孩子放在首位。那時人們都埋頭工作,把工作當作生活中第一重要的事,孩子的事常常顧不上管。但像我母親這樣冷淡孩子,孩子病了也不在乎的卻依舊是少數,並不常見。

  比如,我小時候患了腸粘連,肚子疼,疼得我滿地打滾,吃什麽吐什麽,母親認為是蟲子病,一直沒當回事。保姆看我痛得難受,吃藥也不管用,再三向她報告,她都說是蟲子病,無動於衷,繼續把我扔在東屋,任我疼得呻吟。幾天過去,我已奄奄一息,眼看要不行了,她才讓哥哥帶我去看病。醫生檢查之後馬上動手術,後來對家人說,我的腸子都黑了,脹得快要破裂,再晚就沒救了……

  她童年時得了病,父母不給她治。她拉肚子,她凍傷腳,她發燒感冒都沒人理。所以自己的孩子得了病,她好像也不著急,不大在意。

  我12歲左右又鬧過一次肚子疼,很嚴重,育才學校把我送到友誼醫院搶救,後又在校醫院住了好幾天。這期間,盡管學校打電話通知了家長,母親也沒去學校看看我。可蕭華的兒子蕭雲在《我的母親》一書中說:當他發高燒後,一連7天不退,他的母親王新蘭寸步不離地守了他7天。相比之下,我的母親絕沒有這麽強的母愛。我患重病時,不記得她陪過我哪怕一天。

  當動完腸粘連的大手術後,我肚上的傷口剩下一窟窿,遲遲不愈合,出院繼續在家養病。一天因為點蠟燭玩火,燒著了窗戶紙,窗戶冒起了濃煙和火苗。我知道惹了大禍,又不敢說,怕挨打,躲到廚房。幸虧母親發現衝過來,把火撲滅。之後她拿著雞毛撣子狠狠抽我,連吼帶罵,把我抽倒在地上。

  對一個6歲的弱小孩子,剛動完手術,腹部傷口還未痊愈,還纏著繃帶,這麽毒打,痛上加痛,讓我的心靈受到極大傷害,終生難忘。我哭了很久,懷念從沒有打過我的姑姑。懷念老家農村,那裏雖然窮,卻充滿親情。

  我剛上小學時,母親為省錢,常讓我穿用老家的土布做的衣服。因為土裏土氣,總被同學欺負。有的同學還說我的媽不是親媽……回家後也不敢說,隻是再也不穿那些土布衣服。

  幼時身心受過摧殘,把母親的心變冷變硬。她也不知不覺承襲了她父母的毛病,對孩子缺少關愛,甚至有些冷酷無情。哥哥上初中時,有一段時間肚子總疼,去醫院檢查,沒有發現什麽問題,可就是左側肚子疼。以後查了多次,也沒查出毛病。父母即認為哥哥是裝病,以索取關愛。哥哥疼得無心聽課,含著淚說:不是裝病,是真的難受,真的疼痛。母親依舊嚴詞批判他:一個大小夥子,不要那麽資產階級,嬌滴滴,無病呻吟。

  ——其實這是一種神經性腹疼,來源於母親的遺傳。

  哥哥還告訴我:他高二時得了急性腮腺炎,腮幫子腫得老大,頭昏腦漲,連睾丸也腫了,發高燒39度8。校醫給了他一些藥後,讓他趕緊回家治病休息。怎麽回去呢?校醫和同學們建議他讓家裏找個車來接。因為高燒,哥哥走路搖搖晃晃,想到父親用車很方便就給家裏打電話,報告自己發高燒,頭很暈,請求父親要個車來接一下。父親與母親商量了片刻後問:你現在能不能站起來?哥哥說能。父親問:能不能走路?哥哥說頭很暈,走路顫顫巍巍。父親與母親又商量了一番說,你能站起來,又能走路,還能打電話,病就不算重,你自己乘車回家吧。

  101中學校園很大,從宿舍到車站要走很遠一段路。發高燒的哥哥就隻好自己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從宿舍走到車站。

  ——換了一般的母親,哪怕找輛三輪車,也要把發高燒的哥哥拉回來呀!

  1958年國慶閱兵,清華大學搞了一個特種兵戰鬥師方隊。哥哥手持7.62步槍參加了遊行。之後,立刻又趕到西郊百花山種樹。其間,因為條件艱苦,勞累過度,哥哥得了急性痢疾,隻好回家休息。父母一肚子不高興,責怪哥哥為什麽總生病,是不是怕苦怕累?哥哥一會兒一趟上廁所,最後拉得全身無力,要雙手扶著牆,一步一步走到廁所。母親也沒當回事,隻讓保姆陪哥哥去醫院看了看,拿了點藥。以後轉變成慢性痢疾,時好時壞,拉得麵黃肌瘦。可父母總說他拉肚子不算病。家裏來了客人常常當眾嘲笑哥哥,說他嬌氣,小病大養,練武術練成了病包兒。

  哥哥一肚子委屈, 曾一口氣寫了3封長信給父母,解釋自己不是嬌氣,確實是鬧肚子,訴說了自己不被信任的痛苦心情。母親卻怒衝衝說哥哥寫3封長信是“一連氣向我們投了3把長矛”,把哥哥被冤枉、寫長信說成是向她發起“進攻”,母親隻看了其中一封,其他兩封連看也不看。她夥同父親指責哥哥“變質了”,變得“自私卑微”,就“隻知自己的吃穿”。哥哥是個病號,成天拉肚子,沒人管,正值三年困難時期,關注一下自己的吃穿有什麽錯呢?那時,饑腸轆轆的我曾把哥哥的一包點心全給偷吃光,他盡管也餓,還餓昏過,卻不曾埋怨我一句,這怎麽能說“自私卑微”呢?

孩子生病或挨整,一般的母親都會很著急,很擔心。可我的母親卻出奇的平靜,滿不在乎。她為什麽這個樣子?我琢磨是受她父母的影響。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她的父母對孩子生病撒手不管,也無形中教育了她對自己的孩子也這樣,以為這是不嬌慣孩子。

  困難時期,我正上初一,平時住校,餓得要命,整天就想著吃,回家也吃不飽。母親知道我餓,有時也給我一點吃的,但次數很少(那時她總住院)。我隻有到姑姑家,才能敞開肚皮吃飽。姑姑家很窮,什麽補助也沒有,可從來不管我要糧票。而我家的保姆卻嚴格執行父母的命令:不交糧票不給吃飯。若少交幾兩糧票,保姆會追著屁股跟你要。我和小胖常為交糧票的事跟保姆吵架。父母自然總向著保姆。

  父親浮腫了,他們買了不少高級糖、高級點心、高價營養品,但這些吃的都放在他們的屋,隻供父母享用。他們出門就鎖門,不容孩子染指。他們認為他們是老幹部,有這待遇,他們比孩子重要,先顧他們要緊。現在老百姓都挨餓,你們小孩子也應該挨餓,如給你們吃了,就是搞特殊化。

  哥哥和我一樣,回到家也吃不飽。他每次都主動交糧票,還帶病幫父母幹活,依舊老挨罵。他在清華大學餓昏過一次,回到家裏也餓昏過一次。隻有到姑姑家,才能吃頓飽飯。姑姑竟然還給過他糧票!跟父母一比,真讓人感歎。

  父母什麽時候給過我們糧票呢?從來沒有。

  我曾用報紙上的宣傳,衡量過自己父母:不關愛自己孩子的人能關愛人民群眾嗎?對自己孩子冷酷的人,能對人民群眾熱情嗎?母親以自我為中心,很少想著孩子——長這麽大沒見過母親幹過一件為孩子而犧牲自己的事。

  文革開始後,父母挨了整,成了審查對象,多年的受冷漠讓我潛在的對他們的不滿大爆發。再加上受極左思潮影響,決心離家出走,到越南戰場了此一生。於是才有捆綁姐姐,砸家裏大櫃,搶一筆錢的舉動。準備一去不複返,永遠不再進這個家門。

  如果父母對我很好,感情深厚,關係融洽,我決不會打砸搶他們。

  我這個極端行為當然是錯誤的、幼稚的,更加劇了父母與我的矛盾。

  我到內蒙古沒多久就給打成了現行反革命,過著被監督改造的生活。父母與我斷絕了一切來往。父親根本不指望。無奈中,我隻好給母親寫信求救,常常是我寫四五封信,她才能來一封回信,還總是要我向黨和人民低頭認罪。我連想也不敢想她能來草原看看我,幫我解決問題。我明白即使我死了,她也不會來。

  而我身邊的一些知青母親,別說孩子受了這麽大冤屈,就是什麽事沒有,還能不顧路途遙遠,千裏迢迢趕到內蒙古草原看望孩子。我真羨慕,並渴望有這樣的母親。我常想,對孩子來說,要母親就要有母愛的母親。不管孩子,再有名氣,再有錢的母親也別要。

  ——小胖在唐山軍墾農場被整得幾乎精神失常,流著淚懇求母親去唐山幫她一把,替她向領導求求情。母親卻沒有理。隻讓大姐去了一下,沒解決問題,後青柯去了,把小胖接回北京住了些天,才恢複了正常。

  母親年輕時,因為反對包辦婚姻,讓她媽非常氣憤,曾與她斷絕關係,停止供給生活費,這對她的傷害是終生的。她也變冰冷,不重親情,與舅舅、叔叔、姑姑等親戚的關係都相當疏遠,極少來往。與自己的孩子也動不動就斷絕關係。

  文革中,父母怕抄家,曾把一千塊錢放在罐子裏,埋在地下。等他們處境好些後,讓哥哥去把罐子挖出來,卻發現錢不翼而飛。父母馬上懷疑是哥哥把錢貪汙了。哥哥沒有偷,當然不承認。為此產生矛盾,越積越深。一次,哥哥與母親談到這個問題時,爭執起來,母親大罵哥哥是“白眼狼”、“愚而詐”。平時溫順的哥哥氣憤之極,不知怎麽迸出一句:“楊沫同誌,你別這樣冤枉好人!” 母親哪能允許孩子當麵頂撞她,立即與哥哥斷絕一切來往。但哥哥還沒成家,沒有去處,隻能住在家裏。從此,父母與哥哥一句話不說,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天,哥哥發高燒,連續幾頓沒吃飯,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父母圍坐在一旁的飯桌吃飯,視而不見,一句關心話也沒有。

  哥哥後來下放到湖北五七幹校,摔傷右臂骨折,養病期間,舉目無親,用左手給父母寫信,字寫得歪歪扭扭。哥哥再次說明丟錢情況,並檢討了自己跟父母爭吵不對,說中國和美國都還談判了呢,他們為什麽跟自己的親生孩子一點不來往?信寫得很長,但父母還是不理他。整整5年,父母不跟哥哥說一句話。最後,還是經過徐然姐姐做工作,洗清了哥哥身上的疑點,母親這才與哥哥恢複來往。

  對我也如此,數次斷絕來往,讓我嚐盡了冷漠的滋味。

  我從內蒙古回到家那天,作家林斤瀾正好在家裏做客,目睹了我和父母見麵的情景。他說,父母對我的態度及其平淡,隻微微點點頭,繼續坐著,一點不像與孩子多年沒見又重逢的樣子。從談話中得知,我在內蒙古被整成了反革命,勞改了好幾年後,首次被允許回來,就更讓他感到奇怪和不理解——我好像是才出門遛彎兒回來,父母毫無特別的表示。

  孩子的婚事母親也甚少過問。她認識那麽多人,從沒說幫孩子介紹一個朋友。與別的母親相比,她對孩子的終生大事,缺少興趣。據我所知,家裏四個孩子結婚,她或則反對,或則不管。我結婚時很窮,向她要錢,她說,哪個孩子結婚,我都沒給過錢,為什麽就對你特殊?嫌我庸俗。經過反複跟她說,才給了我200元(100元買床,100元代她請客吃飯),這算相當不錯了。我兒子生下後,她也從沒給小孫子買一件東西。哥哥就更慘了,因受父母株連,而立之年找不著對象,母親也不管。哥哥結婚時經濟很困難,她僅僅請吃了一頓飯,一分錢沒給,一件禮物沒送。

你說她不懂這些人情常理嗎?她身在珠海,卻能給北京老戰友的孩子買坐月子用的尿布等。夏天,還能邀請他們小兩口住到香山自己的小院。她還曾送給朱述新的愛人(我育才小學的同學)一件高級水貂皮大衣。可作為她自己的孩子們卻從來享受不到這種待遇。即使對她比較喜歡的兩個女孩小胖、徐然,也沒有送過這麽貴重的衣服。徐然要她一個收音機,還得付給她錢。

  母親有個女同事韓靄麗,1963年左右調到市文聯工作。母親見她總不穿襪子,以為她生活困難。一次開完會後,母親悄悄把她拉到沒人地方,塞給她幾雙襪子說:我給你帶來幾雙襪子。

  不料這位女同誌笑了,婉言謝絕;自己從小就不穿襪子,連冬天也不穿。

  弄得母親有點尷尬,在文聯傳為笑談。可大家都感到了母親的善良,對同事有愛心。

  然而她對家裏人,就另外一副麵孔。小胖臨死前一段,常常也沒有襪子穿,大冬天光著腳板穿雙棉鞋,她卻沒說給小胖幾雙襪子。

  在小胖的問題上,最能看出母親的兒女情很淡。

  1980年新刑法頒布後,公安局因證據不足隻好釋放了殺害小胖的嫌疑犯。此人已坐牢5年,拒不認罪。有個公安局的朋友把這消息透露給母親,讓她趕緊活動,否則那家夥就放出來了。母親卻平靜地說:隨它去吧,小胖已經死了,再關再判,也解決不了問題。何況那個人還有三個孩子。算了。

  朋友很驚異,說母親太善良了,連凶手的孩子都那麽關心。

  ——然而這對小胖善良嗎?難道小胖的命就這麽不值錢,殺了就殺了,凶手可以逍遙法外,照舊唱歌嗎?如果說,小胖死時,江青尚在台上,你害怕,還情有可原,但這個嫌疑犯釋放時,江青已打倒多年,以母親的人大常委身份和影響,完全可以為小胖的事,找有關部門領導交涉,再給好好查一查。可她隻給市公安局的張烈寫過一封信,就再也沒管,眼睜睜看著那個殺人嫌犯給釋放。以後多年,把小胖命案置之腦後。當哥哥問起這事時,她讓哥哥寫信催,自己卻撒手不管。

  私下她曾對林斤瀾說過:這個事算了。那唱歌的也是個人才,反正人已死了,網開一麵吧,不必再追究了,幹嘛非要以命抵命呢?林斤瀾感到母親非常的大氣。但作為孩子,我卻覺得她缺少母親的責任感,心目中留給孩子的位置太少。

  孩子無辜被殺,這可是個人命關天的大事。母親堅信小胖是那個唱歌的殺的,看電視時,一看見有他,馬上換台,卻沒有采取任何實際行動。她醉心於幫助劉亞光打官司,她有時間為劉亞光,給這個中央領導,那個中央領導寫信,卻沒有心思管小胖的命案,從沒有為小胖的事給中央領導寫信。

  相比之下,一個農村婦女若遇見這種事,肯定會為孩子不顧一切地奔走呼號,哪怕豁出去啥也不幹,也要上訪申冤,不能讓凶手逍遙法外。可小胖出事後,母親難受是難受,卻沒有為小胖的案子花什麽大氣力。這是比一般老百姓水平高呢,還是不如一般老百姓呢?

  母親自己在1977年4月28日日記中說:

  小胖,我的孩子,我對不起你!為了寫作,我沒有精力為你去奮鬥,去打官司。也許今生你就這樣冤枉地死了。

  有位部長夫人說:1975年小胖出事後不久,曾在柳蔭街碰見了楊沫同誌。當楊沫同誌說到自己的女兒出事時,口氣一點也不悲傷,似乎還興致勃勃的,滿麵紅光,讓這位部長夫人感到大惑不解。

  其實,母親當然難過。小胖是她親手帶大的,她為小胖付出的心血和金錢最多。但她是情緒型的人,感情衝動得快,消失得也快。過了那一陣後,就平息了。

  小胖文革中為保護母親使盡了力氣,可小胖被害後,母親卻是這等表現,令孩子們淒然……她總以寫那個很糟糕的《東方欲曉》為借口,逃避做母親的義務,逃避為小胖之死伸張正義的責任。在這一點上,她絕對是個有欠缺的母親!

  她後來讓家人把小胖的骨灰從老山骨灰堂取出來,放在家中,說將來要跟她一起埋在香山。可許多年後,不知什麽原因,又吩咐秘書把小胖的骨灰給處理了。秘書去外麵轉了一圈後,說是把骨灰撒在了香山臥佛寺的一個坡上。

  從此,小胖的骨灰蕩然無存。

  母親長年在外寫書,把小胖的孩子禾禾一個人扔在小紅樓那空洞洞的家中。這個孩子從十來歲就感受著說不出來的孤獨和悲哀。

  直到晚年,母親才寫了一篇文章紀念小胖,可能她有負疚之情吧。  

  多年來,我常常思忖,為什麽母親對孩子缺少愛?

  除了戰爭年代,確實有顧不上的問題之外,恐怕與長期以來大批資產階級人性論有關。五六十年代不提倡母性、母愛,人性被認為是一種資產階級意識而大加討伐。冰心就因為宣揚“母愛”而受到批判。全社會提倡為革命不講親情——親不親,階級分。因而孩子揭發老子,親屬之間劃清界限司空見慣。母親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要背叛自己的階級就要表現得更極端。那時兒女情長被認為是覺悟低,受到輿論的批判和嘲諷。毛主席的“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的教導已深入骨髓和血液,結果就有母親這樣的革命者,認為應把革命、工作、他人放在首位,以為母愛越少越好,這才算覺悟高,思想好,對同事、熟人甚至陌生的外人都遠比對自己的孩子關心和熱情。外人不穿襪子都要幫忙,自己的孩子明顯地遇害,卻撒手不管。在單位裏笑容可掬,回到家卻動輒打罵孩子,冷漠粗暴,照顧粗疏——謂之曰:嚴格要求,不嬌生慣養。

可以說,那對種革命至上、工作至上、他人至上的狹隘理解和片麵的極端教育扭曲了母親的人性。

  另外,與她早年受鄧肯的影響有關,崇尚叛逆女性。剛開始叛逆封建禮教、傳統觀念,後來啥都叛逆,連基本人性也叛逆。如血緣意識、母性本能等全叛逆掉,否定掉。以為重親情落後陳腐,母性是動物本能,格調不高……所以,她與親戚甚少來往,對幼兒缺少憐愛,對孩子生病和挨餓缺少同情;極其蔑視姑姑的濃厚親情意識,認為隻有家庭婦女才那樣,沒水平。

  也恐怕有她生理上的原因。自從動了兩次手術,過早地摘除了卵巢、子宮,母親性情變得煩躁易怒,為一點小事就生氣。她自己就是個病人,需要別人照顧,自然對孩子缺少耐心和關愛。

  還有,父親對孩子的冷漠傳染了她。她在日記中不止一次埋怨父親不管孩子,讓她感到心理不平衡,最後導致跟父親一樣也討厭孩子,疏遠孩子。

  不過,據我看,最重要的是與她童年時的遭遇有關係。如果她的父母很愛她,很關心她,她絕不會這個樣子。——母愛能傳染,“不母愛”也能傳染。

  她可能覺得,她這樣對待我們比她自己小時所受到的待遇要好多了。

  母親生在一個破碎的家庭,她父母對孩子的態度潛移默化教給了她“自己第一,孩子第二”的觀念。在她的意識裏,把正常母親對孩子無微不至的關懷,為孩子寧肯犧牲自己的母愛統統當成了“嬌慣孩子”。記得六十年代她去看望了一位朋友後,回家對我們說這個人太慣孩子了!為討孩子歡心,竟讓小孩用小手打自己的臉。小時這麽慣,將來大了,還得了?不把你給殺了呀!

  母親曾告訴我:剛解放時,哥哥因為穿著破舊,總給家裏跑腿幹活,被鄰居誤以為是家裏的勤務員。認真想想,當時穿的破,總幹活的孩子很多,不都被認為是家裏的勤務員。真正原因是父母對哥哥冷冷冰冰,缺少親情,才讓外人有這個感覺。我也屢屢碰見過人們詢問楊沫是不是你親媽之類的問題。而母親對自己近乎冷酷的行為總用“不慣孩子”來解釋,說她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教育方法,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如果把孩子置之死地了,命都難保,還怎麽能教育好?

  母親的家庭是特殊的,因此心理也比較特殊。她的慈母心也有,我當反革命後,她救了我。為哥哥調動工作,姐姐調回北京,她都找了人,幫了大忙。所以她也不是一點母愛沒有,就是比較少。三年困難時期,她和父親眼看著孩子吃不飽,甚至餓昏了也不管,自己心安理得吃高級點心;她最疼愛的女兒不明不白死亡,嫌犯抓住後又給放了,她卻沒有勁頭去奔走,上告……

  ——嚴格要求,不搞特殊化,不嬌慣孩子也不能走極端,否則就成了冷酷。姐姐徐然在一篇懷念母親的文章中曾說她“愛也溫柔,愛也冷酷”,盡管委婉,也道出了她對子女有冷酷一麵的事實。

  所以,很多女作家的孩子都對自己的母親有一肚子意見。

1989年5月,經人介紹,她認識了李蘊昌叔叔,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巨變。

  李叔叔是一個搞化工的高級工程師,妻子3年前已病逝。他原籍河北新城縣,正是十分區的地盤。母親抗日戰爭時經常在此出沒,對當地情況非常熟悉。所以兩人一見如故,很能談到一塊兒。

  母親喜歡古典音樂,李叔叔也喜歡。母親還喜歡聽民樂,李叔叔也不討厭,並幫母親搞來了《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十麵埋伏》等磁帶。

  兩人都極度反感色情文學。對那種模仿《金瓶梅》寫法,連篇累牘寫床上事的暢銷書嗤之以鼻。

  李叔叔雖是搞理工的,但翻譯過專業著作,有相當的寫作能力。他博覽群書,略知一些文學,跟母親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李叔叔待人真誠。妻子患病期間,他給照顧得無微不至,在同事中都出了名。文革中他一個熟人被整成反革命,趕到外地農村勞改,後得了痢疾,回北京無家可歸,很多人都不敢理睬。他卻敢前去探望,並把病人接到自己家,養了很多天,直到痊愈為止。後來還主動給那人的單位去信,反映這個人的種種困難,結果使那人的處境得以改善。換了親兄弟,都未必能做得到。

  自與母親認識後,他感到楊沫是個好人,值得尊敬,就頻頻去醫院探望母親。當時母親正住院做一個整容手術。為照顧母親,他常常早8點來,晚8點走,一呆就是一天,幾乎天天如此。

  7月的一天,母親無意中說,很久沒吃天福號的醬肉了。第二天赤日炎炎,他比往常來得晚,上午11點多鍾才到。滿頭大汗走進病房。買來了一包包天福的醬肉、醬肚、醬肝、醬豬耳朵、醬舌頭……   母親說:買這些怎麽吃得了?他用毛巾擦著汗水,喘息著,啊啊地說不出話來。大暑天從和平裏到西單,再跑到國防科工委醫院,小夥子都難以忍受,何況70多歲的老人,何況心髒有病。母親很有些感動。

  兩個人接觸了3個多月,彼此都挺滿意,準備登記結婚。孩子們都持讚成態度。惟有羅秘書感到了恐慌。他特別找到了母親的老朋友,解放軍報社顧問畢永暢以及中華社會大學校長於陸琳,訴說母親與李叔叔交往及準備結婚的情況,貶損李叔叔……感歎楊老師太容易上當受騙。

  事後,他鄭重其事告訴母親:於陸琳說你都這麽大歲數了,再結婚讓人笑話!

  其實於陸琳根本沒說過,完全是他自己添油加醋,編造出來的。

  但母親不怕人笑話,於1989年9月去東德訪問前,與李叔叔正式結了婚。

  自然也有一些風言風語。有的說李叔叔是圖母親的名兒,有的說是圖母親的錢。這些人不理解人的複雜性和多樣性。牛的性情、嗜好、口味還不個個都一樣,何況人呢。李叔叔在化工界也很有名,他的工資不比母親少。這些東西都不缺。他已70多歲,沒興趣當追星族,他更在乎自己的名譽。他的同學、朋友一大堆,都睜著眼看著他呢。

  以後的實踐證明,他跟楊沫的這一段姻緣,純潔無邪,奉獻遠遠多於索取。

  ……

  母親的日子熱鬧起來。李叔叔手腳勤快,為讓母親吃到新鮮可口的蔬菜,他經常親自到菜市場采購,幫助指導小阿姨做飯。他很會照顧母親,給母親削蘋果,切西瓜,剝核桃。過去,母親嫌麻煩,總是把蘋果洗幹淨,連皮吃,李叔叔來了之後,才吃上了削皮的蘋果。

  母親的許多家務,都由他承擔下來。他身體健康,騎著自行車四處跑,比那個病號要強多了。見母親的稿子寫好後,秘書沒及時抄,就主動幫母親抄。

  秘書對李叔叔充滿敵意,他已感到自己的位置真正受到了嚴重威脅。

  當李叔叔初來香山,發現還有個秘書帶著兩個孩子在此居住,並跟母親一起吃飯時就很不舒服。現在他立刻嗅出了這位秘書身上的邪氣和對自己的敵意,他毫不退讓,勇敢迎戰,一點不八麵玲瓏。為了保護母親,他把母親的後勤雜務及文稿的整理謄寫,全都從秘書手中接了過來。他不怕累,不怕繁瑣,堅持天天記賬,讓秘書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渾水摸魚,隨意宰楊沫了。

  1990年母親在珠海染上肺炎,連著住了兩次醫院。老李就睡在一個小沙發加一隻小凳上。他體形不瘦,卻窩在這麽狹小的地方,天天如此,沒有一句怨言。

  香山有個張姓部隊作家,認識當地某領導。秘書以楊沫的名義給他寫信,想把自己的兩間破房換植物園西邊的一處新樓房,請人家幫忙與某領導交涉。人家沒理他,他就認為是李叔叔對那人講了他壞話,氣得與李叔叔大吵大鬧。

  李叔叔是搞自然科學的,用嚴密的邏輯分析,與他辯論。羅秘書雖然有著東北人的伶牙俐齒,機敏過人,最後卻被李叔叔問得啞口無言。

  母親也很快就領教了李叔叔的剛直。他對母親寫的東西,敢提出批評,有時還跟母親爭吵。一次母親生氣地說:你太好為人師,我不是請你來當我老師的!

  他倔強地嚷道:別以為你是大作家就字字千金,天衣無縫!你寫的東西有時馬虎,有時文法不通。

  一家雜誌的副主編沒采訪母親就瞎寫母親,胡編亂造,李叔叔聽說後比母親還生氣。這位老先生認死理,嫉惡如仇,出口傷人,很快就得罪了徐然,後來又得罪了介紹他認識母親的親戚維嘉。

他對母親不拍不溜,常為點小事跟母親爭辯,弄得母親一度很傷心,感到他沒有涵養,氣量狹小,不像個知識分子。母親甚至還正式給他寫過一信,警告他改改脾氣,否則,自己終有忍受不了的一天。

  在母親打官司期間,李叔叔沒日沒夜地寫材料,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為一些具體問題,跟這個吵,跟那個翻臉,結果犯了心髒病,住院治療。天長日久,母親發現他生氣、發火、傷人,全是為了別人,沒一件是為他自己。

  他心地純淨,一點不油,一點不世故,很像個小孩。對周圍人的不良行為,不管是誰,他都直來直去,張口就說,不計後果。

  母親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我感到他是塊頑石,但這塊石頭上卻閃著金子般的光亮。

  母親還說李叔叔對她不隻是開始認識時好,結婚後還是那麽好。隨著母親年老病多,常常住院,李叔叔的任務也年年加重,卻從不厭煩。他不放心小阿姨,始終自己親自陪住,親自為母親端屎端尿,跑這辦那。

  他不像羅秘書那樣殷勤伺候母親是希圖從母親那裏索取更多。他照看母親,陪母親說話,為母親買藥報銷,謄抄稿件,寫信複信……完全不圖任何回報。

  這些年來,他沒有讓母親給他買過一件值錢東西,給他或他孩子辦過一件事。

  母親終於認識到了老李是個難得的好人。重情重義,有品有德。雖然毛病也突出,不那麽圓滑,口無遮攔,四處得罪人,卻像鉛垂線一樣正直。黃昏戀有這麽好結果的實在不多。母親很慶幸自己的福氣。

  那秘書明白大勢已去,對李叔叔恨之入骨。秘書的兩個孩子,正值年少氣盛,也視李叔叔為奪去父親飯碗的仇人,一見到李叔叔就怒目相視。

  母親與朋友通電話時,這個秘書經常在自己屋的電話上偷聽。有一次母親來電話了,她正通話時,李叔叔去秘書屋辦事,發現秘書在偷聽。李叔叔當即質問他為何偷聽?這秘書嬉皮笑臉地說:“我是楊老師的克格勃。楊老師歲數大了,腦子不好,我要保護好她。”

  ……

  1990年秋,母親和李叔叔前往珠海過冬。這秘書和他孩子竟然將母親臥室的門鎖打開,住進母親的臥室。當時香山寓所所有房子都供秘書和他兩個孩子使用,可他們還非要睡到母親的臥室,躺在母親的床上,蓋著母親的被子,枕著母親的枕頭……

  世界上哪有這樣的秘書!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1992年3月母親出院後,到香山取兩個劇本,發現不翼而飛。母親很吃驚,氣惱。她明明記得去年離開香山時自己把劇本放在寫字台的抽屜裏,還用報紙包好,怎麽就找不著了?母親在1992年12月26日日記中說:

  更有意外事,當我要去香山取劇本時,小羅在電話裏說,我去年走時臥室的門沒有鎖。我更覺得蹊蹺了,去年走時沒有鎖門,他為什麽不立時打電話告訴我(他一直在香山替我看房子)?卻待半年多後,我要去了,他才說出?這種種貓膩令我十分寒心,我才恍然明白,我是個東郭先生。過去不少人說這個人不好,我全不信,這個事實狠狠教訓了我。以後我該擦亮眼睛了。可惜兩個劇本的丟失使我的文集從原計劃八本變成了七本……實在不寒而栗。

  1993年長工資時,北京市文聯沒給小羅長,他又懷疑是李叔叔跟文聯領導說了他壞話,不顧母親身體有病,給母親打電話威脅道:哼,誰要背後壞我的事,我就讓他活不成!惡狠狠地重複了兩遍。

  母親當時正在同仁醫院住院,給氣得說不出話,心髒驟然難受,趕忙吸氧。

  一口一個“恩師”,對母親點頭哈腰的人,最後卻對母親這麽凶狠。

  5月,母親回到香山,和羅秘書攤牌,決心解雇他,並給香山派出所打電話,講述了秘書威脅自己的情況。6月1日,派出所的警察乘車前來母親住處了解情況。小羅獲知後,態度大變,誠懇表示一定搬走。母親給他寫信說:

  小羅,

  一、前天電話上你表示可盡速搬走,這是明智的做法,越快越好。今我再特告知你,你最遲不得超過6月份搬走。因你有足夠的房子可以居住,完全有條件很快地搬走。

  二、請你把我還在你手中的材料、東西整理好,全部交還給我——如我的圖章,兩個戶口本之一,和北植簽的住房協議。還有其他如我的信件,寫作資料等。

  三、以前送給你的家具等,你叫我給你寫證明,這不合理(都有什麽,我哪裏都記得)。可由你一式兩份寫明,我可以簽字,分別保存。你借用的部分,如書箱、線裝書及硬木小櫃等,在你搬走前,必須交回。

  四、你修了電冰箱,由王同誌給你送去110元修理費。

  總之,目前大局已定,我希望你尊重自己,我們爭取善始善終。

  楊沫

  1993.6.4

  我忙於寫作,你有何意見,或對王同誌說,或寫信給我,我需平靜,特忌外界幹擾

  母親在自己日記中說:

  昨天給羅寫了條子,限他月底搬,要他還圖章、戶口本、房子合同等,但未見他回音。常和李商量此事,心中甚煩,看來不由官方出麵,他是不會走的。

  6月10日下午,母親的電話線中斷,外麵下小雨,並無大風,母親懷疑有人搗鬼,次日晨即派人到香山派出所報告。上午,派出所的田警官和周副所長前來看望母親,安撫了一番並又交換了些意見。之後,他們正式出麵找小羅談,讓他盡快走人,態度還很客氣。

可是到了月底,這個病號還是沒走。

  老兩口商量了一番後,再次向香山派出所求助。他們都年邁體衰,而秘書卻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倆孩子把仇恨集中在李叔叔身上,那個男孩公開對李叔叔說:我一見你就有氣!跟這家人住在一個院子裏,老兩口確實沒安全感。

  母親對香山派出所領導談了秘書的最新情況,並詳細講了他怎麽冒領匯款;怎麽打著楊沫的旗號四處招搖撞騙;怎麽看房子弄丟了自己的劇本;怎麽讓他走,他賴著不走;還怎麽在電話中恐嚇自己……

  所長表示,沒說的,馬上讓他走。

  這是1993年6月底,由香山派出所出麵,嚴正警告羅不得拖延,必須立刻搬走。懾於專政機關的威力,這人才怏怏地搬離。

  母親給他的最後一封信是:

  小羅同誌:

  你7月21日能搬出很好。沒搬完東西延長一天,沒關係,何必致歉!

  有兩件事,你必須給予答複:

  一、你們在我的東牆外建的臨時棚屋,我曾問你,是你們自己拆,還是由我們拆?你迄未回答。不久我將要把院牆加高,你的棚屋必須拆掉,才能施工,請你決定後答複我。

  二、文革中,我曾把日記中撕下一部分。在你這次退還我的信件和材料中未見到。記得當年這些日記是請你給我保存的,想你不會忘記此事,你留它無用,請退還我!

  祝健康

  楊沫

                     1993.7.22

  然而這撕下的日記,秘書始終沒有歸還。和北京植物園簽的住房協議以及線裝書等也沒歸還。

  母親在7月22日日記中說:小羅搬走,去一大病。

  母親與小羅的長達30年交往就此一刀兩斷,至死再無任何聯係。

  秘書搬走之後,香山清靜了。

  從此,家裏四分五裂的局麵也宣告結束。母親身上的正氣壓倒了邪氣。她離佞者遠了,離自己的孩子近了。

  這其中,李叔叔功不可沒。

  李叔叔極其疼愛自己的三個孩子,對家庭有責任感,是一個盡職盡責的父親。他全家人彼此相依為命,互相牽掛,互相提攜,頻繁走動,家庭關係特別融洽。李叔叔沒有父道尊嚴,與孩子平等交往。為辦孩子的事可以犧牲自己的時間和嗜好,四處奔走。他喜歡為孩子掌勺做飯,喜歡幫助孩子幹些家務。一個高級知識分子能這樣的重親情,俯首甘為孺子牛,令人起敬。他對原來的久病臥床的妻子,多年如一日,精心照料,不煩不厭,從沒有過緋聞。

  在李叔叔這樣一個特別重親情的老伴熏陶下,母親也恢複了親情。

  現在,母親不再像候鳥一樣年年冬天去南方,春天再返回。受李叔叔的影響,她願意與孩子相處在一起了。她潛在的母愛蘇醒,非常關心我們及孫子輩的情況,時不時寫信或通電話,問長問短。我和哥哥此時都已是四五十歲的漢子,重又感到了母親的溫暖和慈愛。逢年過節全家又能團聚一堂,享受濃濃的親情,和和美美。

  母親說這時候她才感受到了天倫之樂的幸福。

  一次,李叔叔曾問她:過去經常去外地寫書,一去數月半年,想不想家?

  母親回答:“哪有不疼愛兒女的母親?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虧欠了兒女們。他們自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大學都是住校,節假日回來也未必能見到我。他們缺少母愛和母教,好可憐哇!”

  母親認識了自己做為母親的不足,晚年加倍地彌補。她總是掛念著徐然、青柯和我。她為小胖寫了文章鳴冤,常與徐然切磋寫作並合著了一本《青藍園》,還寫了懷念我的文章。她熱心幫助青柯為中華武術呐喊,協助四民武術社複社,並擔任了社長。母親明顯地變了,變得關心孩子的冷暖,對孩子的困難和要求,能管就管,特別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慈母”這兩個字是什麽滋味,我在母親的晚年終於嚐到了。

  她越來越重親情,重友誼,多年來往很少的親戚朋友全恢複了來往。過去疏遠了的老戰友重又密切起來,如胡開明夫婦、李寶光、羅雲等。她並多次看望金肇野、崔璿夫婦。

  1990年夏母親參加一次會議,在人大會堂西門內,遇見了路揚。他們已經十多年沒有來往。這次相會使母親萬分感慨,在日記中寫道:他雖滿臉白癜風,但白的是一個顏色,不難看,人也不顯老。對我熱情問候,並不因我曾責備過他而計較。人總是有感情的,記憶的閘門打開了一條縫,這次重逢,使我一下子抹掉了對他的不滿,他還為我介紹了當年晉察冀的老領導楊成武同誌,還見到張帆夫婦;意外遇見這些老戰友,很高興(見1990年8月9日日記)。

  但母親比較“自由化”。在官員和學者之間,母親更喜歡接觸學者,更能和做學問的人談得來。她的朋友圈子中,知識分子大大超過了黨政軍官員。所以,她跟李叔叔情投意合,非常能說到一塊,連個人愛好也變了,能跟著李叔叔看足球賽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母親與一位很正直的老人結婚,自己的正直又發揚光大。晚年她幹了幾件漂亮事,例如:

  中國社會科學院一個女研究員被丈夫遺棄,攜三個子女生活,遇到住房問題,遲遲不得解決,1993年7月給母親寫信求助。79歲的母親因身體多病,無力介入,就讓李叔叔代表她給北京市人大主任張健民寫信,反映此事。

她幫雄縣堡壘戶王漢秋打官司,替一個冤死獄中的普通農民多次寫信申訴。

  她為老幹部徐明清鳴不平,為正直說話,為弱者說話,為無權無勢者說話。

  她寫文章高度評價老幹部胡開明,指出這是個“活著的彭德懷”,應該大書特書,大歌特歌。

  母親的晚年返璞歸真,可敬可愛。

  母親去世後,家裏的東西,除了母親的幾張照片,李叔叔什麽也沒有拿。他幹幹淨淨來,又幹幹淨淨走。——他和母親共同生活了6年多,他為母親辦了那麽多事,付出了那麽多心血,買了那麽多東西,如空調、彩電、微波爐等等。他本來完全有理由拿走一些東西,可他兩手空空地返回自己家。

  母親遺囑中說給他6萬元。他卻以楊沫的名義全部捐給了現代文學館。所以楊沫實際捐給了現代文學館16萬元。他把名聲全送給了楊沫,自己隱姓埋名。

  所以誰說他是圖楊沫的名兒,楊沫的錢,那完全是胡扯!

  李叔叔人格高尚,心腸善良。盡管秘書的兩個孩子痛恨他,對他很不禮貌,他還認認真真給兩個孩子寫了一封長信,解釋了為什麽要解雇他們的父親,一樁一樁地列舉事實,駁斥他們父親的謊言。

  他不愧是一個有骨氣,不愛錢,不圖名的學者。三姨白楊曾對李叔叔的小孩說:我真羨慕我姐姐找了個老李這麽好的老伴。我就沒有這個好福氣。

  母親與李叔叔雖然隻共同生活了6年4個多月,但母親的晚年是幸福的。自從與李叔叔結合之後,母親正常了,完整了,健全了,又恢複成了抗日戰爭時期的那個楊沫樣子,平易近人,被秘書傳染的邪氣完全消失,正義凜然。

  晚年,母親幹的那幾件事可釘可鉚,擲地有聲,博得了大家的尊敬。

  李叔叔對母親的影響不可低估。他像個心理醫生,治愈了母親心理上的痼疾。他一白發蒼蒼老翁,卻純潔如少女。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挽救了楊沫的靈魂,也挽救了我們破碎的家庭。

  所以,我感謝李蘊昌叔叔,他改變了楊沫,也改變了我們家。

我不是母親的寵兒。

  我從生下來就放到農村老家,解放後4歲時才接到北京。雖然隻與父母分別了短短4年,卻造成了我與父母之間的深深隔膜。

  母親年幼時老挨打,是暴力的受害者,但讓人不解的是她對自己的孩子也主張打。我是


在姑姑的愛撫下長大的,從不知道什麽是害怕,剛來到北京後,整天在院子裏亂跑亂鑽,十分淘氣。被母親認為野得要命,說是農村的姑姑把我慣的。她跟父親合夥,狠狠打了我幾次,把我打老實(見母親1951年5月3日日記)。

  從那以後,我見了父母像老鼠見了貓,不寒而栗。

  平時給我送到新華社托兒所,隻有周末才接回家,回家後,我也像母親小時候一樣,跟保姆睡在一起。我的活動天地就是飯屋和廚房,隻有吃飯時才能與父母見麵。除非父母叫我,我不敢去父母的臥室和客廳。

  農村的姑姑待我比待自己的兒子還好。每逢我和她的孩子打架時,她總是責備自己的兒子,說:“小波還小,你應該讓著他。”

  我作為一個小孩嚐到了姑姑的厚愛,回到自己家後,自然感覺母親冷漠,對母親不滿。但母親認為姑姑的愛是嬌慣孩子,隻有家庭婦女才那麽幹,嗤之以鼻。

  我從學校回家後,母親絕少到我的房間看看我,與我說兩句話。父親更是冷酷,老動手打。家裏有什麽好事,如參加什麽活動,看什麽表演,很少帶我去。所以我對這個缺少溫暖的家,沒有感情。文革中打砸搶他們絕非偶然。

  據常來家串門的人說,他們也感到母親不大喜歡我。因為不是自己帶大的,感情上有隔膜很自然,但這種隔膜長期消除不了,越演越烈就不正常了。到北京後十多年後,我對姑姑仍比對母親親,我跟姑姑在一起時,親熱隨便,臉上浮出笑容,跟母親在一起時,卻緊張拘束,總繃著臉;我叫“姑姑”時,又響又親,叫母親“媽媽”時含糊不清,勉勉強強。

  母親喜歡幹淨,我是農村來的,沒有衛生習慣,又受了《董存瑞》、《衝破黎明前的黑暗》、《鋼鐵戰士》等電影影響,模仿影片中英雄人物的外形,以髒為美,覺得全身戰火硝煙,臉黑汙汙的才好看,就故意不洗臉不洗澡,自然不招母親喜歡。母親生氣了就向父親告狀,說我怎麽淘氣,把父親的火激起來,讓父親打,她在旁邊觀看。記得父親打我屁股時,她還指揮父親不要總打一側,打那邊幾下。

  可能小學三年級左右,大年初一吃餃子。我餓了,趁父母不在,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小胖報告了父親,說我跟她搶飯吃。父親過來,滿臉怒氣,啪啪抽了我兩個耳光。母親對父親大過年的打我,沒有一句批評。

  還有一次,父母本來說要帶我去看表演,後小胖說要去,就臨時決定讓她去。臨出門前父親看我哭了,返身回來重重抽了我一耳光。母親站在旁邊,也責備我不懂事……還有一次父親為打我,把死死護著我的奶奶給推了一個大跟頭,終於如願。事後奶奶默默流淚,母親卻百般替父親辯解。

  父親打我時,母親大都也在場,記憶中她從沒有挺身而出保護我不挨打。相反,她總在旁邊指責我,給父親火上澆油,使父親下手更重。

  女人太護犢子不好,可一點不護犢子更不好,缺少母性。本來我就是從農村來的,跟他們有隔膜,再這麽打,更讓我內心受到嚴重傷害。對父母除了恐懼,別的啥感覺沒有。跟他們在一起時,特別緊張,生怕為點什麽小事,大巴掌掄下來。總缺少父愛母愛,我對父母也愛不起來。跟他們沒話說,回到家就悶在自己房間,沒事從不去他們的屋。就算我淘氣的出格,也不能這麽打。這麽打隻是讓我反感他們,恨他們。

  我內心裏總是懷念老家的姑姑奶奶。初中時我回了趟老家,感受到了淳樸熾熱的鄉情,農村的大人小孩一個個對我都那麽在乎,那麽熱情。返回北京的家後,幾乎受不了家裏的冰冷,憋在屋裏淚流滿麵。母親在1961年10月4日的日記中,記載了這件事:

  小波呢,更有意思,去了一趟老家,為老家的人們得了“相思”病。近日他消瘦,精神萎靡。昨晚他給我留了一封信,卻原來是想老家。為此,他常常哭,衣服不換,因為是從老家穿來的,臉也不洗,據說可留著老家的“鄉土氣”(甚至連小便都衝著老家的方向。——後加)。多麽癡情的孩子!虧他想得出。這樣對他健康學習都有妨礙,我立即給他寫了一信。……孩子也許從我們身上感不到溫暖,故而才如此熱烈地愛著老家的一切。

  母親分析得很對,我就是因為感受不到父母的關愛,才那麽懷念農村老家。盡管那裏貧窮肮髒,吃得不好,整天是窩瓜,上廁所時一群群蒼蠅往屁股上落,卻有濃濃的親情。

  後來,母親也做了一些改正。我初三畢業前,她花40元為我配了一副無形眼鏡,讓我應付參軍體檢。這在當時是一個工人的月工資,全北京佩戴者寥寥無幾。為獎勵我好好學習,她還給我買了一支汽槍。這在當時也差不多是一個工人的月工資。

  這一段母親對我最好,偶爾,她還親切地管我叫“波子”,讓我聽了心直發抖,全身暖融融,舒服無比。

  記得住在國務院宿舍時,我正上小學,有那麽一兩次,她親自給我洗手,說我的手黑得像老鴰爪兒,把我雙手按在洗臉池裏,抹上肥皂,用刷子刷。這也讓我感到非常幸福,就像吃了蜜一樣,甜蜜極了,40年過去仍然曆曆在目,一想起來,還要冒口水。

但這樣的時候很少,更多的是淡漠,是疏遠,是發脾氣訓斥。她不懂教育,往往一頓怒罵就把她那一點溫情給我帶來的好感全罵沒了影兒。

  1962年12月31日,初三第一學期,我為申請入團,當著團支書張均滿的麵,用刀割破左手中指,表示決心。割得很深,血流如注。之後,我把左手放在左褲兜裏,乘14路公共汽車回家。左褲腿被鮮血浸透一大片,給周圍乘客嚇得不敢靠近我,怕沾上血。其中有位中年女


同誌特別同情,焦急地建議司機把我直接拉到醫院。她那眼神充滿慈愛和心疼。

  回到家後,母親一邊包紮,一邊訓我:新中國的青年有幾個像你這樣幹的?你們學校有幾個同學這麽幹?完全是舊社會封建江湖習氣!

  我一句話不說,臉色嚴肅。自認為這本是件很革命的事,回到家卻挨批,萬萬沒有料到。

  父親也痛罵我搞舊社會封建幫會那一套,共產黨從來不提倡這個!母親罵我是罐裏的王八,越長越抽抽。父親怒目圓睜,衝上來又抽嘴巴,又拿大皮鞋踢。

  我默默無語,怒視著他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如此氣急敗壞?我一沒偷,二沒騙,三沒耍流氓。僅僅為申請入團寫血書就這麽拳打腳踢,打得我耳朵嗚嗚響。革命老人徐特立就曾當眾斷指,難道也是江湖習氣?

  那時我已15歲,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含淚給周總理寫信,訴說我為申請入團,慘遭父親毒打,母親在旁當幫凶。並揭發父親在家裏大搞法西斯獨裁,家長製統治。因為我看見過父親的委任狀上寫著周恩來的名字,就給他寫信,請他嚴肅處理馬建民。

  14路汽車上的人,素不相識,對我都那麽同情,而自己的親生父母,卻這麽狠打一個鮮血浸透一條褲腿的孩子。而且,他們不是沒文化的老粗,一個是大學校長,一個是著名作家。

  我自然痛恨他們,親手把他們的一張很美好的合影照,一片一片撕成碎片。

  除了感情上的隔膜之外,我跟母親的矛盾也與我心胸狹窄,思想偏激,極左和幼稚有關。

  我是冀中人,看了很多反映冀中八路軍的電影後,非常為自己家鄉的八路軍自豪。我回老家時,也遇見過不少當年的八路軍。他們現在都是農民,黑黢黢的,說話有髒字,身上的衣服不那麽幹淨。我被自己家鄉的“土八路”迷住了。回到學校也不洗臉,不洗腳,以髒為榮。我在全育才小學是出了名的邋遢,新衣服非要在牆上蹭髒了才穿。我覺得越髒越土才越像八路軍戰士,那才漂亮,在女生麵前特光榮。

  母親卻喜歡幹淨,自然不招母親喜歡。我把母親講衛生,天天洗臉,養花養草,欣賞字畫,當成資產階級。潛意識裏覺得母親資產階級化了。特別是在《青春之歌》成功之後,母親成為名人,為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做了很多高級衣服,還穿高跟鞋,抹香水,我感到很丟人。因為電影裏,隻有那些資本家太太,反麵人物才這麽打扮。

  有時候,老家或根據地的老鄉來找她,她總讓保姆或我問清楚對方是誰,來幹什麽。如果是求她幫忙辦事的,常讓我們說她不在家。而我卻很可憐這些碰了閉門羹的人。覺得人家老百姓大老遠來找你,你卻騙人家。林道靜對上門求助的窮苦人那麽熱情相待,你書上寫的跟你實際做的不一樣呀,所以對母親有意見。

  上高中後,回家次數越來越少,基本上是一個月回一次。母親也無所謂,絕少流露出想念我的意思。所以,我對母親越發不滿,感到母親心裏沒有自己,便憎惡這個家,覺得它散發著資產階級黴氣,充滿虛偽和自私。

  我崇拜解放軍,也認為《青春之歌》小資產階級情調太濃,不如《烈火金剛》好看。很不好意思她寫了這種書。初中上語文課,講到她的一篇文章時,我甚至想曠課。雖然她很有名,卻羞於向人承認自己是她的兒子,很羨慕那些革軍子弟。因此文革前,我與母親的衝突,多是因為我的極左觀念造成的。我受了當時左的宣傳,總嫌她不革命,沾染了資產階級生活習氣。

  而文革之後,經過多年的底層生活,我的思想觀念大變。對比文革前,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變成“右派”,又嫌母親左了。嫌她思想保守正統,對受苦受難的老百姓缺少同情,文章裏總寫光明麵,套話官話太多。

  如果說我在草原上被打成了反革命,母親不與我來往是被迫的話,那麽以後她還兩次與我斷絕來往,真寒了我的心。

  1976年初,母親發現我在寫《血色黃昏》,表示堅決反對,說我寫的這部書稿是“大毒草”,是“控訴無產階級專政”。為不讓我寫《血色黃昏》,她唆使父親偷走了我的手稿。這迫使我不得不靠著自己的記憶,從頭開始重寫。因為我去信索要手稿並責備他們的偷竊行為,母親大怒,立刻聲明與我斷絕一切關係,還四處對人說我是白眼狼,品質惡劣,忘恩負義,不讓人理我。

  我想不明白,孩子的東西就可以偷嗎?

  差不多兩年,母親跟我一點沒來往。當時我在大同當工人,過春節時,無家可歸,我再怎麽保密也瞞不住身邊好奇的眼睛。很多周圍的工人都認為我母親肯定不是親的,親生母親沒這麽幹的。

  我猜想,母親內心深處可能不滿意我對姑姑比對她好。她曾給過我一條天藍色的毛褲。我嫌太漂亮了,送給了姑姑。她知道後,又從姑姑那裏要了回來。

1967年6月我去越南後回到成都,這時錢全花光了。10日我從成都給姑姑寄過一封信,托她做父親的工作給我些生活費。姑姑把這封信交給了父親,此信一直保留到現在。信中說:

  我永遠忘不了在那最困難的日子,你是怎樣餓著肚子讓我吃飽的……盡管他們給我吃雞鴨魚肉,給我手表、自行車,可隻有和你在一起,才感到自由、隨便、舒服,可以不用再扮“騙子”的角色。和他們在一起總仿佛有一層無形的隔膜。

  這封信父母看了肯定生氣,認為對我再好也白搭。我平常在家裏老老實實全是偽裝,我不愛他們,隻愛姑姑。所以母親最常罵我白眼狼,說不理就不理。

  直到打倒“四人幫”,我從大同市考進了北京大學,父母才與我恢複了來往。但我們的思想還是談不到一塊兒,共同語言少。我為張誌新的遭遇難受了好長一段時間,母親卻沒有我這麽強的感受。她重用那個秘書,她為科研油子花那麽大的精力,卻沒有心思為張誌新呐喊兩聲。

  到北大後不久,開始批《苦戀》,提出堅持四項基本原則,還有一些事發生,因為看法不同,我與父母再次發生爭論,他們又再次與我斷絕關係。母親甚至還在1979年4月8日給北大中文係寫信,就我與外國記者接觸,譴責了我一番,要求學校對我嚴加管教,如仍固執己見,可以給以必要的處分……

  幸虧班主任趙嘖老師對我很好,告訴了我這一情況,並竭力保我。

  我悲憤地想:當形勢緊張時,母親應該站出來保護自己的孩子,哪有主動給學校去信表態,批判孩子,聲討孩子,從背後捅孩子一刀的?

  如果兒子是賣國賊、貪汙犯、殺人凶手、強奸了婦女,母親應該深明大義,不護犢子,積極揭發檢舉。但隻因與孩子的觀點不同,隻因為孩子跟法新社記者說了說知識青年和下層百姓在“四人幫”時期的苦難,怕給自己惹禍,就給孩子單位寫信表態劃清界限,這是母親應該幹的嗎?連“馬列主義老太太” 都未必幹得出來啊!母親的這一刀,實在紮得太深了,讓我刻骨銘心。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我當然痛恨她,她的行為玷汙了母親的稱號,太功利,我對她寒透了心。

  這一次又斷絕了很長時間來往。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她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她。再怎麽苦也不乞求她,寒暑假都住在學校。那段無家可歸的日子,隻有遠在貴州的姐姐徐然給我來信,送來一縷縷手足的溫暖。

  後來經過徐然的說和,母親跟我恢複了來往,可裂隙猶在。成家後很長一段時間(八十年代大部分年月),我與母親來往甚少,再也不敢沾她。《血色黃昏》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最後奮鬥成功。

  我常常感慨,自己這個反革命真不好當。別人在外麵是反革命,回到家裏還能得到親情溫暖。而我這個反革命在外麵受冷遇,回到家裏還受冷遇。

  父母可是從不承認對孩子不好。你要稍稍抱怨一下他們對孩子不夠關心,他們就大發雷霆。總認為他們生下我們,是對我們的大恩大德,我們的抱怨是忘恩負義,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直到《血色黃昏》出版後,母親還批評我書裏寫的她不真實——主要是沒有像別的吹捧文章,把她說得十全十美。其實,我已經把她美化了。

  這個家給我造成的精神傷害是慘重的。

  ——為什麽自己崇尚暴力,一部分原因就是幼年總挨打造成的。我在美國常常感歎,年輕時如果把練塊兒習武的勁頭放在學英文上,自己的日子就要好過得多,父親打我數不清有多少次。促使我從初一起就拚命練塊兒、悠雙杠、舉杠鈴、摔跤打拳……以為自己身強力壯,武藝高強,父親就不敢再打我。

  ——我的孤僻也與這個家庭有關。父母不和的家庭,孩子大都孤僻怪異。除了姑姑和老家的親戚,我不相信任何人,連親生父母都這樣冷酷自私,我還怎麽相信外人?對任何生人,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戒備,是警覺。我信奉人性惡是四海皆準的真理。遇見生人總往壞裏想,不愛交際,從不主動跟人說話。在學校裏,非常的不合群。老不見人的狗,見了人就會惡叫,非常凶狠。我也是習慣了自己的孤僻生活,見了生人就冷冰冰的,沒有笑臉。

  ——社交能力、口頭表達能力極差。家裏來了客人,從來不讓我在場(可能是嫌我髒,嫌我嘴巴笨)。平時除了保姆,無人跟我說話。這樣總不跟人接觸,見了生人就緊張,手足無措,說不出話。父母也越嫌我不體麵,越不讓我見客人,結果毫無社交能力。上初中時,母親讓我去郵局寄東西,都得一遍一遍教我怎麽跟郵局的人說。總不接觸人,總不說話,說話能力就低下。肚裏平時有的詞兒一說話即忘得精光,所以跟人交往就愛用筆寫。我有事向父母說時,即便在家裏,也要寫在紙上,麵交給父母,用書麵方式表達。

  ……

  母親從1963年認識了那個病號,到1978年認識了那個科研油子,到1985年縱容秘書搶父親的東西,中間很長一段時間,她專注寫書,疏遠孩子,缺少親情。大年三十,從不說跟孩子們聚一聚,她根本沒這個意識。有好些個春節,她是一個人在外地過的。從不想想孩子們的感受。所以每逢過節,望著別人全家團圓,歡歡喜喜,我惘然若失。

不過,母親的冷漠也激發了我的奮鬥意誌。沒有別的依靠,隻能自己救自己。她疏遠就疏遠,我不哀求她。她多紅,也不拍她的馬屁。她瞧不起我,我越發憋一口氣,非要幹出點事,來證明自己!我鍛煉身體,我磨礪意誌,我犯了紀律不檢查,我把憋在心中的話寫成書,我一條路走到底……無非是在表現自己的獨立和力量。

  我對母親的意見,也曾向她提過。在1986年2月5日給母親的信中,我解釋了為什麽給她寄《法製日報》那篇有關遺產繼承的文章,惹她大怒,其中寫道:

  媽總說:孩子沒有小羅對你好。其實,是你偏愛小羅勝過孩子。我們是多麽希望能得到一點媽媽的愛,能多多給媽媽一點愛,能相濡以沫地母子一場啊!孩子沒有害你之心,倒是那種謙恭卑順過頭的人應須小心。  

  隨著母親一年一年變老,她在變化。

  自從我的書《血色黃昏》1987年底出版,並獲得很大反響後,對她是個震動。張光年告訴她,這本書是迄今為止寫文革寫得最好的一部。王蒙對她說,你兒子炸了一顆原子彈。馮牧為這本書熱情奔走,還批評了評論界。——這一切證明她當初反對是錯誤的,對她有所觸動。她開始承認了我,改變了對這本書的態度。當有人說《血色黃昏》粗糙時,她還挺身而出替這本書辯解。

  到了八十年代末,母親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轉變。她與秘書瀕臨絕交,我們的共同語言大大增多,她常常來電話,關心我的處境。在那個難忘的夜晚,她數次給我家打電話,詢問我的下落,為我擔心……我們徹底消除了前嫌。

  我去美國布朗大學做了訪問學者之後,寫信請她幫忙買一本學英文方麵的書,她立刻托人去買,跑了很多書店也沒買到,結果給我捎來了四五本別樣的書,厚厚一大摞。

  1991年9月1日她給我來信說:

  兒子:

  兩年多不見了,時常想起你來。看見利利和肖肖,還有些安慰,現在他們也要走了,心裏很有些悵惘。

  1992年2月29日,她在日記中說:

  這個兒子在美國的花花世界裏,仍然過著勤儉樸素的生活。每天除了寫書,就是學英語。從他寄來的照片看,仍然和在國內一樣穿著皺兮兮的夾克衫,一臉的倔氣,傻氣。每天自己不做飯,吃點麵包、三明治之類的就算果了腹,天天如此,也難為了他……

  字裏行間,浸透著母親的一片關愛。

  她開始牽掛我的兒子馬驍,來信勸我一定要教育他知道自己是個中國人,別丟了中文。盡管她老寫錯我兒子的名字。

  這一段“洋插隊”期間,母親給我寫了很多信,畢生中這是母親與我通信最勤的一個階段。過去在內蒙古草原時,從沒接到母親這麽多的信。這時候母親已年近八十,其中有的信,字跡歪歪扭扭,很難辨認,是她在重病中所寫。

  據李叔叔說,晚年的母親經常思念漂泊在美國的我。起初是擔心我容易激動,在外麵闖禍;繼而知道我迫切想回來,又整天盼望著我能夠早日歸來。

  她在1992年8月5日給我的信中說:

  在閑時,常懷念你們。我已年近八十,今生還能再見到你們麽?每念及此,心常惘然。

  ……

  擁抱你們, 親小小孫兒

  讓我心中又溫暖,又酸楚。

  當我漂泊異域,隱姓埋名,被世人漸漸遺忘時,1993年9月她寫了一篇文章《兒子老鬼》表達了對我的思念。此時,她已經79歲。

  據徐然姐姐和李叔叔說:母親病重昏迷期間,除了念叨妹妹白楊外,還常常念叨著我,清醒時總問:小波回來沒有?

  ……

  孩子時代我害怕母親,隨著歲數的增長,體力的強壯,我也叛逆起來,鄙視那些向她點頭哈腰的人。缺少關愛,使我對母親產生了不滿,很少去親近她。她病了住院也從沒主動去看過,不願討好她。

  文革中,她挨了整,我毫不同情,真的認為她腐化墮落了,該整一整。

  特別是她後來跟那個機靈過頭的秘書廝混在一起,我感到她身上也有邪氣,對她十分鄙視,一肚子意見。從1963年到1985年,二十多年中我沒有和母親照過一張像。除非有事,從不找她——難怪她罵我白眼狼。我做不到哥哥那樣,能以德報怨,即使受冷遇也能滿腔熱忱幫她辦事跑腿兒。

  我很敏感,她對我一點點不好,都無法容忍,長久不忘。所以我對她熱情不起來,若即若離。很長一段時間,她是不合格的母親,我是不合格的兒子。她做母親失敗,我做兒子也失敗。除了文革中打砸搶過她一回,後來我又偷過她一次。

  那是父親去世後,她縱容秘書大肆搶掠家裏的財產,我們幾個孩子自然對母親不滿。我幫助她找到了家裏一批最值錢的字畫,如數交給了她,卻不料她完全據為己有,說什麽我是第一繼承,等我不在了,你們才能繼承……我、徐然、青柯都很擔心她會與秘書私分了這些字畫。我不得不給她寄去一篇《法製日報》,寫信說明孩子與她一樣有權同時繼承父親的遺產,不存在誰先誰後。她當時在珠海,看完了信,氣得滿臉通紅,大發雷霆,罵我貪婪,白眼狼,父親剛死就與她爭父親的遺產……徐然告訴我後,我自然惱怒,決定采取行動,把那批字畫再偷回來。——誰叫你們過去偷我手稿的?這是一報還一報。自母親去珠海後,秘書把母親小紅樓的臥室大門和大衣櫃全都貼上了封條。一般都是單位辦公室裏逢年過節才貼封條,哪有在家裏貼的?封條對賊根本不起作用,其主要用意是威嚇我們幾個孩子,顯示他淩駕在我們孩子之上。我不反抗一下,也不甘心。1986年1月一天深夜,我開摩托車到小紅樓,從門上的窗戶鑽進母親的房間,撬開她的大衣櫃,尋找字畫。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隻好偷了她的一個照相機。

為此老實的哥哥背上了黑鍋——秘書和母親都說是他拿的,因小紅樓無人居住,他經常去照看。後來哥哥因一時經濟拮據,向我借錢,我送給了他100元,以表內心的愧疚。29年來這個秘密從未對任何人說,在此,我向哥哥表示誠摯的道歉。

  我雖然很壞,又搶又偷又騙,不是好兒子,可是在我獰惡粗野的外貌下麵,在我的內心深處,對母親還是依戀的。三年困難時期,我最大的夢想是能重新回到母親肚子裏,不再挨餓。青春期時,我所看中的美女都是像母親那樣的臉型和相貌,圓乎乎的。

  我對母親的感情非常複雜,難以用幾句話說清楚。對她的美好,我戀她;對她的不美好,我恨她。既得不到她的愛撫,就用恨她,冷淡她,疏遠她來保護自己的自尊。她給了我生命,給我很多敏感的氣質。我病危時拯救過我,我被打成反革命後,又幫助過我,使我愛她。可她不關心我,不把我當回事,還動不動就跟我斷絕關係,讓有人認為她不是我親媽,深深地傷害了我,使我又恨她。

  但不管母親有多少毛病,怎麽缺少母愛,理智告訴我,她還是值得尊敬的!

  在民族危亡時刻,她沒有窩在大城市北京過舒適安穩的小日子,卻來到抗日戰爭的第一線——臨近京津保,鬥爭最為殘酷血腥的冀中十分區。她睡在老百姓的土炕上,蹲老百姓肮髒的廁所,穿有虱子的粗布衣服,冒著生命危險四處奔走,完成上級任務。雖然她身邊的戰友三天兩頭犧牲,雖然她很怕死,卻沒有當叛徒、逃兵。——她一點也不比那些在延安的正牌文藝老戰士差!

  而她的第一個丈夫,後來的著名學者張中行此時卻坐在北京的書齋裏讀書,做學問,毫無生命之虞。——但母親所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英明的。她若跟學者張中行生活,隻會是個家庭婦女的下場,絕無後來的成就。

  這是她生命中第一個亮點。

  母親戰勝病魔,苦熬數年,寫出了《青春之歌》,不隨文壇寫工農兵的主旋律,大寫一個女性知識分子,一個有濃厚小資情調的成長中的人物,一個平凡普通的城市女青年,獨樹一幟,獲得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全國的轟動,這是她生命中第二個亮點。

  走出極左桎梏,堅持真理,主持正義,晚年為徐明清、王漢秋、胡開明等人奔走呐喊,為受壓迫受侮辱的弱者拔刀相助,是她生命中最後的亮點。

  母親不是神,也有人的各種缺點,也犯過錯誤。她寫過失敗的作品,對孩子缺少關愛,看錯過人,被別人當槍使過……我在本書中都有所披露。可人一輩子,幹出了這三個亮點,足矣!

  母親的身上有很多麵。既有正統馬列主義的一麵,又有自由化的一麵;既有善良的一麵,又有無情的一麵;既有坦率的一麵,又有虛偽的一麵。可不管有多少麵,她一輩子幹出了這三個亮點,打不倒矣!

  父親去世後,一次我去看望她,臨分手前,趁她心緒不定,我鼓足勇氣,吻過她臉一次。母親當時像觸了電,全身抖動,幾乎流淚。可是當她漠視我的時候,說我壞話的時候,我又極其憤怒,在外麵我能受委屈,在家裏卻受不了一點委屈。我是個愛也極端,恨也極端的壞兒子。

  自從母親離開了那秘書,她恢複了正常,恢複了堂堂正正,我對她再也沒有什麽意見。她的晚年可以說是個完全合格的母親。樂於助人,通情達理,富有親情和母愛,無可挑剔。她的正義感噴薄而出,為老百姓幹了幾件很值得稱道的好事。臨終前幾天,她在昏迷中還不斷地呼叫著白楊和我的名字。

  我很感動。所以望著在痛苦中熬煎的母親,我數次難過得撲簌簌流淚。

  她走後,我給她戴了3個月的黑紗。

  我把她的小骨灰盒放在床頭,夜夜伴隨著自己。

  我悲痛過了頭,變成了母親的一條狗,對所有傷害過她的人,發出狂吠。向那家把感冒傳染給蕾蕾,再又傳染給母親的人,麵對麵地發泄了強烈不滿;對徐然的小女兒在遺體告別儀式上濃妝豔抹,提出了批評;對有違母親遺囑的提議,哪怕是一點點變動也堅決反對;對母親愛過的李叔叔,全力以赴嗬護……

  年輕時,我和母親衝突不斷,多次斷絕關係,但後來終於彼此相濡以沫。現在母親沒了,除非夢中,再也無法相見,一時間感到了冰冷刺骨般的巨大空虛和痛苦。最初的那半年,一提母親就心如刀割,潸然淚下。

  母親呀,生前你忙,不大喜歡我,與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可是身後,我卻能永遠地和你廝守——你的木盒子就擺在我的電腦桌旁,隨時都能看見。

  我把母親的照片掛放在各個房間,多多益善。使我在任何一間房裏,任何一個地點都能看見她。

  母親的幾塊骨骸就放在一個小鼻煙盒裏,去美國打工時也陪著我,放在枕旁。

  母親的大床我已經睡了10年,中間凹陷,有個坑了,還要繼續睡下去。

  母親的寫字台,早已過時,又窄又小,桌麵開裂,也舍不得扔。

  10年了,母親的病曆、X光照片、掛號證、藥盒、假發、眼鏡、小鬧表、大洋娃娃等等悉數保存……隻是後悔當年忘了把母親的頭發剪下一縷,留個紀念。

  我曾說過,下輩子如果當兒子,還當她的兒子。盡管當她的兒子很苦,得到愛撫不多,生了病不會精心照料,長身體階段回家吃不飽,當了反革命還要跟你劃清界限,有個風吹草動就向單位寫信表態支持處分你,結婚時不會給很多錢……但還是願意給她當兒子。因為我是從她肚子裏出來的,沒有她就沒有我,我聞慣了她身上的氣味。骨血相聯,從腳氣、不能喝酒、近視帶散光,到好衝動、神經敏感、為寫書啥都不顧等等,全來自她的遺傳。

物稀為貴,她那稀微的母愛正因為少,才更難忘,更不平凡,更有嚼頭,回味無窮。

  這一輩子,我所遇到的幾次大災大難,都是她出麵幫忙救了我。我認了自己有個這樣的媽。苦點就苦點,受冷落就受冷落,不喜歡就不喜歡,讓人認為我不是她親兒子就讓人認為,應該知足。即使她一點不愛我,她一生幹出了那三個亮點,也值得尊敬。何況,晚年她又給了我很多的關愛,臨終前還多次呼喚我……足以彌補了過去的欠缺。

  有這麽個媽比沒有要強多了!

  如今,母親已經離開了我10年,也不知她的魂靈飄浮在蒼穹中的哪一個遙遠的角落。不過,她生前用過的很多東西還在陪著我,繼續散發著母親溫暖的體溫。10年了,母親的粗毛線帽子我冬天還戴,母親的尼龍襪和肥褲衩我偶爾還穿,母親的大羽絨服我午休時天天蓋。母親擦過的口紅,我雖不抹,卻也保留了10年。一聞見那甜甜的香味,就想起了母親身上的芳香。

  母親在我的心目中是美麗的。那大圓臉、金魚眼、扁鼻子、闊嘴巴都極有韻味,潛藏著慈愛,百看不厭。

  我忘不了內蒙古草原,我在那裏被整得眾叛親離,屁滾尿流。

  我也忘不了母親,75歲之後返璞歸真,還原為一個完整正常的慈母。而我已42歲,胡子拉碴。

  10年了,這個讓我又恨又愛的母親還時不時在夢中與我相見,還常常讓我鼻酸欲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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