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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才子有情文】

(2010-01-19 16:22:21) 下一個





---評胡蘭成之《論張愛玲》

才子型文人胡蘭成鬼氣而古意盎然的文筆讀來輒覺玉樓清唱倚朱弦。餘韻入疏煙般地嫵媚,而其文章峰回路轉卻常常不動聲色的機巧和從容又恰似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意境。他的文字也不僅僅停留在華麗流暢的層麵,其字裏行間的博古通今和看似信手拈來的引經據典仿佛是手握浪花飛濺時刻的拍岸潮湧,將大海的幽髓和無垠化作了詩一般的細流,然後緩緩地流入似海灘靜沙一樣等待著的讀者心靈。在論張愛玲這篇文評中,胡蘭成沒有落入大多文學評論都免不了的窠臼俗套,諸如學院式的枯燥解構和大段引用原文的偷懶式評議。相反,這篇評論在一種詩意的氛圍裏,用清咧激情的筆觸將張愛玲其人其文肢解成一片綠葉一朵鮮花和一條小溪,爾後再還原成帶有張氏烙印的那片森林那個花壇和那些江河湖海。胡蘭成一手高擎理性的寶鑒,照出了張愛玲文字和個性的知性美與思想淵源;另一手則捧著由懂得慈悲的水滴匯成的心湖,映出了張愛玲這個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之卓絕文筆在文學和美學意義上的魅力。 

蘭成此評文的開句相當別致。他說: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色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麵是銀紫色的,其陰暗的一麵是月下的青灰色。閱文張目,目之所及,形色首當其衝。固將張愛玲的文字用顏色來比擬,驀然於讀者眼前展開了一幅水墨印象派畫,其雅其巧,率先贏得閱者視覺的繼續關注。張愛玲文字的通中華經典詩文繪畫之寫意情趣和借鑒西方現代文藝之幻化抽象,確有水墨印象畫的影子。我以為,胡形容的張文明亮的一麵現了愛玲文字的雅致高貴,而那陰暗的一麵則散發著力投張文紙背的塵埃般灰色,特別是對命運不可知的彷徨。但張愛玲到底是熟諳詩經和紅樓夢浪漫一麵的,即便是絕望的彷徨,從她筆端傾注出來,則如月下的青灰色,幽怨中依然不失清涼悲美,正如那葬花的黛玉。倘若張愛玲文字的主調是大紅大綠式的濃鬱色彩,那麽我想胡蘭成是斷不會用顏色比擬張文而拉開評文首句的,因為大紅大綠在國人眼裏常等同於豔俗。再觀胡蘭成的文字,似也頗有銀紫青灰之調。所以,胡蘭成和張愛玲在文字的擬色調上已然是知音了。 

覺是生靈如人類接觸大自然的主要感官載體之一,在以色彩比擬張文從而衝擊讀者的視覺興奮細胞後,胡蘭成又把張愛玲的文字比作在鋼琴上跳躍的音符。盡管張愛玲自述不喜音樂,也對自小受訓的彈鋼琴不甚親切,早年音樂的熏陶卻自然而然地讓她的文字變成了五線譜上跳躍的豆芽菜。那些豆芽菜音符在讀者聽來既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也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和諧中隱藏有突破,經典裏飛揚著不可遏製的新意。 

子曰:興於詩。故讀之無興者,非佳詩。其實小說散文亦不離此道。縱覽張愛玲的文字,正如胡蘭成所雲,到處洋溢的青春之旖旎”“照亮了人生,因而也時時點燃了讀者為之共鳴的燈塔。在我看來,她牽動讀者性靈的文字猶如播送火種的天神。再對照胡蘭成的散文筆觸,難道不亦象隨時讓人起興的海灣浪花?

張愛玲貫於上九天下五洋探索唯美極致和現實真締的挖掘精神,也是她的文章異於一般市井小說和風花雪月文字的精髓之一。她對青春旖旎近乎完美的追求,自然也體現在她後來不肯委曲於胡蘭成對其情感的不專一,因為一個委曲求全的張愛玲便已不是激情飛揚的張愛玲了。雖然離開了胡蘭成的那顆枯萎花朵還依然放射著文字的光彩,可再也不及有著象胡蘭成這樣一個生命知音聆聽和喝彩時綻放得更明豔了。 

蘭成把張愛玲的性情和文字喻作賞心悅目的跋扈,而非令人傷感的自戀,似乎是再恰當不過了。因為那枝紅的杜鵑花開在春之林野,是那樣的不可讓人無視其美麗和存在,所以她的常常孤芳自賞甚至霸占林野小草某一時刻的話語權也使她的欣賞者毫無怨言,何況她青春活力的權威性早已籠罩了周遭四景。胡蘭成把她比作生命的源泉則是對她並非博學但卻靈氣十足的才情之高度褒揚。胡蘭成更是一眼窺穿張愛玲編故事手法的亦古亦今是何等地適應她高度富於想象力的文學創作頭腦。 

蘭成筆走龍蛇之間準確地抓住了愛玲文字在結構和意象上的本質,他認為,她的文章猶如新派拚圖組合成的古典繪畫。唯其如此,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儼然是開放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於白話文創作田園裏一朵芳香獨特的奇葩。她建築傳統經典文學美學鑒賞基礎上的底子,兼容了印象派觀照實景和抽象繪畫象征現實和主體的奇巧,於讀者麵前推出了一幢幢清越中不無柔媚絢爛的張式文學建築群:那不是機械的中西合璧和新舊碰撞,而是從古典的溫泉裏流泄出來的新世紀甜蜜適口的瓊漿玉液。張文如新派繪畫並非自然主義的實事實物的複寫似乎並不影響她小說和散文裏塑造的人物貼近塵世的哀怨福樂。也如胡蘭成所言,讀愛玲文字讓人油然而生崇高感。我以為,這種崇高感的誕生好似任何一流文字在閱者思想的海洋裏投入的一枚精神魚雷,教人產生粉碎碎骨與之混沌合一的極樂。 

蘭成曾說愛玲,這世上懂得你的隻有我,懂得我的也隻有你。張愛玲答:為懂得,所以慈悲。胡蘭成和張愛玲在格物致知上驚人的相似使得胡輕而易舉地窺透張愛玲文字悲憫人世的普愛精神,也拉開了胡張姻緣本質上相惜相知的帷幕。縱使這對金童玉女的世紀神交以悲劇收場,但旁人看到的也許是悲劇帶給人的崇高感,兩人對彼此的懂得傳統文化熏陶出來的曠達和慈悲,注定了他們在絕交後總體上依然是禮義相待的瀟灑。胡蘭成又把張愛玲看作是一個最具平民意識的貴族,一個氣質如貴族然而內心洋溢著忘我憐憫境界的可親可愛的貴族,因而張愛玲小說人物的歡離合會如此教人心生同情和親近。她以孤傲冷寂的理性態度察世,卻以直麵人世的欣賞和包容心理來感受筆下人事的所泣所盼。在這不無悲苦的人世,透過張愛玲文字編織起來的那幅纖美織錦緞,讀者於沉重的青灰色圖案裏仍然會發現玫瑰花凋的悲劇意義和類似貝多芬歡樂頌裏展示的和諧與希望,即便那種寧靜與和諧常常伴隨著極度的委屈。 

蘭成繼而對張愛玲性格中別具一格的倔強作了透徹的分析。若以望文生義的文若其人來推測,胡文認為他了解的愛玲在表麵上似乎異於她筆下所描繪的種種。可胡蘭成的銳眼透過對愛玲懷戀隋唐紅的時代和借項羽之口發出但我倒轉要做獵者的呼聲,讓人一窺愛玲心底欲在這男權社會張揚女性美麗的渴望和伸張那些被掩蓋在委屈壓抑大山之下眾多脆弱靈魂的倔強。在胡蘭成眼裏,她的高傲和謙遜其實都化作了文字裏人物的堅韌和令人寬容,她作品的魅力在於弱者感化強者或者攜同強者穿越命運沉重之門的悲憫之光。也隻有胡蘭成對張愛玲的極度懂得慈悲夠讓他望見愛玲文字中的人物在委屈淚水之中開出的柔和之花。張愛玲文字中將強烈的悲哀和痛苦化作對生之喜悅和愛之拯救力的渲染,正是張愛玲和胡蘭成共同欣賞的中國式倫理哲思於人的絕妙之處:生之喜悅總是伴隨著生之悲哀這是怎樣一種豁達包容和欣賞世界萬物萬理的大世界觀和人生觀! 

蘭成曾經的擔心終於沒成為現實,愛玲的華是常青的,他的敏銳使其將張愛齡持久不衰的創作源泉歸結於她性格和文字中滲透的同時具有希臘式悲劇之美和基督式救世之愛的個性。盡管張愛齡後期的作品因為環境的轉換而不一定具有創作力最旺盛時期登峰造極的美感,但青春的活力始終象一隻五月晴空高飛的鷂兒,牽動著她貫穿文學創作和生命始終的性靈。 

對張愛玲的作品,胡蘭成在評文中重點剖析了她的代表作傾城之戀隱含的理念和文字結構特色。胡文對傾城之戀裏的男女主角作了從外表到內在的大體解剖和心理分析。對於女主角流蘇小姐,胡蘭成在旁觀了她憤然揮別白公館這個窒息她離婚後寓居歲月的頹敗氣氛後,一語道破了流蘇這種和舊環境決裂的舉動並非是娜拉'式出走的叛逆,而是以她殘剩的青春的火把,去尋覓一些兒溫存,一些兒新鮮,與一些兒切實的東西。接著胡文對小說男主人公範柳原這個自私和風流的公子哥兒之性情進行了男人眼光裏的審視:他和她要好,不打算和她結婚。這樣的人往往是機智的,伶俐的,可是沒有熱情。他的機智與伶俐使他成為透明,放射著某種光輝,卻更見得他的生命之火是已經熄滅了值得注意的是,胡蘭成對範柳原式人物的到位觀察和深刻體會,也間接折射了胡自己在對待女人和情愛觀上的柳原式特色,即這類男人的魅力,他們的機智”“伶俐對知識女性非同尋常的識與知,往往是女性甚至包括張愛玲這種具有孤傲之才者的練門。這類男人自私和自戀麵紗下也常常裹著一顆誠實和真摯的靈魂,當這種靈魂因受某種感動而發光時(比如傾城之戀中流原在香港陷落時終於拜倒在流蘇的傾城之美中,比如胡蘭成和張愛玲相愛的那些黃金歲月。),此種愛情的力量和神聖感是很少有女性可以抵抗其誘惑的。胡蘭成情感史中的七個女人,不是一一都陷落在他風流倜儻的率性和文才之下?相對於細致生動地分析張愛玲小說的內容和象征之美,胡文對傾城之戀愛玲文字本身的魅力之讚歎,除了引用原文的精華部分來說明其美妙,更多地還是給讀者的想象世界以留白,故使得該評文繁簡有致,重點突出。

蘭成和張愛玲的相知應該有相當一部份是建立在兩人都奉行的個人主義人生觀上的。所以胡引用了張的自評:我是個自私的人,以及他自己對愛玲說過的話:你也不過是個人主義者罷了。胡蘭成然後指出,這種可以走向新生,或者破滅,卻是不會走向腐敗的個人主義在張愛玲時代卻是不同於蘇格拉底和盧梭時代的個人主義的,因為他和張愛玲時代的個人主義顯然已具有了可以讓人同時進行諷刺譴責舊世界和向往尋求新事物的社會環境。胡蘭成也許是想說,正是這樣一種自信而觸摸前景的個人主義導致了張的文字在新舊交替的亂世裏非但沒有趨向空虛,而是開出了燦爛的文學花朵? 

蘭成最後在文章中將張愛玲比作是繼魯迅之後在文學作品裏尋求自由新生的傑出作家。胡文精辟地論道:魯迅是尖銳地麵對著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上,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的確,如果避開小說的政治訴求和直接的社會效應不說,魯迅的著名小說如狂人日祥林嫂等的思想性實在與張愛玲不少作品裏人物命運所揭示的人性意義是殊途同歸的。胡蘭成評到,魯迅和張愛玲在小說裏展示的個人主義在前者是厲的,而在後者則是柔和,明淨的。這也不奇怪,魯迅是鬥士式的文人,而張愛玲是民國時期上海灘的淑女作家,他們的文學表達手法自然是有異的了。胡蘭成此文結尾時引用郭沫若女神裏的一段則是對張愛玲性格和作品魅力所作的畫龍點睛式的總結:黃帝與共工大殺一遍之後,戰場上變得靜寂了,這時來了一群女神,以她們的撫愛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這樣,是人的發現與物的發現者。

蘭成久被張愛玲光環籠罩著的文才仿佛與他大節有虧和薄幸寡義的曆史是兩條互不相幹的平行線,他固然是讀者深入了解張愛玲的平台,但其本身當於中國近代文學史上占有自己獨特的一席。論張愛玲一文不過是胡蘭成清俊靈秀而又華麗高闊文風的管中一窺。 

20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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