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泗先生
當地人都這麽稱呼他,武泗先生。在清末民初的晉中一代,被人們稱作先生的,一是郎中,一是學堂教書的,當然還有帳房先生和風水先生。他曾是教書先生,是在他自己開辦的商校裏。
在人人都想經商賺錢的今天,一說到山西的中部,如祁縣、太穀、平遙一帶,人們可能會聯想到這些年來在商業大潮中又被人們提及的晉商,還有電視劇《喬家大院》和平遙古城。據說武泗先生的祖上也屬於被人們提到晉商之一。與其他商人相比,武家(當地常用“門宗”,如“武門宗”)的財富不算名列前茅,但是說到儒商,武家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縣城內有個“武家花園”,彼“武”據說曾經和此“武”是一個祖宗。雖沒有經過考證,但此武家後代曾出過一位成功的商人,後來被打成資本家,錢莊被解散,住所被侵占。後代中還有諸多知識分子,武泗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武家這一支,因家中男人早逝,無法撐門麵,買賣做不下去,財富日見減少,寡婦孤兒離開縣城,傍了二裏外的娘家,成了娘家村裏的獨姓,獨門獨戶。雖然屈居鄉下,住著農家小院,種幾分薄地,但並不完全以耕種維生。多少年來武家還遵循著“唯有讀書高”的信條,想方設法讓後代念書。
武家的這一代堂兄弟們大排行,武泗先生是老六,他有兩個親哥哥,分別是四哥和五哥,哥仨和老母同居一四合院。四哥四嫂體弱多病,在生了十一個孩子後四哥早先離世,留下了寡嫂和一根獨苗,一個繼承香火的兒子 。五哥上過私塾,能寫會算,給店鋪管帳,以此養家糊口。五哥性格懦弱而五嫂強勢,雖為長兄,但家中凡事不做主。武泗先生是老六,雖年幼,卻擔當起大哥的責任,孝敬老母,撫育後人。這樣做,一是現實所迫,再就是性格使然。他性格耿直,敢說敢做,成全了他人,但也給自己引來大禍。
武泗先生年輕時勤奮好學,考上了省城師範的會計專科。這不用說在村裏,即使在縣城也算是個“秀才”了。師範專科畢業後,他回到縣城,和師範的一位校友也是同鄉在縣內辦了一所商業學校,講授商業知識,培訓本地的商販們如何記帳,理財和做買賣等。這位校友出生在距離縣城六、七裏路的鄉下,雖然如此,但老人們也識文斷字,崇尚讀書。這從同學的名字也能看出:友梅。他們平時就來往密切,現在更是誌同道合。日後通過友梅的介紹,武泗先生更是娶其堂妹為妻。不同於鄉下的女孩子常叫花、草、仙、香等,這位堂妹名叫“玉如”。名字不俗,人更是善解人意,通曉事理。一個例子,在重男輕女的習俗影響下,玉如雖不識字,但鼓勵自己的兒女上學,而且“不上兩年的,要上四年的。”
由於四哥早逝,留下的孤兒寡母失去了經濟來源,日子過得艱難,更談不上讓孩子繼續念書。雖然是六弟,武泗先生還是出麵做主,通過朋友說情,把年僅十幾歲的侄兒送到一家老鄉在漢口開的票號做小夥計。起初侄兒就是個管吃管住的小男傭,根本談不上學藝。但他人勤快,好學,腦子活,精明能幹,慢慢地學到了這一行的竅門,數年後竟開了自己的錢莊,有了資產。到了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後,他利用大城市黃金,外匯流通廣泛和便利的條件,專做起了黃金和外鈔買進賣出生意,並在漢口、重慶和成都都設有分店。他用自己的聰明才智養活了自己一家,還對早期提攜他的叔父做出了回報。這是後話。(幾年前筆者在網上看到的一篇有關報道,下麵是節選)
2008年12月22日 的武漢晨報
鹹安坊:
大漢口的花樣年華——今生
采寫/首席記者陳勇 通訊員陳國方 商楚 阮鵬 攝影/記者肖僖
57歲的武俊生在鹹安坊出生、成長。當年,父親花20兩黃金買下4號樓,他的童年在有山有水、有小樹涼亭的樂園中度過】
“土著”憶起夢幻童年
3月25日上午,初春的鹹安坊,花草樹木已漸漸吐綠。街巷兩旁散坐著幾位老人,眯起眼睛,靜靜享受太陽的溫暖。武俊生說,鹹安坊的老人,大多是懂得生活的人。
57歲的武俊生出生在鹹安坊,是地道的鹹安坊“土著”。武俊生祖籍山西太穀縣,父親武炳瑩憑著一雙勤勞的手,在漢口開錢莊站穩了腳根。1945年抗戰勝利後,花了20兩黃金買下鹹安坊4號。
1951年,武俊生出生時,家裏的錢莊早已解散,時年42歲的父親靠在街道裏打雜掙錢,供養妻子和11個子女。
童年時代的武俊生,並不知道大人的煩惱,家裏的房子充公了,全家十幾口人擠在一間偏房,他反倒覺得既熱鬧又好玩。
孩子最愛去的地方是8號樓,那裏是個花園,有山有水、有小樹和涼亭。他們也會在小巷裏躲貓貓,從家裏的二樓樓梯上滑下來,或者溜到15號黃家,從門縫裏偷看黃太婆在二樓燒香……
早年在外麵做生意的山西商人們大都是年幼時在外做學徒,成年回家鄉娶媳婦後,繼續在外做事,每年回鄉探親。(因此就有了故事或者笑話,說在外做買賣的丈夫,給不識字的媳婦以畫代文“寫”信托人捎錢。捎錢者不懂畫,沒能破譯其中傳遞的信息,把銀子據為己有。媳婦能讀懂丈夫的來信,找捎錢者對證,要回了所捎的錢)。侄兒也不例外。成年後,母親(又是叔叔武泗做的主?)給他娶了媳婦。媳婦在家裏陪體弱多病的婆婆,他繼續在漢口經營他的生意。幾年後,媳婦生了一女二男,這時的婆婆身體更差,不得不吸食鴉片(當地人把鴉片叫做“大煙”或“洋煙”)來減輕身上的疼痛。媳婦好奇,也試吸了幾次。不曾想竟吸上了癮,不可自拔。媳婦不敢告訴丈夫,但又需要大量的銀子來買大煙滿足煙癮,所以隻好把家當逐一拿去換錢,最後甚至把自己典了出去,又被家人贖了回來。(多年後她的兩個兒子否認此事,還埋怨叔祖父聽信謠言,做主休了他們的母親。這是武泗先生出力不討好的例子之一。)
對此家門大辱,武泗先生出麵做主,休掉侄媳婦,隨後又在當地物色了一位姑娘,作為替補侄媳婦。據說這家姑娘答應這門親事的條件之一就是不留在老家,要去漢口。這時四嫂已經去世, 三個侄孫中大侄孫女之前已被接到漢口上學,兩個侄孫繼續留在老家,由自己的夫人玉如撫養,此時玉如已有一女兩兒三個孩子。
武泗先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幼時不幸夭折,他頗為傷心。當夫人生的第二個孩子又是女兒時,原本不重男輕女的他,可以說是欣喜若狂,認為是女兒失而複得,為之取名“環”。“環”,還也。而武家下一輩名中第三字正好是“直玉”旁。 女兒名中有“環”字,家人及左鄰右舍都叫她“環子”、環姐、環姨、環姑,唯有做父親的叫女兒“環兒”,這一稱呼是父親的專利。 (幾十年後我看到過父親給女兒的信,豎行,毛筆寫就:’環兒:昨日做一夢,。。。”)。因是“失而複得”,所以對女兒就格外嬌寵。
當時日本人已經入侵,在做了商校校長並兼了商商會會長幾年後,武泗先生關了商校,辭了會長,另謀出路,因為留下來,可能會被迫當日本人手下的商會會長,那就是漢奸。不久他在位於西安的國民政府的“黃河水利委員會”謀到一個會計職位,便隻身前往。這期間,由於戰亂和經濟等原因,女兒已經過了上學的年齡,武泗先生就把女兒送到當地最好的,由美國人開辦的“貝露女子學校”。這個學校是為了紀念在義和團運動中喪生的兩位美國女傳教士貝如意姑娘(Susan Rowena Bird)和露美樂姑娘(Mary Louise Partridge)而命名的。因為上學晚,環比班上的其他同學歲數大,所以同學們都叫她“環姐”。
因為一年的大部分時間男人都在外,家裏隻剩下老弱婦孺,一些力氣活和跑外的差事實在不方便,所以家裏雇用了一位男工幫忙。男工小名禿兒,孩子們叫他禿哥。環上的學校得住校,一部分學費是交糧食。所以,每到交學費的時候,禿哥就趕著車拉著糧食來學校,同時還帶來其他的生活用品。
一次過年回家,武泗先生在西安火車站看到一位小姑娘,年紀和他的環兒相仿,就不由地多看了一眼。隻見小女孩穿著破爛,麵無表情,後脖領中竟插一草棍!見狀武泗先生上前和站在一旁的成年男子搭話。男子說自己是這孩子的親戚,家鄉遭災,父母全無,賣孩子是想給孩子找一條生路。武泗先生動了惻隱之心,掏出大洋,把女孩買下,帶回老家,跟女兒作伴,一塊讀書。回家後,家人看到女孩,吃驚之餘,問女孩姓名,不知是口音太重還是受了驚嚇,竟沒有人聽得懂她說什麽,隻知道她可能比環大一兩歲,如此而已。結果給她另名巧娃,當然也姓武。然後教巧娃識字,才發現她從來沒有念過書,看到書本就難受,一說幹活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見此情景隻好做罷。不僅如此,也讓巧娃和其他弟妹們一樣,叫環“大大”,即大姐,免得出去受人欺負。
此時院子裏孩子們,四哥家的兒子(弟妹們都叫他大哥哥)在漢口做事,五哥的大兒子(二哥哥)七八歲時,因在井邊玩耍受了驚嚇,一病不起而夭亡。環就是家中的大姐姐。幾十年後,她的親弟弟們叫她姐姐,而堂弟妹們仍然叫她“大大”。
雖然寵長女,武泗先生仍然要求她讀書練字。兩個弟弟不用功,頭上少不了挨銅煙鍋。受了委屈就找娘娘(奶奶)告狀,老母護犢,心疼孫子就找兒子拚命。環卻沒有這些麻煩。日後,她的古文曆史極好,字也寫得剛勁有力,這一點弟弟們反而不如她。
武泗先生人正直且敢仗義執言,不僅表現在處理家事上,在工作上想也是如此,隻是在商校和商會時,他說話有權威,人們都聽他的,還不是問題。到了黃河水利委員會,環境變了,可他人沒變。他的直言不諱,不看人下菜,還是得罪了人。一天他點好了錢,下班前鎖在抽屜裏,因為第二天是發薪水的日子。第二天上班時,打開鎖著的抽屜,傻了眼:發薪水的錢不翼而飛!工作當然丟了,過後侄兒雖然幫他按數賠了,但這一次打擊讓他一蹶不振。
這時日本人已經侵占了華北,女兒小學畢業已經到了西安,進入了位於武功的西北中學。隨著日本人的推進,他們要繼續往南逃。工作丟了,武泗先生就帶著女兒和兒子穿過秦嶺到了四川成都。隨後玉如領著小兒和兩個侄孫來成都匯合。武泗先生這時也就是近五十歲,他除了過問兒女的上學等事外,整天就是借酒澆愁。經濟來源隻有靠侄兒,生活費用由其在成都的錢莊按期送來。雖然侄兒在成都的雇員們也以老爺,少爺,小姐地稱呼他們,女兒和大兒子都進入了同是從家鄉一路逃難遷到成都附近的一所私立教會學校就讀,可他心裏明白,這是寄人籬下,以他的性格,這是在吃嗟來之食,於是更酒壺不離身。心愛的女兒到了愛美的年齡,想買一隻手表,他說:“買吧,有錢你就買。”成都雨季長,女兒想買一件雨衣。回答還是那句:“有錢你就買。”
鬱鬱寡歡的他隻有到老友兼妻舅友梅先生那裏坐坐。原來數年前家鄉的商校解散後,友梅先生在當地的銘賢學校謀到一職,學校大搬遷時,他也與家人一起來到了四川。 畢竟酒不能真正消除內心鬱悶,久而久之,抑鬱成疾,人病倒了。可能是自覺,為了不給侄兒增加更多的負擔,他住進了當地的紅十字醫院。 被診斷為肺病。
抗戰勝利那年,一九四五年,武泗先生離世。終年五十四歲。武泗,五四,巧合焉?命焉?
附記:
武泗先生是我的外祖父,我們當地方言稱外爺或外外(發音為 wèiwei),聽起來親切。解放初期,我父親因故查看當地縣誌,看到誌書中有關外祖父的記載,後來再有人查看,居然找不到了,說是有了新版的縣誌。
我們四個孩子從來沒有見過外外,可是他一直都在我們的生活中。從我們記事起,母親就總是說外外的事。幾十年後的一天,母親騎車帶我到縣城買東西,走進一家小雜貨鋪買幹果。鋪子的一位中年售貨員看了我母親一眼,若有所思,又盯住看了一下,問:“你是環子?”
母親說:“是,我是環子。”
售貨員一臉興奮,招呼其他幾位店裏的人說:“你們看,是環子!”
其他人都過來看母親,嘴裏念叨著:“環子”,“環子”。。。
還說了什麽,我記不清了。
數年之後,我的舅舅,武泗先生的大兒子,因為是右派,在雲南東川一銅礦改造十年後,被遣送回原籍繼續監督改造。舅舅時年已過四十還沒有成家。因為頭上的帽子,親戚朋友幫著小心張羅打聽著。幾番周折,問到一家年齡稍大姑娘。姑娘的父親聽說男方本人是右派,先是不同意,後來一打聽右派的先父是武泗先生,再無二話,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外外把他正直向上的優點遺傳給了他的兒女,同時留給兒女還有他的倔強,不會變通的性格。他的這種性格讓他吃了大虧,成了他致命的因素。秉承了他性格的兒女們,也因此,命運坎坷。
謝謝!也祝你新年好!
計劃下麵寫舅舅和母親,但我人懶,出手慢,同時寫他們特別是母親,心裏會很難過。。。
問好zhi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