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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裂的輔助線》/ 大勺

(2013-11-18 19:36:39) 下一個




 
斷裂的輔助線
 
作者:大勺       朗誦: 毛毛雨
 
 
夜裏, 我又一次夢見了大哥。 夢裏的大哥和我討論著一道幾何證明題。 大哥說, 你看, 在多邊形上加一條輔助線, 可以很簡單地證明這道題。 那條輔助線似乎是神來之筆, 看似複雜的證明立刻簡單起來。 大哥的目光炯炯, 英氣逼人, 仿佛一位將軍打了次大勝仗, 年輕英俊的臉上掛著我熟悉的微笑, 漸漸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我伸出手去,卻無助地跌入無底的深淵.
 
驀然醒來, 原來又是同一個夢境! 如水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蒼白而淒涼, 心底的痛楚如潮水般湧上來。 我心裏明白, 大哥和我, 天人永隔, 今生今世, 已經不可能在一起討論數學了, 這反複出現的夢境難道隻是日有所思? 無論如何回憶, 我都無法想起那是個什麽多邊形, 雖然當時覺得宛然在目。 大哥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多年了, 在他去世後不久, 我就離開祖國開始了新的人生旅途, 象大多數留學生一樣, 從追尋輝煌到歸於平淡。 可我們回頭看去, 生活還是發生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 這一切,生活在二十多年前的大哥是無法想象和理解的。 可大哥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地在夢裏向我展示那條神奇的輔助線呢?
 
大哥生於1947年。 那時我家正是興旺發達之時。 我的高祖從地地道道的農民起家, 攢錢買地, 再攢錢再置地, 經三代積累而成一方首富, 進而進城定居創業。 但直到祖父母一輩, 家裏仍然過的是極度節儉的日子。 奶奶告訴我, 那時家裏吃頓蛋炒飯就算是加餐了。 對一個擁有千畝良田和一家工廠的大戶人家, 這樣的“享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雖然那蛋炒飯的香味還是讓童年的我垂涎三尺, 揮之難去。
 
作為長孫的大哥過了兩年好日子, 多少沾了點兒腥味, 比弟弟妹妹們要強多了。 等到革命成功的時候, 祖先三代積攢起來的偌大家當在一夜之間化為公有,
留給我們最重要的遺產就是“四類份子”這頂帽子了。
 
我對童年的記憶除了饑餓就是寒冷, 勉強能稱得上幸福的就隻剩下手足情了。 其實那時候絕大多數人, 革命的和被革命的, 都在饑寒之間掙紮, 不同的隻是出身的貴賤。 作為社會的賤民, 我們從小就習慣了別人鄙夷的目光 。 大哥的學校曾有一次組織學生下鄉聽貧下中農憶苦思甜恰好是在我家的祖籍地, 主講人是我家常來常往的一位親戚自始至終,大哥沒敢抬起頭來。 大哥說,那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 祖先的“罪行”讓他無地自容, 連尋死的心都有了。 可我家以前的長工王叔, 後來的革命幹部, 每年都要來給祖母拜年, 一再感謝祖父母當年慷慨解囊,保住了他的病腿。 在社會關於地主資本家的定論和他親眼所見的反差之間, 在階級覺悟和家庭親情之間, 少年的大哥無所適從。 其實即使與家庭決裂, 也不會改變他的命運。 他所犯的是與生俱來的原罪。
 
政治前途渺茫的大哥於是拚命讀書, 希望能用出色的學習成績獲得組織的惻隱之心,網開一麵, 一圓他的大學夢。 在市一中的三年高中裏, 他的成績一直穩居榜首。 可以想象, 在天才雲集的省重點中學裏獨占鼇頭, 要付出什麽樣的健康代價和精力! 從反右開始, 階級的差異逐步擴大,
上大學要經過嚴格的政審, 大哥的大學夢其實是不可能實現的。 五叔從同一中學畢業時, 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被取消了。後來雖然準許所有畢業生參加高考,但在政治上嚴格把關,隻選擇極少數“可以教育好的”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學生上大學, 裝裝門麵。 大哥最大的奢望是進一家普通學院攻讀諸如農林桑之類的冷門專業。 而與此同時, 革命勢力範圍之外的香港和台灣, 年輕學子開始了一輪留學的狂潮。 千千萬萬大哥的同齡人飄洋過海, 在新大陸自由自在地施展自己的抱負。
 
就在大哥全力以赴準備高考時, 文化大革命爆發了, 高考也隨之壽終正寢。 雖然這場革命據說是兩個階級之間的較量, 其實不過是革命者之間的自相殘殺, 大哥當然是被拒絕在革命門外的異類。 他的同窗好友中, 有因“誓死捍衛”而“壯烈犧牲”的, 也有“以革命的名義”開槍殺人的。 大哥唯一的革命壯舉, 是在文革之初, 乘免費的火車到了北京, 在天安門廣場, 隔著千萬顆人頭, 見到了發動這場革命的偉大領袖。
 
被排斥於革命之外的大哥怎麽也沒想到, 他將用八年的時間才能找到一份臨時工作, 四年後才得以轉正, 他的青春年華將埋葬在無休止的機械勞作之中。 每一次分配工作, 哪怕是一個小小的街道作坊的勞工, 都止步於政審一關。 在漫長的等待分配的日子裏, 大哥靠織漁網和尼龍袋的微薄收入補貼家用。 一條漁網的工錢是兩塊錢, 快手要織四到五天, 一隻尼龍袋工錢三分, 需時一小時。 在枯燥的勞作之餘, 大哥癡迷上了數學證明, 不時和往日的老師同學切磋交流數學題證明, 為了一道難題的證明往往徹夜不眠。 在分配到中學任數學代課教師之前, 他在圈內已小有名氣, 是遠近聞名的解題高手。
 
雖然大哥從未提起過, 想來大哥在這樣的失業狀況下不會有什麽初戀發生, 心態的自卑使他不敢和年輕異性交往。 有了代課的工作後, 他已經27歲了。 父母四處托人給他介紹對象。 當時有一部新電影《難忘的戰鬥》在全國反複播放, 大哥因酷似男主角而被他的學生起了外號“達式常”。 與對象見麵後往往都是以女友同意家裏反對告吹 家庭出身是主要的障礙。 女方家庭出身不好的, 父親又激烈反對, 大哥因此心灰意冷。 在遇見後來的大嫂之前, 大哥不曾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 複出的鄧公以鐵的意誌摧毀了“家庭出身”這堵無形的長城。 走出了出身的陰影, 英俊的大哥自然不乏追求者。 大哥看中了小他七歲的美麗護士, 雙雙墜入愛河。
1978年, 在他以440分摘取全市高考理科狀元的桂冠之後, 兩人閃電般地結了婚。 為了這遲來的愛情, 他甚至不願離開家鄉, 上了本地的一所省屬重點大學。 由於接觸的時間太短, 了解不深, 蜜月之後, 雙方的性格差異開始暴露無遺。 在無休止的爭吵, 艱難的學業和新生的女兒之間, 大哥疲於奔命, 耗盡了心血。
 
1982年, 大哥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 按照當時對“老三屆”的分配慣例, 大哥可以回到他上學前任職的中學, 何況他的家也在那裏。 沒想到教育局主管分配的領導因為大哥沒有開後門說情, 竟將他分到郊區的一所初中任教, 每天來回就要坐兩小時公車。 一連數月, 大哥處於盛怒的情緒之中。 沒想到病魔趁虛而入, 悄悄地紮下了根。
 
一年以後, 命運向大哥展示了最殘酷的一麵。 因為他出色的教學能力, 他的母校一中將他調回任教。 可在他辦完調離手續還未報到時, 被查出了晚期胃癌。 還沒來得及展現他的教學才華, 大哥就走上了人生的最後旅途。  
 
在等待死神的最後一年裏, 我們曾有過多次長談。 大哥認為, 他這一生錯在逞強好勝, 過分追求完美, 因而導致了身體的透支, 如果能象大多數人一樣逆來順受, 隨遇而安, 今天可能過著平凡的日子, 但卻不會走上這條死路。 實際上無論大哥認為他與命運做過多大的抗爭, 他和他同時代的所有人, 上至國家主席, 下至黎民百姓, 命運從來就沒有掌握在自己手裏。
 
大哥在1984年10月7日黃昏7時10分撒手人寰, 享年僅三十七歲。 彌留之際, 他問守在身邊的三哥:“小弟怎麽還沒回來?” 等我連夜趕回家鄉時, 已無法知道大哥想告訴我什麽了, 成為我心中永遠的悔恨。
 
大哥去世十二年後, 父親將他的骨灰遷往祖墳地。 有青山綠水環繞, 有鍾愛他的祖父母為伴, 他在另一個世界應該不會太孤單。
 
那年, 我帶著兒子和女兒去給他們從未見過麵的大伯掃墓。 聽完大哥的故事, 長相酷似大哥的兒子似懂非懂, 若有所思。 他問我, 是誰發明了家庭出身這種東西? 難道後人還要為祖先的罪過負責嗎? 
 
我一時語塞, 千頭萬緒, 不知從何向他解釋。 生活不是幾何, 加條輔助線就可能一目了然。 吃洋麵包長大、 相信人人生而平等的兒子如何能理解, 一位才華橫溢的中國青年, 原本可以有無數的選擇和輝煌的前程, 卻被束縛在政治的桎梏裏, 讓歲月磨洗盡雄心壯誌和青春年華, 而當命運終於峰回路轉時, 又陷入死神的魔爪, 早早地歸於一抔黃土。
 
荒原上掠過一陣寒風,吹亂我已染微霜的頭發,遮住了我模糊的淚眼。 燃盡的紙灰被冷風卷起, 在墳頭上盤旋, 不屈地上升, 又無力地落下, 再卷起, 再落下, 起起伏伏, 幻畫著一道道黑色的曲線。 我知道, 那是我親愛的大哥, 那個時代千千萬萬個冤魂之一, 在向我無聲地傾訴。
 
天理何在? 我問蒼天, 蒼天無語。 公道何在? 我問青山, 青山不言。 唯有墳前的樟河, 嗚咽著流向遠方。  
 
2006年3月22日於波多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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