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肥水東流無盡期”
1186年正月初七,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對於荊楚地區的南宋人來說,這一天是人日,是新年過後一個立春時節的風俗。杜甫《人日》詩“元日到人日,未有不陰時”,“每正月人日,士女相與遊嬉飲酒於其上,謂之踏青也”(蘇軾《和子由踏青》注)。《荊楚歲時記》:“人日貼畫雞於戶,懸葦索其上,插符於旁,百鬼畏之。”家家戶戶在朱門貼上畫雞,並懸葦插符;《武林舊事》載:春前一日,後苑辦造春盤。在案幾供上金盤,盤裏盛放著翠縷紅絲以及生菜做的金雞玉燕。似乎是為了驅鬼辟邪、祭祀神人。
這一天,時年32歲的薑夔此時正客居在結識不久的長沙通判蕭德藻的觀政堂。堂前有曲裏拐彎的池塘,池麵結著膠鑄一樣的冰凍,池塘西邊緊靠著古城牆的背麵,牆根滿是陳年積雪,天空沉雲密布的下方生長著枇杷、竹叢。走到林間曲折幽深小路的南邊,忽見數十株梅林,正開著大小如花椒豆子的花蕾,在枝影扶疏間剛剛才紅破白露,初放的紅梅還未到可摘下插在鬢發上的時候。行走在蒼苔滿布的細石間,薑夔突然野興橫生,立即前往漢代長沙定王劉發築台望母的定王台,登臨這座可能是當時長沙較高的建築;也許當時仍不能盡興,薑夔又橫渡湘江,爬上嶽麓山,放目遠眺,看見低昂陰沉的湘雲底下,水天一色的湘江水正遲緩不前的向東滯流,薑夔突然興盡悲來,在醉意中吟出一曲吐露心聲的《一萼紅》。
這是一首因梅而興的詞,詞牌名也是很罕見的,詞前有一段用以交代說明的序,序的內容為:“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負古垣,有蘆桔幽篁,一徑深曲。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台,亂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序寫的極為耐心節製,字字句句都飽含著極度濃烈的感情,如同悲憤到極點的人把聲音含在嘴裏講話,最後不是吼叫呼喊,而是用近似氣聲壓抑著嗓音說話,等讀完全詞的內容再回過頭來看,發現序是刻意延緩感情的節奏,以客觀的敘述詳細鋪陳到最後如何“醉吟成調”。
因為是薑夔的第一首懷念合肥女子的詞,內容值得一讀。全詞為:“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麵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沈沈。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朱戶粘雞,金盤簇燕,空歎時序侵尋。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柳、還嫋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隻怕春深。”詞的上半片基本上是序的重複和延伸,應該說《一萼紅》就是所詠之梅的別稱,在詞的下半片由景轉情,最後在詞的結尾道出“興盡悲來”的緣由。薑夔的生平資料十分有限,幸虧有薑夔的詞序,讓我們通過這些序捕捉到薑夔的行蹤與心跡,同時也幫助我們了解詞的背景與旨意。有人認為薑夔詞的“小序甚可觀,苦與詞複。”(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其實不然,薑夔詞的小序運用雖較普遍,文詞也較優美,但綜觀詞序,兩者間是不可分割的整體。詞序文筆常常極克製淡漠,仿佛與詞意較遠,有時甚至在極詳細地記述一些與詞旨毫不相幹的事情,其實往往蘊藏著巨大的感情、潛伏著激烈的情緒。似乎有王顧左右而言他的寫法。特別是合肥懷人係列詞中的一些序。《一萼紅》從詞牌到詞序,再到詞身,可以說是連貫一體,感情由弱到強,用詞由平實到最後點題,說明小序是有意而為之,也說明是如何的用心良苦。
在遊山玩水的時候,為什麽會突然慨歎:南來北往地奔波,跑來跑去跟狗顛的一樣,究竟是為什麽事呢?目光穿越湘雲楚水的盡頭,看見的隻是一片傷心。轉眼又是新年佳節,家家戶戶都在熱熱鬧鬧忙乎著,一年又這麽過去了。記得曾經一起在“西樓雅集”的美好時光,想當時那裏的垂柳千條萬縷,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嫋嫋挪挪地翩翩起舞,閃爍著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芒。等到快馬加鞭趕回時,隻怕已為時太晚,春天已經走遠了。
原來在人們歡度新春佳節之際,形單影隻的薑夔無意間碰到尚未盛開的梅花,突然聯想到朝思暮想的合肥女子時,恨不得立即能回到她的身邊,重溫曾經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住在別人家過年。這是什麽年?這是別人的年,這不是自己的年。這隻是一個人的新年,這隻是一個人的春節。想一個人卻不能見,想一個人甚至都不能說。這不是與自己的親人在一起過的年。此時此刻,誰是自己的親人呢?唯一的姐姐多年前就已嫁人。也許隻有知疼知癢知己知心的合肥女子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也許此時此刻隻有知冷知熱知音知情的合肥女子在想著自己,在扒心扒肝想著自己並想同自己一起過年。於是,薑夔情不自禁萬分想念起梅花一樣無限美好的合肥女子。立即動身登上當年長沙王劉發築台望母的定王台,看看能不能看見合肥女子。看不見,那就過湘水,爬上嶽麓山,總該能看見了吧,目力所及的盡頭,看見的隻是傷心。這是無人訴說的傷心,這是不可言說的傷心。這不僅隻是被千山萬水阻隔的傷心。一個三十郎當的大男人,而立之年未立,四次應試不第,前程茫然無望,想見“紅萼”一樣的美人,又覺無顏。隻怕等到回去時,恐怕已不知是怎麽回事了。這就叫無可奈何。
夏承燾認為《一萼紅》是薑夔懷人係列詞中最早的一首,並揣測“此詞或是初別合肥來長沙時作”,據此可見,1186年前,薑夔到合肥不止一次。盡管1176年至1186年十年間,薑夔行蹤不可考,特別是有沒有再到過合肥,到過幾次,不得而知。但是,根據薑夔突然有懷念合肥女子的情思程度而言,不是十年前僅見一麵就能產生的,至少還有一次極其親密篤厚的相處時光,而且關係十分融洽,感情十分美好。《一萼紅》作於1186年春節期間,如果是初別不久作的懷人詞,至少應該在1185年前後,倆人曾一起共度一段“西樓雅集”的美好時光。因此,我們至少可以確定最遲在1185年薑夔又再次回到合肥。
然而,為什麽薑夔突然會在1186年開始有係列懷人詞呢?而且似乎是一發不收,一直到1197年前後才不見懷人之類的詞。此前薑夔盡管與合肥女子離多聚少,或者說基本上不在一起,卻不見有什麽情思懷念之類的詞?恐怕不僅僅隻是1185年與合肥女子剛剛初別的緣故。從1176年初識,到1197年最後留下懷人詞止,前後二十年時間,其中前十年與後十年反差卻出奇的大。前十年雖然有來往,卻沒有留下一首離情別緒之類的詞;後十年雖然隻有屈指可數的幾次來往,卻集中留下薑夔一生當中的主要詩詞。由此可見,1186年,對於32歲的薑夔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年。這一年,已過而立之年的薑夔可能再一次遇到了他一生當中的坎與結。
1186年,有件東西觸動了薑夔的某個神經,引得薑夔突然間詩興大發,仿佛身上某種東西被打通了,封閉已久的內心被打開,詩與詞頗有泉湧井噴之勢。繼《一萼紅》之後,整個1186年,薑夔始終沉浸在思念的離愁別緒之中,不能自己,並且不能看見梅花。每當看見梅花,就會情不自禁聯想到合肥女子。據夏承燾先生考證,薑夔與合肥女子“兩次離別皆在梅花時候”,“故集中詠梅之詞亦如其詠柳,多與此情事有關。”
1186年一個春天的月夜,薑夔在長沙湘江岸邊的一塊坡地上,遇到了聞名於世的梅中珍品——潭州紅梅,頓時想起遠方的合肥情人。獨自一人繞著纖弱的梅枝,看著迷朦月色下的點點紅梅,仿佛浸泡在江水清冷的愁苦漣漪之中,覺得滿腹的心事無人知曉,也許隻有紅梅一樣的合肥女子。正要傾訴時,穿著紅裙的姑娘在一陣冷冽的東風中,又伴隨著梅香遠去。昔日遊曆江淮間的美好時光,隨水邊的江鷗一齊飛去了。遠方的姑娘如可憐的梅花一樣孤苦無依,隻能在夢中相偎相戀。離情別恨正如同當年娥皇、女英痛失舜帝,在九疑山的雲海深處發出一聲聲斷魂的啼哭,點點紅梅一樣的相思血如沁入斑竹的相思淚,都同樣浸透染遍了綠色的枝條。
這是薑夔又一首詠梅詞《小重山令》的內容,表達因人尋梅、見梅思人、人梅互幻的傷春情景,相思之情溢於言表,離思之苦浸透紙背。1186年這一年,薑夔特別的傷感,特別的容易觸景生情、感懷傷物。這一年,蕭德藻因愛其才,把兄長的女兒嫁給了32歲的薑夔,讓漂泊多年的薑夔終於過上了正常的家居生活。然而薑夔似乎並不舒心,總有一種難言之隱縈繞在懷。
在1186年這一年的夏天,薑夔登衡山祝融峰時,聽到了祀神古曲《黃帝鹽》、《蘇合香》,又在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都隻有曲譜沒有歌詞。通過參照沈括的《夢溪筆談》和白居易的《霓裳羽衣歌》進行研究,發現不類今曲。薑夔正處於羈遊的客愁悲緒中,為音節閑雅的古音所感動,就選出其中的第一段依譜填詞,於是留下一首其辭怨抑的《霓裳中序第一》(內容見本詞序)。其實,這也是一首懷念追思合肥女子的詞。全詞大意為:大概是因為思念之情過於深切過於持久,薑夔獨自站在衡山72峰中最高峰——祝融峰上,極盡目力望斷天涯,江麵紛亂凋零的殘蓮都已落盡,仍然不得回去,弄得“多病卻無力氣”。夏天就要過去,秋天就要來臨,隻能感歎“流光過隙”,杏梁上如客的兩隻燕子一定已經南飛了。“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此時此刻,心裏麵無時不在牽掛的人在哪裏?也許,如同現代人通俗歌曲裏所唱的那樣“月亮代表我的心”。一簾清淡的月光,仿佛照見了她的容顏。幽暗寂靜中,揪心亂如牆根間悲鳴的蟋蟀,令人想起南北朝時梁國文學家庾信出使魏國,被扣留異國他鄉所作的《愁賦》:“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沉思間想到當年年少浪跡時“笛裏關山,柳下坊陌”的情景,不由得“清愁似織”。如同落花流水春去也,無聲無息枉自空流,不知淪落何處了。如今各自飄零的太久了,杳無音信,隻能學晉人阮籍,睡在酒店安放酒甕的土台子邊,企圖一醉皆休。
轉眼又到了1186年陰曆七月十六日的晚上,這是個月圓之夜。薑夔受邀與妻子家的親友們一起泛舟湘江,大家在“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的如畫風景中,有的彈琴、有的浩歌、有的自酌、有的援筆搜句,玩的似乎十分盡興,薑夔的內心卻“淒然其為秋也”。何故,“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無人理會善於鼓瑟的美麗湘神,獨自彈奏著哀怨的琴曲《歸雁操》。可能是薑夔心中始終暗藏著一個未了的心願,導致聚會時反而更加落落寡歡(見《湘月》序)。這一年,薑夔似乎特別的多愁善感,送別朋友,與朋友相聚,時常會突然感懷傷物,頓起思念懷舊之情。比如《八歸》中送別朋友的場麵情景,“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麵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厥”,“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想文君望久,依竹愁生步羅襪”,未嚐不是借想象中朋友的妻室盼歸的場景,暗訴與合肥女子之間的情事。如果沒有小序提示,頗似與合肥女子依依惜別時的場景與感受。
而在《清波引》這首也是以梅起興的詞中,則完全像是在借話說事,寄托心願,表明心跡。薑夔在序中稱,古沔(今漢陽)一帶的名勝風景,比如滄浪之水的煙雨,鸚鵡洲的草樹,頭陀寺、黃鶴樓的壯偉景觀,郎官湖、龜山的幽靜處,“無一日不在心目間”;幾位情趣相投的朋友,曾盡興觀賞吟誦。如今來到湘江之濱,正值歲暮一派冷清,獨自圍繞園中梅樹,突然揮筆賦詞。這是1186年秋盡冬來的一天,薑夔再一次因梅而生懷舊思念之情。很可能又想起無時不在心間的合肥女子,隻見冷雲迷蒙的水濱,不知是誰喚起玉妃一樣的梅花翩翩起舞。歲華如許,梅花盡力裝扮出美好的姿容。木屐的齒印踩滿了蒼苔青蘚,始終是為尋花來來去去。自隨秋雁南來,望江國,心中的無限思念,渺渺茫茫不知在什麽地方。新詩可以率意而吟,美好的風景總是暗自度過。“故人知否,抱幽恨難語”,彼此天隔一方,心意難通,懷抱著幽怨的情恨無法傾訴。不知何時能一起乘舟,共賞滄浪的煙雨美景。“況有清夜啼猿,怨人良苦”,清冷夜深的聲聲啼猿,孤衾獨臥之中,倍覺客居異鄉的淒苦情懷。
1186年秋天將近之際,薑夔的人生旅途又發生了一次轉折。薑夔所依靠的千岩老人蕭德藻罷官,攜家室自湖南東下,經湖北回浙江湖州烏程(今浙江吳興)養老,薑夔夫婦也隨之同行。期間,薑夔回到湖北漢陽山陽村姐姐家探親作別,可能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因此,薑夔對離開這個前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依依不舍,顯得格外多愁善感,作了組詩《奉別沔鄂親友》與詞《探春慢》等。
薑夔的姐姐家山陽村地處太白湖、雲夢澤之間,春水方生之際,澤浸數千裏,冬寒幹燥時分,露出平沙,滿目荒草遠接雲天。可見是個美不勝收、詩情畫意的地方。薑夔這次待了一陣,與外甥時而蕩著小舟采菱角,時而舉著火把用網逮兔子,時而到柵欄旁觀看捕魚。山間遊賞,野外行吟,自得其樂。站立在空曠之處仰望長天,突然間一陣惆悵襲上心頭,無法排解,因此賦了這首《浣溪沙》。詞為:“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鶻落晴空。銷魂都在夕陽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當時何似莫匆匆。”大意為: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傍晚,可能喝了幾杯酒,薑夔帶著幾份醉意漫步在秋天的原野,走來走去,浩蕩秋風不時拂袖。舉目眺望,正是草木枯敗一片落黃的季節,一隻飽經風霜的蒼鷹盤旋在萬裏晴空,緩緩飛落到一望無際的荒草地上。英雄未嚐不多情,何況詩人呢。傷春悲秋自古都是詩人的敏感天性,更何況正處於現世情緣難割難斷之中的詩人呢。一想到置身在如此開闊空曠的爽朗景象中,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卻不在身邊,“山行野吟,自適其適”的愜意樂趣頓時消失,隨同魂魄銷蝕彌漫在無限的西天夕陽之中。“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此時此刻遠在千裏之外的合肥女子,一定同樣沉浸在懷人思念的萬丈襟緒之中,正在把滿腔的離愁別恨傾注在四弦琴中不能自拔,在離思幽怨的傷心中日漸憔悴衰老,即使在夢中越過千山萬水尋遍成千上萬個驛站,也難以一吐心曲,終究未能傳達一腔牽掛惦念的情意。悔不該當時那麽匆匆離別分手,以至如今見上一麵說個半句都是不可能的了,真正是追悔莫及。
薑夔在本詞中表達的悔恨痛惜之意,勝過晏殊《踏莎行》所謂:“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通過薑夔的諸多詞序可知,在薑夔的心目中,南宋淳熙十三年的天空是格外湛藍的,山水是格外錦繡秀美的,內心卻是格外的多愁善感,對合肥女子的思念是格外的深切濃烈。按說當時沒有什麽汙染,空中沒有什麽固體懸浮物之類的刺鼻煙塵或橫七豎八的電線網什麽的,地上沒有什麽不可降解的白色垃圾,周圍沒有什麽遮人眼目的水泥森林,薑夔的心情應該比較爽才是。當然,薑夔當時沒有高速公路京廣線什麽的,見一麵是非常困難的;也沒有中國移動聯通小靈通互聯網什麽的,聯係一下是非常麻煩的。有時一句話可能要憋個十年八年什麽的,才有可能讓對方知道,因此時常耽誤了自己也耽誤了別人。所以,他鄉遇故知才格外的親切,時常會互相捎帶個消息。若幹年後,範仲訥到杭州,薑夔立即要他帶話給合肥女子:“未老劉郎定重到,煩君說與故人知”。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古人的處境與心境。1186年這一年,薑夔無論在何境,無論在做什麽,懷念合肥女子的綿綿情意不絕如縷,愈演愈烈。尤其是在遊玩賞樂時,特別容易想起合肥女子,而且是說想就想,不能自己,不可控製。本詞可能是薑夔1186年所作各詞中,對合肥女子表達的思念之情最為強烈最為確切的一首。盡管詞序之間仍用了障眼法,卻多多少少透露出有關合肥女子的信息。夏承燾先生對此認為:“序與詞似不相應,蓋低徊往複之情,不欲明言也。”
1186年的歲暮,薑夔應叔丈人蕭德藻之約去湖州,於年末乘舟冒雪順江而下,經武昌過南京時,在滾滾東逝的長江流水中,結束了相思難逢、盼歸不得的1186年,作別了離愁別恨、情緒波瀾的1186年。正如薑夔在《探春慢》所吟,1186年是“長恨離多會少”的一年。然而,1186年雖然過去了,薑夔對合肥女子的執著相思、專注感情沒有過去,而是如滾滾東逝的長江流水,滔滔不絕。
1187年正月初一夜泊金陵時,因南京是此次航程中距離合肥最近的地方,薑夔在江上夢見了合肥女子,也可能是借夢說事,作了《踏莎行》,全詞為:“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大意是:合肥女子似乎依舊還是那麽體態輕盈如燕,聲音婉轉如鶯,又一次在夢中想見時看的真真切切。見到久別情郎便把滿腔委屈百般幽怨化為嗔怪惱怒,責罵薄情郎怎麽知道會有多少個難眠長夜,在相思中煎熬?每年早在垂柳含煙、紅梅初綻的新春伊始,就被相思染透。禁不住想到別後寄來的句句書辭,多少惦念慰藉著失意的心;別時縫製的行行針線,多少牽掛溫暖著飄零的身。一片癡心變成飛離身軀的魂魄,暗中默默地追隨著心上人漂泊遠方。一輪晴冬之夜的明月掛在高曠幽暗的天空底下,清冷地照耀著前往淮南的千山萬壑,伶俜孤單的離魂,在天寒地凍的崎嶇道路間踽踽獨歸,沒有人陪伴照顧她呀!
薑夔途經南京未能在中途去探望合肥女子,因而內心十分歉疚自責又無可奈何。所以因感夢作了這首《踏莎行》,用纏綿繾綣的語調表達了對合肥女子無限的關切愛憐之意。可能感到言猶未盡、意猶未盡,心境完全被相思所沒,第二天,薑夔又作了《杏花天影》。詞序是:“丙午之冬,發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風日清淑,小舟掛席,容與波上”。從序中可知,薑夔是1186年深冬離開漢陽的,1187年正月二日途經南京,說明新年是在船上過的。小舟掛席,表示準備離開南京。詞的內容為:“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何處。”
1187年正月初二,可能因為南京離合肥距離很近,很可能曾經就是經常從南京去合肥見心上人的,加之這次經過南京卻又不能去合肥了,可能是攜妻或隨蕭德藻一家同行,不能脫身,因此薑夔可能難受的徹宵未眠。第二天天明之後,薑夔仍難受的無法自持,從昨夜片刻的夢中醒來之後,想到合肥女子就在離南京不遠的地方,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卻又不可能再見,薑夔難受的隻能久立船頭,舉目北望合肥女子所在的淮楚方向,隻見江淮上方的天空風清日朗,站在揚帆將行的船上,隨著江麵的水波上下緩緩起伏。薑夔也心潮起伏,仿佛遠遠看到岸邊的柳樹,正綠絲低拂在鴛鴦交頸棲息的水濱,似乎就是古老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情景再現,不由得想起東晉書法家王獻之當年就在這金陵秦淮河渡口迎送愛妾桃葉的故事,禁不住在眼前浮現出當時桃葉喚舟渡江與情郎見麵的場景,聯想到王獻之所作的戀情歌辭《桃葉歌》“桃葉複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據《隋書·五行誌》載),因而這個地方在後世得名為“桃葉渡”。薑夔想到與合肥女子也是一江之隔,卻不能見麵,隻能一次又一次將一雙望穿秋水的愁眼托付與初臨的春風,還是稍待片刻再離開吧,讓虛弱無力的軀體倚靠著船欄稍作停留,在船兒解纜之前再多看一眼合肥女子所在的淮楚方向吧。眼前的金陵一帶似乎是萬物複蘇、鶯歌燕舞,然而內心卻仍是數九寒天,誰能解得過客隻身漂泊、與戀人相隔難見的萬千愁苦,“算潮水,知人最苦”,也許隻有這曆經千年滾滾東逝的不盡江水,看盡了天下多少來來往往的離情別恨。李白有詩雲:“東流若未盡,應見別離情”(《口號》),潮水雖是無情之物,卻最是知道離人最苦。轉眼又要到了一個芳草萋萋滿天涯的春天,恐怕仍找不到成行的歸期,天色漸晚,又是一個“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時刻,斜陽中滿載迷茫惘然的孤舟,將移向什麽地方?
薑夔就是帶著這種極不確定的感覺,由1186年來到1187年,從湖南湖北沿江而下,帶著沉甸甸的思情和空落落的身軀,前往浙江吳興,直到1190年終於在久別之後又次重返故地見到合肥女子,一直沉浸在對合肥女子的思念懷想之中。期間,薑夔在叔丈人蕭德藻的幫助下,一邊過著居家生活,一邊拜訪名士大家。可能在奔波於生計的同時,也在暗自作見合肥女子的準備,期待著獲得經濟上的部分獨立。用現在的話講,叫打拚。
如果說1176年遇見合肥女子是薑夔此生此世最大的坎與結,那麽1186年可能就是薑夔遇到的另一大坎與結。期間,在薑夔留給後世為數不多的詩詞中,基本上沒有留下這十年的詩文詞作,因此我們基本上無法了解在這十年中薑夔的生平經曆,也沒有任何資料確證薑夔到過合肥幾次。在薑夔短暫的人生旅程中,這十年是打拚的十年,也可以說是掙紮的十年。
1176年薑夔初遇合肥女子,因為十分投緣,倆人之間可能有一個約,就像許多情投意合的年輕男女碰到一起,很可能會以為終於遇到了一生中的最愛或歸宿,因此可能會信誓旦旦一番,或者是指天為誓,欲在某年某日同結百年之好。對於八百多年前的南宋人來說,薑夔與合肥女子之間最大最有可能的約,就是等薑夔應試中第博取功名後,再來與合肥女子結成終生伴侶。因此薑夔離開合肥女子後到1183年期間,又連續參加了三次科舉考試,可見決心之大,不成想皆屢試不第,可見打擊之大。所以薑夔在後來的詩中稱“十年心事隻淒涼”。因為畢竟年輕,因為畢竟每次科考都有指望,所以時間就這麽一年一年不知不覺過去了,轉眼就到了而立之年,薑夔可能覺得功名不遂、科舉無望,因此失去了應試及第的信心,加之隻身飄零的太久了,薑夔可能在1184、1185年間再一次回到合肥,帶著厭倦、疲憊、滄桑、無望之類的淒涼感及失敗感,又一次回到了合肥女子的身邊。根據薑夔1186年所作的詞,大量癡迷、強烈、專注而執著的情思懷念,說明合肥女子不僅沒有冷淡、輕視薑夔,反而給予了薑夔大量的熱情、溫暖、關愛和嗬護,因此才會令薑夔終其生沒齒不忘,終其生情懷如初。
因此在1186年,當無所依靠的薑夔遇到因欣賞他而以禮相待、引為知己並以侄女妻之的前輩蕭德藻時,1186年確實成為他人生的一個轉捩點。蕭德藻可能是出於好意,看到薑夔三十出頭仍孤身一人、無家無室,便做主將自己哥哥的女兒許配給他,不料這不僅未讓薑夔舒心,反而讓薑夔無比鬱悶,難以開懷。因為一想到合肥女子可能正在期盼自己回去,那份苦思離痛之深之極,如同“九疑雲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小重山令》)、“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浣溪沙》)、“離魂暗逐郎形遠”、“冥冥歸去無人管”(《踏莎行》),而自己卻隻能“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空歎時序侵尋”(《一萼紅》)、“一春幽事有誰知”(《小重山令》)、“多病卻無氣力”、 “銷魂都在夕陽中”(《浣溪沙》)、“又將愁眼與春風”(《杏花天影》)。其中“動庾信,清愁似織”(《霓裳中序第一》)可能是最接近事實真相的一種暗示。庾信,南北朝時南朝梁代文學家。梁元帝承聖三年(554)奉使西魏,來到長安後被扣押。西魏不久伐梁,攻陷江陵,元帝被誅殺,梁由此亡。庾信成為無國之臣,羈留北方,念念不忘故鄉,曾作《哀江南賦》、《傷心賦》、《愁賦》以寄思鄉之情。由此可見,1186年的薑夔在長沙時,在蕭德藻將侄女許配給薑夔之後,薑夔有一種難言的類似庾信被扣留異地的感覺,表明接受蕭氏為妻是迫於無奈。
因此,薑夔可能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擔心再也見不到合肥女子了,更可能是因失約而有負於合肥女子的內疚與自責。很可能在此前的辭別時,薑夔與合肥女子有一個新的約。根據1186年的係列詞,“待得歸鞍到時,隻怕春深”(《一萼紅》)、“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踏莎行》)、“滿汀芳草不成歸”(《杏花天影》)等,而且這三首詞都是新年伊始所作,薑夔可能與合肥女子之間約定1186年的新年或開春時節再見,很可能倆人就是私下約定1186年的來春共結良緣,結果不僅未能踐約,反而因種種原因不得不另娶她人,這對於無法兌現承諾的薑夔來說,確實是再一次在1186年遇到了一個繞不過的坎與解不開的結。
到了1186年,年已32歲的薑夔經過十來年毫無結果的打拚,已經活在一個非常逼仄的境地裏了,基本上隻有很有限的回旋或選擇的餘地了。遇到蕭德藻時,薑夔隻能被動的接受安排。最有可能的是經濟上不能獨立的緣故,薑夔在1186年秋組詩《奉別沔鄂親友》中曾自敘:“士生有如此,儲粟不滿瓶。著書窮愁濱,可續離騷經。”薑夔正麵敘述了自己的窮愁潦倒,為生活所迫而不得不因人作客、奔走江湖,愁苦悲憤可以趕得上當年的屈原了。可能後來到浙江吳興依靠蕭德藻主要是經濟原因。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薑夔是不會作出這種類似入贅的婚姻抉擇,依靠女方家族生活,按照現在的話講叫吃軟飯。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正常的男人是不會放棄自主生活的。另外,薑夔也可能暗藏私念,企圖通過老官宦蕭德藻尋求體麵的出路,以此獲得更大限度的經濟獨立性。後來結識範成大楊萬裏等文壇官場名家,也得力於蕭的引薦,所以薑夔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進行抉擇時,最終以犧牲合肥情事為代價。最大的可能是,薑夔沒有經濟能力為合肥女子贖身(如果合肥女子不是自由職業者,而係注冊在籍妓女的話)。用現在的話講,薑夔隻能在最後的緊要關頭,犧牲了愛情、選擇了事業。對於22歲就有《揚州慢》的薑夔來說,被文壇的大腕們認可承認可能更有誘惑。當然,也不排除薑夔暗自期待轉機後再去找合肥女子,以履前諾。所以,這些都可能是薑夔突然在1186年有大量詩詞的多方麵、深層次原因,並且有係列懷念合肥女子的情詞。由此可見,生活是如何捉弄一個人,把一個人硬往絕路上逼,活生生把薑夔逼成了一個大詞人,最終讓薑夔以一個詩人的姿態和詩人的身份活在南宋的土地上。而這根本就不是薑夔想要的生活,薑夔可能隻是想通過考試有個仕途,然後有能力與合肥女子相互廝守,過吟詩作詞、撫琴弄唱的所謂雅士生活。
應該說,1186年是薑夔一生中內心極為痛苦極為無奈的一年。不僅新春之際無法履約,而且即將結婚的消息也無法告之,加之一種真情讓薑夔確實又日思夜想。相思又不得不背叛,背叛又不得不相思,多重折磨的劇烈痛苦和難言隱衷又無人訴說,隻能獨自承受,隻能在詞中化解。所以,1186年這一年突然有大量的詞,如果沒有詞,很可能薑夔會承受不了來自生活的、感情的、道德的以及經濟的等方麵的諸多壓力。也許正因為有1186年的係列詞提供了宣泄的平台,才把薑夔從精神崩潰的邊緣救了回來。可以說,薑夔的不世情無意中成就了薑夔的詞業,薑夔的詞也在無意中升華了這段曠世的不世情。
1197年的正月十五,正是農曆中的傳統節日元宵節,43歲的薑夔在這一天的夜裏,又一次因相思過切夢見了合肥女子。終於噴吐出“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 的句子,把長期深藏心底的真情所在公諸於世。
《爾雅·釋水》:“歸異出同流,曰肥。”肥水源出良餘山,即今合肥西南七十裏的紫蓬山(又名李陵山),出山二十裏後分為兩支。一支向東南流入巢湖,稱為南淝河;一支向西北流入二百餘裏外的淮河,稱為東淝河,晉淝水之戰謝玄大破苻堅處即在此。“出同”指二水同源,“歸異”指流向各異。南淝河全長七十公裏,其中一支穿城而過叫金鬥河(東段別名九獅河,解放後填平為淮河路),與西濠和北濠連成水係環繞合肥,自南門外繞到東門外的向稱包河和東門大河。南淝河在東門外與來自壽縣芍陂的施水匯合,行經施口注入巢湖。自解放前溯至往古,南淝河一直是合肥人生活用水的主要來源,也是合肥通向外埠的唯一航道。當年薑夔由水路往返合肥,走的就是這條通向巢湖的南淝河。
1197年新春之際,又是一個新年,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十六,薑夔不顧剛剛從無錫匆匆趕回杭州與家人團聚過年的辛勞,滿懷對合肥女子的深切思念,一連寫出五首《鷓鴣天》。其中,僅元宵節就有兩首百感交集的詞。
薑夔的詞中,有意無意透露出一種新年情結。每到新年伊始,在千家萬戶歡度春節時分,薑夔就會特別的傷感,內心總會起波瀾,有時甚至會跌宕起伏,就會在詞章裏平息突然掀湧而起的相思巨浪。蘇洵有詩曰:“佳節每從愁裏過,壯心時傍醉中來”,說的就是佳節猶為難過的感覺。也許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吧,每到新年,薑夔就會緬懷追憶當年合肥情遇,就會格外想念合肥女子,離思倍增。
1186年新年突然有《一萼紅》,似乎不是偶然的。根據同年後來的詞分析,薑夔在1184年或1185年的新年曾與合肥女子在一起度過;至少也可能曾相約1186年新年在一起共度。否則,大新年的不會突然興盡悲來,一個人跑到定王台,然後又過湘江上嶽麓山發神經。1187年新年第一天,從湖北漢陽往浙江湖州,途經金陵在江上感夢而作《踏莎行》,第二天又作《杏花天影》。1190年寒食節前,薑夔又次回到合肥,於1191年正月廿四離開合肥,至少這一年是可以確證他與合肥女子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新年直至元宵節之後的。1197年新年這一組《鷓鴣天》,夏承燾先生認為是薑夔懷念合肥女子的最後之作,距離最後一次別合肥已經六年,距離1176年初遇合肥女子已有二十年左右了。薑夔對合肥女子的懷念相思之情,確實一如東流的肥水,沒有枯竭的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