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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誌摩的《北戴河海濱的幻想》賞析

(2010-07-24 05:02:52) 下一個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張安適的大椅
內,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不時有風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
時睡態;但夢思卻半被曉風吹斷。我闔緊眼簾內視,隻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
的餘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
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蔭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
灘邊不時見白濤湧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浴線內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
幼童的歡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但
我獨坐的廊前,卻隻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隻是幽幽的微輾著,蠅
蟲也斂翅不飛。隻有遠近樹裏的秋蟬,在紡妙似的垂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
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
已經漸次的消翳,隻剩有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想當時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隻此眉梢的
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釋無窮奧緒,深深的蘊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黃金機緣於浩渺的煙波之
外:想割斷係岸的纜繩,扯起風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
是放縱與豪邁。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凶獻,是他愛取自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與偉大,亦為
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他崇拜衝動:不可測,不可節,不
可預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飆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鬥爭:從鬥爭
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鬥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陣中,呼叫勝利之狂歡或
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裏命定的悲劇;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
死一般的凶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隻能放射一時的異彩,
不能永久的朗照;轉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後的焰舌,隻留存有限的餘燼與殘灰,
在未滅的餘溫裏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
化者藝術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行,
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
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豔麗的日輝中,隻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
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裏,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曳中——夏之榮華,春之成
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諧的。
    在遠處有福的山穀內,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
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交幻的浮遊的白雲,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
地移過。在遠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製的春裙;口銜煙鬥的
農夫三四,在預度秋收的豐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
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舞與歡呼。
    在遠——遠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告
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複他們腮頰
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凶惡
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雲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刹那間的凝
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隻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
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的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
樂觀與悲觀的鬥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刹那的啟示與徹悟之神奇;忘卻
我生命潮流之驟轉;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旋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
忘卻我大海底裏埋首的秘密;忘卻曾經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
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願;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
忘卻我的過去與現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現在的實在,漸漸的收
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線,細極狹極的一線,又裂成了無數不相聯續的黑點……黑點亦漸
次的隱翳?幻術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散文的星空,璀璨迷人,那是一顆顆睿智的星辰。寫情繪景,朝花夕拾,遊蹤山川
名城,叫人流連忘返;更讓人動心的還有坦率地剖露心靈——那洞天其中的瑰麗世界,
讀者在那裏可神遊八極,心馳萬仞,得到無窮的心理和藝術上的享受。《北戴河海濱的
幻想》理當是這樣一篇美文,然而,翻閱幾冊“徐誌摩作品集”之類的書籍,編者大都
歸之於旅遊散文之列。
    這是有點牽強的。編者大致出於兩種考慮;一是題目的景名是很醒目的;二是文章
中著實也三言五語地說了那裏的一點話。然而,依題而論其實,是不妥的。且說寫景吧,
在我看來,作者並無意要把北戴河的風光美景寫出,更無意寫出其異於他地之處,心力
明顯落在喧鬧,以襯其所得境地之寂靜而已。北戴河並不重要,當然也可是南戴河,還
可是虛名山,隻要能給徐誌摩在熱烈中帶一點靜思的氛圍就中意了。
    它委實是一篇坦露心跡,迸射思想火花的佳作。
    徐誌摩是一個情感熱烈的作家,喜歡象征著活力的運動。他說:“我是個好動的人;
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是動,不論是什麽性質,就
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①。動,被他提到生命
意義的高度,可見動與徐誌摩的輕重。然而,本文卻對靜投入了心思——“難得是寂寞
的環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造。”不用
說,作者心中有不吐不快的鬱結。    <><>
  ①見徐誌摩《落葉》。
    青年永遠熱情似火,富有反叛和冒險精神,對未來有無窮的幻想。熄滅他們的理想之火,無異於
窒息他年輕的生命。然而,正如作者清醒地意識到,“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
,隻能放射一時的焰舌,不能永久的朗照。”此言,一針見血地指出青年人致命的弱點。青年人一旦
失敗,將會“流水潤,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作此文時(1924年),作者依舊年青,我們
不難從中窺見他自己痛苦的心跡。不然,他也不會那麽忘情於“豔麗的日輝”、“有福的山穀”、“
安樂的村”,正是有這般自然與人生的大和諧,才有繼之而來的無限的解脫。 他既忘卻紛紜塵世
的種種“意緒”,又忘卻自身的“幸與不幸”,使自己沉浸在消失了“過去”“現在”的虛幻之中。
徐誌摩是一位具有濃厚西方資產階級人文思想的詩人和作家。對自然的崇尚和熱愛是他重要的思
想內涵之一。在劍橋求學期間,結識了英國著名的女作家曼斯菲爾德,她那反傳統、愛人類、愛自由
,眷戀大自然的本色美的思想,浸染了徐誌摩的心靈;偉大的思想家盧梭對大自然的傾慕,也時時撥
動著徐誌摩靈魂之弦,熱愛自然,凝視大自然的和諧與安樂是他無尚的幸福。
筆觸一與自然接通,徐誌摩就那樣忘情而充滿鮮活的靈性。本文寫冥想前的喧鬧,倒是給我們繪
了濃麗的彩圖:“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明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燈上,
幻出幽媚的情態無數”,“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相間的波光,在欣然舞蹈。”
返璞歸真的自然和諧的世態,徐誌摩寄寓它無限的心靈的慰藉。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有了“遠處
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和快樂,無限的春光”,才能忘卻人間紛爭,忘卻自己的恩恩怨怨,抖落身上
沉重的征塵。 田園風光的抒寫處於文章的中段,不僅具有結構上的意義,更重要的,它完成了兩
種思想、兩種心緒的轉折和過渡,它是作者平靜心靈痛苦和煩惱的港灣,安撫靈魂的春風——說它是
文心是決不過分的。寥寥數筆,恣情於日輝、山間、農舍,作者把它推到這麽高的位置,其用心是可
明讀的。 語言的多姿重彩,對一篇散文來說,是進入那瑰麗藝術世界的媒介;同時,又是它神工
妙藝,在你的眼前,在你的心中幻化出欲滴的露、搖曳的青枝、坎坷的心路……本文使讀者真正享受
到語言酣暢淋漓的快意。 徐誌摩善於用形象生動的語言描寫難以把握的精神和情感。人失望和情
緒低落時,難免要遙望激昂的昨天,這種憂鬱痛苦的心境,他這樣寫道:“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
平初度的怒潮,已經漸次的消翳,隻剩下有疏鬆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此時摸索潮餘的斑痕,追
想洶湧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在我們凝望浪湧浪回的鱗鱗波光中,徐誌摩的心有誰人不解呢?
寫景狀物,空靈揮灑,徐誌摩對他珍之愛之的自然和遠村就是這樣。他很少用寫實的筆觸描摹其
色其質,而是以意寫之,如淡墨山水,嫋嫋如雲,物象飄然紛呈,“妙齡的村姑”和“自製的春裙”
、“口銜煙鬥的農夫”和“預度秋收的豐盈”等等,從春到秋,從妙齡到須眉,全在他筆下享融融之
樂。
文中的最後兩段,用了大量的排比,500多字,有23個忘卻,然意猶未盡,末尾還留下“……”
真是情急意濃。借助這些排比,他極力渲染了情緒,既宣泄了他對如此世風日下的人間的詛咒,又集
中展露了自己情感和心靈的曆史、思想的變遷。
(張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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