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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誌摩的《想飛》賞析

(2010-07-18 05:22:26) 下一個
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簷下偎
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夜是
一個深極了的啊,不是壁上掛鍾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
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撚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
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颺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紮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
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
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裏有一點子黑的。正衝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
裏瞧,黑的,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麵是大西洋)。勖
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雲,
高出了雲。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象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裏衝著這平
鋪著青綠的地麵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
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
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一起就衝著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
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精圓珠子
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
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
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
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裏常常打鍾,鍾聲
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豔豔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雲
彩,——鍾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雲,有一隻兩隻,有時三隻
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著爪往地麵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
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鍾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
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著猇憂憂的叫響,我們
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象半天裏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
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隻一擺就衝出了書房
門,鑽入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裏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
背的書!啊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湊天黑從堂匾後背衝
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簷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
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
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
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
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
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隻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
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
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去
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裏逍遙,那多可憐。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腳上
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
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
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
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吧,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
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擁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
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隻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
nseen but yet I hear thy shrill delight”①——那你,獨自在泥塗裏淹著,
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麵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
這圈子!到雲端裏去,到雲端裏去!哪個心裏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麽想?飛上天空去浮著,
看地球這彈丸在大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白——
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
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類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
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
翅的。挨開拉斯②(Icarus)是人類飛行史裏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
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
最初像是一對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
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準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
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
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象的止境,從人
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
吞吐一切。    <><>
  ①大意是“你無影無蹤,但我仍聽見你的尖聲歡叫。”    ②挨開拉斯,現通譯伊卡羅斯,古希
臘傳說中能工巧匠代達洛斯(Daedalus)的兒子。他們父子用蜂蠟粘貼羽毛做成雙翼,騰空飛行。
由於伊卡羅斯飛得太高,太陽把蜂蠟曬化,使他墜海而死。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裏去找你的葬身地!“
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
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
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回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
了,—— 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
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
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在詩人徐誌摩的筆下,描繪過許多“飛”的意
象和姿勢。“飛颺、飛颺,飛颺,——/你看,我有我的方向!”飛,幾乎已經成為徐誌摩創作心理
的深刻“情結”和詩文表現中反複出現,蘊含深致的原型性的意象。 這篇詩化色彩很濃的散文《
想飛》,正是最集中地描繪“飛”、表達“想飛”之欲望和理想的代表性佳作。文章本身就如“飛”
般美麗動人:情感之奔湧如飛,聯想之開闊不羈如飛筆勢之酣暢跌宕如飛…… 讀著這篇文章,仿
佛進入一次靈性之超塵脫俗的飛翔之中。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飛”,是對現實的一種超越
。詩人欲揚先抑,呈現給我們一個不能不讓我們“想飛”的現實: “胡同口一家屋簷下偎著一個
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那無底的陰森撚起我遍體的毫管……” 於是,“想飛”的欲望在那“深”和“靜”中孕育著
。就象“那在樹萌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漸漸地、飛、飛起來了,隨著作者“白日夢”般的暝思幻想,我們看到了似真似幻的“飛”的前奏:
“青天裏有一點子黑的。正衝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裏瞧,黑的,
有榧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向西了!” 這“一點子黑的”所指何物,在一篇獨
特的徐誌摩式的暝思型詩化散文,可真難求甚解。或可理解為太陽下壯飛的蒼鷹?——因為接下去就
將寫到;或可理解為一架飛機的飛翔?——因為文章最後正是從日思幻想的狀態中被一架“鳥形機器
”的炸響而驚醒過來。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甚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飛
”的感覺漸漸地強化起來了: “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
,過了頭頂,高入了雲高出了雲。”這應該是乘飛機的感覺吧?!據說此文正是寫於一次乘飛機的經
曆之後。然而,細細把玩,我們卻似乎能讀出我們自己“飛行”的感覺來——仿佛我們自己平生了翅
膀——那應該是不假借外物的無所憑依的“無待”之飛吧? 雲雀、這“讚美青天”的“安琪兒”
,“飛”就是“上帝給它的工作”,那飛動的形態更其美妙:“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
躇地的飛——它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 在徐誌摩的豐富想象
中,“飛翔”的姿態和風度無疑是多種多樣的,莊子在《逍遙遊》中所誇張想象的“乘天地之正,而
禦六氣之辯,以遊於無窮”的無所憑依恃待的“飛”自然不容易見著;“其翼若垂天之雲”的鶤鵬的
壯飛也有些難得(“鶤鵬”終究是莊子的想象虛構之“無何有”之物)。然而,徐誌摩筆下“餓老鷹
”的飛翔已足夠令人神往: “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
晚風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鍾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 顯然,“餓老鷹”般的壯飛是尤令徐
誌摩神往的,照徐誌摩的意願:“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翅膀就跳過一座山
頭,影子下來遮得陰二十畝稻田的飛。”他有所不屑的,恰是那種“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
飛,” “那湊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趕蚊子吃的蝙蝠的飛。”這種鮮明的選擇不禁讓我們聯想起
《莊子·逍遙遊》中目光短淺而自鳴得意的蜩、學鳩、斥鴳之輩。他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
翔於蓬蒿之間,”怎能理解鶤鵬的“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的壯飛?此真可謂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從莊子到徐誌摩——以其一以貫之的高潔人格理想和“大美”的自由意誌,可見之一斑。 如果
說前此關於雲雀之飛和蒼鷹之飛的想象和描幕是浪漫主義情懷的“圓午曲”和“進行曲”的話,文章接
著又進入天趣童真的童話故事的明澈境界。仿佛是一個天真單純愛好幻想的大孩子,給我們這些小讀者
講述著那麽不容令人置疑的童話故事。“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這該多令人神往。 “大多數人忘
了飛”,“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再長也飛不起來”,這又該多讓人可惜;更有甚者,“有的羽毛叫人給
修短了像鴿子似的隻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輔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這又更該
使人們警醒了。 事實上,如果我們把“飛”、“翅膀”等象征性意象理解得更寬泛一些,我們將更
加震驚於人類“丟失翅膀,”“不會再飛”的狀況。“飛”與“翅膀,”從某個角度說,正象征著人類
的詩意、想象、靈性等本真自然之“道”。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海德格爾認為:人隻有
詩意地棲居於大地上,才能近臨“存在”的身畔,隻有在詩性活動中,被遮蔽著的“存在”的亮光才敞
亮開來。在這裏,東方西方,古代現代,都可謂殊途同歸,批判的矛盾共同指向對自然之“道”和“存
在”的亮光遮蔽掩埋的可悲生存狀況。 詩人是人類的良心和先知,徐誌摩同樣在文章中表達對近代
物質文明發達的某種困惑、反省和批判。 在暝想過雲雀之飛、蒼鷹之飛之後,在水到渠成地直抒胸
臆:“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的神思飛揚,
縱情豪邁之後,詩人流露和表達的是深深的,近乎“二律背反”般難以解決的困惑與矛盾: “人類
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 就在這種友人深省
的深深困惑中,那“一點子黑”的“鳥形機器”,“砰的一聲炸響”——炸碎了詩人在飛行中的幻想,
詩人又不能不回到“破碎的浮雲”般的現世人生中來。 浪漫詩哲海德格爾反複詢問:在一個貧困的
年代裏,詩人何為? 顯然,徐誌摩已經用他“如飛”的美文,以他一生對“飛翔”理想的執著追求
,甚至以他傳奇般的,預言兌現式地死於“鳥形機器”的炸碎的人生結局,都為我們作出了最好的回答
。 飛。隻要人類猶存,“想飛”的欲望永難泯滅。
(陳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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