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歌話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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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醉在紅色裏的童年和少年

(2010-02-10 12:15:31) 下一個

要了解60年代生人的精神特質,就不能不從紅色說起。

在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是紅色的:紅旗、紅太陽、紅像章、紅寶書、紅袖章、紅領巾等等,還有與紅色相關的革命理想、革命意誌、革命豪情和革命鬥爭。

我們沒有選擇地深深地迷醉在一種神奇的氣氛裏。到處是革命宣傳畫、革命標語、毛主席像、毛主席語錄,大批判專欄上的大字報小字報、黑板報、革命小人書、《紅旗》雜誌、眾多革命文藝雜誌、各地都出版過的《紅小兵》畫刊,還有高音喇叭裏的亢奮激昂的社論、銅管樂、革命歌曲,所有這些都營造了一種溫暖的、令人激動的氛圍。那是一種怎樣的氛圍啊,祖國大地在黨和毛澤東思想的萬道金光照耀下,到處鶯歌燕舞,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有翻滾的麥浪,有沸騰的工廠、海港、礦山,還有威武的解放軍戰士保衛邊疆。話匣子(收音機)和報紙裏總是傳來各條戰線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課本、宣傳畫、刊物、小人書、電影裏總有許多英雄模範的光輝形象和感人事跡。在社會主義祖國溫暖的大家庭裏,同誌之間總是互相愛護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即使有天災,也是在毛主席和黨中央的關懷領導下,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軍民共同奮戰,譜寫著一曲曲抗災救災的勝利凱歌。

我們就覺著四周的人們一律精神抖擻,樂觀堅定,意氣風發,鬥誌昂揚,滿懷革命豪情,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英明指引下,一麵同地富反壞右、走資派、蘇修、美帝和一切階級敵人做鬥爭,一麵辛勤地勞動著、奮鬥著。克服種種艱難險阻,不畏懼任何敵人,每天都在向著光輝燦爛的共產主義偉大目標高歌猛進。這該是一種多麽充實,多麽有意義的生活啊!正如1972年的一首氣勢恢弘的合唱歌曲《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在前進》中唱的:

  東風浩蕩,紅旗飄揚。

  五洲四海,戰歌嘹亮。

  我們偉大的祖國,

  前進在社會主義大道上。

  敬愛的領袖毛主席,

  您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

  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

  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

  啊,祖國,你山河壯麗,

  朝氣蓬勃,雄偉堅強,

  巍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偉大的中國共產黨,

  是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

  各族人民胸懷朝陽,

  繼續革命,奮發圖強。

  啊,祖國,你高舉紅旗,

  反帝反修,鬥誌昂揚,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勝利輝煌。

  英雄的軍隊,英雄的人民,

  緊密團結,堅強如鋼。

  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誰敢來侵犯.就叫它滅亡。

  啊,祖國,你昂首闊步,

  一往無前,乘風破浪,

  奔向共產主義的前方。

當然溫暖的世界中也會有敵人,國內有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還有台灣的蔣介石,他們總是妄圖複辟和反攻倒算。國外有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等敵對分子,他們總是亡我之心不死,妄圖和平演變。還有已經死掉的林彪、孔老二、宋江等等。那時的高音喇叭裏不時傳來對這些階級敵人和反動勢力的嚴厲揭露、批判、聲討和警告。那時的宣傳畫和小人書中這些壞蛋總是在人民憤怒的聲討中狼狽不堪,或是被反綁雙手押走,或是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或是抱頭鼠竄。所以我們並不懼怕敵人和壞分子,我們認為他們隻是一小撮不堪一擊的、供人們批判的小醜罷了,並且我們堅信廣播裏傳來的堅定激昂的聲音:“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像“文革”前期的血腥慘烈的場麵我們並沒有親眼見到,對鬥爭的殘酷性我們並沒有切身體會。總之,我們這些小孩子所經曆的以聲討和文字批判為主的相對溫和的鬥爭方式以及不太激烈的鬥爭程度並沒有破壞我們身處溫暖世界的總體感覺。

1974年的一首旋律很動聽的兒童表演唱《祖國各地傳來好消息》

  同樣非常全麵地描繪了我們少年時代的成長氛圍,歌中唱道:

  小板凳,排得齊,排呀排得齊。

  我們打開收音機,打開收音機。

  紅小兵,快來聽.快呀快來聽呀,

  祖國各地傳來了好消息。

  公社今年又大豐收,

  工廠造出新機器,

  解放軍叔叔保國防呀,

  大輪船遠航傳友誼。

  工農兵叔叔阿姨上大學,

  紅衛兵哥哥姐姐下鄉去。

  赤腳醫生送瘟神呀,

  舞台上演出革命樣板戲。

  毛主席,共產黨,領呀領導好。

  天天傳來好消息,傳來好消息。

  快快長大來接班,來呀來接班,嘿要把祖國建設得更壯麗。你看,這首歌曲寫得多全麵呀,包括農業、工業、國防、教育、外援(大輪船遠航傳友誼)、醫療衛生、革命文藝,幾乎囊括了70年代中期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麵。雖然現在看來有些內容或許不是什麽好消息,比如“紅衛兵哥哥姐姐下鄉去”,現在有人會說:“紅衛兵哥哥姐姐怎麽就那麽倒黴啊?”再比如“大輪船遠航傳友誼”,所謂“傳友誼”,主要指的是給那些窮兄弟國家無償提供大量援助,要知道當時我們自己還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啊!可是當時我們對這些好消息是深信不疑,並且深受鼓舞的!

  

我們是紅小兵、紅衛兵

我們堅信:我們是毛主席的紅小兵。我們胸前佩戴的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我們要繼承先烈的遺誌,做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我們雖然年紀小,可也是革命隊伍裏的一員,因為那時的宣傳畫裏除了工、農、兵、下鄉知青、紅衛兵以外,都少不了我們紅小兵。

60年代初出生的人還當過紅衛兵,至今我家還存有姐姐(1961年出生)的紅綢子麵料的紅衛兵袖章。

我們也要和大人們一起參加革命鬥爭。我們寫兒歌,寫黑板報,寫批判稿參加革命大批判。我們學工學農學軍,搞社會調查,聽先進人物做報告。



我們還參加很多其他的集體活動,比如遊行、學校文藝匯演、歌詠比賽、排演樣板戲選段、小小班、學雷鋒小組、學馬列小組。從中我們充分體驗到了集體生活的樂趣,集體主義觀念由此在頭腦中紮根。

我們從小就被灌注了這樣的理念:生活就是工作、學習、鬥爭,而且要“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隻有這樣的生活才是最充實的、最有意義的。

那時天天講階級鬥爭,正因為國際國內還有階級敵人,還有對手,才會有鬥爭,才會有為革命、為祖國、為人民的事業壯烈犧牲的可能,才會有激情、悲壯和崇高的情感體驗。正是這種體驗帶來的精神上的充實感衝淡和平衡了那個時代食物和物質的簡陋和匱乏。現在回頭看來,也許這種有著一致的信念和利益的同質群體中的充實感和彼此的認同感正是我們少年時代的精神美味吧?這裏且不論這種信念是否激進、虛妄、愚昧、荒謬、可笑。

  

幸福的童年

我們沒有趕上那個“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三年困難時期”,雖然1960年、1961年、1962年出生的人在娘肚子裏挨過餓,但畢竟沒有挨餓的記憶。雖然我們生長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吃的主食裏有一半兒是窩頭,可偶爾還是可以吃到些好東西。還有,我們比外省的同齡人格外幸運的是,我們落生在了供應最好的北京,所以還有一些那時的美食可以回憶。

 我們成長的時候,我們的父輩或者在激情中燃燒,或者在被激情煎熬,他們根本無暇顧及我們,因而我們的童年是少有管束的。那時倡導“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所以我們的課業很輕。批“師道尊嚴”,使老師不太敢管我們。那時更談不上有現在的升學和競爭的壓力。所以除了在學校參加各種革命活動以外,我們仍然有充裕的時間在街上、在鄉間的野地裏、在未被汙染的小河邊盡情地無憂無慮地遊蕩玩耍。

我們從小就接受憶苦思甜的教育。小學一年級語文其中的一課是《翻身不忘毛主席》:“爺爺七歲去要飯,爸爸七歲去逃荒。今年我也七歲了,高高興興把學上。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不忘共產黨。”我們還經常被告之:“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被壓迫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資本主義國家的孩子總是饑寒交迫。你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是多麽的幸福。”

這一切使我們確信我們是在黨和毛澤東思想的陽光雨露滋潤哺育下茁壯成長的幸福的兒童少年,是祖國的花朵,是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1972年出品的動畫片《放學以後》中的主題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很貼切地描述了那時孩子們的精神狀態:“金燦燦的太陽照四方,紅豔豔的鮮花齊開放。紅小兵沐浴著溫暖的陽光,幸福茁壯地成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毛主席的教導牢記在心上。三大革命實踐(階級鬥爭、生產鬥爭、科學實驗)中煉紅思想,認真讀書為革命,實現共產主義偉大理想。”

  

醒悟

我們基本沒趕上“文革”最慘烈的時期,或者對那個時期的印象很模糊,很少受到過大的刺激。等到我們有清晰記憶的時候,“文革”已經進入相對溫和的時期了,特別是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後。那時“文革”初期的暴力、血腥已經大大消退,鬥爭對象也多是古人或死了的人,比如孔老二、宋江、林彪。即使是“批鄧”,也是一種思想批判,而非肉體消滅。電影、小人書裏的現行的壞分子、反革命分子最後也隻是在一片聲討聲中被反綁起雙手押下去,然後就沒下文了,至於是被管教、判刑,還是被槍斃,我們就不知道了。那時我們還小啊,對這些懲罰的概念還很模糊。

我們基本上沒有趕上上山下鄉,沒有在農村的廣闊天地裏吃過苦頭。盡管60年代初出生的人有少數人趕上了上山下鄉的尾巴,但他們去的一般是條件比較好的近郊農村,而且很快就回城了。

所有這些因素,使我們對那個年代並沒有惡感。而且那時我還小,隻知世事的光明和美好。我們體驗到了紅色帶給我們的溫暖,卻不曾經曆和體驗世事的複雜、險惡和殘酷,以及紅色帶來的磨難。我們天真地以為那些革命歌曲、風俗畫、宣傳畫所描繪的火熱的生活百分之百就是我們身邊真實的生活。所以“文革”後期對我們來說,應該是一場紅色的溫暖的經曆。

長大以後我們才知道,“文革”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是一場黑色的亦或是灰色的經曆。“文革”被定性為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浩劫和災難。我們的很多長輩兄姊控訴“文革”十年是群體癲狂、是非顛倒的年代,是使人回歸獸性而無所顧忌的年代。尤其是在“文革”初期,充斥著血腥的武鬥,充斥著人格侮辱的揪鬥、摧殘和迫害,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殺,還有傳統文化遺產的毀滅。那個年代提醒人們:人其實是多麽的可怕,人可以離野獸是多麽的近!他們將永遠地詛咒那個特殊的年代,永遠地對它心存餘悸,或者永遠地對它懷有某種複雜的悔恨交織的情愫。

 

難以釋懷的情結

逝者如斯,我們的童年、少年時代永遠地逝去了,仿佛就在不久的從前。對我們來說那是一段懵懂而溫暖的時光,宛如一場倏忽即逝的紅色的夢。尤其是從1972年到1976年“文革”後期這段時光。雖然現在我們意識到兒時的感覺有虛幻的成分,但畢竟也有真實的成分。對那段時光,我們沒有憎恨,而隻有懷念。私下裏,我們甚至寧願把“文革”看作是人類曆史上的一次理想主義的社會實驗,一次狂熱的宗教儀式,一場群體的狂歡,或者是一次群體的行為藝術。這場社會實驗的前期有群體的狂歡,有達到了巔峰狀態的精神體驗,比如崇拜、激動、仇恨、迷惑、恐懼、絕望,還有祭壇上的呻吟和鮮血。而這場實驗的尾聲卻是相對平和的、溫暖的,我們60年代生人經曆的正是這場實驗的尾聲。我們以為能有這樣的經曆是人生的幸事,因為這樣的經曆能使人的精神層麵更豐厚,而不至於太空虛。那種群體一致的精神力集合在一起仿佛在空間形成了一個神奇的“場”,使初涉人世的我們深深地沉迷其中,讓我們感到溫暖,讓我們感到激動,讓我們感到踏實,讓我們感到有力量而無所畏懼,也讓我們感到有目標、有奔頭。對那個年代的體驗雖然很短暫,但影響卻是深刻和長久的。那些體驗所造就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集體主義情結已經植入我們的骨髓,植入我們的靈魂,而無法抹去。因此有人說我們是一群長不大的“紅小兵”。

記得80年代中期我在大學校園第一次接觸到了前蘇聯的一些老歌,一下子我就喜歡上了,也許這些歌暗和了我骨子裏的某些情結吧。這些歌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樹》、《紅莓花兒開》、《卡秋莎》、《小路》、《燈光》、《草原》、《紡織姑娘》、《海港之夜》、《我們舉杯》、《青年團員之歌》、《列寧山》、《遙遠的地方》、《祖國進行曲》、《跨過高山,越過平原》等等,唱著這些老歌,使我重新找回了我少年時代溫暖的感覺。作家韓少功在一篇隨筆中提到,他們一幫老知青聚會時,大家即興唱起了《青年團員之歌》:“聽吧,戰鬥的號角發出警報,穿好軍裝,拿起武器,青年團員們集合起來,踏上征途,萬眾一心,保衛國家!我們再見了親愛的媽媽,請你吻別你的兒子吧!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再見了,親愛的故鄉,勝利的星會照耀我們。再見吧,媽媽,別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唱歌的時候他們竟個個激動得熱淚盈眶。雖然他們已經人到中年,大多數人自以為已經修煉到人莫予毒、油鹽不進的境界,其中有的人在現實裏甚至已經變得猥瑣不堪,但至少就在唱歌的那一刻他們顯現出的激動卻是真摯的。我想那應該是一種曆經坎坷蒼涼,骨子裏仍殘存的不曾褪去和消失的滾燙的激情,還有現實中雲翳一般揮之不去的感傷。我想我能夠理解他們,因為每次唱起這首歌,我心裏也會湧起莫名的激動。

《六十年代生人成長史》,王沛人著,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1月北京第1版。各大書店,網上書店都有。

酒歌插圖(選自穀歌網頁)

201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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