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嫂的博客

少年狂發老來歌,千裏明月照朱閣。昨日黃葉染秋色,今對故人思故國。再難覓,江楓漁火,唯伴我日日荔枝三百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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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美文長篇連載——煙花三月(五)

(2009-12-07 12:57:54) 下一個
  第五回 走馬西來欲到天
  
  從傍晚時分開始,來到“一笑天”酒樓的人便絡繹不絕。與往常不同,他們今天來此的目的不是為了一飽口福,而是為了觀看薑山與揚州名廚的決鬥。
  遺憾的是,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隻能抱憾而歸了。今天的比試,隻有收到徐叔請柬的人才能入內觀看,被拒之門外的看客們多少有些不滿。不過,一向樂謙好客的徐叔做出這樣得罪人的舉動也實屬迫不得已。薑山與揚州廚界的賭局已成全城近日來最熱門的話題,如果對入場者不加限製,小小的“一笑天”酒樓隻怕會亂成一鍋粥。
  這可苦了大堂經理柳其。名為接待,其實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在門口攔下那些沒有請柬的來客,負責解釋、賠禮。
  大部分人倒還通情達理,聽兩句解釋,也就回去了;可一些性子躁的免不了心有不甘,口出怨言。多虧柳其憨厚實在,即使受了些委屈,仍是心平氣和,笑臉相勸,這倒反而讓對方提不起勁來,憤懣一通後,也就散了。
  可現在出現在門口的這個人,卻讓柳其頭痛不已。
  “為什麽剛才那個人可以進去,我卻不可以呢?”這已經是他一分鍾之內,第三次問同樣的問題了。
  柳其彎下腰,又解釋了一遍:“因為他有請柬,而你沒有。”
  “請柬是什麽東西?”來人眨了眨眼,“是和門票一樣的嗎?”
  “對對對。”柳其連忙點頭,如果不是對方自己提出來,他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來人高興地拍起了巴掌:“那我是可以進去的呀,我去哪裏都不需要門票,因為我還不夠一米二呢。”
  柳其愣住了,站在他麵前的,確實是一個到哪裏去都不需要買門票的小孩。他撓了撓頭,費力地解釋道:“這,這是不一樣的……門票是花錢買的,請柬不是,請柬是送給好朋友的。”
  “為什麽不送給我呢?我也可以和你們做好朋友啊。”小孩嘟著嘴,似乎委屈極了。
  “可是……我們還不認識你啊。”柳其看著小家夥可憐兮兮的樣子,說話的底氣弱了許多,倒似自己理虧一般。
  “我的朋友都叫我大頭。”小孩晃著他的大腦袋,“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柳其。”
  “我們現在認識了,可以做朋友了吧?”
  “可……可以。”柳其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繞進了小孩設置的圈子裏。
  小孩咧嘴笑了起來:“那我現在可以進去了吧?”
  “這個……”柳其無奈地苦笑著,看著眼前的這個“大頭”,他覺得自己的頭也在越變越大。
  “唉!”有個人在他身後歎了一口氣,道:“你還是讓他進來吧,否則,你整個晚上都不會清靜的。”
  柳其轉過頭,看見沈飛那張戲謔的笑臉,他像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地道:“讓他進去可以,但是你得幫我看好他,不能讓他調皮搗蛋。”
  “嘿嘿,交給我吧。”沈飛走上前,把那個小孩抱在懷裏,一邊向大廳走,一邊捏著他的鼻子道,“你小子要敢在這裏搗亂,我就打你的屁股。”這個大頭小家夥正是彩衣巷中的浪浪。
  大廳中間空出一個小小的擂台,上麵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等一應用具、佐料都已擺放妥當。正對擂台空著三個主座。此時受邀前來的客人已陸續到達,各自入座。沈飛和徐麗婕也在緊靠擂台的兩個位置上坐好,浪浪伸長了脖子,東瞄西看,甚是興奮。
  “時間差不多了,我爸和薑山他們怎麽還不來啊?”徐麗婕看看空蕩蕩的擂台,有些奇怪地問道。
  沈飛卻不著急,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悠然摸著下巴:“他們應該還在後廚。這樣重要的比試,保持平和的心態是非常關鍵的。所以不到最後一刻,他們決不會出現在擂台上。”
  浪浪突然把嘴湊在徐麗婕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個字。徐麗婕臉一紅,把他放在了地上。沒等沈飛反應過來,小家夥已經在座位間泥鰍般地穿了幾下,向著大廳另一側跑去了。
  “哎,你怎麽放他一個人走了?”沈飛睜大眼睛看著徐麗婕。
  “他說要尿尿,我又不能跟著他去。”徐麗婕白了沈飛一眼,“反正現在比賽還沒開始,你就先讓他玩會兒吧,等薑山他們出場了再把他看好。”
  沈飛望過去,浪浪倒的確是衝著衛生間而去的,他正在猶豫是不是要跟過去,忽聽得人叢中起了一陣騷動,轉頭一看,卻見徐叔、馬雲和陳春生三人從後堂魚貫走出。
  三人都是表情嚴肅,一言不發地來到正對擂台的主座前。徐叔身為東道主,自然在中間一張椅子上坐下,馬雲和陳春生分居兩側,一旁自有服務員奉上上好的綠茶。
  此刻,大廳內的眾人全都自覺地安靜了下來,場內的氣氛亦隨之凝重,近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後廚通往擂台的出口,一場激烈的名廚對決呼之欲出!
  
  不多久,從後廚方向依稀傳來踢踏的腳步聲。隻是這腳步聽起來又急又浮,全然沒有頂尖刀客的沉穩氣派。就在眾人微微有些詫異的時候,隻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一晃,浪浪從後廚跑了出來。他咯咯地笑著,不時地回頭觀望。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場內緊張的氣氛霎時間蕩然無存,眾人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沈飛和徐麗婕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一臉的無奈。
  浪浪跑出幾步後,出口處竟跟出了一隻搖搖晃晃的大白鵝。那白鵝膘肥體碩,昂起頭比浪浪還要高些,它撲棱著翅膀,“呱呱”叫著追在浪浪身後,繞著擂台兜起了圈子。
  “一笑天”作為淮揚名樓,用料自然求鮮求新,從後廚跑出一隻白鵝本不是什麽奇怪的事,隻是在這莊重的關頭,突然出現白鵝追頑童的一幕,令人莞爾之餘,不免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徐叔皺起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沈飛,帶著幾分責備的語氣問道:“怎麽回事?”
  “這小家夥,看我怎麽收拾你!”沈飛一邊板起臉嚇唬浪浪,一邊跑上擂台,伸開雙臂去逮那隻白鵝。白鵝左右閃了兩下,突然一個踉蹌,倒在地上,掙紮兩下,竟起不來了。
  “哈哈哈……”浪浪手捂肚子,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它喝醉了!”
  “什麽?”沈飛俯身湊近白鵝,果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那香味還非常熟悉。他忽然想起什麽,伸手往口袋中一摸,自己懷揣的那一小壇陳年佳釀果然已不見了蹤影。
那白鵝雖然已經醉倒在地上,但兩眼仍睜得老大,緊盯著浪浪的腹部——那裏隆起一個小包,顯然藏著什麽東西。
  沈飛略一思索,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嗬嗬一笑,道:“好調皮的小孩,拿了我的酒跑到廁所裏偷喝不說,是不是又去後廚灌醉了大白鵝,還偷了它下的蛋?”
  浪浪被沈飛識破了把戲,眼睛眨兩下,辯道:“你的酒難喝死了,我才不要呢。鵝蛋嘛……我可沒見過。”
  沈飛用手指著他的肚子,笑問:“你那裏鼓鼓囊囊的,是什麽東西呀?”
  浪浪見抵賴不過,索性撇了撇嘴,大大咧咧地道:“這大鵝蛋留在這裏也沒有用,你們又不會做,還不如給我帶回去,讓爺爺做成幾樣小菜呢。”
  台下眾人本來都在笑嘻嘻地看熱鬧,此刻卻心中愕然,麵麵相覷:這小孩好大的口氣,敢在揚州名廚薈萃之地說出這樣的話來,什麽來頭?
  沈飛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逗著浪浪:“哦,那你說說看,你爺爺都能做成哪幾個小菜啊?”
  浪浪也不客氣,神氣地一仰頭:“太厲害的你們也不懂,我就說幾個簡單的吧。這蛋白做一道‘玉樹瓊花’,蛋黃做一道‘長河落日’,蛋殼嘛,做一道‘銀碗蓴菜羹’好了。”
  這下,連主座上的三位名樓老板都禁不住變了臉色。要知道,鵝蛋質粗而味腥,素來極少入菜。這“玉樹瓊花”和“長河落日”,相傳是清代揚州八怪之首鄭板橋所創,並未流傳於菜譜,所以廚界知道的人並不多,現在卻被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孩信口道來,自然令人側目。
  更奇的是,聽這小孩所言,這隻鵝蛋的蛋殼也可入菜,一蛋三吃,竟比當年的鄭板橋更勝了一籌。這種做法,便是博學多識的馬雲也沒有聽說過,他捋了捋長須,饒有興致地問道:“小朋友,你倒說說看,這‘銀碗蓴菜羹’該怎麽做啊?”
  “這有什麽難的?”浪浪晃著大腦袋,大大方方地道,“把那鵝蛋的上麵弄掉一點兒,倒出蛋液,再把蛋殼邊邊兒磨光,這樣就做成了一個小小的‘蛋殼碗’,再把蓴菜和配料放入碗中,加點兒湯,隔著水蒸熟不就行了麽?你如果沒有吃過,下次我讓爺爺做一個給你嚐嚐吧。”
  “是嗎?好,好!”馬雲哈哈大笑,看著這個機靈可愛的小家夥,親切地問道:“你爺爺是誰呀?”
  不光是馬雲,現在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在想著同樣的問題。這小孩談吐不俗,尤其是剛才談到“銀碗蓴菜羹”的做法,構思巧妙,令人讚歎,料想必定是出身不凡的名廚後代。甚至已有不少人在暗自猜測,他說的“爺爺”,是否就是三十年前一去無蹤的“一刀鮮”呢?
  浪浪卻不正麵回答,隻是頑皮地一笑:“我爺爺一會兒要來,你見到他,不就知道了嗎?”
  “嗯,那樣最好。”徐叔點了點頭,對沈飛道:“比試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先把這個小朋友帶到台下玩一會兒吧。”
  浪浪衝沈飛扮了個鬼臉:“你老欺負我,我才不要你帶呢。”說完自顧跑下擂台,撲到徐麗婕身邊,歪著腦袋撒嬌:“阿姨,你陪我一塊兒玩吧?”
  徐麗婕摸摸他的頭:“好啊,不過呆會兒比賽的時候,你可得乖乖的,不許搗亂。”
  沈飛跟了過來,在徐麗婕身邊坐下,歎了口氣:“唉,你想讓他乖乖的,除非能把他的兩隻腳捆起來。”說完這話,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麽,把嘴湊到浪浪耳邊,壓低聲音道:“你知道剛才那隻大白鵝為什麽玩命地追你嗎?”
  浪浪看到沈飛神秘的樣子,禁不住好奇心大起,睜大眼睛反問:“為什麽呀?”
  沈飛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為你剛才拿的那隻鵝蛋,馬上就快孵出小鵝了。”
  “真的嗎?”浪浪把鵝蛋從懷裏拿出來,惋惜地道,“早知道我就不拿它了,看老鵝孵出小鵝多好玩啊。”
  沈飛歎了口氣,看起來比浪浪還要遺憾:“我本來有一個更好玩的計劃,可惜被你破壞了。”
  “什麽好玩的計劃啊?快告訴我。”浪浪迫不及待地追問。
  “根據我的計算和觀察,今天應該是這隻鵝蛋孵化期的最後一天。我本來準備趁母鵝不注意,悄悄地把鵝蛋偷走,然後自己孵最後的一兩個小時,這樣小鵝出世以後,就會把我當成它的媽媽,整天跟著我跑,你說好玩不好玩?”沈飛一邊說,一邊用眼睛不時地瞟一瞟那隻鵝蛋,一副心有不甘的樣子。
  “真的假的?”浪浪將信將疑地看著手中的鵝蛋,“人怎麽孵蛋呀?”
  “隻要盤腿坐著,把蛋夾在屁股和腿下麵就可以了。”沈飛比劃了兩下,又道,“你想,剛出生的小鵝怎麽會知道它媽媽長什麽樣子呢?當然是第一眼看見誰就把誰當成媽媽了。你要是不相信,讓我孵給你看。”
  “不行不行。”浪浪立刻叫了起來,“我自己來孵,我要做小鵝的媽媽。”
  沈飛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唉,我這麽好的計劃,卻被你搶了去。沒指望,我隻好去看無聊的比賽了。浪浪,等你孵出小鵝,一定要叫我來看呀。”
  “知道了,知道了。”浪浪生怕沈飛要搶著孵鵝蛋,滿口應承,“到時候我會叫你的。”
  沈飛點點頭,然後轉身看著徐麗婕,壓低聲音道:“這下我們可以安生一陣了。”
  徐麗婕強忍著笑:“騙小孩子,真沒出息!”
  沈飛嘿嘿輕笑道:“不這樣,他怎麽能老實呢。快看台上,薑山他們出來了!”
  徐麗婕抬眼望去,果然看見薑山和一個壯年男子從後廚出口走上了擂台。場內立刻重新安靜了下來。
  徐叔抿了口茶,潤潤喉嚨,然後朗聲道:“諸位,今天的比試即刻開始。這兩位,我想大家都認識了,這個年輕人便是與淮揚廚界定下賭局的薑山薑先生,另一位更不用多說,是‘鏡月軒’的孫友峰孫師傅,他素來最以選料精細聞名於揚州廚界。”
  薑山和孫友峰均微微欠身點頭,向眾人致意。
  徐叔略作停頓後,繼續道:“今天雙方比試的菜目是:大煮幹絲!”
  
  擂台之上,比試已經開始。
  相傳,“大煮幹絲”原為乾隆皇帝下江南途經揚州時禦宴上的一道菜肴,後來傳到民間,又經過一係列的變化和改進,成為淮揚菜係的看家名菜。
  做“大煮幹絲”所用的豆腐幹,俗稱“方幹”,長寬各兩寸有餘。雖然看起來不大,但切成細細的幹絲後,卻能壘起高高的一盤。所以,要做一道大份的“大煮幹絲”,其主料用兩塊豆腐幹也就足夠了。
  可現在薑山和孫友峰的麵前,卻各擺著一隻大大的竹籃,籃中整整齊齊地碼滿了層疊方幹,足有上百塊之多。一個小夥計垂手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道:“這些都是產自七裏鄉的上好新鮮豆幹,請兩位選用。若不合適,後廚還有足量的方幹備選。”
  薑山就像在市場上買菜一樣,伸手在竹籃中翻看兩下,然後揀起一塊豆腐幹,在眼前仔細端詳片刻,覺得不太合適,便又放回籃中,同時抬眼瞅了瞅身旁的孫友峰,可這一瞅,他的眼神就像被定住了一樣。
  不僅是薑山,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現在都被這個貌不驚人的孫友峰吸引了過去。隻見他閉著眼睛,右手伸入竹籃中,幾根手指上下翻動,每動一次,便用食指和中指夾起一塊豆腐幹,然後幾不停頓,兩指一彈,那豆腐幹便從籃中飛出,穩穩地落在小夥計腳下的一隻闊口大盆中。他手上的動作甚是迅捷,豆腐幹一塊接著一塊,接連不斷地被拋了出來,劃出道道白色的弧線,煞是好看。也就僅僅兩三分鍾的工夫,原先滿滿一籃豆腐幹便全都轉到了大盆之中。孫友峰睜開眼睛,輕輕搖搖頭,顯得非常失望,對小夥計道:“去後廚,重新換一籃。”小夥計答應一聲,拎起空籃直奔後廚,轉瞬間,又提回一滿籃方幹。
  台下眾人開始還有些摸不著頭腦,聽了孫友峰這話,才回過味來。原來這短短幾分鍾之內,孫友峰僅憑兩根手指,就已經把滿籃的豆腐幹挑了個遍,而結果竟是沒有一塊能讓他滿意。
  薑山心中了然,不免暗暗吃驚。孫友峰兩指一夾,便可了解豆腐幹的品質,已是神乎其技;這一籃子的豆腐幹,無一不是平常難得一見的上品,而對方卻全都看不上眼,其選料之精細苛刻,更是聞所未聞。此人在廚界是個響當當的人物,自己早已在名樓會上見識,卻沒想到他竟還有如此本領,這煙雨淮揚,果真是藏龍臥虎之地。
  不過,對手越強,薑山倒越是興奮。當下他凝住心神,在自己的那籃豆腐幹中細細挑選。幾經斟酌之後,終於選定了色澤最為潔白、質地細膩又不失韌性的兩塊方幹,輕輕地放在了案板上。
  不遠處的徐麗婕卻在暗自為薑山著急。這當口,孫友峰已經挑完三籃豆腐幹,才選定了其中的一塊,而薑山卻如此草率,隻在一籃中挑選,豆腐幹的質地自然會處於下風。如果薑山此戰失利,雖然父親可贏得賭局,但“一刀鮮”的蹤跡就更是無處尋覓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過徐麗婕有所不知,薑山這麽做其實也是無奈之舉。他所挑出的兩塊豆腐幹,從品質上來說,已是自己所識的極限,再多作選擇,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便如同兩人同遊,能看見千步外景色的人,自然不會在百步處止目;而另一人視力有限,隻能看到百步內的景色,千步處的風景即使再美,對其來說也是枉然無用。
  孫友峰毫不停歇,一口氣又挑了四籃,最後,終於在第七籃中找到了另一塊令自己滿意的豆腐幹。兩塊豆腐幹都選好後,他長長地噓了口氣,用手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一層細小的汗珠。他的那番動作,別人看似輕鬆悠閑,其實極費心力。孫友峰休息片刻,待氣息稍定,便衝薑山抱拳行了個禮,道:“薑先生,這次比試,在下的任務已算完成,下麵由‘一笑天’的淩永生淩師傅向薑先生討教刀法造詣。”
  
  此言甫出,場下立時起了一陣騷動。眾人交頭接耳,一片嘩然。
  廚藝上的學問,雖然紛繁複雜,一道菜的出爐,中間也要經過諸多工序,但對某人技藝高低的評價,最終還是要落在菜肴的“色、香、味、意、形”五個字上,僅在製作時的某道工序上顯出優劣,並無太大的意義。這孫友峰隻不過剛剛在選料上占得先機,便要退場換人,確實令人不解。
  薑山初時也是一愣,但隨即便明白了其中奧妙,淡淡一笑,道:“我與徐叔定下的賭局,是要挑戰整個揚州廚界。你們即使是合多人之力,隻要最後做出的菜肴能勝過在下,我也一樣服賭認輸。”
  這話點醒了台下眾人,兩三個年少浮躁的看客更是不約而同地脫口嚷道:“車輪戰!”
  今天到場觀戰的客人,雖然都是受邀前來,但先前並不知曉徐叔等人的計劃。剛才看到孫友峰出戰薑山,原本疑慮重重,現在方明白徐叔的用意。這種比試的方式不僅新穎,而且大大增加了揚州廚界獲勝的可能。眾人的情緒和好奇心都被調動了起來,大家拭目以待,且看薑山如何應付。
  這邊孫友峰不再多言,退後幾步,在一旁早已備好的坐椅上坐下,目光看向後廚的出口處。隻見一個身材高瘦的年輕男子穩步走出,正是“一笑天”的總廚淩永生。
  淩永生健步走到案台前,以目光同薑山打過招呼,自顧從案板上拿起一塊豆腐幹,端詳片刻,讚了一聲:“好!”
  話音未落,淩永生右手一翻,亮出一口廚刀。隻見這口刀刃體極薄,雖然通身烏黑,但遠遠看去,卻是寒光閃閃。刀柄用紅木包固,露出掌外的一小段柄頭已被磨得精光鋥亮,顯示出這口廚刀的曆史。
  看台上的沈飛輕聲讚了句:“好刀!”
  淩永生輕撫刀刃,稍加鎮定,拿過一塊豆腐幹置於案板正中,左手平攤,按在豆腐幹的頂部,右手微微一翻,緩緩平推,刀刃緊貼著左手掌切了進去。
  隻見那刀刃從手掌下平平地劃過,去勢極穩極緩。刀身在動人未動,除了右手手腕發力,淩永生全身上下就像入定了一般,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這時,場內一片靜寂。眾人屏息凝視,目光隨著那黑黝黝的刀鋒移動。在座的都是內行,知道這刀法上的比試,在這一刀下去之後,便見了分曉。
  當鋒利的刃口從豆腐幹的另一側冒出頭之後,淩永生收住刀勢,然後移開左手,把廚刀直直地舉了起來。
  隻見烏黑發亮的刀麵上,緊貼著一片極薄的豆腐幹,雖然刀體已成垂直,但那片豆腐幹仍附在刀麵上,可見其不僅又輕又薄,而且刀口必然是異常的平整光滑。
  待眾人看個清楚之後,淩永生這才將右手手腕輕輕一抖。那方幹片受震脫離刀麵,竟如一頁白紙從高處飄然而下,悠悠蕩蕩。快飄落至案板時,淩永生伸出左手,將方幹片平平穩穩地接在了手心。
  眾人看得如癡如醉,到此刻才回過味來,齊齊讚了聲:“好!”
  沈飛見徐麗婕一副專注的樣子,在她耳旁解釋道:“大煮幹絲是非常考驗刀功的一個菜,一塊方幹,能切成多少片,直接反應了操作者的刀功水準。能把方幹切到三十片以上的,就算達到了特級大廚的標準。照小淩子的切法,這塊方幹隻怕能到四十片以上!”
  “啊,小淩子真是好厲害哦。”徐麗婕感慨道,心中暗想:卻不知道薑山又能切出多少片來?
  此時,薑山也已經持刀在手。
  同樣是穩穩的一刀之後,薑山切出的方幹片卻明顯比淩永生切出的要厚了一些,他自己似乎也不甚滿意,輕輕地搖了搖頭。
  隨後兩人各不停歇,擂台上刀光閃動,直到每人案板上的豆腐幹都成了一堆薄薄的方幹片。
  “這兩塊豆腐幹,淩永生一塊切出了四十五片,一塊切出了四十四片,薑山則是兩塊都切出了三十六片。”沈飛淡然道。周圍的看客聽到他的話,有好幾個都輕輕地點著頭,看來像他一樣數出每塊方幹所切片數的人還不在少數。
  切片完成之後,緊接著便是切絲。
  兩人都完成得幹淨利落,隻聽得刀刃與案板相碰發出的“篤篤”聲連綿不斷,霎時,他們麵前的案板上便都聳起了一堆小山包似的方幹絲。從台下看去,淩永生案上的幹絲堆明顯比薑山的要大了一號,眾人心中都清楚,這正是因為淩永生切出的幹絲更為纖細的緣故。擂台上二人互相比對,心中更是如明鏡一般。
  薑山放下手中廚刀,誠摯地道:“淩師傅刀功精湛,確實名不虛傳。在這一點上,我心服口服。”
  淩永生仍是一副冷冷的表情,甕聲甕氣地道:“不必客氣。你的言下之意我明白。我也承認,我隻是在刀法上能勝過你。我不管你這次來揚州究竟是什麽目的,不過你得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憑一個人就想撼動整個揚州廚界,拿走‘煙花三月’金匾,可不是那麽容易!”說完,他往後退了幾步,坐在孫友峰身邊的一張空椅上。
  不遠處的徐叔衝台上的小夥計點點頭,小夥計會意,來到後廚出口處,朗聲道:“請‘天香閣’彭輝彭師傅上場!”
  話音甫落,彭輝健步走上擂台。
  
  大家心中都很明了,素來以火候掌控能力聞名揚州廚界的“天香閣”總廚彭輝此時上擂台,顯然是作為車輪戰中的一環,來完成這道“大煮幹絲”最後的烹飪步驟。
  此時,兩人都已將幹絲下到了砂鍋中,這意味著這場比試已經到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階段:雞湯汆味。這個步驟對火候掌握的要求非常高,火小了,輔料和雞湯的鮮味難以浸入幹絲;火大了,會把幹絲煮爛,失去口感。
  而這一點,正是彭輝的強項。“天香閣”靠他發揚的招牌,自然不是浪得虛名。
  憨厚的笑容,在彭輝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了。他緊鎖眉頭,麵色凝重,雙目中的精光犀利地射了出來,落在麵前的那隻砂鍋上,似乎不會讓其中每一分細小的溫度變化逃過自己的監控。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是一個刀客,一個聚集著一百分精神的頂尖刀客!
  沈飛對徐麗婕附耳道:“注意看他的右手。”
  徐麗婕凝神仔細看了片刻,不禁輕輕地“咦”了一聲。原來每隔幾秒鍾,彭輝右手的中指便會倏地彈出,與砂鍋壁輕輕接觸後旋即收回,動作極快,若不特意留神觀察,很難發現。
  “他這是在幹什麽?”徐麗婕好奇地詢問。
  “測試砂鍋中的溫度。”沈飛答道,“每測一次,他就會相應地調整一下火力的大小。因為調整的幅度很細微,所以你看不出他手上的動作。不過從火苗的變化上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果然,如果認真觀察,可以發現,彭輝的右手手指每彈出一次,灶頭上的火苗便會相應有些不易察覺的變化,徐麗婕在驚歎彭輝神技的同時,也暗暗佩服沈飛敏銳的觀察力。
這一切當然也逃不過薑山的眼睛。這手觸壁調溫的功夫,沒有對溫差感覺上的過人天賦和多年的經驗積累,是無法做到的。薑山驚異之下,隻能自歎弗如。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人灶頭上的火苗都是越來越小,後來僅是在送氣口處微微可見一圈藍光。台下眾人屏氣凝神,知道烹煮已到最後的關頭,這場比試的結果也是呼之欲出!
  果然,彭輝突然雙手齊動,左手徹底關了灶火,右手則揭開了砂鍋蓋,一股奇妙的鮮香立時隨著騰騰蒸汽噴薄而出。那香味在大堂中迅速彌漫,似乎是一把把看不見的鉤子,鉤住所有人的鼻息。有些人情不自禁地向擂台方向傾過身體,那姿態就像是要隨著香氣飄去一般。
  彭輝的動作毫不停歇,他抓住砂鍋的泥耳,雙手迅捷無比地一翻,把滿鍋的幹絲和湯湯水水全都倒入了一旁早已準備好的青花大瓷盆中,同時大喝一聲:“大煮幹絲,出鍋!”
  砂鍋中的熱湯進了瓷盆,餘熱未歇,仍在發出“咕嘟”的輕微沸聲。隻見盆中千萬根銀絲蓬鬆高聳,如潔白的花團,簇簇喜人,其中更點綴著或黃或黑或青或紅的各色輔料,同浸在一汪清澈濃鬱的雞湯中,鮮香四溢,霎時間將人的耳、鼻、眼、口、心,所有的感官全都抓了去。
  彭輝拍拍手,立在一旁,一身的銳氣慢慢退去。他笑嗬嗬地看著薑山,又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薑山不動聲色,輕輕滅了灶火,把砂鍋端到桌上,卻不揭蓋,隻淡淡說了句:“我的也完成了。”
  “嗯。”主座上的徐叔此時發話道:“既然雙方都已經完成,那就該判出個高下。對於評判者的人選,不知薑先生有什麽建議?”
  徐叔這一問,薑山倒也躊躇起來。按理說,這種級別的比試,在座的眾人中除了主座上的這三位名樓老板外,誰還有資格擔任評判?不過自己的賭局就是和這三位定下的,自賭自評,實在是有違常理。
  不僅是薑山,在場眾人此時都被同樣的問題所困擾:這比試已到最後時刻,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評判者。
  就在此時,忽聽得大廳外一人朗聲道:“這次比試,就讓我來做一回評判,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聲音雖然蒼老,卻中氣十足。眾人紛紛循聲看去,隻見酒樓門口處身形一晃,走進一個須發斑白的老者。隻見他身形又高又痩,腰杆挺直,行走間步履沉穩,步伐開闊。
  
  這老者手中並無請柬,但言談舉止無處不透著一種儒雅尊貴的大家氣度。當他長驅直入時,包括柳其在內的所有人均未產生阻攔、詢問的想法,隻是在心中暗自猜測著他的來曆。
  薑山、沈飛和徐麗婕三人見到這個老者,眼前都是一亮,浪浪更是脆生生地叫道:“爺爺,您來啦?”
  老者循聲看見浪浪,停下腳步,略帶詫異地問道:“你什麽時候跑來的,有沒有調皮搗蛋?”
  “嗯……沒有,我來看他們比試的……”浪浪生怕被爺爺知道自己偷鵝蛋的事,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把鵝蛋在兩腿間藏好。
  沈飛有心逗他,湊過去道:“浪浪,你爺爺來了,你還不趕緊過去?這鵝蛋,讓我先幫你孵一會兒。”
  浪浪大急,連連擺手:“什麽鵝蛋?哎呀,你們別和我說話了,快看比賽吧。”
  老者一時無暇細問,微微笑道:“沈飛,這孩子你先幫我照看著,別讓他惹出什麽亂子,我先去處理擂台上的事情。”
  沈飛還未答話,徐麗婕眯眯一笑,已搶先道:“老先生,您放心吧,他隻會老老實實地坐在這裏,攆都攆不走呢。”
  老者與沈飛等人說話的同時,台下的其他看客亦在議論紛紛。先前浪浪在擂台上的那段插曲,已使大家對他爺爺的出現充滿了期待,此刻見到真人,更是對其身份有了諸多猜測。
  這時,老者徑直走上擂台,衝徐叔等人點頭施禮,道:“三位老板,我今天不請自來,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三人各自回禮。馬雲捋著胡須,心中甚是詫異,以自己的見識,竟也看不出這老者的來曆,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位老先生不必客氣,隻是不知你是從何處而來?”
  老者微微一笑:“我早已淡出廚界,一點兒微名,無須再說出來了。隻是前日受了一位好友所托,因此想來化解薑先生和揚州廚界之間的這段糾葛。薑先生,我雖然也是揚州人,但久居世外,早已沒有了什麽功利之心,由我來做評判,不知道你放不放心?”
  “老先生廚藝精深,氣度高雅,您若做這個評判,自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薑山說到這裏,轉頭看看徐叔等人,“隻是不知道三位老板有沒有異議?”
  陳春生從薑山的話中聽出一些端倪,詢問到:“聽口氣,你認識這位老先生?”
  “今天剛剛有過一麵之緣,當時沈飛和徐麗婕徐小姐也在場。老先生烹製的‘神仙湯’和‘蛋炒飯’,技藝精巧,美味無窮,我們三人都是大開眼界。”
  薑山此言甫出,看客中又起了一陣騷動。要知道,這“神仙湯”和“蛋炒飯”都是揚州市井極為普通的食物,上至七八十歲的老嫗,下至剛剛能夠持勺端鍋的少年,無一不會。越是普通之物,就越難做好做出彩,這個道理人人懂得。而這老者憑借這一湯一飯,竟能得到薑山“技藝精巧,美味無窮”的讚語,其烹飪造詣,可見一斑。
  主座上的三位名廚老板更是行家中的行家,先前浪浪描述鵝蛋三吃的做法時,他們僅是略感驚訝而已,此刻卻明白可是碰上了真正的高手。徐叔不敢怠慢,恭敬地道:“既然老先生廚藝如此高深,又是為了揚州廚界而來,那就有勞老先生受累,做今天這場比試的評判。薑先生,請開鍋吧。”
  薑山卻不慌不忙地用左手按在砂鍋蓋上,右手對老者做了個手勢:“請您先品嚐這幾位大廚的手筆。”
  “好!”老者走上兩步,來到彭輝這邊的案台前。此時,孫友峰和淩永生也都起身離座,圍了過來。
  老者從一旁服侍的小夥計手中接過筷子,從盆中夾起一撮幹絲,眼見根根銀絲整齊完整,細如纖發,當下便讚了句:“好刀功!”
  淩永生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者微微仰首,手指輕挪,將那撮淋漓帶汁的幹絲送入口中,細細品嚐之後,評道:“嗯,豆幹細嫩爽滑卻又不失韌性,火候的掌握妙到極致。這份‘大煮幹絲’,足以稱得上是上上乘之作!”
  老者的評價如此之高,不僅令操作的三位大廚麵露喜色,台下的眾人也忍不住一陣竊竊私語:看來這場比試的勝券,非淮揚廚界莫屬了。
  老者轉過身,又來到薑山麵前:“薑先生,現在可以了嗎?”
  薑山點點頭,揭開砂鍋蓋,把幹絲倒入盆中:“老先生,請!”
  老者從盆中夾起一筷子幹絲,在半空中晃了兩晃,微微皺眉道:“從刀功上來看,薑先生似乎要遜色了一些,所用的方幹似乎也不及對手的細嫩。”
  這一下,連主座上的徐叔三人也都露出了喜色。老者並沒有看到這道菜烹製的全過程,但一句話便點出了己方的兩大優勢所在,可謂目光犀利、見識老到,照此態勢,己方勝出已是無疑。
  但既是鬥菜,自然要等雙方的作品都入口之後,才能得出最後的結論。眾人眼看著老者將薑山所烹的那筷幹絲也送入了口中,全都聚目凝神,靜待下文。
  老者品評良久,忽然搖了搖頭,然後又輕輕歎息了一聲,似乎甚是失望和惋惜。
  眾人一愣,不知他這聲歎息是什麽意思。徐叔和馬雲、陳春生麵麵相覷片刻後,終於忍不住問道:“怎麽樣,老先生?有結果了嗎?”
  “嗯……”老者略一沉吟,“三位也都是此道中的高手,這樣吧,在我發表意見之前,你們不妨也嚐一嚐這兩份‘大煮幹絲’。”
  徐叔點點頭:“也好。”機靈的小夥計立刻小跑著去了後廚。不一會兒,三個女服務員走出,各自拿著托盤和小碟,從兩份“大煮幹絲”中分別夾出少許,送到三位老板麵前。
  三位老板先後嚐了兩份幹絲,相互間交換了眼色,卻都是默不作聲。場內一時間靜悄悄的,眾人心中隱隱感覺到:這場比試的結果隻怕是有了出乎意料的變故。
  良久,徐叔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黯然道:“薑先生,你贏了!”
  大堂內頓時一片嘩然,三位揚州大廚更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孫友峰不服氣地喃喃道:“不可能的……我的選料、淩師傅的刀功、彭師傅的火候,這都是最出色的,我們怎麽會輸呢?”
  “你說得不錯。我原先也希望你們能獲勝的。”老者的目光從三人身上依次掃過,話鋒一轉,“可惜啊,在你們所做的這道‘大煮幹絲’中,無論是選料、刀功還是火候,都已經達到了極致,不過這也正是你們落敗的原因。”
  “什麽?”三位大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茫然。
  老者把目光轉向淩永生,道:“淩師傅,你的刀功確實令人歎為觀止,我活到七十多歲,從未見過切得這麽細的幹絲。不過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麽要把幹絲切得這麽細呢?”
  淩永生想也不想,脫口便答:“這幹絲切得越細,烹製時便越容易著味。”
  “嗯。你說得不錯。”老者點了點頭,“豆幹自身的滋味很薄,用來製作涼菜,清爽怡口,自是上品,但要作為大菜,那就遠遠不夠了。因此在‘大煮幹絲’製作過程中,並不講究豆幹的本味,這道菜的關鍵,是借用滋味鮮醇的雞湯,將多種輔料的鮮香味通過煮製的過程複合到豆幹絲中。古語雲烹調之理,曰:‘有味使之出,無味使之入。’這煮幹絲的過程,說白了,就是一個‘入味’的過程。幹絲切得越細,便越易入味,這個道理也是顯而易見的。”
  老者這番話說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就連徐麗婕這樣的外行也聽得連連點頭,隻是包括三位大廚在內的眾人更不明白了:如果這樣的話,那這次比試獲勝的一方,更應該是揚州廚界才對呀?
  那老者停頓片刻,似乎待大家有所思考之後,才把話語切向正題:“不過薑先生這次之所以獲勝,卻恰恰是因為入味入得好。他做的這道菜,各種輔料的鮮香已完全滲入到幹絲的最裏層,吃來異常美味;相較之下,你們做出的幹絲,雖然切得纖細,但輔料的鮮香隻是浮於表麵,終究還是遜了一籌。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究其淺層的原因,便是剛才在烹煮時,薑先生的幹絲在砂鍋中多燜了十分鍾,因此能夠入味更透。”
  眾人回想起剛才的情形,都暗暗點頭,心想:照此看來,這次失利的責任卻要算在最後負責烹煮的彭輝頭上了。
  老者似已猜透眾人心思,搖搖頭道:“如果有誰認為這是彭師傅一個人的責任,那就大錯特錯了。如果他像薑先生一樣,在最後烹煮時多燜上幾分鍾,確實可以更加入味,但那時這份幹絲恐怕連夾都夾不起來了。你們選用了質地最鮮嫩的方幹,而幹絲又切得如此纖細。彭大廚能將這樣的幹絲煮得不膩不爛,恰到好處,對火候的掌握確實令人佩服。”
  這幾句話說得簡短,但其中包含的烹飪道理卻並不簡單。淩永生三人乍聽之下,似乎有些明白,又尚未完全想通,一時間都有些發愣。
  卻聽那老者繼續道:“這‘大煮幹絲’能否很好地入味,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幹絲是否切得夠細,二是烹煮的時間是否夠長。而這兩點卻又互相矛盾。兩者若互相製約,其中自然會有一個最佳的平衡點,而這個平衡點位於何處,又同所選方幹質地的鮮嫩程度大有關係。因此‘大煮幹絲’這道菜,雖然對選料、刀功和火候都有很高的要求,但必須是一個整體上的恰當把握,而絕非在每一個環節都做到極致這麽簡單。”
  孫友峰苦笑了一下:“如此說來,我們確實是輸了,而且三人都有責任。”
  許久未曾開口的薑山此時露出勝利的微笑,道:“做一道菜,所有的工序組合起來,形成的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一個出色的廚師,他在最初選料的時候,就應該將後續的刀功、輔料、火候全部想好了。你們三人在各自的環節上雖然做得無可挑剔,但因為想法並不一致,即使搭配在一起,也做不出上好的菜肴。踢足球時,十一個最好的球星並不一定能組成一支最好的球隊,也是同樣的道理。”
  此時不光是台上三位大廚,台下眾看客也是頻頻點頭,自感受益匪淺。
  主座上的徐叔等三人原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竟輸得無話可說,究其最根本的原因,竟是在“車輪戰計劃”出爐的那一刻就已埋下了敗根。以三人合力出戰本來就不光彩,現在又輸得一敗塗地,在場的淮揚眾廚都覺得臉上無光,場內的氣氛一時間也沉悶至極。就在這時,忽聽得“哇”的一聲,人叢中響起響亮的哭聲。
  大家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隻見浪浪盤坐在椅子上,攤開雙手,絕望地看著自己的胯部,嘴張得老大,淚流滿麵,神情悲傷至極。擂台上的老者心憂愛孫,連忙快步趕來,關切地詢問:“浪浪,怎麽了?”
  浪浪泣不成聲:“我……我把……鵝蛋坐……坐破了……”
  不遠處的沈飛和徐麗婕湊過去一看,果然,小家夥胯下的衣褲和坐椅上淋淋漓漓,盡是破碎的蛋汁。兩人對視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
  原來,浪浪見比試已快結束,可屁股下的鵝蛋還是毫無動靜,不免心中焦急,便想著把鵝蛋往屁股下塞得更緊一些,以加快孵化速度。誰知用力過大,竟把鵝蛋給壓破了。小家夥想到即將出生的小鵝被自己一屁股坐死了,心中既惋惜又悲痛,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老者替孫子擦擦眼淚,哄道:“一隻鵝蛋破了就破了,你要是喜歡,明天爺爺就給你再買一隻來。”
  浪浪努力止住抽噎,抬頭問老者:“買來的鵝蛋也能孵出小鵝,把我當成它媽媽嗎?”
  看著浪浪那天真的模樣,周圍不少人已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來。
  老者則甚是詫異:“孵出小鵝?這是誰告訴你的?”
  浪浪抹了把眼淚,指著沈飛:“是……是飛哥說的。”
  沈飛尷尬地摸摸下巴,嘿嘿笑了兩聲。
  
  人去樓空。
  雖然大堂中的燈光依然璀璨明亮,但卻無法驅散那一股寂寞冷清的氣氛。這種氣氛,對於“一笑天”酒樓來說,已經十多年未曾有過了。自“一笑天”重新崛起之後,在酒樓大堂內進行過的數百次大大小小的廚藝比拚中,徐叔從沒體驗過失敗的滋味。可今天,他敗了。
  看著那張高高懸掛的“煙花三月”牌匾,徐叔心中湧起一股無可奈何的滄桑感。難道這塊曆經了兩百多年風雨見證的酒樓招牌,真的會在自己手中失去嗎?
  “老囉,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他轉頭看了看陪在自己身邊的淩永生和徐麗婕,輕輕地念叨了一句。
  “爸,您別這麽說,我相信薑還是老的辣!”
  女兒的話讓徐叔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寬慰地笑了笑,道:“你們倆先回去吧,我一個人靜一靜,想想下一步的對策。”
  “好的。”淩永生對師傅的話是從來不會違背的。他看了徐麗婕一眼:“我們走吧?”
  徐麗婕點點頭,向父親道了別,然後和淩永生一同離去。
  “小淩子,你怎麽老苦著臉啊?”走在路上,見淩永生一直愁眉不展,徐麗婕忍不住問道。
  淩永生歎了口氣:“唉,你有沒有覺得我很沒用?”
  “怎麽了?”
  “身為酒樓的總廚,在這樣的事情麵前,卻使不上一點兒力,我還不如像飛哥那樣,當一個普普通通的菜頭呢。”淩永生說的“這樣的事情”,當然指的是薑山的挑戰。
  “你不該灰心,”徐麗婕笑著鼓勵他,“你那麽年輕,而且又那麽用功,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最最頂尖的名廚。”
  “是嗎?”淩永生的眼睛一亮,但隨即又暗了下去,“可惜不管我怎麽用功,也不可能戰勝薑山的。”
  “哦?對自己這麽沒信心嗎?”
  淩永生搖了搖頭:“這不是信心的問題。在烹飪上,薑山是一個天才,而我不是。”
  有時候一輩子的努力也無法彌補出生那一刻所造成的差距,這就是普通人麵對天才時的無奈和悲哀。
  “薑山是你見過的最具烹飪天賦的人嗎?”徐麗婕好奇地問道。
  “不。”淩永生立刻答道,“有一個人,或許會更厲害一些。”
  “誰?我見過嗎?”
  “飛哥。”
  “你說沈飛?”徐麗婕一驚,“可是他根本不會做菜呀。”
  “他的確沒學過做菜,但他絕對是這方麵的天才。我和他相處了十年,對他太了解了。他隻要好好地練上三五年,我相信完全能夠和薑山一較高下。”
  “那又有什麽用呢?”徐麗婕撇了撇嘴,“他天生是個懶散的家夥,整天隻想著炸他的臭豆腐。”
  “其實飛哥以前也很勤奮的,隻不過後來變了。”
  “是嗎?”徐麗婕柳眉一挑。
  “那當然。他還曾發下誓言,說要成為天下第一名廚呢。”淩永生很認真地道,一點兒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那後來呢?為什麽他會變成現在這樣?”
  “因為一個叫曉萍的女孩。”
  “哦?具體什麽情況,能說說嗎?”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淩永生回憶道,“我剛剛來到‘一笑天’酒樓,跟在飛哥後麵負責買菜。那時我們倆都是初出茅廬,雄心萬丈。每天閑暇時,就混在後廚中,觀摩大廚們的廚藝。飛哥天賦極高,常常在看完之後,就對我說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時候甚至會指出大廚們的不足,而且說得都頗有道理。這樣兩個月之後,他對自己已經非常有信心,對我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天下第一名廚。’當時我很佩服他,就鼓勵他去參加下一屆的後廚選拔。”
  “後廚選拔?”徐麗婕不太明了。
  “這是‘一笑天’酒樓的傳統,每半年一次。”淩永生解釋道,“酒樓中所有的夥計菜工都可以參加。選拔時每人按要求做一個菜,隻要能得到徐叔和諸多大廚的認可,就可以進入後廚學習掌勺。”
  “那他參加了嗎?”
  “本來已經報名了,可就在選拔的前幾天,他遇見了那個女孩。”
  “哦?聽起來像是一次邂逅?”
  淩永生點點頭,繼續道:“那天下午,我們倆完成了買菜的任務,便一塊兒去巷口的小攤上吃油炸臭豆腐幹。那是一對老夫妻擺的攤點,味道不錯的。我們像往常一樣,各要了一碗臭豆腐。剛吃了兩口,我突然發現身旁的飛哥抬著頭愣愣地盯著正前方,像丟了魂一樣。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對麵的一張桌子前坐著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孩,讓飛哥魂不守舍的正是她。”
  “那個女孩一定很漂亮了?”
  “非常漂亮。那天她穿著一身淺綠色的裙子,像荷花一樣清爽,像唐詩一樣動人。我們看著她的時候,連吃在嘴裏的臭豆腐幹似乎都品出了一絲清香。那女孩已經吃完,發現我們在盯著她看,善意地笑了一下,便起身離去了。我當時年紀還小,雖然也驚豔於女孩的清麗,但過後也就忘了。可飛哥的心卻隨著她一塊兒走了,當晚,他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眼前始終浮現著那女孩離去時的可人笑臉。
  “第二天下午,飛哥又拖著我去了巷口攤點。我知道他吃臭豆腐是假,目的是為了再遇見那個女孩,不巧的是,那對老夫妻卻沒有出現,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昨天是兩位老人最後一次出攤,他們已經回家養老去了。
  “飛哥非常沮喪。不過很快,他就想出了一個好方法。他自己在巷口支了個攤點,開始炸臭豆腐。”
  “嗯,這個方法的確不錯。”徐麗婕拍著手笑道,“那個女孩既然喜歡吃油炸臭豆腐幹,那她遲早會來的。”
  “可是飛哥一連等了好幾天,那女孩卻一直沒來。很快到了後廚選拔的日子,試菜的時間也是下午,正好和飛哥出攤的時間撞上了。飛哥考慮再三,最後決定放棄這次選拔的機會,因為他知道,如果女孩來了卻發現攤點已不在,可能以後便再也不會來,他寧可多等半年,也不願在這件事上有一點兒的疏忽。”
  徐麗婕感慨道:“真看不出來,沈飛還是個這麽多情的人!”
  淩永生繼續道:“也許就是天意吧,那天下午,那個女孩還真就來了。她認出了飛哥,微微有些詫異。在吃了飛哥炸的臭豆腐幹後,她讚不絕口。當時,我們三人坐在一起,邊吃邊聊,非常投機。那女孩吃完後,道:‘以前的那對老夫婦,炸得也很不錯,可惜現在不做了。’女孩隻是隨意說說,飛哥卻看著她的眼睛,很認真地答道:‘我不會不做的。如果你愛吃,我可以為你做一輩子。’女孩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她笑得燦爛無比,眼中的感覺也起了微妙的變化。那時我就知道,她和飛哥之間一定會發生一段故事了。”
  徐麗婕想象著當時的情形,不禁莞爾:“真是一個美麗的開始,後來呢?”
  “後來這個叫曉萍的女孩就成了飛哥的女朋友,炸臭豆腐幹也成了飛哥每天固定的工作——因為曉萍愛吃;而飛哥答應過她,會為她炸一輩子。從此以後,飛哥的那些雄心壯誌似乎全都拋到了腦後,他再也不去觀摩大廚們的手藝,每天以炸臭豆腐為樂。”
  “原來沈飛是為心愛的女人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這個曉萍,我怎麽從沒見過呢?”徐麗婕頗為奇怪。
  淩永生沉默片刻,低聲道:“她已經不在了……”
  “啊?你是說……”徐麗婕從淩永生的神態已猜出些什麽。
  “她患有先天性的家族遺傳病,兩年後在一次風險極高的手術中去世了。”
  徐麗婕愣住了,故事的美麗開端和悲慘結局之間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她一時難以接受。
  “曉萍的離去對飛哥的影響是巨大的。飛哥一直認為,他們在一起的那兩年是他生命中最快樂、最有意義的一段時光,他現在仍然堅持每天炸臭豆腐,應該也算是對那段時光的一種留戀和追憶吧。”淩永生說完這些,輕輕歎息了一聲。
  夜風溫柔地掠過,似乎也在用自己的語言敘述著小巷中曾經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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