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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冥想 - 斯妤

(2014-01-06 08:30:10) 下一個
天是越來越陰了。剛才灰蒙蒙的一片裏不時還透著些許慘白,,此刻是徹底的灰、灰、灰了。那份陰森與濃濃的無奈空氣一樣到處飄浮,蜷縮在沙發上的我被它浸泡包裹了一天.此刻才漸漸意識到,整整一天,我的思維似乎停止了,大腦混混沌沌一片空白。
現在,黃昏正氤氳蒙蒙地走來。透過窗戶,我開始看遠處近處那一片蒼涼與落寞。土灰色的天幕下,是亂崗子一樣綿延的平房區,低矮、晦暗的房簷夾雜著一棵棵悄楞楞直刺天空的越冬老樹,那份“枯藤老樹昏鴉”的蒼涼,不止一次把我混沌空白的大腦攪得旋轉起來,生疼起來。
  而越過那些低矮,雜亂,起伏不平的暗褐色房頂放眼望去,是天盡頭的迷迷蒙蒙,莽莽蒼蒼。那是視覺上天與地的銜接處。那裏同樣飄浮著北方冬季的蒙蒙霧氣,但那裏的氤氳是蒼茫,神秘,博大的,那裏彌漫著冷峭與莫測。
  周圍的靜謐冷冷地,一點一點地凸現起來。沒有市聲,沒有人語,世界死一樣的寂靜。除了心跳,我聽見的便是靜極時才聽得見的自然的嘯聲-那種尖尖細細卻又綿延不絕,回響在天地之間的神秘之聲,永恒之聲。
  視野裏腦海裏彌漫起莽莽蒼蒼,蒼蒼莽莽的無邊宇宙。
  地老天荒的感覺猛然襲來。
  身邊的書桌書櫃音響電視,我置身基中的這幢樓房,還有那視野裏亂崗子一樣團團將我包裹-我是誰?……為什麽我此刻竟在那莽莽蒼蒼,冷峭神秘的天地間看見自己孤獨的身影?……浩浩蕩蕩,博大威嚴的天穹下,單薄羸弱的我彳 獨行,竟是那樣渺小無謂那樣踉踉蹌蹌……
思維停止了,大腦混混沌沌混混沌沌再度出現空白……
周圍的靜謐冷冷地、成倍地凸現出來。世界死了三次一般。那自然的嘯聲在耳旁在周遭在樓上樓下在天與地之間回響,嘶鳴。
我是誰?
為什麽我是這一個而不是隨便另一個?
我到這世上來做什麽我為什麽到這世上來?……
樓道裏終於傳來猛力撞門的聲音。那“砰”的一聲巨響使我從冥想中走出。在那警覺的一刹那,不幸的我極不幸地瞥見了剛才冥想的全部——那是對生命的質詢,對自我的體認,對無邊宇宙的徹底而絕望的領悟。一種很悲哀很無奈很淒愴的感覺山一樣朝我壓來。我下意識地將蜷縮在沙發上的身子挪了挪。這一挪我嚇了一跳,因為就在那一動一靜之間,我感覺,渾身上下的骨頭全都沁出了冰屑。
戶主和兒子進屋的時候,我隻是很茫然地看了他們一眼。戶主打開燈,看見小狗一樣蜷縮在沙發上的我便十分驚訝:
  “咦,你在家?怎麽不來開門?”我咧咧嘴,想微笑一下表示歉意,然而臉上的肌肉牽動起來卻勉強。兒子跑到我身邊,一麵像平時一樣將他的小臉伸給我親,一麵說:“媽媽媽媽,你怎麽坐在黑暗裏你不怕大灰狼嗎?”我含糊地哼了哼,機械地親他的臉頰,但是很快我便對自己害怕起來:往日對兒子的百般疼愛、萬種柔情到哪裏去了?倚在懷裏的兒子為什麽給我的感覺是那麽陌生那麽遙遠那麽無謂?
“你的臉色很不好你是不是病了?”戶主看看我,終於現出一臉的急切。看著他那急切的神情我覺得可笑,然而當我咧嘴想冷笑的時候,那浸泡了我整個黃昏的空空落落、無依無憑、什麽也不是的感覺卻排山倒海般地朝我壓來。
我其實至今也說不清那整整一天裏我的感覺以及我的全部思想。我隻知道當我獨自蜷縮在那灰色沙發上,屋內灰色的水泥地麵與窗外灰蒙蒙的陰霾天氣交替著出現在視野裏,四周渺無人聲時,我聽見的那自然的嘯聲是幾十萬年甚至幾百萬年前就嘶鳴回響著的,以後也將幾十萬年幾百萬年地嘶鳴回響下去……那種地老天荒,天荒地老的感覺鋪天蓋地朝我壓來……
  這時,身不由己的我從所處的時代、社會、家庭中分離了出來,我不再是這個人或是別的什麽人,也不再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社會主義國家或資本主義國家的某個公民,我隻是一個廣義的人,一個古老的人,一個永恒孤獨的人。我獨自蹣跚在綿延不絕的茫茫宇宙中……浩蕩、神秘、無可把握的宇宙令我警覺,令我恐懼……我清楚地看到了自身的渺小、脆弱與微不足道,意識到在無邊宇宙裏生命短暫、輕飄並且其實和萬物一樣自生自滅毫無意義……那種古老的悲哀古老的絕望籬粵了我曼我終於陷入曠世的茫然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那種怔忡狀態中醒來。然而,心情卻依舊是可怕的晦暗!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是人而不是另一種動物,不知道既然生命如此無謂以後該怎麽辦,而且,最可怕的是,在那種心情下,甚至連死亡的念頭也懶得去動,也覺得無謂無補無意義!
是的,既然生是無謂的,死又怎麽樣呢?
就在這時,家裏人回來了,地老天荒的孤獨暫時放開了我。然而也是在這時,我發現,往日那對我至關重要的一切:兒子、丈夫、亮著橘黃色燈光的溫馨的家,甚至以前所執著的寫作,如今都是遙遠、陌生、無謂的了。
持續的陰天像魔法像咒語。整整兩天,我被扔在這淺灰色的沙發上發怔發呆,而天仍舊沒有放晴的意思。
又一個黃昏緩緩走來。似乎每到黃昏,我那停頓了一天的大腦才會開始徐徐轉動。這次,它要領我走向何方?
思路卻仍舊渾噩飄忽。昨天那種空空落落、什麽也不是、什麽也抓不著的可怕感覺重新包裹著我。我發現我怕極了這陰天裏的靜謐、靜謐中的陰沉宇宙。
可是,我願意結束這靜謐中的孤獨嗎?隻要我走下樓,隨便碰見個什麽人,隨便和他聊上幾句,這孤獨就會被輕輕拋開。然而,為什麽此刻的我卻深怕有人敲門?
難道我其實深愛這份靜謐這份冥想?
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因為隻有這地老天荒的靜謐,這無際無邊的孤獨,才會使我接近本質,窺見真諦。
然而本質和真諦卻令我失落。
是的,在這莽莽蒼蒼、綿延不絕、變幻莫測的浩蕩宇宙裏,生命是飛灰般的輕飄、塵屑似的渺小、螞蟻樣的無謂與無助。而且這輕飄、渺小,無謂與無助的生命無論如何跟蹌跋涉,勉力撐持, 卻都是命定的短暫,命定的不由分說,命定要一步一步走向消亡走向毀滅!
人類永遠無法擺脫這可悲的命定嗎?
所有那些浩氣衝天的壯誌壯舉,所有那些對來生來世的熱切祈望,所有那些明知無謂而強為之的可貴激情——所有一切為生存所建造的價值宮殿,其實都不過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
  ——或者,連這份欺人自欺,掩耳盜鈴,其實也是一種命定,一種別無選擇的必然?
甚至連自由選擇的死亡,也不是自由的選擇,它仍然是一份命定,一份別無選擇的選擇?
而我在這裏的冥想與苦苦思索,也是一種遲早的必然,一場逃脫不掉的生存危機?
冷汗又一次沁出我的骨頭。然而,奇怪的是我已不像昨天那樣驚慌失措了。
  兒子“咚咚咚”地敲響大門的時候,我說不出心裏有多欣喜。我三步兩步跑去開門,把頭緊緊埋在兒子溫暖的胸前。我知道我又回來了,回到生存的慣性運動中來了。雖然我的歸來並不是我的選擇,雖然它仍是一種命定,一份無可奈何的必然,然而我仍舊要慶賀它。因為對我來說,生存從此不再是盲目的,淺薄的,沉溺的,人雲亦雲的了——生存對我來說,至少將有一份自覺,一份明澈,一份明徹之後的寬廣。
我很高興我最終還是從那茫然與無望中折了出來。雖然這種“步出”並非掙脫——對人類來說掙脫是永遠不可能的,有的隻是閉目不見或麻木不仁或種種反抗——而且說到底也並非自由選擇(造物主在向你昭示生的無謂無序時也向你宣告了死的無益無補,使你除了“步出”茫然勉力為之外別無良方),但我仍舊感到高興,因為“步出”時已與“走進”時大不相同。
當我剛剛瞥見生命的本質,我是那樣悲哀茫然那樣空空落落。我不得不承認我比貧困山區那些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農人更加可悲——他們雖然貧窮落後,但他們至少還未看見世界的真相,還有東西在支撐他們:為一口飯一孔窯,為兒子能娶親,為家族能延續,他們在拚命掙紮。而我呢?所謂哀莫大於心死!——明了了一切便陷入虛無的泥沼。幸耶不幸耶?
然而,值得慶幸的是,帶我“走進”的孤獨冥想也帶我“步出”了。或者,這也是一種命定一份必然?——既然死亡也不是反抗也不是抗爭,既然死亡仍是徒勞仍是無益無補,既然生命隻是一段自然過程,它自有天年,自會終止,人類惟一能做的事便隻有順應自然了(或者,造物主在賦予我們脆弱生命的同時,便替我們預備好了這份理由,並將它放在顯眼處,讓我們唾手可得?)。而如何順應自然,走完生命路程,便是人類之所以有政治,有藝術,有宗教,有種種種種的人生哲學了。政治家以治國圖強、興家安邦來忘卻渺小,反抗短暫,所謂“以豐功偉業彪炳青史、贏得永恒”(當然僅指有良知的政治家)。藝術家以發現美、創造美來反抗虛無、抵禦絕望,所謂“以美陶醉生命,肯定生存,開辟精神憩息家園”。而宗教呢?宗教不教人們反抗,不教人們忘卻,它時時提醒人類注意自身的可悲處境,號召人類在明徹之後至善至愛,慈悲為懷……
我的天性使我在明徹之後深切理解了宗教。尤其基督教的博愛,佛教的“大慈大悲”、“普度眾生”。我知道從此我無論做工也好,種地也好,教書也好,寫作也好,我的人生將多一份坦然,多一份寬廣。當我再說到“愛”,再抒寫“愛’’的時候,它已不是原來那一份天性,一份善良了,它將是一種自覺,一份明徹,一簇心靈自由之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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