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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渡》下部 《二十一》 夜半月光寒

(2020-05-24 11:12:25) 下一個

鍾淩扶著阿韶下船,在岸上迎接他的是一臉惶急的小方子,上一次看到他出現這種表情,還是土猴兒犧牲的那個晚上。鍾淩心裏一突,上前把小方子拉過一邊:“先別慌,出了什麽事了?“

“總算把您盼回來了!”小方子這些年雖已沉穩了許多,有淚不再輕彈,可如今見著師傅,還是如見救星:“師父您可回來了!您前腳剛走,盛老板帶著一大幫兄弟,後腳就上了船走了,沒留話去哪兒。出了事之後才知道,原來他們都不要命了,南下去參加革命黨的武裝起義!雙方交火十幾天,最後還是敗了,被官府圍剿追殺, 盛老板不見了,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現在消息走漏,說官兵這一兩天就會殺上門來抓亂黨。徐老板一聽立馬慌了,昨兒晚上就帶著全家老小,連夜逃去蘇州。。。現在謠言滿天飛,鬼才知道哪個是真?反正今兒全亂了,弟兄們都不肯去幹活,全都在猛練刀槍。我著急呀!真是老天有眼,幸虧您今兒回來了!”

鍾淩聽得眉頭緊皺,他離開上海前後未滿一個月,居然就發生如此變故!他一向敬佩盛老板為人義氣有擔當,又有商人之精細算計本事,此人自小通文墨,後又自練洋槍,百步穿揚。鍾淩在船上還一直尋思著:幹脆就把這莊主的位子讓給他做,自己就可以跟阿韶自由自在過日子去也!可現在。。。他摁下自己的心事:“先別慌,該來的擋不住,不要自亂陣腳。先穩住,日後再想法子救盛老板!”

小方子定下心來, 看一眼跟在後麵的阿韶,見她端莊秀逸,素影纖纖,不禁喜道:“這就是師娘嗎?這可是您頭一回破天荒帶女人回來呢!” 鍾淩趕回到阿韶身邊,抱歉道:“你看,一回來就有急事。。。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小方子,你先回家歇著,我要先去忙一陣子。“ 轉頭對小方子道:”快過來拜見你師母,你今天好好陪著她,若她想在外麵逛逛,你多帶幾名好手四圍護著。院子裏也多派些人守著。“ 小方子應了一聲,噗通一下跪倒在阿韶麵前,大喜道:“徒兒拜見師娘!您能回來真是太好啦!師父他老人家都等了您快十年啦,他在京城那會兒,天天對著您的畫像說話喝酒呢,真是癡心一片,感天動地。。。” 他腦筋轉得快,看阿韶與南北武館裏掛的那幅仙女圖有七分像,師父每隔一陣子就一個人往南方去,於是一下子就猜到了師父的心思。鍾淩笑道:“又亂說什麽呢,我幾時成了老人家啦,你竟敢偷看我喝酒。。。還不快快起來伺候師娘去!”

阿韶趕緊把小方子扶起來:“果然是一個伶俐的小爺。千萬別多禮,我不習慣這一套。。。你師父既然要忙,你去幫他好了,我就在屋裏呆著,歇息一下也是好的。”小方子讚道:“師娘問都沒問為什麽,就如此體貼,難怪師父一直癡情。。。”鍾淩抱歉地看了一眼阿韶,徑直走了。

上海一帶華洋聚居,各方勢力抗衡,政局還算是相對平靜。雄門上上下下,卻都支持革命,反清複明是他們門派幾代人的傳統,與當下的革命大潮遙遙相應,不少人明裏暗裏,早就加入了同盟會。鍾淩素來為人清淡,不喜政治,不愛爭鬥,自掌門以來,正如他當初在京城一般,隻願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他在上海,隻著重做好碼頭的業務,讓手下生計無憂,徒弟們的私事他一慨不理會,更不去插手。可是盛老板和他的手下們,卻沒有鍾淩那樣的隱忍,他們暗地裏早就醞釀好了,都要去潮州參加武裝起義!

臨出發之前,盛老板還在想著要不要跟鍾淩長談一次攤牌,躊躇間卻聞鍾淩因私事已經離城,不禁鬆了口氣,心想這樣也好,沒讓他涉入其中。這些年來,他看鍾淩處事得體,公平合理,為人不貪不色,方正無私,很是敬佩!他覺得雄門隻要有這樣的掌門,必定能風波無虞,長興不衰!至於自己的生死,早就想好要獻給同盟大業了。於是他靜悄悄地帶著手下走了,正是不想連累雄門弟子們。

鍾淩趕回會所,清點人數,發現已經走了好幾百人,想到他們多半皆已戰死,心內不禁難過悲戚。才剛剛安穩了幾個春秋,他一生都想擺脫的殺戮和鮮血,卻一而再,再而三,麵目猙獰地朝他狠狠撲來!而這一次,他要保護的弟子可不止當初在京城的幾十個,光在上海灘就有上萬名!頓時覺得責任山大,現在亦唯有硬扛。內心極之鄙視徐老板,逃跑甩鍋,毫無擔當。閉上雙目沉思,老方丈曾經的諍言又在耳邊響起:“少爺,你雖有大才,卻素無大誌;偏生逢亂世,又天降大任,唯有握形以度,從容麵對,幫助蒼生免於不必要的殺戮吧!”

沉吟良久,主意既定,他誠懇地對弟子們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是情形越是危急,越是不能露出破綻。你們現在都回碼頭幹活去,見到清兵,千萬不可動手。我自會處理。” 眾人見莊主回歸,神情自若,心定了,應了一聲就都出門了。鍾淩花了一天的時間,把本來要送往客戶處的一百來箱武器全部壓下,堆放到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隱蔽地方。他放出話去:這陣子先暫停軍火買賣,等風聲過了再說,囑客戶們千萬把貨看好,任誰盤問都不能出賣雄門,違者小心日後報複!又發散人馬南下去打聽盛老板和其他弟子們的生死,若探知人還活著,立馬派人送藥給他們秘密就地養傷,暫時先不許回來。其他的生意照舊,不管弟子們的真正身份如何,在雄門內部先禁止一切有關革命黨的討論,對外一律宣稱此為盛老板私事,與本門毫無瓜葛。

公事初定,他想了又想,覺得自己無法一時脫身,不如還是讓阿韶先行離開這危險之地?可是好不容易才重逢,又要分開?他心如刀絞,卻是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決心。心想能在一起呆多久就多久吧,拚著自己的性命不要,我總還能保護她的周全!

回家見到阿韶早就親自做好了豐盛的晚飯,都是他多年前最愛吃的,在等他回來,更是心頭一熱。他不想她知道太多,笑著說:“好了,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好好陪你,逛逛上海最熱鬧好玩的地方。”

“好呀!”

他想起來什麽,到裏間去把一個袋子拿出來。他說:“我本來存了好些現錢,可半年前都用來買這間大宅子了。你現在需要現錢,我一時還拿不出來,公家的錢不好借用,你的嫁妝更不能動,還是先拿這些純金去換錢吧。”

她把裏麵的金子拿出來,竟然都是造型精美的金雀仔呢!從小排到大,一隻隻擺在桌子上,她忍不住驚歎:“好可愛哦,我可以留一隻麽?”

“你挑吧,就一隻哦!”他忍笑答。

“嗯,就挑最小的那隻吧!”她歡喜地拿在手上。“你知道麽?這最似我當年在澳門買的那隻。之後我就被綁了,雀仔也不見了。”

他低頭暗笑,要不要告訴她?正是因為他聽王家人說,她失蹤前在澳門大馬路的金鋪裏買過金雀仔。後來他每次去澳門,總特意去那間金鋪挑一隻雀仔。大的,小的?正麵的,側麵的?她買的究竟是哪一款?就這樣攢了起來,不知不覺已經有十幾隻,成一窩了。

他拉起她的手,纖指上沒有佩戴任何的飾物。他把自己的大手鋪蓋上她的,指著自己手上的戒指說:“在那家金鋪,我還打了兩隻戒指呢,你的那隻留在你父親處,看來他沒有給你。。。我那隻,一直就戴在我手上。。。”

她哭了,淚水滴在那戒指上:“淩哥哥,你對我真好,我。。。對不起。。。”

他把她擁入懷中。“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

倆人靜靜地相擁。唯望蒼天有眼,可以在一起,哪怕隻有點滴的美好時光。

第二天大清早,小方子來敲門。鍾淩趕緊出門聽他耳語道:“師父!這次來真的了!幾隊清兵把碼頭的路都給封了!官府大人正在往會堂去的路上,兄弟們都在等著您的安排呢!”

鍾淩點了點頭:“知道了,我這就走。你就在這客廳裏候著,等師母醒了,就帶她到外麵去逛街,什麽都別說,能待多久就多久。如果這邊出事,我會讓人給你信號。”

小方子很不放心:“我還是跟著您吧,這次的事看來很不好對付!”

“正因為如此,你才得跟著她,寸步不離。如果今天出事,我脫不了身,明天一大早,你就送她上一艘咱自家去香港的船,安排好保護她的人,你才能回來,聽清楚了?”

小方子點了點頭:“放心吧師父,拚了我這條性命不在,也會保師母一個平安!”

鍾淩回到房間,見到還在熟睡的阿韶,默默看了一會,輕輕地帶上門走了。

那小方子為了避開碼頭,更為求心安,特意帶阿韶先去城隍廟,誠心誠意拜過各路神仙,嘴裏念念有詞:“城隍爺保佑,莊主平安,兄弟們平安” 。阿韶感其忠心,心內大慰,自己也在父母殿,文昌殿等一一拜過,祈求鍾淩和全家人平安,孩子們學業進步。如此一進一出,半天已過。又去逛最繁華的華洋商業區,那裏洋樓處處,車水馬龍,周街的商鋪,洋行,卻都寫有華文,阿韶這才察覺,原來上海竟已如此西化!  她還注意到,這邊的洋行可以辦理越洋匯款,心想如此大好!我隻需把錢匯給眉叔,自己一時半會走不了,也是不打緊的。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遠遠見到對街的漂亮洋樓寫有“巴黎咖啡小館”字樣,更是歡喜:“小方子你可喝過咖啡?我請你去喝!” “您是說那西式涼茶?師父拉我去喝過一次,太苦了!不好喝!。。。好好好,這就陪師母去喝上一杯。”小方子邁步剛要過街,眼角看到邊牆上張貼的布告,人便呆住了,再也邁不出腿。阿韶回頭一看,布告上大大的黑字寫著:“罪大惡極,翌日問斬” ,字下麵,密密麻麻地印著一堆的圖像和人名。

盛老板的圖像排在第二位,排第一位,儼然就是麥哥!

阿韶嚇壞了,周身發抖。她強自鎮靜,對自己,也對小方子說:“這圖裏有我的熟人,我們不逛街了,這就回去!” 轉身叫了一部人力車,先行登上去,小方子本來想攔,卻已太晚,隻好幾步跳上車,心想:師父沒派人給我信號,估計情形還好。而且我這是聽師母的話,想必師父也不會太過責怪。

到家時已近傍晚,鍾淩已然在家,低頭苦思。他今天好說歹說,自己剛剛才回到上海,不知道盛老板行蹤,好不容易才打發走官府大人,卻被他警告道:“鍾老板,莫怪我沒有把話說在前頭,如果貴派再有人參與革命黨鬧事,我可是保你不住。碼頭的生意你別想繼續下去。貴派的所有弟子,生死也就不再由你了。”說完,扔下一張布告單,揚長而去。

阿韶回到家,見鍾淩正對著同一張布告發愁。她此刻也顧不得了,關上門,流著淚跪在鍾淩麵前:”淩哥哥,那圖裏第一個就是我的熟人,請你一定要想想辦法,去救他一命!“

鍾淩長歎一聲:”那圖裏大半的人,都是本門弟子。。。我也想去救啊,可是明天午時就要行斬,來不及了呀!“一拳頭打在桌子上,竟把桌腿都震斷了。

阿韶的淚水簌簌流下:”真的沒有別的法子麽?就這樣看著他們去赴死麽?“

“他是你什麽人?很重要麽?”鍾淩重又看了一眼布告:“姓麥,不是你王家的人啊。你娘家的親戚?”

阿韶隻好點頭。

鍾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飯也沒有吃,到裏間換了一身夜行衣,揣上兩把手槍,外麵罩了一件外套,跟阿韶說:“我去去就回,你自己先吃飯吧。” 說完匆匆出門。

阿韶哪裏還有心思吃飯?可還是打起精神去做了晚餐,又找人換來一張新桌子,把飯菜放滿一桌。一直苦等到天全黑透了,才見鍾淩滿頭大汗地回來。他去換了衣服,開始吃飯,一言不發,一直在沉默苦思。阿韶沒有催他,無言地陪坐在他的身邊。

良久,鍾淩才艱難地,極不情願地張口:“我去查過了,那姓麥的,才是你現在的丈夫,對麽?”

阿韶大吃一驚,未語淚先流,卻不知如何回答。

鍾淩歎了一口氣:”你希望我去救你現在的老公,之後你就離開我,和他雙宿雙棲?“

阿韶哭著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鍾淩心內酸楚:”你什麽都不用說了,畢竟你我已分開這麽久,我並不清楚你這些年,都是怎樣過來的。。。“

“我當時並不願意和他成親,可是。。。“阿韶哭道:“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他一手遮天,我還想回家服侍老爸,我沒有辦法。。。”

“可是你還是愛上他了,要不然,今晚你就不會求我。”他越說越心酸,思緒亂如麻。

“不對,我並不愛他,但是他畢竟還是孩子的父親。。。”

“孩子?你究竟還有幾個孩子?天啊我好像不認識你了!”他情緒激動,一掌擊案,整張飯桌頓時傾斜,碗碟叮叮鐺鐺碎了一地。

“我。。。三個男人,三個孩子。。。” 阿韶淚下如雨,心痛如絞,“之後我喝自己配的中藥,再也不能生了。。。”

“我還真是傻啊,還一直以為,這一輩子,你心裏隻有我,像我一直隻有你一樣。。。”他憤恨,他難過,他愧疚,淚水奪眶而出。

“我心裏,確確實實,也一直隻有你,不管你信不信,。。。”多年的委屈和隱忍,此刻全部化為熱淚,她泣不成聲,恨不得能把心掏出來給他看。

“哼,或者你對他,也是這麽說的吧!”他仍然憤恨不已。

阿韶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一直想逃避的衝突和選擇,竟會以如此逼急,又如此猛烈的方式襲擊他與她。是禍擋不住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擦去滿臉的淚水,艱難地說:“淩哥哥,我早說過,我對不起你。。。都怪我命賤,一生之中,能自己做選擇的事情,隻有數得出的幾件。。。可是一旦選了,我就不會後悔。。。我不後悔那時嫁給你,不後悔逆流返回到老父身邊,不後悔現在跟你在一起,也不後悔,我此刻求你去救他。。。我弱質女流,命不值錢,可是我知道,你和他,都是身負重責之人,對國對家均有大用。。。” 她說不下去了,良久才再接著說:“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吧。牧師說的,每個人都背著一個十字架,要背,就要背一輩子。。。”

他抹去淚水,低首良久,終於站了起來,看一眼滿地的狼藉,順手從牆架拿起兩瓶老酒。他已經好久沒有喝高了:“我今晚睡客房,你早點歇著吧。”轉身走到客房,呯地一聲關上房門。

阿韶不記得自己麻木呆坐了多久,腦海一片空白。隻記得那一夜無眠,月光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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