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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如蟻

(2016-05-27 05:37:44) 下一個

      我發現,大人管教小孩子,總喜歡搬出個有威懾力的幫手。

  我姥姥以前愛唬我說“別哭,再哭狼來叼你了。”

  我的鄰居,有個頑皮兒子,她免不了要常常氣急敗壞地罵他,“再壞蛋,叫警察來抓你”。

  那天,我女兒嚷嚷著要在車裏吃剛買來的蛋撻,我說不行,她不依,我就板起麵孔,拋出了我的殺手鐧,“小心到處都是螞蟻!”

  她果然就怕了。

  這熱帶地方,最多的東西,除了汗,就是螞蟻。她見過螞蟻大軍浩浩蕩蕩搬運她掉的一粒米,或是一點雞蛋黃的壯觀,她最怕被叫做養螞蟻的小孩。

  別說她,我也是一樣。

  今天早上,我在圖書館看書,正有點昏昏欲睡,忽見一個英文字母扭動了一下,以為自己花了眼,再一看,卻是個螞蟻----倒是個愛讀書的螞蟻。我心裏笑笑,把它捏扁,居然幹幹的,別說血,連水分都沒一點。

  過了片刻,又來了一隻。我心說不是我眼尖,是書上的字沒螞蟻生動啊。說時,就將它壓成個靜止的黑點,一指彈開去。

  等到再一隻來了,我可忍不住抱怨了,圖書館的清潔何以如此不過關,這麽大的冷氣,居然還養了螞蟻―――可別爬到我書包裏,染指我的早餐麵包啊。

  我趕緊翻檢我諾大的黑布袋子。不看則已,倒吸一口涼氣。好家夥,這一堆,那一夥,像在開見不得人的聚會,被我一揭發,都倉惶四竄起來。我強忍住驚懼,任頭皮一浪一浪的發麻,汗毛一株株直立:難道數天來,我就這麽背著個螞蟻國,帶它們下地鐵、上巴士,來往於人群中,坐進這圖書館的?


  我前後左右望望,幸好人不多。臉上就盡量放平淡,暗中卻下了力,加緊那撚滅的動作。

  如果在家,我會直接兜個底朝天---也不行,那就放螞蟻歸山了,應該扔進洗衣機,加碧蓮、加滴露、加種種生化武器,絞盡殺絕。

  這才發現幹癟的螞蟻,雖在我的包圍中,卻並不容易殺死-----因為不知道它是一時佯死,還是轉臉又爬將起來。

  整整半小時,我就忙於在不動聲色之中,把這些活物徹底剿殺了。

  我鬆了一口氣。閑散地望著那一粒粒的幹癟屍首,倒也沒覺得有多惡心―――大事情永遠與小東西無緣,哪怕是最讓人恐懼的死。我忽然有點好奇—--螞蟻到底有幾隻腳?它的眼睛長在哪裏的?它們為什麽沒有血,它們有沒有腦子的?如果有的話,它們在臨死前,能想什麽呢?這念頭很新鮮,因為從沒有過。但現在沒法知道了,因為我把它們都變成了黑的字,說著那無人知曉的秘密。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其時,又一隻漏網的螞蟻走來,仿佛是為了讓我研究它,為了解我的惑的。我用筆給它設障礙,讓它團團轉,方便我覷著眼,盯住它。可是這一類的螞蟻實在太渺小了,要看清楚它有幾隻腳比登天還難。隻好放棄。就在我本能地要捏它時,我腦海中又閃過一念----我為什麽非要殺死這些螞蟻呢?

  這似乎是個很愚蠢的沒有人會問的問題。就當我是愚蠢的吧,我對自己說。

  因為螞蟻很討厭嗎。可我們討厭的人和事也不少吧。

  因為螞蟻太多吧。可街頭地鐵裏的人很多,信箱裏的垃圾郵件也多,還有沒完沒了的工作和家務,不是更多。

  因為螞蟻來路不明吧。尤其是靠近我和我的食物前,不知道還觸碰過什麽髒東西。可是我手裏拿的錢,我怎麽不理經過多少人的手,經過些什麽人的手呢。

  因為螞蟻無處不去,侵犯我的空間和隱私吧。可是電腦呢,網路呢?我的姓名、職業、年齡、背景,模樣,我今天高不高興,跟誰做了朋友,全天下人都曉得,如果他們有興趣的話。還有手機,與我貼身貼肉,形影不離,包括我去了廁所。 

  還因為螞蟻天生鬼鬼祟祟吧,不知道躲在怎樣陰暗的角落,一有機會,就大規劃有組織的出沒。。。可是如果這螞蟻會說話,我猜它肯定會說,跟人類的娛樂圈,銀行、商家比,螞蟻是小巫見大巫了。不夠光明正大?有幾個婚姻裏的人沒偷偷起過朝秦暮楚,在曹在漢的心? 再說,如果不躲起來,我們會任它們逍遙自在嗎?

  當然不會。

  那麽是因為它們跟我們有利益衝突了?它搶我們的飯碗了?讓我們生病了?

  我聽說過蚊子幹的“骨痛熱症”、雞要負責的“禽流感”、瘋的牛讓人大腦變成海綿體”, 果子狸散布了席卷全球的“非典”,更別說尋常的“鼠疫”、“狂犬症”了。螞蟻是比較清白無辜,沒有劣跡的啊。至於它們來收拾得,不過是我們灑掉下的殘渣剩飯,且是等了至少3小時以上,還無人問津的―――在這麽熱的地方,加了醋的壽司也隻有2小時的壽命。而我們的小孩最喜歡的麥當勞、可樂,它們可動都未動啊。

  最後一個可能,是螞蟻雖無害,卻也對我們無益吧。比如現在的小貓,雖說很少真去抓老鼠,吃的都是超市裏的貓糧,但勝在模樣討喜,喵喵得妙,不像螞蟻,連幾隻腳都看不清,更別說眉眼傳情,聲音動人了;高樓的小狗們,雖不用再看門了,但它善解人意,升格為主人的心靈伴侶了,不像螞蟻,千蟻一麵,缺乏個性;至於豬啊、羊啊、牛啊、雞啊,忠實地係在我們的食物鏈上,更重要的是不再到處亂跑、不用隨地大小便,不汙染環境了,所以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了。

我同情起螞蟻來,甚至有點憤憤不平了。這才想起好萊塢的電影裏,已經有過兩部,是專門演螞蟻的―――已經為麵目不清的螞蟻畫了極其可愛的肖象,故事之生動有趣,讓人看著看著,就忘了是在看螞蟻了。

忽然想,也許在什麽地方,我們也是這樣被看著呢。

  於是我就把那爬呀爬的螞蟻,撥到了地上,由它往別處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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