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惰性或健忘,人有時會有些錯覺,以為日子一天天,總是如眼下,且從來如此,且將一直下去。這當然不是真的。人生的常態和本來麵目,恰恰是變動不居,沒有什麽人事是永遠留滯的。
對故鄉的感覺也一樣。不管當初是因了怎樣的機緣和際遇,當你在一個陌生地方,呆上十數年,那最初的扞格,都必然會在日常的平淡流水,和日漸精密龐雜的人事人情中,漸漸消溶。最後暈染成一種懶散的熟悉,蛛絲兒一樣,於無形中溫柔而強韌地裹纏住了你的手腳,於是,你突然意識到,現在除去那種十萬火急,驚心動魄的讓你沒有任何拖延餘地的原因,平常的日子,你要行動起來,回你那出生成長,度過了大半個青春期的真正故鄉,去走上一遭,原來是需要更加強大的動力的,決非拎個皮箱,肩個背包,說走就走那麽簡單。
所幸我這一趟回國,找足了理由。
最簡單的,脫口而出的,自然是回去探父母。二老均已年過七旬,雖生活尚能自理,但舟車勞頓,千裏迢迢來獅城看我的日子已成黃鶴。尤其自前年,父親做完心髒手術,元氣大傷,行動變得相當遲緩,恐再難如前乘飛機作長途旅行。
還有我的哥哥,與他已7、8年未見,前兩年,他生活中出了些大變故,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很該在這時候重逢相勉。
唯一的姐姐則是我此行深感欣然的動力。我們姐妹,雖差了九歲,又遠隔萬裏,但性情相合,誌趣相投。平日裏,每天一通電話,幾乎是必做的功課。談笑間,除了為人妻母的心得體會,身為女人的細密心思,更有奇文共賞,疑義相析的知己情誼,故而美其名曰為“三合一”,實在是集文友、姐妹、閨蜜於一體,殊為難得,因而至可貴。未啟程前,細心的姐姐早已幫我安排好一切,說要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好好給身心充電加油。
我知道她意有所指。我的這一個博士的學位,雖純出於興趣,並不刻意為就業的便利,但也前前後後,至此糾纏了七年。七年間的酸甜苦辣,跌宕起伏,姐姐最為了解。在我積勞成疾,痛苦不堪時,隻有她敢豪爽地直言“咱幹脆不讀了,反正又不是為了給誰看。”而在我貪圖安逸,意興闌珊的時候,她卻溫柔相勸:“再咬咬牙,再咬咬牙”。而當我終於把四本磚頭一樣的成品,留在學生處,一身輕鬆出來,卻四顧茫然的時候,姐姐在電話那頭,宛如輕輕拍拍我的肩頭:“了不起,你又進了一步!我佩服你。”
現在,我回鄉去,我知道姐姐要讓我體會的是戰勝自己,超越自己後的暢快。
不止如此。我還有個小小的心願,隻有姐姐知道。故鄉還有一個對我來說很特別的人,一個二十年來的歲月和時空都不曾磨滅,也永遠不會磨滅的年少的夢。人是不可能沒有夢的,也不可以沒有夢,至少對我是如此。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無論是他鄉還是故鄉,我留下或離開,都隻會是為了種種的情。也許這才是人生變動不居的原力,也是世間唯一的永恒:
我的晝照進你的夜,
矩形(matrix)深處那通電話驟響;
記憶與想象沿著窄窄的聲線散步,
夢和真揉成一摶未曬幹的黃土雕像,
一半是你一半是我。
隻是,十五年前的陽光還在麽?
那個有點寒意的上午呢?
我的手被你解讀後,
我的那個未來一定是貪玩跑去了遙遠。
隻你的暖與柔留下來,
在無數個熱帶的午後,
陪我一起喝茶。
思緒是一條跳舞的銀絲帶,
還有去你家的路,
之後的景色模糊成有點濁的車窗,
你抬手摘去我發上的碎葉,
我的目光隨即脆弱,
可以倚住的唯你的褐色冬衣。
被冰鞋碾過的逃學的日子嗬,
被公園的古樹偷聽到的童話啊
在時間的畫框裏
已變成怎樣的古典?
你說,在世界末日後的第一個清晨,
北美的楓葉能紅在赤道的椰子樹梢麽;
你說,破綻百出的精神家園裏,
能不能放一隻暗夜裏的風箏
與你同飛在三萬裏的晴空?
“明年再見”
是個無法賄賂的法官吧
將親近拉長成三百六十五天的陌生;
用隔膜鑄成堅固不破的熟悉;
也許,隻在望眼欲穿以後,
才會看見你我的聯係
是一條長在空氣中的根。
姐姐好久不見了,對,為種種的情,回去又回來了。。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