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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走到這裏:隻有一張桌子,一杯咖啡,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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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德國朋友密琪

(2005-10-08 22:46:17) 下一個
那是個墨尼黑的早晨,外麵的陽光象滾燙的開水灑了一地,大玻璃窗猶如床單一般空闊而蒼白地敞開著,渾厚的暑氣和濕氣在裏裏外外的空中糾纏著。

我們坐在一個按照德國勞工規則建造出來的沒有冷氣的辦公室中交談。 她是墨尼黑本地人,叫Mechthild, 因為讀起來太拗口了,經過她的同意之後,我們便叫她密琪。 看上去她像個鄰家野丫頭,是那種韌勁十足生命力頑強的女人。即便是在應征,那種無論如何也要秀出一點點優雅和穩重的場合,她還是笑得很大聲很爽朗很本色,幾乎是無所顧忌。

我對她說:“你很像美國人”。 “是嗎”,她說。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她長得不但漂亮而且健康,高高的個子金黃的長發以及因了長期戶外活動而養成的深褐色的皮膚,穿著一套做工並不考究卻十分得體的深綠色的套裝。不過,這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看到套裝穿在她身上的莫樣。想起來,也算是精心準備過的了。
 
“有一次,他們把我派到智利去,孤身一人,沒有指示沒有上司也沒有資源,隻是對我說,你好自為之吧,再見”,她哈哈大笑著談到過去的工作。

公司在德國建立據點的意圖是為了攻略整個歐洲市場,從墨尼黑開始,逐漸征服德國,法國,英國,荷蘭,意大利,西班牙,以及東歐和北歐諸國。所以,我們需要的是個能夠自生自滅自給自足的人,即便在荒山野林中腹背受敵也依然可以開花結果。

正是德國經濟蕭條的時刻,來應征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有經驗的沒經驗的高職位的低職位的。 “就是她了”,老板卻在眾多的應征者中做了選擇。 就這樣,密琪成為我們在歐洲總部的負責人,負責物流管理,以及售前和售後的服務。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經濟的辦法給了密琪最好的訓練,並且為她配備了最精良的設施和人員。 然後,對她說:“你好自為之吧,再見”。

自此之後,時間便在混亂和瑣碎之間搖擺。很快地,一年過去了。 在這期間,我和密琪的配合主要是通過電腦的聯絡,每天的一通電話也是免不了的。有的時候,是美德雙方好幾個team的連線會議。 記得有一次,公司在法國的銷售經理出了點事情,中止了和公司的合約。雙方的契約規定這個法國人在離開之前必須將所有重要的文件,項目以及設備交待清楚。這個法國人自接到通知開始,便拒絕使用英文,所有信件的往來一概用法文。那種“切,我才不肖降格用英文”的傲慢溢於言表。 這個時候,密琪的外語天才幫了大忙。很顯然,她除了德文和英文之外,還精通法文。她就這樣每日一書,把法國人的信件翻譯成英文之後,電傳過來。

“哇哇哇,密琪,還有其他語言你不懂?”我在電話上問。 “中文, 我不懂”她哈哈地回答,“不過,我這裏還要應付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客戶,不能不懂一點他們講話的意思”。 “你是從哪裏學的這些?” 我問,這些天書一般的文字,象我這樣的人是一輩子也學不來的。她在電話那頭嘻嘻笑了。“好吧,告訴你,我從小跟父母在歐洲的好幾個國家居住。我是遊民一族。因為我父親是個外交官,我沒有辦法呀。”

後來有人告訴我,密琪的父親是貴族,密琪的last name在古時候象征的是身份和地位。“那是好幾代以前的事情了,封過爵位,有過土地,享受過風光過。可是,到了我們這幾代,一樣要自食其力的”,密琪用她慣常的嘻嘻哈哈無所謂的聲調解釋道。 那天,密琪跟我講她要搬家的事情。“我這次一定要搬了,一定搬”,她似乎下定了決心“可是,我真的舍不得現在住的地方啊,小小的一個城堡,在啤酒園旁,有窗有門有樹有河有花有鳥。朋友來的下午,坐在院子裏,聽音樂喝茶聊天,真的是一種享受哦”。

第二年春天,我到德國出差,密琪到機場來接我。她穿著一條紫得有點妖豔的低胸寬下擺的衣服,牛仔褲下一雙高統黑皮靴,蹬蹬蹬地走著路。 兩個每天都要用email和電話才能合作的人現在撇開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臉對臉地站著看著,過分的真實感突然演變成了生疏和別扭。我和密琪在哈拉哈拉地寒暄一陣之後,便一路沉默著走出了機場。 以後的日子裏,我不時和密琪一起午餐。或者,貪圖方便地到公司對麵的一家中國餐館吃套餐。 所謂的套餐,包括一個菜一個飯一個湯再加一個碩大無比的德國式的中國春卷,算上咪咪一點點德國式的小費大概在7 個歐元左右,在當地算是便宜到極點的中國餐了。

密琪很會點菜,對於自己的選擇也很自信。她挺直了脊梁,用叉子卷著盤中的麵條。 “我想了很久,還是告訴你的好”,密琪用力吞咽下食物。 “你來之前,我接到老板的書麵Review,是對我過去工作的評介。我想,我一定是得罪了不少人吧”。 她給我看她Review,,一邊低頭去吃麵。

我看了之後心情很壞, 覺得這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其實,密琪的工作本來就吃力不討好,整天夾在銷售,庫存和資金三大矛盾的漩渦當中。即便手段很厲害的人,在這樣的局勢中也會捉襟見肘。更何況,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為了及時解決問題,個性獨立的密琪自作主張的情形也是難免的。 “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我隻好這樣吞下去”, “算了,老板不過是個普通人,偏聽偏信的情形不是沒有。不管怎麽樣,他是老板哎,你是沒有辦法和老板理論的。”我隻能勸她。 “沒關係, 我以後會變通的”她說道。 她一邊說一邊將盤子中的東西吃得幹幹淨淨,一口湯也不剩。

“我也不喜歡浪費食物,我們中國有個名人說過一句名言,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大概是中國的物質資源從來就有限的關係吧”,我也把盤子中的食物統統吃光。 “我們家從小的教育也是如此,大概跟德國人經過戰亂有關吧”。 “吃飽了,心情好了很多。”她說。

然後,我們站起來,開開心心地把帳算清楚,開開 心心地一起上班去了。對於密琪而言,即便是萬裏晴空中的一絲陰影,也不過是一瞬間的工夫。看起來,她的開朗和寬容幾乎有點無肝無肺,實在讓我望塵莫及。

我離開德國的那一天,還是密琪來送我。 其實,從旅館到墨尼黑機場的一段路,出租車是最方便的,單程十來分鍾,連小費算在一起總共二十五歐元。所以每次來往,我盡可能不麻煩他人。可是,密琪開車過來,堅持將行李和我一起送上飛機。 “想開點,不過是一份工作,盡力就好”,我對她說。 “還好有你在美國總部,至少明白我的苦衷和困難。謝謝你一直在後方支援我”,密琪過來與我擁抱。 我心裏酸酸的。

那次一別, 半年過去了. 那段時間, 我在日本, 澳洲和美國飛來飛去的工作. 有一天出差回來, 一到公司,同事就告訴我:密琪昨天辭職,跳槽去了慕尼黑的一家德國人公司。 我聽了大吃一驚。 幾天之前,我們還在電話上討論工作,她居然隻字不提。 “沒有人知道,她一個人都不通知,就這樣”,同事說。

我有一種打電話過去的衝動。可是當我的手觸摸到冰冷的電話時,我改變了主意。 雖然我們是知己,是朋友, 那又怎麽樣呢. 這個世界上,人來人往,行星一般。公司的同事更是如此,相處得再好,再親密無間。一旦離開,離開這個將大家組合在一塊的旗幟,所有的關係便會蕩然無存,很快的,互相之間可能連姓名都會忘得幹幹淨淨。

人走茶涼,世態人情大約如此。

可是,無論如何,我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當密琪回想起這段和大家共事的時候,所有的陰影所有的失望所有的不愉快都會成為過去。 人們能夠心平靜氣麵對的,總是往事。而心中能夠留下來的,隻會是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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