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禍得福

這周看了網友喬一寫的抑鬱症，我特別慶幸自己因為抑鬱症，而因禍得福。

在我的博客裏，曾經寫下“焦慮症”，但我可沒有喬一的勇氣，貼出來，將自己的傷和痛，剝得明明白白，給眾人圍觀品評。

我現在寫下來，一是要支持這樣勇敢和無私分享自己人生經驗的網友，一是鼓勵同樣經受抑鬱症的病友，走過陰霾，就是晴天。

我要寫下憂鬱症如何讓我重生。

（1）我的抑鬱症的體驗

沒有經過抑鬱症的人，確實不太能夠理解。

我的抑鬱症還算輕微，但確實是種病狀，不是簡單的一時想不開。我有很長時間，一天隻能睡三到四個小時。我那時是單身母親，又工作又讀書，這樣的壓力，正常睡眠下身體的負荷量都很巨大，何況睡眠那麽少，身體的虧損消耗根本彌補不過來。

時間一長，身體就提抗議，開始罷工。每個人的身體，都有“survival mode”，能盡量減低身體的消耗；長期睡不著，慢慢地，我就吃什麽東西都沒有感覺了，對情感類的反應都很遲鈍，也就是說，喜怒哀樂，我通通難以感受。唯一的例外，是看到我的女兒，好像還能有一點高興啊，擔心啊那樣的情緒。也就是說，母性的本能，還沒有喪失掉。 那時就是過著行屍走肉般的日子，毫無生之樂趣。

最痛苦的時候，我也有輕生的念頭。 但是做單身母親，心裏頭就是放不下那個孩子。我怕我一跳樓，轉天孩子醒來，還不得嚇壞了。在陽台上望了那麽多晚的星空，總是下不了決心。一次我真的覺得撐不住了。半夜給媽媽打個電話，把女兒托付給她。我媽聽了，又急又怒：“那是你的孩子，你當媽的不管，孩子還能指望誰？你這樣的心理素質，文革裏早死了一百次了。”我媽的話，把我徹底罵醒了。

我自己也知道有什麽不對勁了，為這個去求助醫生；開始兩個醫生，沒有作用。遇上第三個醫生，可能有過類似的經驗，開出 抑鬱症中的 “anxiety” （焦慮症），讓我去看心理醫生。這時距離我失眠，已經過去兩年了。

我沒有時間去看心理醫生，隻好按照藥方“知行療法”的提示，自己找書看。再根據自己的情況自解心結。這個過程很漫長，也很痛苦。有部分心得我寫在以前的博文裏。但是能夠最後痊愈，是有特殊的機緣的，沒有普遍性。就不寫了。

這樣大約又過了兩年，我好了個七七八八。當第一次又能夠一口氣睡足7個小時，我喜極而泣。幸福多麽平凡啊，就是能睡個好覺。那種失而複得的喜悅，沒有經曆的人，很難感受到。後來，我又慢慢地恢複了味覺。再後來，我又能體會那些複雜的情感，並且把它們用文字表達出來。

（2）我的抑鬱症的病因

我憂鬱症的病因，來自於婚姻的不如意。從婆媳關係開始。

結婚頭幾年，我和婆家的關係很好，他們對我算是熱情關心，我對他們也很慷慨。

公婆被拒簽過三次，第四次，終於簽過了。那時我和前夫在不同的城市。前夫在忙畢業。而他所在的美國中等城市，中國人很少，公婆呆著很悶。我在加拿大多倫多，中國人多，也熱鬧，又想孩子，就把老人孩子接到多倫多。這個沒有社會經驗的好意，揭開了我痛苦婚姻的序幕。

我的公婆文化素質不高，在國內也是閉塞的小城市。在他們出國前，想像著我們的生活，富裕無憂，並且有能力惠及大家庭。

出了國以後，他們看到了國外的艱難，在心疼兒子的同時，他們也在承受幻想落空的痛苦。
 
但是這樣的痛苦，他們用來緩解的一個方式，就是從指責我開始，來發泄他們的不滿和難受。

我那幾個月的日子就是這麽過的。每天回到家，就是小心翼翼地，不知道哪件事，哪句話，會受到老人劈頭蓋臉地指責。那種疾風暴雨的指責方式，是典型的文革批鬥方式。從頭到腳，無窮地闡發和上綱上線。一個晚上這樣的轟炸下去，耳邊總是嗡嗡地響。到了半夜，就再也睡不著，心裏在犯愁，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安然度過。
 
這樣難熬的日子，我曾經偷偷給前夫打過電話，讓他把父母接走。孝順的前夫一下子就炸了：“你要把我爸媽從家裏趕出來？你這是人做的事嗎？”所以我沒有能把這兩尊神送走。隻能忍著。

那些小事，說來都是好笑。但就是那些評論，次數多了，象一刀刀的鋒利，再堅韌柔軟的心也受不了。

比如我忙工作，公婆就當我麵評論：“國外的人，想錢都想瘋了。”

我給他們在櫃子裏放了500塊錢，讓他們在我上班的時候，能夠有錢隨便買些需要的東西，公公找我談話，說：“你不就是為了顯擺你養我們嗎，我們都是有骨氣的，我有兒子孝順，你的錢我們不會拿。”

出去買菜，問他們要吃什麽，隨便買。西瓜重，我沒有買，他們不說要買，轉頭公公就拿著這個當把柄指責：“看看我們來你家作個客，連個西瓜都吃不上。有這麽做媳婦的嗎？”

因為我和前夫在不同國家的城市住，我不過答了句房子是我自己租的，婆婆就罵：“說這句話真是不要臉，夫妻間的錢分得開嗎？拿著我兒子的錢，非說成是自己的。”（我那時的工資差不多是做學生的前夫的兩倍，我婆婆占上風慣了，對這個最不舒服。）

在他們在的時候，我前夫決定不來加拿大，留在美國。我還沒有表達自己的意見呢，公公就說了：“我兒子怎麽能來加拿大呢？我兒子是人才。加拿大這個地方，隻有象你這樣的才來。”我隻能不說話。

其實老人也是知道長期分居對夫妻感情不好。婆婆還為此找我談話，原話是：“你怎麽就不象個女人呢？女人就是伺候丈夫，生孩子。你工作幹什麽。” 我工作被他們指責得太多了，那一次我反擊了：“那是因為你兒子一個人養不起家。”

不再寫了，否則就是一篇媳婦的血淚大控訴。

現在回頭看，我知道老人都是自尊心特別強。尤其象我的婆婆這樣的人，一輩子強勢慣了，控製欲又強。 她在自己家裏，什麽都是她說了算。當她到了國外，不懂英文，隻能聽媳婦的，這讓她很不爽。

在公婆家裏，我總是小媳婦唯唯諾諾樣。所以老人一直以為，我們的小家，是他們兒子做主，兒子一個人撐起小家庭的一片天。等到了國外，他們才知道，我掙得比他們兒子多，工作生活都很獨立。他們怕兒子鎮不住我，就不停地貶低我，要給我洗腦，變成他們希望的媳婦樣。

所以我特別理解喬一的那種感受。遇上這樣強勢的長輩，就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喬一的父母，用“愛”的理由，打造一個他們心中的好孩子。我的前公婆，打著“孝順”，“婦德”的大旗，要把我變成一個滿足他們心意的媳婦。

就這樣，我的前公婆，將我和前夫的感情撕開一個大口子，而我們後來常年的分居，也沒有機會彌補感情。再加上這樣那樣的不如意和一些痛苦經曆，最後我的婚姻終於解體。

就在麵對婚姻風雨飄搖的日子裏，我罹患了抑鬱症。真的，在睡不著的晚上，公婆罵我打我的片斷一遍遍地，在腦海中象過電影一樣回放。他們的語氣，語句，都是那樣真切。而我總是想象著這樣一個場景，在他們罵我的時候，我能夠回嘴，針鋒相對，痛快淋漓。

我看著喬一寫的那些感覺，特別熟悉。長輩站在道德製高點指指戳戳，我們沒有辦法撕破臉反抗，可是在潛意識裏，我們又多麽希望改變那些其實更改不了的回憶啊？那樣深刻的痛苦。也許隻有同樣經曆的人才會感同身受。

（3）抑鬱症後的重生

寫了這麽多，才寫到我希望的正文。抑鬱症痊愈後，我變了很多。

A． 深刻了解了自己

在抑鬱症罹患和痊愈的過程中，我是個單身母親。

女人就是“為母則強”。我發現，我比自己想象的能幹多了：我在女兒無限崇拜的目光中，自己給車換了燈：我在兩周內，接連考過三門國際內審師的考試；我教女兒中文，在測試時，她跳級後仍然是班裏最好的學生；我沒有看心理醫生，也沒有服藥，但是看了很多書，細細琢磨，自我治愈了抑鬱症。

我同時發現，我比自己想象的“自私”太多。如果我不是那麽隻關注自己的感受，而忽略公婆的心理，我婚姻的悲劇，也許可以避免；如果我不是那麽隻在意自己的職業，而忽略其他的方向，我的職業發展空間不會那麽狹窄；如果我能夠少在自己的坎坷上糾結，多關注其他弱勢人群，我就不會罹患抑鬱症。

我在痊愈後，入了佛門，求修心養性。而且我一直在做義工。後來我不僅再也沒有抑鬱過，而且活得恣意飛揚；心滿意足。

B. 保持良好的距離

我抑鬱症的緣起，是我以前不懂，需要通過這樣慘烈和痛苦的方式，去學會和他人保持一個適宜的距離。
結婚這麽多年，我一直盡力地做一個好兒媳，而在和公婆同住之前，我打心眼裏是把他們當父母看待的。但是事實就是，我們彼此都不會做到真正的父母子女的程度。因為這不符合人性。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常年磨合。經受不了考驗。

人在心理上，總會覺得自己不應該是那個倒黴蛋。這種心理，讓我即使聽過那麽多的婆媳大戰事例，仍舊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是個例外。直到自己變成事例之一。

前夫作為夾在當中的人，選擇了父母。雖然他以為他是選擇了我，因為他沒有聽從父母的話，當即和我離婚。但是他和我彼此的疏遠和芥蒂，讓我們的婚姻慢慢地變了味道。

我在公婆離開北美後罹患抑鬱症，其實也是痛苦在，慢慢意識到我的婚姻是難以維係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在想，那樣油裏調蜜的愛情，大概也是個天真的童話吧。

痊愈後，我對他人明顯寬容了。如果我傾心以待的人，都是這樣不堪的結局，又怎麽可以去期望別人的善待呢。因為對他人再無所求，所以我總是很驚喜地發現，別人對我厚厚薄薄的善意。這使我覺得生活總是很陽光。

痊愈後，我離開我的前夫，隻覺得緣分已盡，有點蕭索的淒涼。僅此而已。更多的是解脫和放鬆。能夠迫得女人得了抑鬱症的，絕不是一樁值得保留的婚姻。那是我和他的家庭，以及他個人之間，最好的距離。

痊愈後，我對女兒，也意識到要保持一個良好的距離。即使我那樣地愛她，我既不會為她，犧牲掉我的夢想，事業和愛好；也不會拿我的愛做砝碼，剝奪掉她自由的人生。

C. 相信因果

沒有什麽，能象這樣一段經曆，教會我應該怎樣去更好地生活。

抑鬱症，是我個性，觀念，意識和心態裏各種缺失，所帶來的各種負麵情緒的強化積累和集中爆發。這是一對因果。

心病心藥醫。說的是從源頭，才能治愈這樣棘手的心疾。凡是走得順的，說明方法思路對頭；坎坎坷坷的，說明一定還有什麽沒有明白和理順。抑鬱症，既是我命中的劫，也是一次成長的契機。

在我的博客裏，主要貼的都是我這次成長以後寫的零星文字。網友的稱讚常常讓我很羞愧。我沒有那樣的堅強和智慧。我曾經比網友想象的脆弱和愚昧得多。

補充說一下。我在公婆打罵後，回國的時候，仍然持兒媳之禮，看過兩次老人。因為諸多原因，包括和小輩一起居住的矛盾，明顯地，老人生活得並不快樂。因為長期鬱悶，公公更加衰老嘮叨，婆婆暴躁易怒，身體不好。為了怕刺激老人，現在他們還不知道我和前夫分手的事情。不知道他們以後如果知道，又會是什麽樣的心情。自然，那是又一個因果了。

D. 為母之道

我因為有這些經曆，對自己的孩子，還算不是個糊塗媽媽。

我曾經琢磨過。這樣強勢的長輩，為什麽我的前夫和我的感受那麽地不一樣？根本就是那個“愛”字。公婆對自己兒子是真心疼愛。他們隻是沒能把小家庭作為一個獨立的家庭去對待。而前夫愛他的父母，所以對他父母能夠做到更大限度的寬容和理解。他父母之間，和我是沒有這樣的感情基礎。對於打罵，我做不到完全的釋懷。

所以父母，確實會在“愛”的名義下，在一定範圍內影響自己的孩子。但是他們沒有同樣的愛和付出，能夠左右孩子其他社會關係的觀念和情感。所以做父母的，為了自己孩子的幸福，要和孩子其他的社會關係保持一個合理和舒服的距離，不管是配偶，朋友還是同事。

我婆婆在四十多歲就下崗了。她一輩子就像她說的女人應該的樣子，全部心血都在家庭身上，沒有把精力能力放在自己的工作上。因為社會地位和經濟能力無法給她帶來足夠的安全感，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開始是丈夫，後來是孩子身上。那些“男人就該養家”，“我養兒子就是養老”的想法，給丈夫孩子都帶來很大壓力。因為人都有能力高下，那是做到做不到的問題，不是應該不應該的問題。

我觀察體驗到這些。所以，無論我有沒有家，有沒有錢，我都會兢兢業業自己的工作，孜孜不倦地學習。一次被人問道，怎麽能夠在四十歲的時候，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重新開始。我微微一笑：“我至少有三種技能，能讓自己餓不死。又怕什麽？”我這輩子，要讓我的寶貝女兒，活得自由飛揚，瀟灑無拘；我不要讓自己的無能，做了她人生的短板；我不要拿愛作為籌碼，索要女兒的付出和犧牲；我隻要全心全意地愛她，陪著她長大，並為此深深地感謝她，如此成全我的人生。

單身母親的經曆，把我的性格磨礪得堅硬而粗糙。應該說，對於我的女兒，我也是一個強勢的長輩。但是得益那樣繁忙的日程表，我沒有精力對我的女兒無微不至地關懷和無時不在的管束。這就迫使我去和她保持一個更好的距離。讓她有機會，驗證我的經驗和指點。

我的知識也好，閱曆也好，對我的女兒來講，可能都是不錯的參考。這一點，女兒一上小學就感到了。因為她在課上的一些疑惑，我往往一兩句就能講清楚。但我更明白，所有的指點，都不能夠做到替代孩子個人的體驗，無論是學習的，還是生活的。所以，一定要給孩子留餘地。讓孩子能夠有呼吸的空間和選擇的自由。孩子的個體人生，和父母的人生，是需要同樣被尊重，平等去對待的。在一個和我們平起平坐的靈魂麵前，我們實在沒有權利控製和左右。

看了喬一網友的帖子，我思緒洶湧，羅嗦了那許多。作為病友，我支持她，也祝福她；作為佛教弟子，心中本無福禍一說，題目並不適宜。寫來不過是說，抑鬱症是福是禍，全在自己一念。濾去紛紛擾擾，恩怨泯然一笑。天地如此空闊，生命如此絢麗，你我何其有幸。

**** 謝謝某位網友的提醒。患了抑鬱症要看醫生！
         抑鬱症非常難治，因為那就是思想情緒打了死結。要解開，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
         我自我治愈，特意寫明是有非常特殊的機緣，根本不能作為普例。所以請不要象我這樣處理。

[天邊的薔薇]

I have browsed through your blog. It seems to me that you are a perfectionist and extremely career-oriented. Glad that you have got over your depression and anxiety. Hope you the best.

[rongkong]

實在是很喜歡您的博文，所以注冊了來評論下。看完您的文章，總是很有收獲，能學到很多的真正的智慧，而這種智慧是隻有經曆過才能寫出來的。您的女兒是幸運的，因為有您這樣的一位媽媽。真心地祝福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