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汪曾祺:陳小手

(2010-01-28 05:56:59) 下一個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產科醫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請老娘。什麽人家請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門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爺、小姐,差不多都是一個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戶,生人怎麽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況,哪個年長的女傭人可以當她的助手,當“抱腰的”,不須臨時現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個老娘“吉祥”,接生順當。——老娘家供著送子娘娘,天天燒香。誰家會請一個男性的醫生來接生呢?——我們那裏學醫的都是男人,隻有李花臉的女兒傳其父業,成了全城僅有的一位女醫人。她也不會接生,隻會看內科,是個老姑娘。男人學醫,誰會去學產科呢?都覺得這是一樁丟人沒出息的事,不屑為之。但也不是絕對沒有。陳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婦科醫生。 
   
  陳小手的得名是因為他的手特別小,比女人的手還小,比一般女人的手還更柔軟細嫩。他專能治難產,橫生、倒生,都能接下來(他當然也要借助於藥物和器械)。據說因為他的手小,動作細膩,可以減少產婦很多痛苦。大戶人家,非到萬不得已則不會請他的。中小戶人家,忌諱較少,遇到產婦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會建議:“去請陳小手吧。” 
   
  陳小手當然是有個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陳小手。接生,耽誤不得,這是兩條人命的事。陳小手喂著一匹馬。這匹馬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是一匹走馬。據懂馬的行家說,這馬走的腳步是“野雞柳子”,又快又細又勻。我們那裏是水鄉,很少人家養馬。每逢有軍隊的騎兵過境,大家就爭著跑到運河堤上去看“馬隊”,覺得非常好看。陳小手常常騎著白馬趕著到各處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馬和他的名字聯係起來,稱之為“白馬陳小手”。 
   
  同行的醫生,看內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陳小手,認為他不是醫生,隻是一個男性的老娘。陳小手不在乎這些,隻要有人來請,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馬,飛奔而去。正在呻吟慘叫的產婦聽到他的馬脖子上的鑾鈴的聲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馬,即刻進了產房。過了一會兒(有時時間頗長),聽到哇的一聲,孩子落地了。陳小手滿頭大汗,走了出來,對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滿麵笑容,把封在紅紙裏的酬金遞過去。陳小手接過來,看也不看,裝進口袋裏,洗洗手,喝一杯熱茶,道一聲“得罪”,出來上馬,隻聽見他的馬的鑾鈴聲“嘩棱嘩棱”……走遠了。 
   
  陳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來了聯軍。我們那裏那幾年打來打去的,是兩支軍隊。一支是國民革命軍,當地稱之為“黨軍”;相對的一支是孫傳芳的軍隊。孫傳芳自稱“五省聯軍總司令”,他的部隊就被稱為“聯軍”。聯軍駐紮在天王廟,有一團人。團長的太太(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來。叫來幾個老娘,還是弄不出來。這太太殺豬也似的亂叫。團長派人去叫陳小手。 
   
  陳小手進了天王廟。團長正在產房外麵不停地“走柳”,見了陳小手,說: 
   
  “大人,孩子,都得給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腦袋!進去吧!” 
   
  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孩子掏出來了。和這個胖女人較了半天勁,累得他筋疲力盡。他移裏歪斜走出來,對團長拱拱手: 
   
  “團長!恭喜您,是個男伢子,少爺!” 
   
  團長呲牙笑了一下,說:“難為你了!——請!” 
   
  外邊已經擺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著。陳小手喝了兩口。團長拿出20塊大洋,往陳小手麵前一送: 
   
  “這是給你的!——別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20塊現大洋,陳小手告辭了:“得罪!” 
   
  “不送你了!” 
   
  陳小手出了天王廟,跨上馬。團長掏出手槍來,從後麵,一槍就把他打下來了。團長說:“我的女人,怎麽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你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團長覺得怪委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網樂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喜歡汪曾祺的作品.自然雋永讓人回味無窮.
也喜歡你寫的東西.
下馬飲君酒 回複 悄悄話 啊這個文章被你翻出來啦。勾起了年少時的回憶。想起了那時讀這篇文章時的距離感和深深烙印。不知道為什麽把它記得那麽清,多年後還給愛人講起陳小手。一定有人分析得出這背後的心理過程。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