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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落(五)

(2006-02-01 14:10:04) 下一個

留在上海的最後幾天,眾人對自己的態度好得讓阿咪頭啼笑皆非,最經典的一句話就是“有啥想吃的想白相的就抓緊辰光吃過白相過,到了那邊就覓不著了。”-- 橫聽豎聽象是勸解癌症晚期病人的話。可是想想又何嚐不是呢,那個遙遠陌生的西方世界,是未知的,虛無的,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與眼前活色生香的塵世不同,既教人向往又教人害怕,人死,大概也就不過如此罷。於是阿咪頭非但不嫌晦氣,反而興高采烈地接受大家的關懷,樂顛顛地跟著黃毛去城隍廟吃小籠包,聽黃毛講今朝儂要多吃點,我以後有得吃吃了。阿咪頭一邊旁若無人地大嚼一邊說是呀是呀,我吃一頓少一頓,儂要是還想得著我呢,逢年過節燒點給我就可以了。唬得黃毛倒豎了柳眉一個勁地呸呸呸,拿筷子打阿咪頭的頭,罵阿咪頭讀書腦子讀壞脫了。阿咪頭隻管鼓著腮幫淘氣地笑。誰也沒想到很多年後阿咪頭又遇到黃毛,再細細數起這一樁樁,一件件,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說那時候真的遙遠得如同前生事一般。

報名去機場送阿咪頭的親友比預想的要多,阿咪頭一時搞不清到底是自己討人喜歡呢還是新修的機場引人參觀。總之最後動用了一輛麵包車,小孩子們興奮地從車頭跑到車尾,全然不顧大人的嗬斥。阿咪頭的姆媽發揚上海人精明能幹的傳統,大中小三隻行李箱給塞得鼓鼓囊囊,並且借了個磅秤一樣樣細細過磅,多還少補,最後離國際航班規定的免費托運重量一斤不多一斤不少,硬是沒讓航空公司占到一分錢便宜。親友們驚歎:“介許多物事啊!” 阿咪頭姆媽雙手一攤:“有啥辦法?強盜女兒賊外孫!一家一當通通交撥伊哉!” 然後照例又開始那套“有良心v.s. 沒良心” 的老生長談,旁敲側擊要阿咪頭記牢父母的一片苦心,尤其不好忘了老娘。幸好阿咪頭從小聽慣了這一套,要不然恐怕光這套喋喋不休的隨身“行李” 就得超重得連飛機都承載不起。

親友團去了一麵包車,結果弄來弄去倒是老爸不肯去,說到底還不是在跟姆媽嘔氣。前一天晚上,老爸泡了一杯烏龍茶,腳一翹,喉嚨一清開始對阿咪頭訓話,訓話的具體內容峰回路轉,涵意雋永,頗得政工報告的精髓,總結起來卻不過三句話:一,女孩子一人在外要自重;二,女孩子不自重要上當受騙;三,上當受騙了阿拉就和你斷絕關係 (注:這句想來基本屬於威脅性質,阿咪頭至今沒有上過老爸形容的那種大當,所以無法知道真實的後果) 。 阿咪頭處於叛逆期的時候,對於這類訓話總是不屑且不耐的,尤其對最後那一句更容易心生反感而頂撞起來,往往落得個吃竹筍烤肉的悲慘下場;然而隨著年紀稍長,阿咪頭漸漸學會了肚子裏咕咕笑的同時,表麵上恭恭敬敬地聽,聽著聽著,於可笑中倒也聽出父親的一點苦心來;當然過了好些年再回想起那些話,卻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人生就是這樣遺憾的,任憑怎樣聰明的人,你的領悟永遠比時間的飛逝跑慢了半拍,總教人恨人世沒有倒退鍵,否則便圓滿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且說阿咪頭對老爸的話左耳進右耳出的時候,姆媽倒是拿著些雜七雜八的東西跑進跑出,同時耳朵也沒閑著,字字句句聽得分明,終於嘴巴也閑不住了,插嘴道:“啊呀現在的小姑娘真是教人弄不懂啦,三日兩頭聽到被人家騙的渥!阿拉年紀輕的那個時候從來沒有被人騙這種事情的,阿拉那個時候……”老爸平生最討厭做報告時被人插話,於是生硬地打斷姆媽的懷舊,挖苦道:“儂這副吃相也犯得著人家來騙?碰得著儂也算額角頭碰到天花板了!” 姆媽大怒,把手裏東西一摜發作道:“噢呦我碰著儂也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真是碰著赤佬了……”阿爸姆媽吵架都有考據癖,芥菜耔大的一句口角,可以由此上朔到公元一九七零年某一場阿咪頭無法見證的不愉快,同時牽扯進來爺爺阿奶外公外婆姑媽阿姨舅舅舅媽等等等等所有死去或活著的人們,這樣吵法,要不升級到世界大戰也難。要是誰考據精確就算吵贏倒好辦了,誰知鬧到最後還是得靠人身攻擊外加全武行來收場,不禁讓人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之歎;不過轉念一想父母之間也頗具文明大國的外交風範--先象模象樣、引經據典地辯論--辯論不成兵刃相見--戰後宣布斷交--過一陣子再恢複邦交,如是循環無限次。父母就這樣別別扭扭、腳高腳低地走過了數十年,阿咪頭年紀小的時候十分痛恨這種“烏雲壓城城欲摧” 的灰色生活,貿貿然地問姆媽為什麽不離婚,姆媽說還不是為了儂這個小討債,儂長大了不好沒有良心的。聽了這話,阿咪頭心裏的烏雲更重,沉甸甸地要滴下水來。更糟的是,姆媽有次在和老爸恢複邦交的時候竟然把阿咪頭的閑話當作笑話搬給老爸聽,老爸並不覺得好笑,反而很長時間都嫌惡阿咪頭這小孩天生反骨,“心性不好” ,很是給阿咪頭吃了點苦頭 。阿咪頭吃一塹長一智,從此沉默起來,父母再吵架就跑到閣樓上去,老房子的閣樓地板上有一道大縫,阿咪頭趴在地板上透過縫隙望下去,依稀看得見客廳裏父母唇槍舌戰互不相讓,激烈處再殺出個一招半式助助興,光影錯落,杯盤鏗鏘中忽然醒悟到他們原是在演一場戲啊,雙方都演得交關賣力--這一出好比關公戰秦瓊,冬鏘冬鏘,鑼鼓聲中全套行頭粉墨登場,卻注定亂了時間,錯了對象,因而總也分不出個勝負來,可是又為了不知什麽原因,演員們還得認認真真,荒荒唐唐地打下去。莫非是天上有人包了場存心要看這好戲麽?就象人們把兩隻蟋蟀放到一起一樣?倘若天上真有人趴在雲端透過雲縫在看,見到如此辛苦、如此精彩幾十年也該喝一聲彩罷?一日阿咪頭恍惚中於無聲處聽驚雷,頓悟到自己原來就是那看戲的人拋到舞台上的那個彩頭,不禁茅塞頓開,癡笑起來。

直到裝烏龍茶的茶杯粉身碎骨,老爸也未能占到上風--姆媽強在耐力,誰也不要想和她搶最後一句。老爸比較擅長美國製裁小國的那一套,氣哼哼地丟下一句話:“明朝儂去我就不去了!” 二十年父女,阿咪頭早就料到了這一手,過去無數次原本指望著快樂的周末出遊,令人期待的生日聚會,都是這樣泡了湯。阿咪頭不是小孩子了,早就學會了不希望,不希望才能不失望。為了顧及老爸的麵子,阿咪頭還是象征性地勸了幾句,也算是洗刷一下自己“心性不好” 的惡名。姆媽在房裏大叫道:“隨便伊去!我就不相信伊不去飛機就不開了!” 阿咪頭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間,看著三隻箱子,心裏對自己說:戲還在演,我卻等不得落幕,要先走了。

去機場的那天基本上亂成一團,浩浩蕩蕩的一大隊人,大人們忙著排列組合互相拍照留念;小孩們很快就閑不住在大廳裏奔逃起來,大的把小的放進行李車推著到處亂跑,追都追不回來;舅舅和姨夫談起了生意經,討論現在鋼材還好不好做;辦票時黃毛和一個想插隊的女人吵了起來,那個女人好象新開的雙眼皮,眼皮上生生地被雕去了兩塊肉,甚是恐怖,阿咪頭悄聲對黃毛說阿拉讓讓伊算了,伊的麵孔看得我心驚肉跳,黃毛說這怎麽可以?儂這樣子出去要被人家欺負死,於是黃毛和雕眼皮決戰到底;舅舅談到興頭上想抽煙被人製止了,似乎要罰款,後來嘻皮笑臉搗了一通漿糊終於沒有罰成;一個半小時後姆媽開始抱怨怎麽這麽慢的啦股市已經開市了呀……阿咪頭見狀忙識相地說大家都回去吧,我的大件行李已經托運掉了,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了。黃毛接口說是呀是呀這裏就我閑人一個,我負責把阿咪頭送進安檢。於是大家又各自客氣扭捏了一番,才紛紛退場了。姆媽臨走戀戀不舍地說阿咪頭啊,儂當我歡喜白相股票啊,還不是為了儂,儂要摸摸良心奧。阿咪頭忙說姆媽我心裏有數的,儂走吧。

安檢終於把黃毛也隔開了,黃毛隔著行色匆匆的旅人,還有安檢儀器上的大包小包遠遠地向阿咪頭招手,阿咪頭又想起黃毛一分鍾前講的癡話:“要是乘火車能到美國就好了,我就買張站台票,送儂到車子上。” 阿咪頭笑道:“儂幹脆買張立票跟我過去算了。” 兩人又都笑,笑了卻還想哭。鬧哄哄的一場,直到看不到黃毛的時候,巨大的孤獨感才襲上心來,阿咪頭狠狠地告誡自己不許哭!哭啥哭,這一切,原是你自找的呀!

上了飛機以後,發現自己頭頂的行李箱已經被塞得滿滿的,其中竟然還有個大號毛茸玩具攤手攤腳地在那裏占地方。旁邊一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帶著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咪著眼睛打盹假裝什麽都沒看見。阿咪頭無奈問她可否把隨身包拿個下來給自己放一下行李箱,那女人斜睨了阿咪頭一眼,冷冷地說這兩個隨身包不是我們的,阿拉勿曉得。阿咪頭說這幾個包和箱子明顯是一套的,有“超霸” 二字為證,難道都不是你的麽?“超霸”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一副死人不搭界的樣子,半晌才抬抬眉毛說:“阿拉勿曉得,你去一個個問是啥人的好了。” 這時後座一個中年男子看不過,插話說:“我明明看到你放上去的!出門在外大家行個方便,何必呢!” “超霸” 頓時惱了:“咿?儂是哪裏竄出來的?關儂屁事啊?阿是看到小姑娘鮮嘎嘎啊?” 男子也惱了,說:“我們中國人在外麵的名聲就是被你這種人敗壞的,你自覺點把包拿下來,不自覺叫空乘來解決。” “超霸” 自知理虧,不情不願地拿下來一個巨大背包,一肚子惡氣沒處出,伸手給身旁目瞪口呆的兒子一個暴栗:“去去去,我養儂這種兒子有啥用!” 隻把那可憐孩子委屈得眼淚汪汪。飛機起飛後這女人總是不得太平,一會頭痛一會腳痛,要水要藥要毛毯,把一幹空乘支使得不得一刻安寧;好不容易消停下來腦門子上搭了塊濕毛巾看起了報紙,看完隨手丟了一地,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要說這女人不睡著還好,一睡著便鼾聲如雷,真是橫聽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阿咪頭恨不能找個大號晾衣夾把那大蒜鼻頭夾起來才好。

阿咪頭給吵得睡不著,隻好透過窗戶看那一小圈黑沉沉的天,睜大了眼到底還是分不清哪裏是雲,哪裏是天。現在應該已是離地萬米,去國千裏的時候了吧?據說為了省油,飛機會先向北飛一段距離,再向東飛。不知是真的還是心理作用,空氣裏倒似有一絲寒意了。遇到氣流機身有點晃動,讓阿咪頭想起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請我吃年糕……”外婆端著一大盤子年糕出來了,那個盤子中心是百子圖,旁邊寫著一圈花開富貴,邊緣的燙金給阿咪頭不小心敲掉一塊。桂花糖年糕阿咪頭吃了一塊又一塊,好象怎麽吃也不會飽,外婆說吃那麽多甜食又不好好刷牙,牙齒怕是要生蟲了……咿?外婆儂不是過世了麽?我這是在什麽地方?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一想到這裏,外婆和糖年糕突然一並消失了,耳旁依然是飛機低低的轟鳴和胖女人陣陣的鼾聲,阿咪頭花了整整一分鍾才想明白自己剛剛離了上海,正坐在去美國的飛機上。這一想過來可好,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下回夢見外婆,可不能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了!真真是煞風景!於是又閉上眼心中默念:外婆啊你再帶著糖年糕回來吧,阿拉不問儂傻問題了……可是這一次神誌卻象是一腳陷進了疲倦的黑洞,一個不注意,便蕩蕩悠悠,沉沉悶悶地飄入了沒有歌聲、沒有夢的昏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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