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詩有別裁(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
——(宋)嚴羽《滄浪詩話》
嚴羽的這則詩話,是對詩的本質的精辟闡述,又是對詩人素質的嚴格要求,可謂經典論述,向來受到詩人推崇。學習古典詩詞理論,應該從這裏開始。
這則詩話的前半段說,做詩,需要特殊的才能,這與讀不讀書無關。詩歌自有特殊的情趣,這與邏輯思維無關。這就是說,從本質上講,詩是情感的產物,不受常理的束縛。做詩,需要的是形象思維,不是跟人講道理。形象思維,可能是天生的。孔子是聖人,但他不寫詩。方苞是桐城派古文的領袖人物,他也不寫詩。無論如何不能懷疑此二人不讀書,但他們不善於形象思維,也就與詩無緣了。反過來說,一個不讀書、或者讀書甚少的人,隻要他具備形象思維的能力,也可以無師自通,寫出詩來。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他家鄉有個做小買賣的人,不怎麽識字。他的母親死了,他就哭道:“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感動了好多人,這就是好詩啊。我剛收了一個學生,他的平仄粘對還沒過關哩,可是劈頭就是一首好詩:“祖業拆遷說換樓,牧羊老漢淚雙流。平空奪我天和地,便是村官話也牛!”這都是直抒胸臆、形象鮮明、感人至深的好詩。可見,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有可能直悟詩理。
不過,這種無師自通,不能保證一輩子都能寫出好詩來,因為他學養不足,沒有後續力量,很可能才寫出一二首便收場了。王安石寫了一篇文章叫《傷仲永》,講的就是這個教訓。因此,嚴羽在後半段又說,懂得形象思維的人,還應加強學習,弄清世間各種道理,他才能把詩藝發揮到極致。
的確,詩講形象思維,但也不能有悖於物理。李白詩:“燕山雪花大如席。”這是極度的誇張,可是它還是保留著雪花的某種形態,席畢竟是薄的,能飄的,還是像雪花,不過是麵積格外大罷了。如果說燕山雪花大如磚,這就不通了,因為磚頭與雪花毫無共同之處。所以魯迅說李白的極度誇張,還是帶著幾分誠實的。另外更重要的是,隻有通過學習,才能承接古代優良傳統,才能獲得種種有益的啟示。如李白詩:“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這是何等傲岸。到了南宋,辛棄疾忽又進行一番刷新:“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你看這多麽美妙!如果不讀李白,就沒有辛棄疾的好句。當然,曆代詩人又總是在創新,但這種創新,一定是站在巨人的肩頭上起跳的,絕不能平步青雲。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學詩的人,首先要檢查自己有無形象思維的能力,若隻懂得講大道理,一輩子都編不出一個故事,講不出一則笑話,那最好是改學別樣。若懂得形象思維,也不要沾沾自喜,一定要加強學習,把知識化為力量,努力超越前人。隻有這樣,傳統詩詞才能薪火承傳,不斷發揚光大。 (作者:騰偉明)
中國古典詩學的集大成和傳統詩話的終結
文史專家曹聚仁先生是一位著作等身、蜚聲四海的大學者。他極為推重錢鍾書先生, 曾說: “時人之中, 博古通今, 精究歐西文藝, 而能運化中國文藝……以錢鍾書先生為最湛深。”關於《談藝錄》 ,他不僅說過: “勝利以後, 回到上海, 讀了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 才算懂得一點舊詩詞。”而且在所著《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中曾大段引述。美國哥侖比亞大學夏誌清教授亦曾對本書有過極高的評價, 他說: “《談藝錄》不是本花兩三天功夫讀完就算的書, 它是本供舊詩讀者不時參閱的良伴。……無疑的, 它是中國詩話裏集大成的一部巨著, 也是第一部廣采西洋批評來詮注中國詩學的創新之作。”並預言: “十年、二十年之後, 中國詩學研究水準提高, 這本書當隨著而變成研究生人手必備的批評寶典”。我認真讀過《談藝錄》後, 以為曹、夏兩位先生所言甚善。
《談藝錄》所包容和涉及的問題極為廣泛, 如作者之心思才力、作品之沿革因創、批評之流敝起衰等等, 不一而足; 其方法則有溯源、比較、印象、指疵、分析、綜合等等, 或兼綜, 或條貫, 要在剖析縷分, 賞鑒論評。本書主題的隨意性轉換, 各條篇幅的長短自如, 表明其確屬典型的“詩話”。繁富的書證不但顯示了作者的博洽多聞, 且頗能見出其神思飛揚; 創詞巧妙, 比喻傳神, 實以涵虛, 更其尤為擅長。作者信筆而書, 不強說, 不蠻湊, 津津娓娓, 其魅力自能使天下英雄盡入彀中。任你如何自矜自負、自得自傲, 在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書證麵前, 也不能不頷首稱是。作者依於仁, 遊於藝, 情誌通達, 意思蕭散。書中凡所考論, 凡所評泊, 必先引導讀者進入詩文之林, 隻見一路奇葩異卉, 極盡賞心悅目之快, 直誘人沿曲徑而漸通幽處; 麵對榛蕪彌望之境, 難免頓生疑無出路之歎, 此時突然峰回路轉, 豁然開朗; 作者觸景生情, 生發出一番抉妙剔尤之高論, 啟人睿智, 發人靈慧, 終於使人讚歎有加, 饜足而息喙。
《談藝錄》對傳統詩話的繼承和總結, 是多方麵的。我讀《談藝錄》的感受, 一如讀其他詩話那樣具體而微、口角親切; 所不同之處在於本書所獨具的行文之美、深刻的曆史感和難能可貴的現代意識。觀《談藝錄》之書, 知其於傳統詩話頗多揚棄。其反複申說者, 大略言之, 可得如下數條:
一、關注本文。我們應當怎樣讀詩? 我們對於詩的意見是怎樣產生的? 錢鍾書先生認為: “讀詩時神往心馳於文外言表, 則必恬吟密詠乎詩之文字語言。”欣賞如此, 品評更須如此。欲批評不抄瓜蔓、捕風影而緊貼原詩, 並無他法, 隻有“取足於本篇”。不細讀原文便輕率作出的批評有多種: 有的“隻讀論詩文之語, 而不讀所論之詩文與夫論者自作之詩文。”有的“成見梗胸, 不肯讀其全集, 而妄肆詆諆, 幾有瞽者無與文章之歎。”有的“隻看擔上之花, 拾牙餘之慧, 實未細讀。”有的“不涵泳詩意, 卻附會史事, 鑿而轉淺。”若讀詩者勤於比勘詩話文評, 卻惰於玩索作品本文, 其評鑒雖“有以言白黑”, 必“無以知白黑”。其人雖自以為有所謂“知解”, 實際則不過是傭耳賃目, 舌人傳聲而已。心地狹窄而偏執陋見, 目光短淺而任情放言, 迷蒙固執, 以偏概全, 真所謂偏見比無知距離真理更為遙遠也。走馬觀花, 草草摭取, 人雲亦雲, 必致褊淺; 不解詩為何物, 穿鑿索隱, 更其可笑。
二、摒棄成見。禪宗、道家之有南北之宗, 文藝風格之有南北之異, 批評之有南北之見, 亦由來已久。《禮記》早就以“退斂”為南方的特征, 以“進取”為北方的特征。《世說新語》有所謂“南人學問清通簡要”、“北人學問淵綜廣博”之論。《隋書》至謂: “南人約簡, 得其精華;北學深蕪, 窮其枝葉。”有唐一代的詩文評中, 則明昭南北之號, 稱說南宗、北宗。錢鍾書先生在論及南北之見形成時指出: “雖在普天大一統之代, 此疆彼界之殊, 往往為己長彼短之本。至於鼎立之局、瓜分之世, 四始六義之評量, 更類七國五胡之爭長, 亦風雅之相斫書矣。”此謂交通不達, 信息不暢, 自限複所以限人也。南方、北方因文化傳統、社會風氣、自然環境之不同, 造成文人性分之不同; 文人氣質既然不同, 詩文風格當亦不同。批評中據實情而對作品有所軒輊, 自是理所當然, 無可厚非;倘若衡文過於絕對化、簡單化、一律化,不做具體分析, 高下之見在心而上下其手任意, 則完全違背了批評之真精神。為文者自當引以為戒。
三、區別人文。錢先生指出, “以文觀人, 自古所難”。一者, 巨奸元凶可為傷時憂國語, 熱中躁進者能作山林冰雪文, 此為言不由衷也;二者, 言或出於至誠, 行則牽於流俗而失初心, 世風如此, 誰其外之? 此為行不由衷也;三者, 詩文皆為寫境、造境, 與作者安身立命之真境、實境, 大可不必且甚至根本無法一致也。因此, 既不宜觀文以取人, 又不宜因人而廢文。錢先生指出, 吾國論者言及“文如其人”, 輒引布豐“風格即人”一語比附, 而不知實出誤會。何以謂此? 布豐“僅謂學問乃身外之物, 遣詞成章, 爐錘各具, 則本諸其人。‘文如其人’, 乃讀者由文以知人;‘文本諸人’,乃作者取諸己以成文。若人之在文中, 不必肖其處世上、居眾中也。”文章實不足以征人品, 於此嘵嘵不休者, 讀之可以自得剖斷也。
四、並重文德。在中國詩文評傳統中, 從孔門開始以至於後世, 都備極推重“文章博學”,然而同時, 增一分見不如增一分識, 識愈高則文愈淡, 也是常談;為文而能從絢爛之極歸於平淡, 則可知其已漸入佳境也。詩識固然難得, 文德更足珍貴。豈不聞貴人“言金”, 賤士“文糞”,王充之所深慨者? 因此, 錢先生雖指出鍾嶸於陶潛詩識之昧, 而盛稱其不為勢力轉移, 未嚐違心兩舌。又如劉克莊、方回尊崇朱熹, 論詩時則不曲學苟同, 甚推梅堯臣, 錢先生評曰:“識力雖未高,文德可取也。”與此作為對照, 錢先生批評袁枚, 謂其非目無智珠,不識好醜者, 然其詩話“幾乎逢詩輒讚。讚勢要, 讚勢要之母及姬妾, 讚打秋風時之東道主, 讚己之弟妹姻親, 讚勝流名輩, 亦複讚後生新進與夫寒士窮儒。”有詩識而乏文德,“取舍標準,自不能高”,宜其百許年來,訾議不絕。
五、兼賞眾美。物無一量, 文無一式。詩人之經曆、學養、心思、氣質等等, 各不相同, 在創作時更有意求新求異, 詩作必然各有千秋。談藝者豈能如劉勰所嘲: “會己則嗟諷, 異我則沮棄, 各執一隅之解, 欲擬萬端之變”? 雖雲蘿卜白菜, 各有所好, 乃在情理之中;然而, 倘喜食蘿卜便謂白菜有毒, 專好白菜即謂蘿卜腐臭, 其失唯均。談藝者襟抱闊大, 眼界開遠, 不但能欣賞趣味相投之美, 還能領會風格別樣之美, 甚至能夠超越對美的某種固定模式的崇拜, 此之謂能兼賞眾美。錢先生對雖賞心有契而不膠執固必, 能作平心之論者, 稱為“具眼”,深表可許;而對挾恐見破之心而強說己長, 妄談彼短者, 則不以為然, 頗有微詞。
六、了然流變。批評一事, 當然是就作品發議論, 因末而探本, 據事以說法, 然欲奏刀直中肯綮, 搔癢逕至患處, 而不徒作海行言語, 則須廣取遠紹, 了然於詩史之源流正變, 由博而返約。錢先生論及以譯漢詩得名之英人瓦利時即指出, 彼不知中國上下千載之風雅正變, 卻興到亂道, “妄欲別裁, 多暗中摸索語, 可入《群盲評古圖》也。”觀瓦利所推崇之詩, “猶分明漏泄”, 多為語意淺易、詞氣煩絮、便於解讀者。世人忽於源流正變之研討, 猶乎數典而忘其祖。《談藝錄》一書, 於詩歌體製之沿革遞變頗有議論, 皆深有識於詩歌發生之源、演變之流。以是故, 其書凡論及具體之詩文人事時, 總以文學史、批評史作為大背景, 俾能予詩文以應有的地位和適當的評說。
七、比較同異。比較之為術, 在中國古已有之, 隻是於今為烈而已。錢先生家學淵源, 且博極群書, 故腹笥充盈; 為顯真黜惑, 探究規律, 在本書中大量運用比較的方法, 或對勘成書, 或對照作者, 或古今同時, 或楚越異域, 信手為之, 即成妙筆。如論陸遊、楊萬裏詩風: “人所曾言, 我善言之, 放翁之與古為新也; 人所未言, 我能言之, 誠齋之化生為熟也。放翁善寫景, 而誠齋善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 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 兔死鶻落, 鳶飛魚躍, 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 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 眼明手捷, 蹤矢躡風, 此誠齋之所獨也。”“誠齋肯說學晚唐, 放翁時時作喬作衙態, 此又二人心術口業之異也。”語不在多, 要在能把捉頰上三毛, 其風致神氣便可跳出。
八、博采二西。錢先生論雲: “東海西海, 心理攸同; 南學北學, 道術未裂。”因此, “凡所考論, 頗采二西之書, 以供三隅之反。”所謂“二西”, 據我領會, 常言西方必為其一, 另一西當指唐僧取經所赴之地。世界文學史表明, 中西文學常有奇緣佳會, 無論宏綱要旨抑或細微末節, 每有不約而同者。錢先生頗注意引進他山之玉與借用鄰壁之光, 以闡明中國文學的實際問題。《談藝錄》在論述有關問題時, 曾引及古來西方哲學、宗教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美學和文學界的大師, 從柏拉圖、亞裏斯多德、黑格爾, 直至歌德、尼采、海德格爾、英伽頓等500 多人的論著, 內容包括曾作為思想理論界顯學的佛學、精神分析學、結構主義、新批評和較新起的流派如超現實主義、接受美學、解構主義等等。既吸收其思想成果, 又不為其所囿。
九、感悟相生。無論讀詩評詩, 直覺的感悟能力都是至關重要的。錢先生認為, “詩者, 藝之取資於文字者也。文字有聲, 詩得之為調為律; 文字有義, 詩得之以侔色揣稱者, 為象為藻, 以懷心宣誌者, 為意為情。及夫調有弦外之遺音, 語有言表之餘味, 則神韻盎然出焉。”倘不能感受詩情, 便不可能領悟詩道。敏而能感, 始能更進一階, 由感而悟。悟又有解悟與證悟之別, “宿世漸熏而今生頓見”者, 謂之“解悟”; “下學以臻上達”者, 謂之“證悟”。思學相須為用, 舍學而莫能成辦。所謂感悟相生, 即指讀詩有得之必由之道。自身的藝術感覺能力為理解和知解詩情、詩道奠定了基礎, 而領悟詩思作意, 則又提高了讀者的感受力, 使其憬悟達到新的層次。
十、升華經驗。西方詩歌界多有專以批評名家者, 其理論又偏重詩之評判, 因此, 批評家們對於構建理論體係懷有極大的熱忱, 鋪排演繹出了不少大部頭的著作。中國以詩話為代表的詩歌理論與此大相徑庭, 我們少有專門的批評家, 詩話大率是詩人之餘事。因此, 詩話的作者常常隻是從一己之創作經驗出發, 隨興漫與, 賞鑒多、分析少, 詩法多、詩論少, 極難見到有係統的美學批評和完整的理論體係。而且如錢先生所指出的: “蓋作者以偏長而生偏向, 於是每‘輕所短’。”《談藝錄》的作者也是詩人, 但是, 由於錢先生把作詩以為餘事, 而將論詩作為本份, 兼以其廣博淹貫的中西文學與哲學修養這一特具條件, 使《談藝錄》成為一部迥異於以往詩話的詩話。
在中國古代的詩文評中, 詩話占著顯赫的地位, 對於中國詩歌的發展也曾起過重要的作用——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 傳統詩話也有其嚴重的缺陷, 曆來紛紜無已, 至近、現代尤甚。清代文史巨擘章學誠就曾指出其弊, 其論略雲: “論文考藝, 淵源流別, 不易知也; 好名之習, 作詩話以黨同伐異, 則盡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學, 入趨風好名之習, 挾人盡可能之筆, 著唯意所欲之言, 可憂也, 可危也。”語極沉痛, 當是有感而發。《談藝錄》與舊詩話之最大區別, 就在於既能葆有傳統詩話的優長, 又能於兼綜百家之說、引進西方新論的基礎上, 別具手眼, 創成一家之言。 (作者:陸文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