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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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詩話兩則~~詩有別裁與錢鍾書先生之談藝錄

(2015-06-06 14:10:24) 下一個

 

夫詩有別裁(才),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
——(宋)嚴羽《滄浪詩話》

嚴羽的這則詩話,是對詩的本質的精辟闡述,又是對詩人素質的嚴格要求,可謂經典論述,向來受到詩人推崇。學習古典詩詞理論,應該從這裏開始。

這則詩話的前半段說,做詩,需要特殊的才能,這與讀不讀書無關。詩歌自有特殊的情趣,這與邏輯思維無關。這就是說,從本質上講,詩是情感的產物,不受常理的束縛。做詩,需要的是形象思維,不是跟人講道理。形象思維,可能是天生的。孔子是聖人,但他不寫詩。方苞是桐城派古文的領袖人物,他也不寫詩。無論如何不能懷疑此二人不讀書,但他們不善於形象思維,也就與詩無緣了。反過來說,一個不讀書、或者讀書甚少的人,隻要他具備形象思維的能力,也可以無師自通,寫出詩來。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他家鄉有個做小買賣的人,不怎麽識字。他的母親死了,他就哭道:“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感動了好多人,這就是好詩啊。我剛收了一個學生,他的平仄粘對還沒過關哩,可是劈頭就是一首好詩:“祖業拆遷說換樓,牧羊老漢淚雙流。平空奪我天和地,便是村官話也牛!”這都是直抒胸臆、形象鮮明、感人至深的好詩。可見,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有可能直悟詩理。

不過,這種無師自通,不能保證一輩子都能寫出好詩來,因為他學養不足,沒有後續力量,很可能才寫出一二首便收場了。王安石寫了一篇文章叫《傷仲永》,講的就是這個教訓。因此,嚴羽在後半段又說,懂得形象思維的人,還應加強學習,弄清世間各種道理,他才能把詩藝發揮到極致。

       的確,詩講形象思維,但也不能有悖於物理。李白詩:“燕山雪花大如席。”這是極度的誇張,可是它還是保留著雪花的某種形態,席畢竟是薄的,能飄的,還是像雪花,不過是麵積格外大罷了。如果說燕山雪花大如磚,這就不通了,因為磚頭與雪花毫無共同之處。所以魯迅說李白的極度誇張,還是帶著幾分誠實的。另外更重要的是,隻有通過學習,才能承接古代優良傳統,才能獲得種種有益的啟示。如李白詩:“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這是何等傲岸。到了南宋,辛棄疾忽又進行一番刷新:“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你看這多麽美妙!如果不讀李白,就沒有辛棄疾的好句。當然,曆代詩人又總是在創新,但這種創新,一定是站在巨人的肩頭上起跳的,絕不能平步青雲。杜甫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講的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學詩的人,首先要檢查自己有無形象思維的能力,若隻懂得講大道理,一輩子都編不出一個故事,講不出一則笑話,那最好是改學別樣。若懂得形象思維,也不要沾沾自喜,一定要加強學習,把知識化為力量,努力超越前人。隻有這樣,傳統詩詞才能薪火承傳,不斷發揚光大。    (作者:騰偉明)




 

中國古典詩學的集大成和傳統詩話的終結

 

       文史專家曹聚仁先生是一位著作等身、蜚聲四海的大學者。他極為推重錢鍾書先生曾說“時人之中博古通今精究歐西文藝而能運化中國文藝……以錢鍾書先生為最湛深。”關於《談藝錄》 ,他不僅說過“勝利以後回到上海讀了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才算懂得一點舊詩詞。”而且在所著《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中曾大段引述。美國哥侖比亞大學夏誌清教授亦曾對本書有過極高的評價他說“《談藝錄》不是本花兩三天功夫讀完就算的書它是本供舊詩讀者不時參閱的良伴。……無疑的它是中國詩話裏集大成的一部巨著也是第一部廣采西洋批評來詮注中國詩學的創新之作。”並預言“十年、二十年之後中國詩學研究水準提高這本書當隨著而變成研究生人手必備的批評寶典”。我認真讀過《談藝錄》後以為曹、夏兩位先生所言甚善。

      《談藝錄》所包容和涉及的問題極為廣泛如作者之心思才力、作品之沿革因創、批評之流敝起衰等等不一而足其方法則有溯源、比較、印象、指疵、分析、綜合等等或兼綜或條貫要在剖析縷分賞鑒論評。本書主題的隨意性轉換各條篇幅的長短自如表明其確屬典型的“詩話”。繁富的書證不但顯示了作者的博洽多聞且頗能見出其神思飛揚創詞巧妙比喻傳神實以涵虛更其尤為擅長。作者信筆而書不強說不蠻湊津津娓娓其魅力自能使天下英雄盡入彀中。任你如何自矜自負、自得自傲在排山倒海般湧來的書證麵前也不能不頷首稱是。作者依於仁遊於藝情誌通達意思蕭散。書中凡所考論凡所評泊必先引導讀者進入詩文之林隻見一路奇葩異卉極盡賞心悅目之快直誘人沿曲徑而漸通幽處麵對榛蕪彌望之境難免頓生疑無出路之歎此時突然峰回路轉豁然開朗作者觸景生情生發出一番抉妙剔尤之高論啟人睿智發人靈慧終於使人讚歎有加饜足而息喙。

      《談藝錄》對傳統詩話的繼承和總結是多方麵的。我讀《談藝錄》的感受一如讀其他詩話那樣具體而微、口角親切所不同之處在於本書所獨具的行文之美、深刻的曆史感和難能可貴的現代意識。觀《談藝錄》之書知其於傳統詩話頗多揚棄。其反複申說者大略言之可得如下數條

        一、關注本文。我們應當怎樣讀詩我們對於詩的意見是怎樣產生的錢鍾書先生認為“讀詩時神往心馳於文外言表則必恬吟密詠乎詩之文字語言。”欣賞如此品評更須如此。欲批評不抄瓜蔓、捕風影而緊貼原詩並無他法隻有“取足於本篇”。不細讀原文便輕率作出的批評有多種有的“隻讀論詩文之語而不讀所論之詩文與夫論者自作之詩文。”有的“成見梗胸不肯讀其全集而妄肆詆諆幾有瞽者無與文章之歎。”有的“隻看擔上之花拾牙餘之慧實未細讀。”有的“不涵泳詩意卻附會史事鑿而轉淺。”若讀詩者勤於比勘詩話文評卻惰於玩索作品本文其評鑒雖“有以言白黑”必“無以知白黑”。其人雖自以為有所謂“知解”實際則不過是傭耳賃目舌人傳聲而已。心地狹窄而偏執陋見目光短淺而任情放言迷蒙固執以偏概全真所謂偏見比無知距離真理更為遙遠也。走馬觀花草草摭取人雲亦雲必致褊淺不解詩為何物穿鑿索隱更其可笑。

        二、摒棄成見。禪宗、道家之有南北之宗文藝風格之有南北之異批評之有南北之見亦由來已久。《禮記》早就以“退斂”為南方的特征以“進取”為北方的特征。《世說新語》有所謂“南人學問清通簡要”、“北人學問淵綜廣博”之論。《隋書》至謂“南人約簡得其精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有唐一代的詩文評中則明昭南北之號稱說南宗、北宗。錢鍾書先生在論及南北之見形成時指出“雖在普天大一統之代此疆彼界之殊往往為己長彼短之本。至於鼎立之局、瓜分之世四始六義之評量更類七國五胡之爭長亦風雅之相斫書矣。”此謂交通不達信息不暢自限複所以限人也。南方、北方因文化傳統、社會風氣、自然環境之不同造成文人性分之不同文人氣質既然不同詩文風格當亦不同。批評中據實情而對作品有所軒輊自是理所當然無可厚非;倘若衡文過於絕對化、簡單化、一律化,不做具體分析高下之見在心而上下其手任意則完全違背了批評之真精神。為文者自當引以為戒。

        三、區別人文。錢先生指出“以文觀人自古所難”。一者巨奸元凶可為傷時憂國語熱中躁進者能作山林冰雪文此為言不由衷也;二者言或出於至誠行則牽於流俗而失初心世風如此誰其外之此為行不由衷也;三者詩文皆為寫境、造境與作者安身立命之真境、實境大可不必且甚至根本無法一致也。因此既不宜觀文以取人又不宜因人而廢文。錢先生指出吾國論者言及“文如其人”輒引布豐“風格即人”一語比附而不知實出誤會。何以謂此布豐“僅謂學問乃身外之物遣詞成章爐錘各具則本諸其人。‘文如其人’乃讀者由文以知人;‘文本諸人’,乃作者取諸己以成文。若人之在文中不必肖其處世上、居眾中也。”文章實不足以征人品於此嘵嘵不休者讀之可以自得剖斷也。

        四、並重文德。在中國詩文評傳統中從孔門開始以至於後世都備極推重“文章博學”,然而同時增一分見不如增一分識識愈高則文愈淡也是常談;為文而能從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則可知其已漸入佳境也。詩識固然難得文德更足珍貴。豈不聞貴人“言金”賤士“文糞”,王充之所深慨者因此錢先生雖指出鍾嶸於陶潛詩識之昧而盛稱其不為勢力轉移未嚐違心兩舌。又如劉克莊、方回尊崇朱熹論詩時則不曲學苟同甚推梅堯臣錢先生評曰:“識力雖未高,文德可取也。”與此作為對照錢先生批評袁枚謂其非目無智珠,不識好醜者然其詩話“幾乎逢詩輒讚。讚勢要讚勢要之母及姬妾讚打秋風時之東道主讚己之弟妹姻親讚勝流名輩亦複讚後生新進與夫寒士窮儒。”有詩識而乏文德,“取舍標準,自不能高”,宜其百許年來,訾議不絕。

        五、兼賞眾美。物無一量文無一式。詩人之經曆、學養、心思、氣質等等各不相同在創作時更有意求新求異詩作必然各有千秋。談藝者豈能如劉勰所嘲“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執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雖雲蘿卜白菜各有所好乃在情理之中;然而倘喜食蘿卜便謂白菜有毒專好白菜即謂蘿卜腐臭其失唯均。談藝者襟抱闊大眼界開遠不但能欣賞趣味相投之美還能領會風格別樣之美甚至能夠超越對美的某種固定模式的崇拜此之謂能兼賞眾美。錢先生對雖賞心有契而不膠執固必能作平心之論者稱為“具眼”,深表可許;而對挾恐見破之心而強說己長妄談彼短者則不以為然頗有微詞。

        六、了然流變。批評一事當然是就作品發議論因末而探本據事以說法然欲奏刀直中肯綮搔癢逕至患處而不徒作海行言語則須廣取遠紹了然於詩史之源流正變由博而返約。錢先生論及以譯漢詩得名之英人瓦利時即指出彼不知中國上下千載之風雅正變卻興到亂道“妄欲別裁多暗中摸索語可入《群盲評古圖》也。”觀瓦利所推崇之詩“猶分明漏泄”多為語意淺易、詞氣煩絮、便於解讀者。世人忽於源流正變之研討猶乎數典而忘其祖。《談藝錄》一書於詩歌體製之沿革遞變頗有議論皆深有識於詩歌發生之源、演變之流。以是故其書凡論及具體之詩文人事時總以文學史、批評史作為大背景俾能予詩文以應有的地位和適當的評說。

        七、比較同異。比較之為術在中國古已有之隻是於今為烈而已。錢先生家學淵源且博極群書故腹笥充盈; 為顯真黜惑探究規律在本書中大量運用比較的方法或對勘成書或對照作者或古今同時或楚越異域信手為之即成妙筆。如論陸遊、楊萬裏詩風“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與古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誠齋之化生為熟也。放翁善寫景而誠齋善寫生。放翁如畫圖之工筆誠齋則如攝影之快鏡兔死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此誠齋之所獨也。”“誠齋肯說學晚唐放翁時時作喬作衙態此又二人心術口業之異也。”語不在多要在能把捉頰上三毛其風致神氣便可跳出。

        八、博采二西。錢先生論雲“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因此“凡所考論頗采二西之書以供三隅之反。”所謂“二西”據我領會常言西方必為其一另一西當指唐僧取經所赴之地。世界文學史表明中西文學常有奇緣佳會無論宏綱要旨抑或細微末節每有不約而同者。錢先生頗注意引進他山之玉與借用鄰壁之光以闡明中國文學的實際問題。《談藝錄》在論述有關問題時曾引及古來西方哲學、宗教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美學和文學界的大師從柏拉圖、亞裏斯多德、黑格爾直至歌德、尼采、海德格爾、英伽頓等500 多人的論著內容包括曾作為思想理論界顯學的佛學、精神分析學、結構主義、新批評和較新起的流派如超現實主義、接受美學、解構主義等等。既吸收其思想成果又不為其所囿。

        九、感悟相生。無論讀詩評詩直覺的感悟能力都是至關重要的。錢先生認為“詩者藝之取資於文字者也。文字有聲詩得之為調為律文字有義詩得之以侔色揣稱者為象為藻以懷心宣誌者為意為情。及夫調有弦外之遺音語有言表之餘味則神韻盎然出焉。”倘不能感受詩情便不可能領悟詩道。敏而能感始能更進一階由感而悟。悟又有解悟與證悟之別“宿世漸熏而今生頓見”者謂之“解悟”“下學以臻上達”者謂之“證悟”。思學相須為用舍學而莫能成辦。所謂感悟相生即指讀詩有得之必由之道。自身的藝術感覺能力為理解和知解詩情、詩道奠定了基礎而領悟詩思作意則又提高了讀者的感受力使其憬悟達到新的層次。

        十、升華經驗。西方詩歌界多有專以批評名家者其理論又偏重詩之評判因此批評家們對於構建理論體係懷有極大的熱忱鋪排演繹出了不少大部頭的著作。中國以詩話為代表的詩歌理論與此大相徑庭我們少有專門的批評家詩話大率是詩人之餘事。因此詩話的作者常常隻是從一己之創作經驗出發隨興漫與賞鑒多、分析少詩法多、詩論少極難見到有係統的美學批評和完整的理論體係。而且如錢先生所指出的“蓋作者以偏長而生偏向於是每‘輕所短’。”《談藝錄》的作者也是詩人但是由於錢先生把作詩以為餘事而將論詩作為本份兼以其廣博淹貫的中西文學與哲學修養這一特具條件使《談藝錄》成為一部迥異於以往詩話的詩話。

        在中國古代的詩文評中詩話占著顯赫的地位對於中國詩歌的發展也曾起過重要的作用——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傳統詩話也有其嚴重的缺陷曆來紛紜無已至近、現代尤甚。清代文史巨擘章學誠就曾指出其弊其論略雲“論文考藝淵源流別不易知也好名之習作詩話以黨同伐異則盡人可能也。以不能名家之學入趨風好名之習挾人盡可能之筆著唯意所欲之言可憂也可危也。”語極沉痛當是有感而發。《談藝錄》與舊詩話之最大區別就在於既能葆有傳統詩話的優長又能於兼綜百家之說、引進西方新論的基礎上別具手眼創成一家之言。   (作者:陸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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