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癌玉姨探病記

三月驚雷 by Ling1984

春天揚起指揮棒
奏鳴出第一聲和弦
胸臆似已譜著一交響
縈懷一座華殿
輕輕點撥音符 凝成一曲尋夢園

漸次， 視線從命運交響的悲愴
噙淚睫 抬望眼
漣珠墜在月琴瘦的肩
禪說萬般 皆是緣
梨花帶雨一幕 倏忽一罩雲天
淬流年

心事說不破 是之乎也者的文言
穿越前世 覺不醒的菩薩蠻
忘川水 夢婆湯
以為滌盡了舊憶 今生魂安
現世了凡

焉知傾泄月光覆千江
明日天涯有岸
往事並不如煙
仆仆的風塵 不辭慢
吟詠意難忘 念
去去煙波千裏的淒寒蟬

而淒寒蟬噤聲寂寞的向晚
要竭一生不堪
籲末世之歎

且初春以來 娓娓然
隱抑心對心笑著也誑語的猜拳
即便有試探
巍如一尊觀世音的莊嚴

三月晴倦
要一潭大悲水 渡化清風怨
方能驚起春雷撲簌的展顏

外公外婆生養了七女一子，母親是老大，玉姨排行老三，外公生得俊，外婆長得俏麗，所以七個女兒各具姿色，當年號稱七仙女。 玉姨是母親七個姐妹中最慷慨大氣的一位，也是與我緣分最深的姨媽。她的長相酷似台灣旅日老歌星翁倩玉，年輕時常被海關訊問是否為翁倩玉的同胞姐妹好向她索討照片或合影留念。


此為翁倩玉的照片，三姨與她頗神似，然而三姨眼睛大些，身材豐腴一些




打從自己有記憶起，二姨與三姨就已經披上嫁裳，嫁作商人婦了。雖然白居易的琵琶行說“商人重利輕別離”，父親，二姨丈與三姨丈倒沒有落入薄幸負心的窠臼，然而，三姨丈卻始終讓三姨操碎了心，隻為他與生俱來夾帶的女人緣。

三姨丈不是俊男，成功大學國貿係畢業，英文說寫流利，又有些膽識，在為人作嫁之後兩三年便自己開業當老板成立了貿易公司，算是農家子弟力爭上遊的範例，也是六零年代末期台灣中小企業跟隨時代腳步帶動台灣經濟發展的縮影。三姨丈做的是成衣雜貨的出口貿易，應酬出差是常態，三姨起初幾年都跟著姨丈東奔西走，練就一身八麵玲瓏的功夫。直到懷了表妹大血崩，從鬼門關闖過，母女平安之後才漸漸淡出姨丈事業，專心教養孩子，卻也因為容易血崩滑胎體質，生完表妹之後再懷胎就沒有順利過，表妹遂成為獨生女。

姨丈的桃花究竟旺盛到什麽程度，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 常人到了理發店，男女師傅誰輪班誰就來伺候， 姨丈不，他到了理發店眼睛餘光一瞄，就像電波傳送，所有異性都收到訊號，上趕著圍攏過來招呼。當然這是三姨加油添醋的說法，我不在場隻是受托陪著表妹複習功課，連帶借一隻耳朵供她發泄之用。我曾懷疑三姨是愛之深，責之切，因為，我實在無法相信三姨丈有這樣一雙無極電眼。但是，我曾親眼目睹三姨接到不明女人來電妒心發作時，真掄起廚房菜刀，追著三姨丈滿屋子跑，最後三姨丈奪門而逃的情景。也許就是三姨這種同歸於盡的霸氣，致使三姨丈的桃花雖然年年開放，卻也年年凋謝，總在臨門忘情的當口，留下無言的結局，沒能真正春花秋月落實一把。這是三姨的幸，也是三姨的不幸。

幸的是三姨的婚姻在法律的規製下還是花好月圓，不幸的是愛情在年年的花開花落之間比任何一對夫妻都要更快地折舊。 三姨丈的情還是情，至少在他飛黃騰達時給予三姨和表妹最大程度的物質享受，他加入許多年費奇高的俱樂部(club)，玩最先進的運動，高爾夫球，回力球，網球，洗溫泉Spa。進出五星級餐廳用餐與遊泳最是稀鬆平常。看外國SHOW，聽歌劇和演唱會， 在七零年代晚期，三姨就穿起貂皮大衣開進口跑車，遍遊歐美澳三洲。這樣的經曆在當年是金字塔頂端的權貴才能達致的。表妹的吃穿用度在外婆家幾個孫子女中是最頂級的，三姨的慷慨大方就在於對娘家姐妹們的孩子也盡最大能力無私照顧，好吃好喝好玩的，隻要她高興就撒銀子不心疼。我也跟著他們見過世麵好幾回，當然，這與我樂於化解她和姨丈之間的矛盾，並且對表妹的學習有了正向引導也不無關係。

表妹初中畢業之後，三姨作了此生最艱難的決定，送表妹到美國讀高中，然而，她和姨丈仍然留在台灣為事業共同打拚，如同結婚最初的幾年。 表妹就這樣成為小留學生，寄宿朋友家中度過異鄉寂寂的高中歲月，因緣際會就是如此不可思議，隨後我負笈來美，在美國結婚時母親堅持要有正規儀式宴客，表妹欣欣然答應作我的伴娘，玩鬧了一天留下難忘的回憶，表妹總讓我想起那首“夢裏花落知多少”的歌，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風在林梢，鳥在叫，我們不知怎樣困覺了，夢裏花兒落多少。當年的表妹是如此妖嬈，如此多嬌，完全不與命運多舛沾上邊號。

三姨和三姨丈在表妹第一次婚姻失敗之後開始茹素禮佛，一來為了健康，二來為了表妹祈福，三來為了自己尋找精神寄托，算來約莫十五年了。表妹後來再婚還有了兩個健康漂亮的女兒，我打心眼裏為她歡喜。三姨五年前就出現貧血狀況，抽血檢驗血小板和白血球，血紅素都略略低於正常值， 醫生囑咐三姨飲食要平衡，三姨以為是因為吃素的緣故，於是開葷，並且認為開了葷就無大礙，貧血自會痊愈。五年匆匆過去，三姨依舊忙碌著，卻忘了愛自己多一些，更是完全忽略做每年健康檢查，去年底她和二姨還相約回台灣陪身體不適終日必須坐輪椅的外婆，母親和台灣的阿姨們發現她的手腳上都有大麵積的淤青片，還開玩笑問她是否是三姨丈家暴所為。三姨笑說，我像可以被家暴的女人嗎？笑談之後還是二姨比較機警，催促她回LA後要做全身健康檢查，她點頭答應。 回美後她又不以為意，直到過舊曆年之前牙齦出血，她以為是去年植牙的後遺症，竟然去找牙醫把臨近的一顆牙拔除， 結果流血不止， 半邊臉腫如豬頭，最後竟連走下樓梯的力氣都闕如。過完中國年第三天才被同住LA的二姨六姨硬是架著下樓到家醫診所打點滴。 家醫見情況不對，要她們送大醫院急診室，進去後抽血檢測，白血球癌病變已經高達八萬多單位，血小板降到四點五，血紅素也低於八，立即被送入ICU挽救生命。兩天後立馬開始化療程序，是急性骨髓性白血病(Acute Myeloid Liukemia)，細分類是屬於AML-M3 (Acute promyelocytic leukemia) 是染色體變化中比較不好的預後效果之類。化療無法完全控製，會很快複發，複發之後死亡率高，醫生估計保守化學治療隻能支撐六個月的生命，骨髓移植是唯一機會，提高存活率。老天爺太殘忍，三姨去年底才過六十五歲生日，相對於平均七十二歲的統計年齡真的太年輕。

這一晴天霹靂驚呆了舅舅和所有阿姨們，原來三姨的血崩滑胎已經是一個嵌在基因裏的危險訊號，當年大家的健康常識太淺薄，警覺性太低，五年前三姨的貧血就是一個發現血癌的契機，無奈錯失了。一切都遲了，然而，錯失一次，絕對不能再錯第二次，於是在LA的二姨與六姨緊急安排下，母親的所有兄弟姐妹在三月一日已經同時抵達LA。我也搭機南下與她們相聚會合，一起去探望轉到VIP病房持續作化療的三姨。進病房前每位訪客都必須戴上口罩和手套，三姨在見到大家的那一瞬間涕淚縱橫，大夥兒怕影響她的病情，還有醫院規定病房一次隻能有兩位訪客駐留，大家紛紛步出病房，再分批兩兩進入。三姨的手臂上全天候吊著鹽水針和防止並發症的藥物，就連進出洗手間都必須推著儀器進去。三姨還是那個要強愛漂亮的三姨，化療讓她猛掉頭發，頭蓋上掉得最厲害，她央求表妹幫她買了假發片戴在頭蓋上，她要每天美美地麵對三姨丈和親友。二姨與表妹每天早中晚三餐送現煮的營養餐點，醫院雖然有餐點，然而不對胃口，三姨對西餐沒有食欲，隻有中餐她才勉強能吃下。舅媽這次也跟著舅舅來，為三姨燒煮三餐的重責大任就交到她的手上。

走在這程探病之路，深覺親情真是最綿長的感情，兄弟姐妹間無論曾經如何齟齬過，在你最虛弱最垂危的時刻，不計前嫌圍繞身旁的還是血濃於水的親人，我不知道命運將帶著三姨往哪個方向走去，但是，兄弟姐妹六個人以四分之一的機率論，應該有極高的配對成功率。三姨的第一期完全化療將在兩天之後結束，爾後就會抽取骨髓準備配對並評估這期化療是否成功，願四方神佛悲憫保佑，許三姨一個奇跡，如果沒有奇跡請許三姨一個最好的結局。我和媽媽這些天同床，結婚後，和媽媽生疏了許多，不記得和媽媽之間有過肢體語言，今晚我決定要閉上嘴巴，回到小時候，好好抱抱媽媽，並以最虔誠的感恩詞謝天，謝謝老天給我一個健康的媽媽，並祈禱老天繼續給我一個像媽媽的三姨。我的姨我的媽，曾經伴我生命中最美的年華。我噙著淚寫著字，如此一來我才有勇氣在明天進病房時不讓淚水滑下，而微笑著鼓勵我親愛的三姨媽樂觀加油為擊敗癌魔昂首進發。

[ling1984]

回複海上雲的評論:
雲弟，謝謝你！ 我三姨第一次較輕劑量的化療結果已經失敗，化療無法殺死骨髓裏的癌細胞，還有45%存留，癌細胞太aggressive，真是始料不及。 三姨接下來要闖過重重關卡，高劑量的化療，也許還要同時接受放療。必須完全殺死體內所有骨髓內癌細胞才能作骨髓移植，受罪~~~哎

[海上雲]

親情讓人動容。祈願，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