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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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長 ( 七) - 與你分享一則動人的故事

(2010-10-12 12:25:56) 下一個
隻能往前走,向前看,不能後退

那是一個大晴天,晴空萬裏無雲,蒼穹深遠明淨。巴西在哪裏?我該如何去?盤纏費用在哪裏?如何邁出這第一步,千頭萬緒,忐忑不安。揚州有座觀音山,供奉觀世音菩薩。當時正是國內「反右」時期,破四舊、除迷信,僧人被迫還俗,觀音山禪寺僅剩一座空廟。我上山去求菩薩保佑我母子平安,早日全家團聚。有一位老法師,個子清瘦,穿著一件補綴的百衲衣,慈祥地說:「施主,妳隻能往前走,向前看,不論遇到任何困難,都不能後退。 」我心中一驚,老法師怎麽知我心事!

老法師又說了:「妳的丈夫沒有結婚,他的事業沒有成功,一定要等妳去發展。你們怎麽分開的,就怎麽見麵。 」心情雖有些複雜,但倒是踏實多了。向菩薩頂禮膜拜,並許願說:「弟子此次出國如果順利平安,一定會回來重修觀音山禪寺的大殿,替菩薩裝金身。」夕陽餘暉烘托著西天,霞光燦爛無比,我感覺整顆心都在高興地跳躍著,遠離我許久的笑容悄然在嘴角展露,眼前一切景物也散發著異樣的茫,照亮了黑暗多年的世界。

我既沒有通行證,更沒有所謂的護照,收拾起簡單的行囊,僅有的十元人民幣,和我一顆堅定無比的信心,攜著永鬆在一九五七年農曆三月啟程。公公送我們母子到鎮江,給了我十元人民幣,親戚朋友也籌了七十元,我身上一共有九十元。公公再三叮嚀路上小心,若遇上困難就先回來,以後再想辦法。那個時代的女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自十九歲去上海和長科完婚,以後沒到過任何地方。心想隻有聽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不能顧慮太多,想多了反而覺得困難重重,而阻礙了腳步。

搭上從鎮江去上海的火車,在上海找到了長科的堂姊秀華,聽說我帶著孩子要去巴西找長科,給了我三十元。又輾轉經湖南下廣州,找了間便宜旅館住下。身上隻剩十餘元,正擔心如何支付旅館房租時,永鬆突然半夜發高燒、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我嚇死了,兩眼哭得紅腫,難道老天爺要在此地把我倆母子扼殺?旅館老板娘餘太太是個活菩薩,第二天一早帶著我和永鬆去醫院看病,檢查說是急性腦膜炎,醫生說:「如再延遲便沒有救了。」立刻給永鬆打點滴,安排住院。我一句廣東話都不會說,比手畫腳表示沒錢付醫藥費,餘太太不斷安慰我,很爽快地幫我付了所有費用。一星期後出院,我們在旅館免費吃住了二十多天。更令人意想不到,餘太太竟替我們弄到了一張去澳門的通行證。在我舉目無親、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能遇上這麽一位好心腸的人,一定是菩薩的保佑。

在離開廣州時,我依依不舍地對餘太太說:「我與您萍水相逢,您對我們母子這麽好,我會永遠記住您,您對我的幫助,我將來一定會報答。 」她卻豪爽地說:「不要這樣說。將來我會在哪裏誰知道呢?如果妳將來有了錢,就去救濟落難的人吧!那就等於報答我了。 」說完,給了我一筆路費和一隻金戒指,「留個紀念吧。」對餘太太的感激實在是無法用言語表達,她付出無所求的善行,教我熱淚涕泗無法抑止。她的打扮舉止是多麽的樸實笨拙,但她的心胸卻是寬廣無比。餘太太是我的貴人,是我的救命恩人!

從廣州搭船順利到達澳門,四處打聽去香港的門路,看來偷渡是唯一的途徑,而香港是必經之路,到香港找到長科的堂哥,才能去巴西找長科。偷渡的代價是六百五十元港幣,條件是小孩子不能和我一起搭偷渡船,我和永鬆必須分開走。起先我不肯也不放心,蛇頭堅持如果兩人不分開,他絕對無法幫這個忙。我心中七上八下,焦慮不安,觀音山老法師的叮嚀「隻能往前走,向前看,不能後退」在我耳邊響起。我擦去臉上的淚水,把親戚在香港的地址告訴了蛇頭,將永鬆交給他,很不安也很不舍地對孩子說:「不要怕,菩薩會保佑你,我會在公公家等你。 」永鬆懂事地點頭,他圓亮純真的眼神凝視著我。

依照蛇頭的指示,一行十六人跟著他走,因為怕被人看見,我們壓低了身子邊走邊爬,三個多小時,臉上手臂被樹枝雜草擦破割傷,每個人都傷痕累累,全身汗水濕透,頭發淩亂,衣服也被扯破,狼狽不堪。難怪蛇頭不準我們帶小孩,孩子絕對無法忍受這種折磨和痛苦的。夜暮低垂,我們來到一個無人的海邊,隻見銀白的海浪起伏著。大家聽從蛇頭的指示,魚貫爬進一艘小船,上麵堆滿了各種蔬菜。十六個人蜷縮蹲坐在艙板下麵,擁擠得不能伸腿或張開手臂,沒有人敢出聲。

等、等、等,船終於開了。由於船小,在海上顛簸得非常厲害,沒多久,我就開始暈船了,全船的人無一幸免,每個人都吐了,船艙內臭酸味衝天。我一直嘔吐到沒有東西可吐,閉著雙眼默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念彼觀音力,波浪不能沒,觀音妙智力,能救世間苦」。觀想觀世音菩薩手持淨瓶楊柳枝,護佑我們。好不容易熬到次日清晨四點,蛇頭傳話下來說船快到岸了,叫大家作好跳船準備。正在此時,一陣狂風暴雨來襲,小菜船經不起風浪翻騰,支持沒多久,被大浪打中,船底朝天,全船的人都落進大海,可憐有八人葬身海底,八人獲救,我是幸存者之一。



不信真心換絕情

香港街上車水馬龍,到處高樓聳立,我隻覺得全身無力,暈眩難受,不知是真還是幻。蛇頭依著地址送我到妹妹的婆家,我一見到永鬆就激動地抱著他大哭,「謝天謝地!謝天謝地!」我能活著,能擁抱著永鬆,什麽苦都值得了!休息了幾天,我去找長科的堂哥。長科在信裏告訴我,他交給堂哥一筆錢,是我們母子的生活費和旅費。沒想到堂哥竟說:「長科隻有來信,並沒有寄放任何錢在這裏。 」頓時,我的心涼了半截。他又說:「妳不要去巴西了,聽說長科已另娶了,妳去了也是白費心思,還不如待在香港,我幫妳另外找個對象……」

一千個問號在腦中閃過,自從離開揚州,曆盡折磨,挨餓受凍,萬水千山一路走來,還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活著過來。一心以為到了香港,找到大伯拿了長科為我們母子準備的錢,一切將否極泰來。誰知天不從人願,所有的希望全成了夢幻泡影。妹妹和妹夫聽了我的述說,很替我難過,勸我在香港待下來,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別去巴西了,那麽大筆旅費如何籌措?再說,千辛萬苦到了巴西,若長科不認妳和孩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妳怎麽辦? 」我訥訥地說不出話來,看看永鬆,八歲的他比一般孩子懂事成熟,也知道事態嚴重,乖巧地坐在一旁看書。左思右想,如果長科變心另娶,無論如何我也要將永鬆親手交給他,至少父子倆見上一麵,這是我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況且我隻是聽說,也沒親眼看到,道聽塗說不足取信。我要打工賺錢,自立生活,籌措旅費,去見長科,就這麽下定決心了。

我們申請了香港的居留證,去信給長科告訴他我們的近況和去巴西的決心。那個時候一封信往返將近三個月,翹首日月的盼望,顫抖的手捏著他的來信,他竟然說:「我在巴西生活艱苦,生意不好做,向人借了很多錢,你們母子倆暫時留在香港不要來……」好像突然被人用力一擊,心髒幾乎停止跳動。我到處做工,晚上在家裏做鈕扣代工,除了睡覺和吃飯,沒有一分鍾閑下來,我努力存下每一分毫,為的是什麽!他不給我們旅費、生活費也罷,還要我們暫時不要去巴西。他為何如此不通情理,不顧夫妻之情,難道他連親生兒子都不要了?反正,去巴西的決心已定,不到黃河心不死,我更加努力賺錢。

十幾位香港老太太很同情我的遭遇,鼓勵我早日啟程,不能再耗下去,紛紛解囊,資助旅費。她們不計較也不問我何時還、如何還。這種萍水相逢、患難相助的真摯友情,令我畢生難忘。她們都是活菩薩,付出無所求,隻希望幫助我去追尋一個未知的希望。很幸運地,在香港往九龍的渡輪上,我認識了一位名叫黃煥芝的揚州同鄉。他和太太待人親切,知道我要去巴西找先生,便熱心地幫我們去澳門辦了兩本台灣護照,護照拿下來之後,順利取得巴西簽證。我一共籌到八千五百元港幣,支付了船費,剩下四千,心想長科做餐廳事業,一定需要南北雜貨,於是全買了幹貨海味,共三十二件行李。

海波浪

巴西在哪裏?我完全沒有概念,隻知道那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必須搭大輪船,四十五天才能到的一個異邦。巴西是一個怎麽樣的國家?地理環境為何?是蠻荒、是叢林、是先進、是落後?對我而言全部不重要,我隻知道長科──孩子的父親在那裏;巴西就是長科,長科就是巴西。那個時代,交通和資訊都不方便,遠行猶如生離死別。妹妹、妹夫和黃先生來送行,他們都覺得我前途茫茫,傷心不舍的眼淚簌簌而下。從未出過遠門、見過世麵的我,望著有六、七層樓高,重三萬噸的大輪船,心情很不一樣;離情依依中交雜著新鮮好奇,緊張中交揉著些許興奮。碼頭上人潮洶湧,乘客、送行的、上船做事的,永鬆緊跟著我,深怕一不小心走丟了。

長長的汽笛聲響起,我無法相信,在香港兩年,七百多個日子都已成過去,我終於搭上去巴西的大船。與長科別離頭尾十年了,三千六百多個日子過去了,我快要捕捉到我心頭上那個不曾消失的人影了。我訂的是靠引擎的三等艙,四個人一個房間,有個無法打開的玻璃圓窗。晶瑩的月光,無聲無息不知何時照了進來,望著熟睡的永鬆,睡得那麽香甜。孩子畢竟是孩子,煩惱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餓了要吃,累了就睡,而我竟睜著雙眼和月亮對望,胃在翻滾,惡心想吐。

船在新加坡靠岸時,我寄了一封信給長科,告訴他一切平安順利。大船日夜不歇地在海上疾駛。除了浩瀚的大海、無盡的天空、自由的白雲、跳躍的海浪,一隻脫隊的海鷗也看不見,更聽不到揚州鄉下熟悉的田園聲息,沒有蟲聲、蛙鳴、鳥叫,隻有大船引擎的隆隆聲和雄壯的乘風破浪聲。我暈船得很嚴重,頻頻嘔吐,都吐出膽汁了,無法咽下任何食物。永鬆倒是輕輕鬆鬆,經常跑到甲板上玩耍,可憐的孩子,自出生到現在,跟著我過苦日子,難得開心。永鬆高興地到處探險,像隻快樂飛翔的鳥兒,看到有趣的、新奇的,就會立刻跑回船艙,向我說個沒完。看著永鬆如此高興,我的心情自然也愉快無比。

有一天,永鬆吃過晚飯後跑得不見人影,附近艙房也找不到,該睡覺了,這孩子皮到那兒去了?急急忙忙地跑去甲板找他,隻見一片漆黑,恐怖可怕的、大難壓境似的黑。心情一沉,感覺不好的預兆,永鬆不會出事了吧!還是長科有變化?我用力搖頭,不敢再往下想,往他可能會去的地方一一尋去。我跑回艙房看看,此時,永鬆已回來,趴著窗邊。我這才舒坦了一口氣。

難得風平浪靜的好天氣,大船四平八穩地行駛著;更難得的是,我一點也不翻胃,神清氣爽。信步走到甲板上,呼吸新鮮的空氣,海風輕輕地吹拂著,舒適極了。隻見海天一色,浩瀚無垠,我這才解到什麽叫無邊無際?什麽叫天地之大?什麽叫奔放自由!佇立在甲板上,看得出神,看得忘我,心情無比舒暢,說不出的解脫。海能容納百川大河,即使狂濤駭浪,也會在大海包容下趨於平靜。我驚訝於大海的胸襟,徹悟自己以前的閉塞,發願今後的人生道路不論有多坎坷,世事變化有多險惡,我都要用大海的胸襟去麵對,用大海的深度智慧去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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