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無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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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致唯美的偷窺 短篇小說[轉貼]

(2009-10-05 18:02:53) 下一個
讀完這小說我的心得:
震撼 驚豔 心悸 媚惑 魂鎖 飛魄 是激迸的火山, 是滔天的洪流, 是海妖的迷航, 是星際的遊蕩。在偷窺心靈活動的暗潮裏, 竟有如此偉大聖潔的愛情。 病體倚重著狂熱的單戀對抗死神的預約, 絲毫不帶猥瑣卑劣, 更絕不攙和苟延殘喘, 這是何等悲壯的生命禮讚,詩歌蘸滿靈氣整篇幅自在地揮灑。 往返重複再三閱讀, 蒼天啊! 這是傑作, 文壇肯定的傑作。才子啊! 中你文箭落馬的又豈止身經百戰的文將軍啊!

《死亡浪漫》

作者: 章凝(太陽情人)


一、


早婚是家族的傳統。愛蜜兒十九歲挽著父親的手臂踏上教堂的紅地毯,輕輕鬆鬆懵裏懵懂,就完成了由一個爛漫少女過渡到溫柔少婦的轉型。

丈夫約翰是她的高中甜心,一個典型的傳統式北美男人,家庭至上,工作勤奮,裏裏外外一把好手,愛蜜兒婚後很幸福,肚皮也就接二連三傳出喜訊,周期性地每兩年一次,不歇氣地持續了一十二年。身兼家庭主婦和孩子王,愛蜜兒整天活在蜜蜂窩裏。

星期天,抱著小的牽著大的,全家一道去社區教堂作禮拜,愛蜜兒總是滿懷感激,千恩萬謝讚美著上帝,賜給了她一個美滿到了小貓小狗的家庭,守護神一樣的丈夫,小天使一樣的孩子們。



二、


晴空上還有朵朵白雲,愛蜜兒也有自己的心事,多年來,她小心翼翼地保守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自打剛懷上長女,搬進新居後不久,她就開始接到一個神秘男人的來信,每天一封以日期編號,節假日和周末也從未間斷過。從信封看,寄信人名叫卡西莫多,通訊地址“天堂臨街一號”-- 一個本市地圖上子虛烏有的路名。

每封信的內容都是詩,具體點說是愛情詩,一首愛情詩就構成了一封信,沒有任何兩封重複。每一首詩都注明了作者和出處。先是著名詩人的作品,世界各國自古到今幾乎無所不包,從莎士比亞、彼得拉克、普希金,到海涅、泰戈爾、勃朗寧夫人,紛至遝來玲琅滿目。

起先接到信,愛蜜兒的胸膛小鹿撞撞,匆匆掃過一遍後,就隨手往廢紙簍裏一丟,再一層層覆蓋上垃圾郵件,眼不見心不煩,不去想它。幾個月小半年後,麵頰上的紅雲逐漸散去,見縫插針的好奇心乘虛而入,如此奇異別致的書信就再也舍不得墊廢紙簍了,一張又一張被鎖進了閣樓上一個舊皮箱裏。

幾年後,小皮箱變成了文件櫃,文豪大家的名言金句摘引光了,繼之以近代和現代無名詩人的東西,先是取材於陳年報刊雜誌,後來應用新興的網絡。作品質量良莠不齊,有些也文情並茂,有的則單純幼稚,這且不去管它。

也不知道從哪年哪月開始起,愛蜜兒波瀾不驚的心湖緩緩地被撥動了,微微漣漪隨之蕩漾開來:這個卡西莫多到底是誰呀?真想不起來認識的有限男人當中有哪個這樣多情善感、浪漫主義的。想來我必定是在哪兒見過他的,但卻不是很熟悉。那麽,他長得什麽樣?年輕、英俊、高大嗎?這還用說嗎,美不勝收的詩歌不早就給出了答案。我猜他的頭發是棕褐色的,卷卷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深深的,熱情得象一團烈火,深邃得象一條大河。

這是一段夢幻的日子,收信、讀詩,默默地回味和猜測,成了愛蜜兒忙碌生活裏一支甜美的間奏曲。



三、


流年似水,歲月倥傯,無名詩人的龐大資源終於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寄信人開始親自執筆出馬了,書信的署名從此就隻有一個 -- 卡西莫多。主題單一的文字大多十分簡短,說文不文,似詩非詩,有的還文謅謅地或直書胸臆,或婉轉含蓄,愛蜜兒打心眼裏喜歡,象:

- 夢中,神明許諾我一顆不落的小星;夢醒,我一眼看到了你。
- 請允許,允許我親吻一縷拂過你的微風;風兒啊,請你不住地吹。
- 讓我和你一道沐浴吧,沐浴著那同一片蔚藍下的天光。
- 應和著你花間飄舞的裙裾,我大步行走在戈壁的伊甸。
- 照著你含笑入夢的月光,也照著我徹夜的不眠;月兒知道我的心事,你卻不。
- 寒風劫走了你的飄香,我搶救下來栽培一種春天的感情。
- 我的身上長滿了嘴巴和眼睛,日以繼夜吸吮著你的雨露和光明。
- 你將我的真空點燃;你將我的環行山填滿;你送我永遠不沉的方舟起航。
- 有了你的微笑和歌聲,我生命的陰天和黑夜在哪裏?我又在哪裏?
- 當冰雪愛上了春風,默默地消融,一滴滴匯成江河,流去澆灌無邊的荒漠。

有的則是赤裸裸的大白話甚至呐喊了,很有些不守規矩,愛蜜兒也能報之以微笑:

- 愛你不用談判,不用進教堂,更不用簽訂一紙法律協議。
- 愛你你看咋辦,你愛咋辦就咋辦,這與我毫無任何關係。
- 愛你是我神聖的天賦人權,你有權拒絕,但無權剝奪。
- 向你示愛,不向你求愛;示愛高於求愛,給予勝過索取。
- 愛你至死是上帝賜予的唯一幸福,抵過魔鬼施加的無邊痛苦。
- 當我和你零距離,於是大海擁抱著陸地。
- 你是白晝,我是黑夜,我倆永遠手銬著手,心釘著心。
- 我愛情的月亮隻有半個,殘缺使她更加皎潔。
- 等不到你在地上,那就等你去天上;眾天使作證人,我們的婚禮在天堂。
- 今天活著愛你,明天死了也甘心;不,今天愛你明天怎會死去。

再有些,實在是有點狂野迷亂,甚至不知所雲,愛蜜兒幾乎完全不能明白:

- 愛你比死亡更沉重,愛你比活著更輕鬆;愛抑或死是一個問題。
- 你活在天堂,我活在地獄,你的天堂建築在我的地獄裏。
- 愛是生命黑洞中的火把,皮肉脂肪燒成了灰,還有血液和骨頭。
- 如果生命不是黑夜漫漫,怎望得見愛的星光燦爛。
- 心靈永遠的憂傷,穿越生命星光的雨。
- 使死亡黯然失色的是愛,將愛情注滿黑暗的是死。
- 上帝將我推入一口煤井,然後在井口掛上一盞長明燈。
- 當死海的波浪於夜空下鋪開,你升起愛的煙花璀燦。
- 絕望有多深,愛就有多深,而絕望是一個無底深淵。
- 活著、死亡、愛情,我生命的三位一體。



四、


愛蜜兒天生不乏文藝基因,生活情趣花草一樣豐盛,舞蹈、唱歌、園藝、烹飪等都是她的日常最愛。但本性上,她又是個一汪清水的女子,羅曼蒂克得有限,不那麽前衛先鋒。作為一個人丁愈來愈興旺大家庭的年輕主婦,更沒有一個整天沉溺於白日夢的枕頭。曾幾何時,被莫名其妙卷入了浪漫的海洋,身不由己遨遊其中,時間久了就感到幾許倦怠,不知不覺又遊回了岸邊。孩子們都還小,丈夫主外,自己主內,日子快樂而辛苦,總得腳踏實地去過。

為此,她始終沒有去尋找這個神秘的卡西莫多,因為實在沒有那個意誌決心,克服不了內在隱隱的不安和惶惑。漸漸地,收信、讀詩成了一種令人十分愉快,但卻不再激動莫名的日常操作,就如同每天聆聽一支好聽的歌曲,觀賞一幅美麗的圖畫,長年累月下來已經安之若素了。每當想到這世上有個癡情到家的男人,始終如一地默默愛著自己,愛蜜兒總感到心口象含了一勺蜜,潛移默化地,對丈夫和孩子們的愛和關懷,與對自己幸福家庭的眷戀,也就更加深厚飽滿了一層。

保守秘密是唯一剩下的問題,要不要向丈夫坦白交代,愛蜜兒左右拿不定主意,好幾次下定了決心又臨陣而逃。她不想引發不必要的誤會甚至衝突,她更怕失去一個夢,一個既沒有必要具體實現,但也不應該被人為打破的美夢。每當想到這裏,她心平氣和了。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愛蜜兒在天與地之間走著鋼絲,優雅從容,直到有一天,直到十八年後的一天 --- 時光的翅膀總是遠遠快過感覺的腳步,她接到了一封比往常厚重得許多的信:



五、


愛蜜兒,我生命大廈的最後一根支柱,魂靈不死之光,長夜的天狼,淩晨的啟明,你好啊!

今天,謎底終於要揭曉了。請鎮靜,鎮靜,既不要微笑,也不要哭泣,你和我都應該這樣。請容許我單膝著地跪於你麵前,捧著一顆心向你表白、訴說:

我是卡西莫多,卡西莫多是我的化名。我的本名叫亞曆山大高,你可能似曾聽說過,因為我原來是你的近鄰,就住在楓林道的小山坡下,和山頂上你家的房子距離不足百米,萬萬沒想到吧?

自我介紹到這兒,如果你還是想不起來我究竟是哪一個,仍然沒辦法將這個名字和我的形象聯係在一起,雖然有點遺憾,但是沒有關係,因為誰會留意一個白晝的幽靈,一個日夜躲避著正常人群的異類呢。這絕不是你的錯,雖然也不是我的。那麽接著我就應該明確地告訴你,我...我... --- 我就是咱們街區那個盡人皆知的癱子,那個殘廢亞曆山大啊!

噢,愛蜜兒呀,我的貝麗(1),我的愛絲米拉達(2),接到這晴天霹靂,請不要雙手冰涼渾身顫抖甚至高聲尖叫吧。告訴我你沒有,不,你不會的,你怎麽會呢。真該死,這又是我的自卑在作祟,真對不起。好了,讓我繼續下去:

我出生於本地的一個富有家庭,從小到大豐衣足食,健康成長一帆風順。自小學到高中一直深受父母師長的寵愛、同學的羨慕和男女朋友們的歡迎,為我俊美的外形,為我優秀的品學,還為我出眾的運動天賦。高三時,我作為學校足球隊的主力隊員,代表本州參加了全國錦標賽,並榮獲冠軍而歸。畢業後輕輕鬆鬆進入普林斯頓,計劃主修曆史和法律,同時繼續體育方麵的發展。那時,從哪方麵看我都可謂同齡人中的驕驕者,近乎完美的天之驕子一個。金色平展的道路自腳下延伸向遠方,未來的輝煌燦爛提前親吻著我。



六、


大學三年紀進入新學期,金秋的一天下午,我高高興興去運動場進行日常訓練,心情悠然地做著準備工作。突然,我發現自己係不上鞋帶了,象個兩三歲的娃娃無論怎樣努力,手指和大腦就是協調不起來。站起身來想緩緩勁兒,竟又喝醉酒似地一頭向牆上撞去。大白天活見鬼了,怎麽回事情?難道我近來訓練得過猛了,傷病會不會就此終止我無比熱愛的運動生命?一想到這可怕的後果,我悲從中來。

我馬上被送去當地最好的醫院,一連幾天初診複診確診下來,結果終於出來了 --

據說耶穌被掛上十字架的時刻正值中午,刹那間太陽自天空消失了,大地於白晝被拋入黑夜,原來那竟然是真的呀。眼下我也被一隻無形的魔掌提起來,拋出去,自豔陽高照的頂峰墜入不見五指的深淵,甚至更為可觀,黑了就永遠地黑了,黑了就再也不會白了 -- 我...我...我患的是盧伽雷症!陰森可怖的醫學術語叫作肌肉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

醫生嚴峻地宣判了我的死刑,緩期兩年執行。而在這兩年期間,我還得遭受各種非人的酷刑,從發病的那一天開始起,直到最終死神姍姍來遲的時刻。

病魔馬不停蹄展開了它的行動,全線侵入我的運動神經係統,象是一個接到了屠城令的韃靼騎兵,在彎刀被砍殺得卷刃之前絕不善罷甘休。世上的一切毀滅工作都是極其高效率。

秋去冬過春來,短短幾個月內,我大衛般的雙腿雙臂象幾根被砍離了軀幹的樹枝,水分揮發掉風幹成一堆柴禾棒;太陽神的麵孔逐漸扭曲變形,直至可以媲美巴黎聖母院的敲鍾人;向他看齊的還有我健談的口齒,先是變得結巴含混,不久就退化到幾乎大猩猩的水準,終於沒人聽得懂我的英語了,連我自己也不懂。真是深秋寒流下的一棵老榆樹也比我凋零得從容幾許。昨天的足球健兒,運動場上萬眾矚目的明星,貴族校園內風度翩翩的白馬王子,轉眼就被活生生抽去脊梁骨,變成了一堆苟延殘喘的人肉。

如果真的就此化作了一堆沒心沒肺的人肉,倒是一件天大幸福的事情。更令我不堪承受,幾乎要抓狂發瘋的,不是我這日日夜夜無時不刻在接受著一刀刀淩遲的身體,而是我那思維功能始終健全的大腦,和毫無任何麻木跡象的心。每每回想起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我那快樂無涯的童年、色彩繽紛的少年和風華正茂的青年時代,我立即成了一個被叛臣打入地牢的國王,叫天天不應,叫上帝上帝不靈。主宰萬類的造物主、大慈大悲的神明呀,睜開你的瞎眼好好看看吧,我才將將隻有二十歲,一個朝陽正冉冉升起的年齡。你怎麽可以說翻臉就翻臉,跟我開這麽個拙劣的玩笑,啊?你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我殺了你!

沒人能救我幫我,沒有一個人。親人悲淒的淚水將我投入水深火熱的煉獄,朋友們的目光除了惋惜就隻剩下憐憫。相愛了三年的女友飄然而去,我理解並尊重她理智的選擇,才貌雙全的她有理由委身一匹駿馬,而沒有義務照顧一條病狗。環繞我身旁的人越多,我就越加煩燥易怒:不知道嗎,你們的音容笑貌,你們的舉手投足,你們的伶牙利齒,你們的相親相愛,你們的......都一鞭鞭抽打在我心頭,刺激我一遍遍向蒼天發問: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幾萬分之一的倒黴蛋竟然是我!既然是我,我不要你們廉價的憐憫,高尚的也不要!行行好,都請給我走開,從我眼前徹底消失,讓我清靜,讓我孤家寡人。

多少次,我癱在冰涼到了骨頭的輪椅裏,在白晝,於黑夜,一個人呆呆望著天空出神,接連幾個小時一動不動。巴掌大的小鳥會飛,沒有生命的白雲能跑,而我,唯一能夠做的運動就是一寸寸爬向死神,苦苦哀求它早日將我收容,以免除我生不如死的痛苦!



七、


夠了!與其屈辱地被剝奪,莫如尊嚴地主動求去。人生來不是一種搖尾乞憐的動物,流落街頭的乞丐還有不容淩辱的底線,更何況天生心高氣傲的我。人活一口氣,這口氣叫精神。

世界風平浪靜,我這裏卻洪水滔天。在肉體的煎熬中我徹夜不眠,苦思冥想尋找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一個45度傾斜的大廈賴以不倒的支撐,結果幾次三番以失敗而告終。除了享受所謂悲劇的美,我找不到一根能托住生命的蘆葦。殫思極慮後我終於意識到:今天我若是沒有勇氣自我了斷,仍然心懷僥幸苟且偷生,兩年後當大限的時辰來臨,我必將悔不當初:為何不敢象一個以榮譽為第一生命的騎士那樣戰死沙場,而寧願屈辱地忍受征服者的百般摧殘和嘲弄。

活著總得有活著的意義,而坐以待斃不是意義,死緩比立即執行更加殘忍,更加不可接受。雖然本質上,活著的同義詞即是等死,但等死絕不等同於活著,等死就是死亡本身。生命的意義在於靈肉的追求,追求身體的歡愉和靈性的享受;當追求被扼殺了,精神的生命也就隨之上了絞刑架;當精神的生命已經窒息,物質的生命沒有理由不追隨而去。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雄鷹,心髒還有什麽道理繼續跳動下去?

病魔即死神啊,你可以毀滅我早晚必將毀滅的身體,可你毀滅不了我寧死不屈的精神。雖然我無力阻止你以我的血肉釀你的美酒,但我有辦法讓你的縱欲享樂不那麽暢快盡興。按照我自己的,而不是你的旨意出牌,就是我向你無邊的法力、權勢和淫威,所能夠發出的挑戰和蔑視。你可以滅亡我,但是休想將我肆意蹂躪。我向你發出的抗爭雖然絕望,卻也慘烈悲壯。

好了,就這麽定了!抉擇一旦作出,我頓感一陣前所未有的釋放,仿佛有一道電光自天而降,從頭到腳貫穿全身,旋即驚喜地發現:生與死隻隔著一道門檻,這門檻原來不在死神降臨的那一瞬間,而在生前某個大徹大悟的時刻。跨過了這道鬼門關,死之世界與生之天地,即呈現一種全新的景象:生既非極樂世界,死亦非萬劫不複;一方是波濤洶湧的海洋,一方是星光晦暗的夜空。想象死亡,蒙著眼睛進入原始森林,最壞的結局莫過於靈魂烏有一黑到底,其它的任何可能又何懼之有呢。而對於眼下的我來講,已經身處血海,還怕硫磺湖嗎。



八、


這是一個暮春初夏的早上,我請我的全職私人護理,那個善良慈愛得象我乳母一樣的瑪莎大嬸外出采購,掃清了行動的唯一障礙。手槍就在書桌抽屜裏,決定作得還不算晚,我的身體狀況還沒糟得扣不動扳機。要知道過不了多久,自我選擇的權力都將被剝奪,到那時連求死也不得。想到這點我的意誌更為堅定。

馬上就要行動,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我心情交織著即將解脫的輕鬆甚至愉快,與對往昔甜酸苦辣的懷念,和對生的無限眷戀。出門最後看一眼我從小就熱愛熟悉的大自然吧,去和天空和土地道一聲再見,不,永別。我驅動著電動輪椅來到戶外。

明媚的陽光不住親吻著我的麵頰,朵朵白雲於藍天衝著我微笑,鳥兒合著清風悠揚婉轉,百花爭豔在碧波滾滾的草地,看著看著,淚水源源湧上眼眶,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早上好,那位先生!”

平地響起一聲春雷,噢不,分明是一個女高音,清脆如百靈。是在叫我嗎?我吃力地暗暗抹去淚水,調轉過輪椅,勉強抬起頭來 --

逆光中,高坡上,映著雲影,如夢似幻,那裏立著一個少女,一身淺顏色衣裳,裙裾和秀發迎著微風飄揚,正在朝我招手呢,是天使來迎接我了嗎?我使勁地眨巴著眼睛。

天使乘風駕雲而下,轉眼飛舞到近前,亭亭玉立。微笑,眼波盈盈,一池藍色的海灣。噢美,從來沒見過,還真的是......

“我叫愛蜜兒,剛剛搬來這裏。從此我們是鄰居了,很高興見到你,先生。”-- 原來如此,原來她不是......

我說不出一句話來 -- 說了她也不懂,隻有努力作出一個微笑 -- 希望沒嚇著她。我緊緊盯著她燦燦寶石樣的眼睛,頓時吃了一驚:那裏麵,沒有一縷我已見慣了的奇怪、驚異和憐憫,有的隻是雪白的和平鴿,於蔚藍的晴空上乘著歌聲飛翔......

見我半天沒說話,目光直愣愣地,少女旋即羞澀一笑,緊接著竟張開了雙臂,大大方方俯身上前,來給我一個擁抱,麵頰湊過來貼上了我的,末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又一個輕盈轉身,蝴蝶一樣飄上了山坡,留下咯咯咯一串笑聲......

霎時,天旋地轉,我陶醉了過去。



九、


死神請你去死吧。

我要活,我要站起來活下去,因為,我又愛上了。叫一個心靈萌芽出愛情的人去尋死,不啻讓一座冒煙的火山停止噴發,怎麽可能。

愛上了?這麽容易。是的,就這麽容易。沙漠上一碗水能救人性命,更不要說一汪湖泊,一條江河。在我愛上你的同時,我重新愛上了自己的生命。

不是奇跡的奇跡發生在那短暫的瞬間:這個天外飛來的少女愛蜜兒,目光溫柔注視著我。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呀,沒有遊移不定的慌亂,沒有躲閃逃避的厭惡和恐懼。更令我驚異進而感動莫名的,是那裏麵還沒有絲毫悲天憫人的施舍。她對待我就象對待一個身心健全的正常人,而不是一個由表及裏,人格、精神已於無形中遭同類降級甚至擯棄的不可接觸者。她自然的行為舉止向我展現的是靈魂的絕對平等,與一種人生哲學的天然啟迪 --- 生命本體是一種歡樂。

她沒有因為我怪異醜陋的外表而設身處地揣測我與眾不同的心理,因為她自己生來是歡樂的,歡樂是她生命的天然形態,而不是人為追求的目的或境界。由此讓我首次刻骨銘心感受到,生命可以奔跑跳躍著歡樂,生命也可以坐著或躺著歡樂,正如有誰會因為自己生來不會飛翔而痛苦呢。更進一步,假如我生來就不會行走,我眼下還會為此而悲哀絕望痛不欲生嗎。如果我們的心靈超越了空間和時間的捆綁,理解了世間再美妙的音樂也將曲終人散的簡明哲理,那麽活著一百年我們歡喜快樂,活著一天我們也會歡喜快樂。

現在,我要是自己去赴死,表麵看有幾分象寧折不彎的殉難者,實際上卻是臨陣脫逃的逃兵。因為這將不光讓死神毀滅了我卑微的肉體,更讓它毀滅了我高貴的精神,不戰而降裏外輸了個精光,還有什麽比這更怯懦可恥的事情。與悲慘命運真正大無畏的抗爭不是死,而是生,而是於漆黑一團的絕境中永不放棄的生存。好吧,那就讓我舉起愛的盾牌,去迎接死神的刀劍。

回到家,我將手槍送進了垃圾桶。



十、


峰回路轉,穿越死亡的幽穀,我發現了生命的一條羊腸小道。

心聲需要傾吐,既為了表達對沙漠甘泉的感激,也為了抒發波瀾起伏的胸臆。於是我想到給你寫信,卻又苦惱不知從何說起,區區的“我愛你”哪裏承載得了江河湖海的信息。自然而然想到了詩,這人類心靈之光的折射,靈魂深處的回聲。

少年時代我也曾喜愛詩歌,但卻從來沒有正經學習過,自小到大接受的是偏重政經的教育,文學藝術的份量無足輕重。現在,我開始補上這一課,更確切地說,我開始以此為日常工作。

我讀詩,大量地閱讀,隻為了能從浩如煙海的文學寶庫中,找到那些與自己心有靈犀一點通,值得向你獻上的旋律。找到了,就記錄下來,用我那僅存的兩個尚有感覺還能動彈的手指頭,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打下來,印在打字機的紙上,再一篇篇投寄給你。

沒想到這一投就煞不住,先是投別人的,然後投自己的,一封封書信一首首詩,串起了我餘下支離破碎的生命。雖然仍然身處病魔的囹圄,但兩年的死緩宣判我早已拒絕遵守,我要自己將它改判為十年、二十年,甚至無期徒刑。我沒有時間和心情去赴死神的預約,因為忙於手頭的工作。我的工作是讀詩和寫詩,不,我的工作是愛,我的工作是愛你,不求任何回報和結果單方麵地愛你。

攤在輪椅上,長年累月從事著這單一的工作,我不以為苦樂在其中,因為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讀詩寫詩都需要靈感,我那源源不斷湧現奔騰的詩情,全取自你。



十一、


每天,我坐在二樓麵向你家的窗前,一邊工作著,一邊不時地抬起頭來,遙望著你的屋門、院落,等待著你倩影的日出。等到了,放光的雙眼湊上去,緊緊貼住那台固定架設在書桌上的高倍望遠鏡,將你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點點滴滴巨細無遺,捕撈進我貪婪的視網膜,再慢慢地加以咀嚼消化,吸收進大腦皮層和心底。入夜,當你的背影最後一次消失於屋門後,我一天的太陽才落山了。

你很少讓我整日裏悵然若失,等待、等待再等待,直到夜幕低垂到樹梢,終於打熬不住了,不得不合上疲倦的眼皮,因為你是這樣地熱愛戶外活動。春天,你是色彩變幻的蝴蝶女王,翩翩飄舞在百花叢中,辛勤經營著你小小的莫乃花園;夏天,你化作一朵出水芙蓉,窈窕綻開於一池碧波,教孩子們遊泳、跳水,和丈夫玩耍嬉戲;秋天,你搖身變成紡織娘,編織起一張金色的網,采集著五顏六色的落葉,掃除前院清理後庭;冬天,你複活了白雪公主,哪裏有雪哪裏就有你,茫茫大地上唯一的一點鮮紅。

歲月流逝,思念深了,我不再滿足於僅僅在大自然中和你親近,那就推開世俗道德虛情假意的攔阻,得寸進尺去與你相會。當你躲進自己溫馨的小窩,窗簾敞開忘記設防的時候,我一有機會就乘虛而入,隻要是目所能及,不論白晝還是黑夜。追蹤你輕盈飄忽蒙太奇的身影,凝視你藝術雕像的定格造型。感謝慈悲的造物主,沒有將我的眼睛釘死在輪椅,目力始終如激光一般銳利。起點我的瞳孔,終端你的身體,兩點一線連成一把琴弓,拉起心靈微微顫抖的琴弦,時而歡快明亮,時而如慕如訴。凝望、凝望著你,我醉,我醒,我笑,我哭......

天啊,原來自己長年累月一直在被人暗中窺視,隱私權被卑鄙地侵犯剝奪,好可怕、好可恨呀!我可以想象得到你獲悉這消息時的震驚。我親愛的愛蜜兒呀,你沒有容顏變色惱羞成怒吧,你不會的,我真期望你不會。請容罪犯我鼓足勇氣解釋,你知道,我早已成了一個廢人,除了對生命絕望的熱愛外一無所有。為了獲得繼續活下去的一絲勇氣,我隻有接連不斷地做夢。聾子能看,瞎子能聽,癱子我能夢,我的愛之夢永遠沒有實現的可能,從頭到尾的白日大夢。

說是白日夢也不完全確切,因為它到底逼真地實現過一回,談到這我不能不進一步向你坦白,或是為了減輕我難言的負罪內疚,以求得你仁慈的寬恕,或是出於一種自己也分析不清的複雜心理:

那是十五年前,一個月亮隱沒、繁星滿天的夏夜,暑氣彌漫,高溫酷熱。你的丈夫可能是因為加班,很晚了還沒有回家。安頓好一雙兒女,你來到戶外,身著誘人又惱人的比基尼,走去後院遊泳池,下了水,來來回回遊著、遊著,約莫有半個時辰,接下來...接下來,噢,我看到了什麽......

透過望遠鏡上的夜視儀,我看到了:燦燦星光下,幽幽水波上,緩緩升起了一個林間仙女,不勝嬌柔步上池岸,長長的秀發披散在肩上,仰起臉兒遙望星空,玉樹臨風亭亭而立。恍然夢境裏,她,渾身上下不帶一縷牽掛,通體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輝......

刹那間,時空凝固,星球停轉了。我的情,我的欲,我壓抑日久的原始野性,我凋零不堪的殘存生命力,聚焦於朦朧夜幕下的唯一光點,那天與地碰撞結合的中心......

我開始吻你,自雙足腳底心起,烙鐵的嘴唇一旦貼上你美輪美奐的血肉之軀,立即牢牢粘住,再也無法為外力分離。緩慢而堅定地,向上,再向上,不放過一寸半分表皮,洪流滾滾漫過古老的土地;長時間地徘徊流連,在那伊甸園的幽穀、海市蜃樓的沙丘、明鏡鋪開的湖泊和曲盡其妙的波峰......,最終,我的熔點與你的會合於嘴唇,一秒鍾是一個世紀;與此同時,我的閃電劈入了你的科羅拉多,一道道沉雷回蕩......

終於,我噴薄了,白熾的岩漿驟然仰天吐射,生命的結晶傾瀉灑落如雨,不借助任何外力,我的雙手已幾乎成了可笑的擺設;完全憑借著意誌,精神即肉體,肉體即精神。

噢,我人間的美神,愛蜜兒啊,當時,你真的沒有聽到,真的沒有看見嗎,死神在哀哀哭泣,天使在含淚微笑,於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當我與你合二為一!



十二、


十八年,愛蜜兒,整整十八年了。

今天,寫這封信,是來向你道別,告訴你,我要走了。這次是真的。死神等著我赴它的約,已經等得快要發瘋了。

地球圍繞著太陽轉了十八圈,我圍繞著你轉了十八個春秋。自起始的靈肉瀕臨死亡,到隨後的靈魂死而複生,再到最終肉體的重歸死亡,我走過了一條自地獄通往天堂的崎嶇小路。

記得當初剛發病時,一次,我對母親說:親愛的媽媽啊,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你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為什麽?你為什麽要生我呀,把我生在一座地獄?!可憐的母親聽了,淚如泉湧,說不出一句話來,和我抱頭痛哭。

後來,當我遇見了你,我又對她說:對不起,親愛的媽媽,我錯了,請你原諒。原來你沒有把我生在地獄,你是把我生在了一個愛的天堂。

再後來我覺悟到,我還是沒有表達得十分準確。實事求是地說,我的一生,下半身活在地獄,上半身活在天堂。這樣的生命實在很奇妙,沒有親身經曆過不能體會到。

死過許多次的人是不在乎再死一次的。對於一個日日夜夜遊蕩於陰陽分界線上的人來講,十八年少說相當於一千年。你的美善,我對你美善的愛,給予了我一個千年的生命,我更有何求呢。

我的一生,雖然痛苦大大多於歡樂,但是歡樂卻遠遠深過痛苦,因為痛苦中的歡樂才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淚水澆灌出來的花朵才是最美麗的。人生大力大美的體現和觀照無不需要押上生命,如果沒有下沉到大海的深處,浮於表麵的浪花又有什麽審美價值和意義。

愛使我感到,人生畢竟還是好的,生命到底還是美的,帶著這明亮的感覺離去,死,未嚐不是一種生的延續。活過一次不容易,自始至終為愛活著更難得,你使我做到了這個。由此,對於自己唯一的一生,我的讚美和感激超過抱怨和遺憾。

我已經不年輕了,可惜,可惜你也是。你在我的眼中,永遠是那個順著清晨流瀉的陽光,自小山坡上飛奔而下的少女。噢,愛蜜兒,我們為什麽要老呢,一直年輕美麗不好麽?我們為什麽又要死呢,既然已經生了,活著永遠相親相愛該有多美 -- 唉,我在說些什麽?

知道嗎,愛蜜兒,我現在是躺在醫院的病房裏,麵對著近在咫尺的電腦屏幕,用一隻手指頭挪動著鼠標,打給你這最後一封信,這唯一的一封不是虛無縹緲詩歌的信。我已經不停地工作了將近一個月,功夫總算沒有白費,工程終於接近完成了。醫生說我最多還有兩三天的時間,我聽了很難過,因為這意味著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換句話說,你再也不會被人暗中窺視了。我們都要解脫了。

親朋好友整天圍繞在我身邊,為我禱告、哭泣,而我,這出戲的主角,心情卻是異常地平靜。想你,隻是想你,無時不刻,除去陷入昏睡的時候,昏睡的時候就盡量夢到你,雖然不是每次都能如願。夢中的你栩栩如生,象我們初次相見時那樣得美麗動人,那樣地凝視我、擁抱我、親吻我。噢,若是在這個時候離去,該有多麽幸福。

愛蜜兒,你能來看看我嗎?最後送我一程好麽?我隻要你一個人送。既然生不能和你相抱相擁,那就在你的懷抱中結束吧,這樣一生的遺憾都將得到彌補。我單相思了你這許多年,你一定要答應我這臨終唯一的請求 --- 好的,真好,我馬上聽到了:你說你會的,你說你馬上就趕來。那麽,我等著你,不等到你,我不合上眼睛。我們一言為定。

噢,算了,還是算了,我一個人的十字架,還是讓我一個人來背吧。十八年都自己走過來了,最後這幾天怎麽也得挺住。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的眼淚,臨走前更不應該看見;你的歡笑,你的歌聲,已經一刀刀,千萬刀地刻進了我的靈魂,帶著這座不朽的雕像離去,我還有什麽不滿足呢。

愛蜜兒,不要為我哭,而要為我笑,我們都應該笑。當悲劇以喜劇的形式收場,人世間還有什麽比這更完美的事情。

臨別,我有許許多多話想對你說,但是不知道從何說起,這封已經不短的書信,表達不了心中的千言萬語之一,我,我......

永別了,愛蜜兒,謝謝你給了我一次愛的機會,教我愛得死去活來。

愛蜜兒,我愛你!



十三、


第二天清晨,丈夫上班,孩子們上學去了,愛蜜兒去花店,挑選了一束毋忘我。

愛蜜兒驅車來到郊外公墓,找到了他的那塊地。空氣中的泥土味還沒有散盡,毛茸茸的青草已經冒尖處處。小小墓碑上刻著:

致我永恒的夢中人:
生前,我於黑洞中愛戀;
死後,我被埋葬在太陽。

抬起淚光瑩瑩的眼睛,愛蜜兒向天空望去,她看到,他在衝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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