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轉帖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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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馬歲月 (9)

(2010-02-06 10:11:16) 下一個

 

有一天晚上,回家聽到一個電話錄音。一個自稱杜克斯的人,在工會裏工作。他那個公司的老板作出決定把部分工作機會外包到印度去,一旦這個決定付諸實施,就意味著許多工人要失去工作。工會以保護工人的權益為使命,所以準備組織示威遊行,反對老板的決策。為了讓這場示威行動聲勢浩大,參與的人越多越好。所以,他邀請我也去。我回憶了半天,終於記起了這個叫杜克斯的人。有次,白德文說他們政治係舉辦一個關於社會主義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討論,問我願不願意去參加。那天晚上不打工,加上我對西方人如何看待社會主義又真的感興趣,所以就去參加了。這個叫杜克斯的人當時就坐在我旁邊,他發言的時候很是慷慨激昂,富有鼓動性,加上禿頂,留著絡腮胡,讓人容易聯想起電影《列寧在十月》中的那個列寧。那天的討論活動結束後,杜克斯記下了我的電話號碼和姓名。之後我我並沒有想到他會跟我聯係,認為他之所以記下我的姓名和電話號碼,隻是客套而已。

 

金羽看著我,笑道:“到了資本主義的美國,還尋到了社會主義的同誌了。”我也笑道:“是啊,《共產黨宣言》一開篇就說了,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嘛。”她問:“你要去參加嗎?”我答道:“當然要去參加。本來還想輸出革命呢,想不到人家這裏就有革命的意識。要是早些年出生,那當年就到緬甸加入國際支緬縱隊了,去叢林鬧革命去。說不定還可以在德欽巴登頂手下當個中委呢。”金羽一臉鄭重起來,勸道:“得,別吹牛了。我看還是不要去參加吧,萬一FBI把你記錄在案,你可能要有麻煩的。”我一下被激將起來,拍拍胸脯,說道:“殺頭都不怕,還怕什麽呢?最多就是把我禮送出境而已。”金羽譏誚道:“還禮送出境呢。那叫遣返。得,我不管你,自己決定。”我說:“電視上都經常看到遊行示威的,政府才不管這些事呢。都什麽年代了,又不是五十年代麥卡錫時期。我得去看看,體驗一下美國的工人運動,以後也有寫東西的素材。”

 

就這樣,我站到了由二十來個人組成的示威群眾當中。一塊藍底白字的大牌子從我的頭頸上懸掛下來,上麵寫著“反對外包”的口號,粗黑的字體看去很醒目,最後的驚歎號大而渾厚,像海港用來起吊集裝箱的大鉤,似乎要成心讓老板看了心髒病發作。我們站在公司外麵的公路上,路上每來一輛車,我就覺得被曝光了一次,頭不由就要昂立起來,腰板挺得筆直,一種神聖的使命感頓時遍布我的全身。不久,一輛電視台的采訪車也來了,一男一女兩個人走了下來,男的扛著攝影機,女的拿著話筒。當攝影機對著我們的時候,杜克斯帶著大家喊起了口號:“反對外包!”“我們需要工作!”到了中午,杜克斯發給每個人一個漢堡包和一瓶可樂。大家就一邊吃著,一邊繼續示威。剛才見到杜克斯的時候,他熱情地過來跟我握了手,說謝謝我來支持。這會兒,他又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連連表揚我:“幹得好,幹得好。”我問他:“這個示威行動會起作用嗎?”他說:“給他們施加心理壓力,至於他們會不會放棄這個決定,我們走著看。”我點了點頭,表示讚同。他又說道:“即使他們不放棄決定,至少他們會作出某些妥協,對失業的工人會安置得好一些吧。”

 

那天,我站了五個小時,回到家裏,馬上打開電視就看。把電視上的所有頻道都尋了個遍,都沒有看到關於這場示威的報道。心裏有些失望,認為這樣一場正義的示威理應成為今天媒介關注的焦點。我把頻道固定在CNN那裏,然後開始做飯。中午隻吃了一個漢堡包,現在肚子已經咕咕叫了起來。我覺得今天我參加了如此有意義的活動,值得犒勞一下,就把香菇和木耳泡了一點,又把三文魚拿出來解凍。正在切著肉片,金羽回來了。通常我們就吃一個菜的,所以她掃了一眼小桌上放著的幾個盤子,問道:“今天又是慶祝什麽啊?如果我沒有記錯,今天沒有重大節日。對不對?”我接道:“曆史上的今天是沒有重大節日,不過,就在今天,本大人到美國後第一次參加了工運活動。”她就問:“這麽重大的事件,CNN沒有報道吧?”我說:“現在不是正報告國際新聞嗎!?等會兒也許會有報道呢。”她噗哧一聲笑出來,說道:“你還真順杆爬了,你呀。這個事算什麽事啊,一天要發生一萬多起呢。虧你還在新華社呆過呢,這能算新聞嗎?”我說:“嘿嘿,當然算新聞,電視台還來人了呢。等會兒看印第安那的地方新聞。指不定就有。”

 

吃飯的時候,我們還爭論著今天示威的事。金羽說:“其實這場示威是否正義就值得懷疑。不讓老板外包業務到印度,倒是保護了美國工人的利益,但同時不也傷害了印度工人的利益?”我說:“老板外包是追求更大的利潤,所以反對外包,就是反對老板加大剝削。當然正義!”她想了一陣,又說:“老板是多得了利潤,但印度的工人不也多得了錢。這是雙贏的事嘛。”我說:“不用多論證,隻要是跟老板的意願對著幹的事,八成就是正義的事。”她說:“得了,不管美國老板動機如何,客觀上總是有利於印度人的。有本事,美國的工人應該要求增加工資,這才是真反對資本家呢。”我說:“聽杜克斯的口氣,他們示威的真正底線是要求比較好的辭退補償。他們也許知道外包是不能逆轉的事。也是,經濟的全球化必然要求勞動力在全球自由轉移。”

 

飯吃了一半,印第安那地方新聞開始了,我們就目不轉睛看電視。畫麵切換著,卻始終不見關於這場示威的報道。接下去就是體育新聞,我失望地關了電視,自己安慰道:“我們安心吃飯,不管它報道不報道了。”金羽譏諷道“我說嘛,這場示威根本上不了台盤嘛。”我就有些氣憤起來,說:“這不能說明這個示威是不是夠份量,隻能說明資本家連輿論都是可以封鎖的。人都到了現場拍攝了示威場麵的嘛,最後還是被封鎖。”

 

第二天,我到滿月紅上班的時候,洗著洗著碗,就想起了前一天金羽說的話,有本事,要求增加工資。我就想,我何不就從我做起,要求老板增加工資呢。在滿月紅都幹了快兩個月了,也是到了增加工資的時候了吧。轉念又一想,萬一老板不高興,幹脆把我裁了,豈不是更讓我難受。在心裏不斷地權衡著,最終還是下了決心要求提高工資。等了半天,終於看到董太太從外麵餐廳裏往廚房這邊走過來。就招呼了她一聲,她掉過臉來,我就說:“能找你談一點事嗎?”看她走進了洗碗間,我緊張起來。她問:“什麽事?”我憋出話來:“我都幹了好一陣了,可不可以把我的工資漲一點?”她看去並不意外,從容回答道:“你工作是很努力,要說是該給你漲工資。你看這樣好不好?再等兩三個月,就把你的工資漲到四塊二角五一小時。”看她一臉的誠懇,又有了不久就可以兌現的承諾,我馬上喜上眉梢,就說:“好,那太好了。多謝!多謝!”她又唉聲歎氣道:“哎,現在生意也不像原來好做了。你都看到的,最近又開了好幾個中餐館。競爭大啊!”

 

董太太倒也不是裝窮賣苦。最近,布魯明頓突然之間的確就出現了好多中餐館。從自助餐型的,到快餐型的,以及豪華型的都有,有一家叫天天樂的居然就開到了滿月紅的街對麵,一副針尖對麥芒的態勢。小城裏的人口並沒有增長多少,到中餐館吃飯的食客更沒有多大增長,所以這些餐館要立足,就隻有把原來屬於其他餐館的市場份額搶奪過來。除了打價格戰,把價錢壓得不可思議的低,大家還妙計百出,聰明地利用各種廣告資源。比如,有的主動讚助學生會的春節聯歡活動,有的在地方各種出版物上刊登打折贈券,有的則在無線電台上播送廣告。

 

好像自從董太太叫了苦,滿月紅的生意真的就開始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晚上打烊時,就會聽到董太太的歎息聲,說今天隻有八十個人。等到次日,又會再聽到董太太再歎惜一聲,說今天怎麽隻有75個人了。滿月紅就像患了怪病的人,一天一天憔悴下來。

 

原來我一直要幹到十一點才能走人的,現在到了十點就實在混不下去了。以前我總是最後一個人走,現在,卻可能跟其他人一起下班了。有天,我把垃圾倒了回來,桂花還在收拾灶台。我在工卡上寫了時間,準備回家。她說:“我馬上就完了,等我兩分鍾,你可以搭我的車,也免得你走路。”我就走過去幫著她幹起來。到滿月紅以來,雖然一直享受著她的恩惠,覺得她很友好,大家卻從來都在自己的領地裏忙忙碌碌,彼此從來沒有聊過天。今天第一次有了機會,卻不知從何說起。她是個寡言的人,她的世界好像就是廚房,她的時間好像是以炒出的一盤一盤菜計量著的。一如我的大好時光正被洗碗機的水蒸汽淹沒著,她的如花歲月正被油煙熏染著。我終於開了口,問她:“你是從印度尼西亞哪裏來的?”她答道:“蘇門答臘,就是鬱達夫被害的地方。”我驚奇地問她:“你還知道鬱達夫?!對了,你的中文很不錯,在哪裏學的?”她平靜地說:“我從小就進中文學校的。讀大學時副專業還是中國文學呢。”我更驚奇了,就問她在哪裏上的大學。她說她在北卡大學上的。北卡可是一個名校,當然不僅僅是它的籃球,而且還因為它的學術和教育聲譽。我對她有點側目而視起來。

 

上了她的車,就聞到一股淡雅的香,若有若無的,像茉莉又像梔子,很撩撥人的神經。我側過頭去看她,街燈下映出她臉部的剪影,輪廓清晰而雅致。這樣就想起了鬱達夫著名的《遲桂花》,在那篇小說裏,鬱達夫到朋友家小住,其間跟朋友的小妹出去散心,在鄉間小道上行走和山頭上小憩時,他就是像我一樣欣賞著小妹的側影的。他以很多華美和激情的句子作為鋪張,從各個不同的側麵描述了一個健康少女的野性美和健康美。鬱達夫在那個時刻甚至起了邪念,接著又在少女麵前批判了自己的邪念。這時候的我也並不超然,一種異樣的情緒也不期然地泛上心頭。我扭過頭去,接著問她:“你在哪裏學會炒菜的手藝的?”,然後就理直氣壯地欣賞著她的臉部輪廓。她說:“不瞞你說,來美國前還真的沒有炒過菜,都是到了滿月紅才開始學的。”車開得很慢,後麵的車燈緊逼過來,強光就罩住了我們的車。桂花卻也不慌不忙,照樣不緊不慢開著車。我問她:“以後有什麽打算?”她說:“等我先生畢業後,他在哪裏找到了工作,我就到哪裏。”我在心裏想:“她真是個賢妻良母。”這時候,車已經快到我住的那棟公寓。她問:“你就住在附近吧。”我這才呐呐答道:“對,對,就是前麵那棟三層樓。”

 

回到家,我坐著發了好一會兒呆。金羽詫異地看著我,用食指和中指做成一把剪刀的樣子,在我的眼睛前一張一合晃了晃。我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說:“看你丟了魂似的。想什麽呢?”我答:“沒有想什麽。”

 

有一天,我正在滿月紅埋頭洗碗的時候,突然聽到老馬氣急敗壞地叫道:“客人發現了菜裏有頭發,怎麽辦?”我扭頭看去,他正端著一盤菜往廚房櫃台那裏放下。董太太聽了,就從工作間裏疾步走出,到了櫃台那裏。老馬就指著盤子裏的頭發給她看。不知怎麽的,我居然為桂花著急起來,生怕她脫不了幹係。隻聽董太太大發雷霆道:“是根短發,男人的。”大廚老張在那邊聽了著急起來,就洗刷道:“我一直都戴帽子的。”老馬順勢開脫了自己,說道:“你的頭發太多太長,帽子都蓋不住的,最好再戴一個發套在裏麵。”老張聽了,開罵道:“你他媽的,怎麽就敢肯定是我的頭發,你頭上從來什麽也不戴,最值得懷疑的就是你。”老馬臉紅脖子粗起來,罵道:“是你先開口罵人的啊。你他媽的!我可是天天洗澡的,哪像你。經常看到你一邊炒菜,一邊用手挖鼻孔呢。”董太太在旁邊急忙止住兩個人,說道:“得了,都不要互相指責了。吸取教訓,下不為例。桂花,你再重新炒一個,我到前麵向客人賠罪去。”

 

頭發事件卻沒有就此平息。過了幾天,地方報紙的讀者來信欄目裏,登出了這個食客的來信。滿月紅的菜裏這根頭發就像往空中膨脹的蘑菇雲一樣,小城裏的食客頓時就一覽無餘了。滿月紅的生意馬上一落千丈。星期五的晚餐本來是一星期中最忙的,通常都會有一百五六十個人就餐,但接下來的星期五之夜竟然寥落不堪,隻有四五十個客人。那天晚上,到了十點,實在無碗可洗,我就被董太太遣散回家了。回到家裏,金羽吃驚地看著我,好像我額頭上刺了字一樣。她問我:“是不是又跟老板鬥爭,不幹了。”我笑道:“哪裏跟哪裏啊。我可是勞動模範哈。今天回來早,是董太太開了恩。”金羽還是不解,問我:“倒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就大咧咧地答道:“還能有什麽?頭發事件後遺症唄。生意那個清淡啊,簡直創記錄。”金羽就不再言語,專心看著電視上的節目。

 

一輛嶄新的寶馬車停在籃球場的中央,四周數百個參賽者折疊著紙飛機,瞄準車子飛去,按照規則,誰的飛機降落到車上,誰就贏了那輛車。換了平時,這個節目肯定吸引我。今晚,我的心思卻一直圍繞著滿月紅。最後,真的有一個參賽者的飛機降落到了寶馬車的車頂,他高興得忘情地跟旁邊一個女參賽者擁抱,全場沸騰了,細密的紙花紛紛揚揚,從天而降。金羽也跟著叫好,我卻漠然置之。金羽好像看破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笑著勸慰道:“再找就是,布魯明頓中餐館的碗還沒有洗遍嘛。”我哀怨地說道:“滿月紅就是中餐館裏的老大了,在那裏幹了,再到其他地方就沒有勁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嘛。”她顯然不以為然,滿不在乎地說:“那就找美國餐館唄。談什麽曾經滄海,除卻巫山啊,又不是談情說愛。”

 

滄海巫山一出口,我也覺得我太矯情了。然而這個矯情簡直就像是一個口誤,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弗洛伊德說過,口誤筆誤其實都是被壓抑願望的滿足。那麽,在我的下意識下,肯定埋藏得有什麽被壓抑的願望。我喜歡滿月紅,但滿月紅的氣息跟梨園、紫禁城和金殿的餐館氣息並無二致。就洗碗這個打工活動而言,在哪裏都是洗碗。那麽,滿月紅肯定就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動人之處了。

 

每一次,當我到滿月紅去洗碗的時候,有一種期待在我的心裏悄悄爬出,這肯定不是為了小時工資多出了一點點,而是因為人。哪些人呢?當然不是董老板夫婦,我跟他們是涇渭分明的,無法融合。跟李黃浦、老馬、鄭圓圓還有崔雲霞在一起,當然可以聊幾句閑天,打幾個哈哈,但離開了滿月紅,跟他們的物理距離和心理距離也變得遙遠而生分。至於比爾、白德文、貝蒂和琳達這些人,與他們在一起很新鮮,不過也就像是在長江上乘坐兩艘客輪的客人,相遇了就起勁招招手打打招呼而已。也許,滿月紅真正吸引我的是桂花。

 

如果說,以前這種吸引還很模糊的話,那麽自從滿月紅生意清淡起來,她對我的吸引卻愈益分明。自從那天搭了她的便車後,我後來又搭了好幾次。我發現她原來是個挺有內涵的女人,不管聊蘇門答臘的風光和掌故,還是她離奇曲折的家族故事,她的口吻總是從容清晰,時而還挺有詩意。我中學時候的生物老師是一個印尼華僑,他的普通話總是含混而吃力,至今我還記得“十大功勞”那個草藥名從他的嘴裏吐出後的可笑情形,麵部肌肉緊張,頭頸強直。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十大功勞”還是像“十大空勞”。多年以後,我們中學的同學聚在一處,“十大功勞”總是經典笑話之一。桂花的普通話及其談吐流暢而柔和,讓我難以相信她竟然是印尼來的,反複問過她:“你真是從印尼來的嗎?沒有在其他地方呆過嗎?”她既不生氣,也不得意,隻是笑道:“你的成見好固執。看來我隻有說我在北京呆過兩年,才能讓你滿意了。”

 

大概上天存心要我當英雄,把我跟桂花拉得更近。一天晚上,我倒了垃圾,擦了地下,就拿著桂花要我拿的鹵雞翅下樓回家。剛一出後門,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到七八米開外,一個男人把桂花緊緊逼住,分明還聽到了低沉的聲音:“Give me money!”我意識到她遭到了搶劫,立刻不假思索地隨手把手裏那盒鹵雞翅往牆砸過去,弄出好大一聲悶響。同時,我大吼一聲:“啊!”那人像兔子一樣,馬上就在牆角那裏一閃,就不見了蹤影。我馬上跑過去,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問道:“桂花,沒有事吧。”她答道:“沒有事,沒有事,謝謝你把那人嚇走了。不過,那個人也挺有意思,可能是第一次做壞事,我發現他還發抖呢。哎,早知道,應該跟你一道走。我急著要去買藥,就沒有等你。”我剛救了她於危難之中,現在更是豪氣十足,對她說:“以後,一定等一下我。看來這裏不是太安全,你還是需要保鏢的。”

 

回去,我自然就把今晚的壯舉給金羽有聲有色地匯報了,她笑道:“看來英雄救美人並不隻是書上的傳說啊,你鄭重山今天就轟轟烈烈地上演了一幕。”我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就分辨道:“嘿嘿,別,別,俺們老實人可是聽不懂呢。也就是見義勇為罷了,哪裏就成了英雄救美人了。誰見了不救,見誰能不救啊?!”她又笑道:“看你是慌了。其實嘛,桂花是很好的人了。救美就救美,可別再上演私奔啊。”我頓時尷尬無比,語無倫次起來:“哎,看你都想到哪裏去了。”她卻又話鋒一轉,說道:“逗你的,你卻當真了。好玩。”女人的第六感覺太可怕,我在心裏感歎著。同時,又對金羽不追窮寇心存感激。

 

私奔當然不會上演。在美麗的婚姻之外,覺得某個美麗的異性有點美感,何必要以摧毀既成的婚姻為結局。婚姻就像紐約的雙子塔,若是摧毀了,就會引來一場血腥大戰。人家本拉登對美國有血海深仇,所以才會如此痛下殺手;我跟金羽恩恩愛愛,幹嘛要背叛了她跟其他人私奔?!話雖然這樣說,意識卻不聽使喚,我的頭腦裏竟然湧出了另一種設想,要是真的跟桂花過日子,到了某個荒僻的地方,開一個雞毛小店。她做大廚,我做管理兼洗碗,也不管什麽主流社會不主流社會這些空泛的概念,不,幹脆斷了走向所謂主流社會的通道,日子過得肯定就不一樣,人生也不一定就是晦暗的人生。傳頌了兩千多年的相如文君的故事不過如此而已。意識居然平川跑馬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方,我有些羞愧,看著身旁睡得正酣的金羽,我覺得自己就是睡在她身旁的赫魯曉夫了,狠狠揪了自己的耳朵兩下。

 

過了不幾天,桂花告訴我,她第二天不來上班了。滿月紅生意不好,她早就想走人,恰好附近印第安那波利斯一家中餐館需要廚師,她一去申請,老板很滿意,就把她錄用了。聽到她要走,我突然就有些失落,同時,人也煩燥起來,從洗碗機裏把洗幹淨的盤子拿出來摞在一起的時候,使出的力道格外的大,把盤子碰得怦怦響。董太太在工作間裏大聲喊道:“鄭先生,輕一點,會把盤子弄壞的。”那天晚上,桂花的丈夫來把她接走的,本來要跟她多說幾句告別的話,卻都隻好把那些話濃縮成了一個平淡不過的“再見”。說是再見,其實也許是再也見不到了。茫茫人海,要因了某種偶然而邂逅,那是跟奇跡差不多的事。

 

滿月紅看來是走入了末途。頭發事件就像一個導火索引來了大爆炸,大爆炸帶來了滅頂之災,地方衛生當局有天專門派了人來檢查,是一高一矮兩個男的。男的檢查門框櫃台頂等等高處,矮的則搜尋鍋台櫃子裏麵等等低處,配合得珠聯璧合。兩人的手都摸到了很多油膩和汙垢,把董太太看得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的。走的時候,兩個官員好像都有些得意。我斷定,滿月紅的小辮子算是牢牢地被他們抓在手裏了。其實,執法的人如果麵臨的都是遵紀守法,那他們將會覺得非常乏味。所以,存在著適度的違法現象非常必要,那樣可以讓執法人員保持興奮,感受到他們工作的意義和他們存在的價值。

 

果然,沒有幾天,一紙命令就下達到滿月紅:停業整頓衛生,直到檢查合格。滿月紅頓時樹倒狐猻散。董太太把最後的工資發給大家,大家就像得到一筆遣散費,揣到包裏,就各走東西了。滿月紅曾經的賓客盈門成了一份零度空間的記憶,現在的滿月紅就像被查抄後的榮寧二府,秋風蕭瑟。董太太本來還有些風韻猶存的,現在臉上的溝溝壑壑一道一道卻一下格外清晰起來;董先生本來精神還矍鑠的,現在卻一下就佝僂了腰。我跟董先生說再見,他手心向內,抬手對我緩緩揮動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反正桂花也不在了,我不再留戀滿月紅。推門出去,我跨下樓梯,樓道裏就傳出了顫動和響聲。從此,我就沒有再重新從這道走了千百回的樓梯上走上去。從此以後,每當我從近處經過,就會用打量廢墟的眼神看看這棟房子,我對走入它已經沒有一點興趣,但那些如山的盤子、蒸騰的霧氣、招待們悠長的吆喝、還有桂花鹵的雞翅和她的桃腮杏眼還是生動得仿佛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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