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轉帖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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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馬歲月 (16)

(2010-02-28 08:27:25) 下一個

十六

 

 

金羽不知從什麽地方聽來的消息,說校園裏那些兄弟會姐妹會的食堂報酬高。她隻是隨便說說而已,我卻就當了真。校園裏這些標有希臘字母的建築物很多,那些建築物就是這些兄弟會姐妹會的會所。有天下午,我就拿著電話號碼簿找了這些兄弟會姐妹會的電話,挨個打去。打到一個叫阿發阿ΑΦΑ(Alpha Phi Alpha)的姐妹會時,接電話的人說,他們需要一個洗碗的。我一聽了,喜不自勝,就馬上趕去麵試。

 

北校園裏喬丹那條街上都是這些兄弟會姐妹會的會所,我挨著找過去,不一會兒就找到了ΑΦΑ。ΑΦΑ的前麵有一顆花紅樹,樹下落了一地的花紅,看得我嘴饞。花紅屬於蘋果一類,比蘋果小很多,卻比蘋果更香甜,在家鄉非常稀罕。有一次,軍分區的女同學向蘇金顯擺地告訴我,有個人來她家請求她父親幫忙妻子調動的事,送的禮就是一挎包花紅。

 

來之前,我被告知,我應該從後門的廚房那裏進去,所以,我就繞著這棟紅樓走了半圈。廚房的門還沒有尋著,卻見十來個穿著比基尼的姑娘一字排開,躺在草坪上曬太陽,都戴著墨鏡,都一動不動,穿著的比基尼五彩紛呈、光豔奪目。我被這幅春意四溢的畫麵逼得下意識地低了頭,卻驀然見到廚房凹下地麵去的隱蔽出口。

 

我順著石級下去,在鐵門上敲了敲,沒有反應。再重重地錘了兩下,又等著。沒有幾秒鍾,門就像阿裏巴巴的山洞一樣開了。出來的是一個年輕人,臉龐圓圓的,眼睛放著異彩。他跟我握了握手,握得很有力,然後說他叫克裏斯。把我迎進去後,他說:“走,我帶你去見媽姆。”我心裏問自己:“他媽是這裏管事的?”卻不好說出來向他澄清。我跟他穿過廚房,開了通向過道的門,克裏斯就在過道對麵的那道門上“咚”、“咚”、“咚”、敲了敲,等了好一陣,門才開了。一個老婦人站在麵前,穿著厚實的睡衣,臉色白皙,雙顎幹癟,就像從墳墓裏爬出來一樣。不過她的頭發卻是黑的,眼瞼上竟然還有長長的睫毛。那時候,一條白色的哈巴狗也在她腳下汪汪直叫起來,聲音嫩嫩的,像嬰兒啼哭一樣讓人可憐也讓人心煩。她沒有問我諸如是否有工作許可這些問題,就返身回到黑暗之中,我從她幽靈一般的身後,看到一台落地電視上正有一個黑白老影片在上演。再回頭的時候,她枯柴一樣的手裏夾了一張表格,我接了過來。她說:“把這張表格填了,明天就來上班吧。”我料不到得到這份工作如此容易,卻還是壯著膽子問道:“How about the pay(怎樣付錢)?她答道:“一小時5.5美元。”我心裏頓時一喜,急忙充滿感情色彩地說了:“非常謝謝!”握了握她的枯柴,卻不敢用勁。

 

回到廚房裏,我問克裏斯在這裏做什麽,他說,他是廚師。我問他是不是唯一的廚師。他說還有另外兩個廚師,是女的。我又問:“有幾個洗碗工呢?”他說:“就隻有你了。幹得下來嗎?”我說:“當然可以。”他說:“周末就是我們兩個幹,你做我的助手。不過,周末很輕鬆的。” 言談之間,克裏斯已經以上司自居了,我心裏閃過一絲卑微卻又不服的情緒。但立刻就平複了。他是廚師,我是洗碗工,本來就有等級上的區別。臨走的時候,克裏斯鄭重其事地告訴我:“明天是rush的第一天,你九點就得來。一天12個派對呢。”然後,就在我肩上拍了幾下。我很高興,覺得自己一下就受到了重用。路過花紅樹那裏,我做得隨意的樣子,躬身在地下挑了好多新鮮個大的花紅,揣到褲包裏。想像著等會兒金羽吃了美滋滋的樣子,我就有了些成就感。我今天真想感謝上蒼,除了找了份好工作,還外帶在美國這個商品社會裏平白檢到如此好吃的東西。我沿著喬丹路回家,一路步履輕捷,猶如馭風而行。

 

Rush就是招募會的意思。姐妹會和兄弟會每到新的學期開始,都會舉辦這樣的活動,讓感興趣的大二大三學生來參加招募活動,從中選擇合適的會員。成為姐妹會兄弟會會員之後,就住進會館裏,周末就可以參加各種派對。雖然住進會館,要交比一般學生宿舍更高的住宿和夥食費,但申請加入的人還是爆滿。印第安那大學曾經榮登全美的派對校園榜之前茅。所以,Rush這個星期裏,各個姐妹會和兄弟會門口都排上了應募者的長龍。這時候,在喬丹路的會館區,樹上都掛滿了白色的紙帶,一束一束的氣球在門前隨風亂竄,四處可見人頭攢動。

 

我八點五十五就到了阿發阿,克裏斯已經到了那裏。另外兩個廚師也到了。克裏斯給我介紹了她們。一個叫瓊,另外一個叫朱麗葉。瓊約莫四十,兩道眉毛倒豎,看去有些凶惡。朱麗葉才叫我倒了胃口。怪隻怪我隻認得《柔密歐與朱麗葉》中的那個絕色美人朱麗葉,就誤以為天地下的其它女人都不能叫朱麗葉了。現在,這個朱麗葉站在了我的麵前,闊嘴,厚腮,雙下巴,臉上還有橫肉一條一條。她看去接近五十出頭,卻也幹精火旺。

 

瓊手裏倒舉著一瓶紅色的飲料往一個大玻璃器皿裏倒,她正把好幾種飲料勾兌在一起。朱麗葉對我咧開嘴笑了一下,然後埋頭把烤好的餅幹從烤盤裏取出來,在白色的塑料盤子上碼好。克裏斯讓我跟他一起幹,用大勺把在平鍋裏炸得焦黃的無把蘑菇取出來,然後,用小勺把製好的奶酪舀一點填充到蘑菇蓋裏去。他說,這道食品是他發明的,很受姑娘們歡迎。不一會,他把烤箱打開,裏麵是一盤一盤的烤肉串和蘑菇。他戴著棉手套,把它們拿出來。然後又把一盤一盤新的肉串和蘑菇放進去。關好門,他對我說:“嚐一個。”說罷,就用手拿了一個蘑菇,送入口中。我學著樣,挑了一個瘦小的放進了嘴裏,有些猶豫地嚼了嚼,油炸的蘑菇倒是好吃的,那不知加了什麽成分的奶酪卻有些怪異。他看著我,問:“怎麽樣?”我趕快說:“很好吃。”

 

一會兒,廚房跟餐廳相接的門打開了,一個姑娘就卡在門那裏問:“可以把吃的拿出去了嗎?”這時候,餐廳傳來了似歌似吟的齊頌:“我在你的眼睛裏看到了舵手了嗎?一個引導光和愛的舵手。我聽到了你的自白了嗎?阿發阿就是世界上的最好。來吧,來吧,請到我們之中來

 

每隔半小時,一個派對就要開張,我們就送走一批飲料和零食。門關著的時候,可以聽到餐廳那裏一陣一陣喝采聲、歌唱聲,但隱約而遙遠。等到門一開的間隙,激情的歌吟就像月夜下的海潮湧來,一下就統治了周遭的氣氛。每一次門一打開,就像舞台上的幕布開啟之後,會有不同的節目呈現在眼前。我仔細聆聽著,試圖去享受那些歌吟的藝術旨趣。我聽著一首一首歌吟,又在心裏悄悄翻譯成中文,仿佛廚房裏的勞作都變成了藝術創造的過程。有一次開門,我聽到了這首:“鮮花綻放,鮮花綻放,阿發阿呈現在眼前,姑娘快樂而漂亮;鮮花綻放,鮮花綻放,阿發阿呈現在眼前,它是校園裏的最棒”下一次開門,又聽到了這首:“嘿,看著我們,我們是阿發阿,這裏有友情,這裏有歡樂”還有好些我就聽不太懂了,於是就問克裏斯,克裏斯開始還很認真地複述給我聽,後來就惡作劇,亂說一氣起來。說什麽:“一群猴子蹦蹦跳跳,都因為阿發阿的姑娘美麗又苗條。”我覺得有些不對,就質疑道:“真的?”他就大笑起來。我這才知道受了騙。

 

我殷勤地幫著做這做那,就是沒有幹多少洗碗工份內的工作。派對用的盤子和杯子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紙質和塑料杯子,我要洗的隻是鍋碗瓢盆而已。操作洗碗機的時候,克裏斯還自告奮勇地要向我演示,我說,我都在好幾個餐館裏幹過洗碗工了,也算是熟練工人了。他就在一邊將信將疑地看,我熟門熟路地操作起來後,他方信了,就走到中間的大桌子邊坐下跟人聊天休息。

 

媽姆今天穿得很光鮮,頭發用心梳理了,穿上了黑色的毛衣,上麵綴著許許多多閃亮的金屬片,像黑夜裏眨眼的星宿。她走近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臉上施了一層厚厚的粉,好比一場冬雪覆蓋在朽木上,白是白了,裝點的卻還是老朽。她進了廚房,大桌子邊頓時就停止了說笑,大家齊齊地向她行著注目禮。等她走近了,朱麗葉就帶頭說道:“媽姆,你今天看起來真精神。”媽姆就掩不住笑了。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語揀好聽的話恭維著她。瓊一臉殺氣,居然溫柔地誇媽姆,道:“你漂亮極了。”我卻一句好話都沒有說出來,隻是跟著大家傻笑。奉承其實是美國社會裏的一種習俗,從幼兒園就開始進行了100句表揚話的教育。當她消失在通向餐廳的門的時候,我悄悄扭頭問克裏斯:“怎麽大家都叫她媽姆。”克裏斯笑道:“姐妹會裏都這樣稱呼管事的女人的。”

 

派對說是十二個,聽起來煩不勝煩,其實對於我們來說,每一個派對需要的就是一些飲料和零食。那些女孩無休無止的吟唱和活動才是派對的核心,而那跟我們是不相關的。我們在廚房裏看起來幹得很忙碌,其實離極限差得老遠。幹一會,坐一會,坐一會,聊一會。在阿發阿幹了一整天,我一身輕鬆地回了家。梨園、紫禁城、金殿、滿月紅、夜鶯還有埃格門打工的一幕幕像腥風血雨一樣,在記憶的天空裏嗖嗖吹過、嘩嘩而落。我那時覺得阿發阿就是我長久跋涉後見到的綠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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