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汁原味不轉帖

陽盛則四肢實,實則能登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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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愉 (熱門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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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馬歲月 (3)

(2010-01-26 17:58:32) 下一個

 

 

有天下午,正出門去上班,我發現我們那棟公寓後麵的垃圾箱旁邊有好幾個八成新的席夢思床墊,還有好些衣物鞋帽,顯見得是人家丟棄的。就趕快回家給徐九虎打電話,告訴了他。有次在他家打撲克,聽他說老婆就要從國內來了,他想買一個二手床墊。徐九虎聽到了這個消息,興奮得連連叮囑我,要我看住,不要讓人揀走了。我再下去的時候,果然看到有幾個人在那堆衣物上拾荒。我大步趕過去,把一個墊子拉到了一邊,表明那墊子已經有主了。五分鍾的功夫,徐九虎一幹人就到了。我笑道:“啊,比醫院急救車的速度還快。”他們把所有的床墊都席卷一空,墊子雖然不重,麵積卻大,放不到車裏去。他們就把墊子放到小車的頂上。臨走時,徐九虎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多謝你的情報,省了我和兄弟們多少錢啊。嘿,周六晚上到我那裏來吃鹵豬蹄,還有二鍋頭呢,我們不醉不散。”

 

等到我跑步到了梨園的時候,陳老板沉著臉,指著牆上的鍾,忿忿說道:“你看幾點鍾了。”我一看,正好五點,就心安了些,坦然地答:“五點啊。”他斥責道:“不是叫你提前一刻鍾到的嗎?下次再來晚,就幹脆不要來了。”我不再吭聲,趕緊係了圍兜,迅速幹起來。一邊幹,一邊就想,不合理一旦成了規定,就有了合理的權威,幾千年中大部分時間裏,人類其實都是這樣來立法的。想著,洗著碗,我愁腸鬱結。

 

跟我相反,那天晚上,鄭圓圓笑聲不斷,高興的心情心裏裝不下,止不住外泄出來。我去打掃衛生間的時候,聽到她對著電話筒嘻嘻笑道:“找大的,還是找小的。”不知電話那頭說了什麽,她笑得更加張狂,捧著肚子彎下腰去,吃飯的客人都抬起了頭,怔怔地看著她。她這才止住了,到廚房去喊老板娘來接電話。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問鄭圓圓:“今天怎麽如此高興?”她神秘兮兮地低聲告訴我:“你猜,今天早上,我碰見誰了。”我說:“老情人?”她嘴一癟,說:“沒有想象力。”我說:“難道是校長,或者是市長?”她笑道:“有點接近了。繼續。”我哀求起來,說道:“得了,我哪裏猜得到,就不要賣關子了,好不好!爽爽快快說了吧。不然,我就不聽了。”她這才告訴我。她早起跑步,在公寓門外正好碰到了一群喇嘛,其中一個是鼎鼎大名的達賴喇嘛。她也大方,居然上前去問達賴喇嘛:“你是達賴喇嘛?”達賴喇嘛作了肯定的答複。她就主動伸出手去跟他握了手,達賴還像接受信眾膜拜時那樣,在她的頭上摸了摸。我說:“那又有什麽值得驕傲和幸運的呢?”她象看著白癡一樣看著我,說道:“還不驕傲,還不幸運?你知道藏人如果有了這樣的機會的話,就等於當初紅衛兵跟毛主席握手了。幸福得可以當場暈厥過去的呢。”我不屑地說:“反正我不會。”話鋒一轉,問她:“剛才接電話時,是什麽事這樣好笑?”她忍不住又要笑得噴飯。我雙手掩住盤子,對她正色道:“哎,先到衛生間去笑完了,再來吃飯好不好。”她這才平息下來,告訴了我剛才的事情。原來,那電話是陳老板打來的,他中間出去采買去了,大約是打電話回來向老婆請示。鄭圓圓問他:“找誰?”他說:“找我老婆。”鄭圓圓就貧嘴道:“找大的,還是找小的?”不想陳老板順手推舟,笑道:“先找大的,再找小的。”我聽完後,眨眼對鄭圓圓說道:“大的自然是老板娘了,那麽小的是誰呢?”鄭圓圓立刻紅了臉,氣憤地對我說:“你討厭。”我哧地一笑,道:“哈,看你笑得前仰後合的,好象還很得意呢。我還不是為你好,吃了虧,還覺得占了便宜。這也太二”我支吾起來,把“百五”咽了進去。她這下倒是很聰明,明白我要說什麽,就一下生了氣,悶頭吃了飯,就自己到櫃台那裏幹活去了。

 

要回家的時候,鄭圓圓沒有象往常一樣打個招呼,就跟來接她的先生先走了。我出了梨園的門,外麵雪花象深秋的葉片在眼前亂舞。路上隻有我一個人踏雪回家,街上偶爾有一輛車子緩慢碾過,積雪發出嚓嚓的聲音,在寂靜的雪夜格外刺耳。回去後,照程序先洗了淋浴,身上頓時就輕快了許多,進了家門,無論如何就鑽到金羽已經捂熱的被子裏,跟著她一起看HBO。好象從在梨園打工開始,我們就不由自主地改變了我們的起居時間,晚上逮著HBO就看,一直看到深夜一二點。HBO上演的電影沒有廣告穿插,又多有前衛之作。現在想起來,當初半躺著在我們的大床上看HBO真是日子裏一段美好的時光。那晚都看了什麽,現在記得已經不很分明,好象是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想著第二天一大早,可以不管世界上發生了什麽,不管是柏林牆倒了,還是蘇聯崩潰了,還是中東的戰火就要燃起,我可以摟著老婆直睡到日上三杆,我心裏就湧起了滿足的心情。一份美好的寄托原來可以如此平常而又如此實在如此可操作。得罪了鄭圓圓,侵蝕不了我當下現在的心情,那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後天上班時想必她又談笑風生了,誰還會把芝麻大一點事記掛心上。她要是還耿耿於懷,向她賠個不是也就擺平了。

 

第二天早上10點,我們還賴在床上,電話鈴像犯了癲癇症一樣響起來。妻子接了電話,聽了之後,馬上就遞給了我。話筒裏傳來了老板娘的聲音,她問我今天可不可以頂老李的班。我沒有多想,就答應了。看起來,我是答應了她的請求,救了她的急,其實,我深層的動機隻是想多賺錢。

 

下午上班,沒有見到鄭圓圓,而我知道她那天該上班的。我心裏犯了嘀咕,生怕是前一天晚上真的把她得罪了。偷空問了問王道潁,她告訴我,剛才鄭圓圓的先生送她來上班,路上雪深路滑,遇到紅燈時,刹車了,卻沒有來得及停下,跟另一條路上的來車相撞了。他們那輛豐田車完全撞壞了,鄭圓圓手臂還被碰碎的玻璃劃傷了,所幸還沒有大礙,但今天是不能來上班了。

 

正彎腰洗著碗,老板娘過來對我說,我妻子打了電話來,要我去接。我有些奇怪,因為知道陳老板夫婦的苛刻,妻子從來不在我上班的時候打電話來的。那麽,這時候打電話來,肯定是有急事了。我到了櫃台那裏,沉著聲音問她有什麽事。她哭了起來,說她是從醫院打電話給我。她騎車回家的路上,下三街那個大坡時,因為路實在太滑,她從車上摔了下來,下巴磕在了地麵上,門牙當時就摔斷了一顆。她一邊訴說,一邊嚶嚶地哭著,我安慰她:“斷了一個牙,補上就好了,應該感到幸運才是。你想,傷勢完全可能更嚴重的,比如摔破頭,比如摔瞎了眼”說罷,又告訴她我馬上就到醫院去。

 

我回到廚房,一邊解圍兜,一邊對著老板娘說:“我太太摔傷了,我得趕快去看她。”那邊陳老板說:“你走了,這堆工作誰幹?可以加緊做完了再走,不好嗎?”我嘴上說:“我太太現在在醫院,十萬火急,我得馬上走。”在心裏卻在罵道:“你他媽的,還有點人情味沒有!?”老板娘在一邊不開腔,陳老板接著說:“那今天晚上的工資不能全拿的嗬。”我丟下一句:“隨便你扣!”把圍兜三下兩下從身上扯下,往案板上一丟,就匆匆出了門。

 

外麵北方吹得正緊,拂過臉上,就象刮胡子時用了鈍刀,火焦火燎。我在積雪的路上幾乎一路跑到醫院,中間摔跤一次,踉蹌兩次。見到金羽,她又哭了起來,很委屈的樣子。我一隻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拉起她的手,安慰著她:“不哭了,誰不摔跤啊,我剛才還摔跤了呢。按照我們老家的說法,不摔跤長不大呢。”她笑了,我卻沒有笑出來。看到她本來姣好的臉上,因了嘴唇的腫,變得靈氣全無。曾經印下我多少吻的這張臉龐,現在看起來富有嘲諷意味。那時候,就想起了魯迅那句著名的話:“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她看著我,尷尬十足地問我:“我現在看起來是不是象豬八戒?”我這才笑了起來:“嘿嘿,象豬八戒的婆娘。”她指著我,破涕為笑,說道:“是你說的,你是豬八戒哈。”我笑道:“就算是,我們是豬爸爸豬媽媽,就是沒有豬孩子。嘿嘿。”一個年老的護士走了過來,對著妻子說道:“甜心,等會兒你就可以回家了。”我結結巴巴地問護士:“她的傷沒有什麽關係嗎?”她生怕我聽不懂,以緩慢的語速回答道:“回去養幾天,就好了,然後找牙醫看看,補補牙齒。現在科學技術非常發達,這應該不是什麽大問題。我孫兒去年也摔斷了兩顆牙齒,後來修補了,比原先的還好,簡直就像藝術品一樣。”

 

我給徐九虎打了電話,叫他來接我們回家。他倒是很仗義,仍舊象那天揀席夢思床墊一樣,以急救車的速度,很快就到了醫院。一路上,大家不免又感歎了一下生活的艱辛,我自然提起了梨園老板的苛酷。他一聽,就說:“巧了,我送外賣的那個餐館裝修過後,重新開張,正需要洗碗的呢,老板娘還讓我幫她找人。那裏錢付得少些,一個小時3.75美元。不過一點也不辛苦,他們管得很鬆懈。”我一聽,就馬上請他幫忙,要他幫我攬下這個活。他說:“好的,哪天可以上班?”我說:“我在家陪金羽兩天吧,三天後就可以上班了。對了,星期六我們就不來你那裏吃飯了。她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少拋頭露麵的好。”我們大家都不由一笑。

 

我家的電炒鍋就是金羽在家養傷的時候買的。家裏就一輛自行車,妻子不騎了,我就騎上它去超市采買。買了蔬菜、豬肉、雞胸、牛奶和橘子汁。路過賣海鮮的櫃台那裏,沒有多想,就買了一整條魚和一磅蝦。回去後,一邊興高采烈地一一向金羽稟報買回的東西,一邊從塑料袋裏把這些食品拿出往那個小冰箱裏放。我拿著魚,問她:“嘿,我還買了魚呢,海鮮對傷口愈合特別好。想吃什麽魚,是清蒸還是紅燒?”她說:“就清蒸吧。”我悻悻說道:“哎,可是好久都沒有吃到豆瓣魚了。”她笑著,警惕地問道:“這魚好象是為你買的吧。”我趕快說:“哪裏,哪裏,指天發誓,千真萬確是為你買的。知道你們江浙人不吃辣的,就吃本味。我不過說說而已,過過嘴癮。”要做飯的時候,我看到那台微波爐,心裏犯難起來,憑著這微波爐如何燒菜啊。就試探著問她:“我們是不是可以買個電炒鍋啊。這微波爐根本不能炒菜。我是烹調有術,展示無門啊。”她回答:“有什麽辦法。等什麽時候,錢多了,就到學校去租房子,那時就隨你施展了。人家這裏有規矩的,沒有廚房,也不能炒菜。不過房租也便宜啊。”我說:“我看我們還是買個電炒鍋,小心用就是了。你說呢?”她不再說話,我就理解為是默認了,對她說了一聲:“我再出去一下,就回來。”

 

電炒鍋買回來,我激動無比,就好象要進行一場偉大的科學試驗。我在菜板上又切又剁,那種久違的節拍跟音樂一樣優美,我得意地對金羽炫耀道:“不是吹牛,我的刀工可是一流。”說罷,手下切得更加細密緊湊。金羽真就誇起我來:“別說,這流暢跟打擊樂還真的可以一比。”我就對她說:“嘿嘿嘿,何不唱一曲呢。”她問:“就怕牙齒不關風,不過也不是上舞台,我也不怕出醜了。唱什麽?”我就說:“當然唱你的拿手好戲-‘半個月亮爬上來‘”她就唱了起來。一曲唱罷,她提議:“來,我們一起唱謝莉斯、王潔實那首。”她指的是《紅河穀》,在國內時,我們經常在朋友的聚會上唱這首,那是我們的保留節目。一旦唱了起來,那是很煽情的,看著大家那種屏息靜聽的神情,我能告訴他們心中的感動。這樣我們就唱了起來。這時候,聽眾就是我們自己,我能感到我的心跳在加速,我從來沒有象今天如此這般被這首男女聲二重唱所打動。她唱:“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我們將懷念你的微笑”我立刻適時趕上,跟她合起來,唱道:“走過來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離別得這樣匆忙”這樣一首一首唱著,我就把清蒸魚、油燜大蝦、金醬肉絲、醋溜蓮白外加一個菠菜蛋湯端上了桌。金羽看著一桌的飯菜,感歎道:“哇,真是不可思議。我們還能吃上這樣豐盛的晚餐。”我顯擺道:“嘿,這才是開始呢。以後搬到學校公寓裏去,我們還可以舉辦宴會呢。”

 

那天的晚餐具有空前的意義,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們才有了居家的感覺,野營的氣氛從此從這個房間裏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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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l1108 回複 悄悄話 很溫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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