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須具死誌;死誌,不單單指置於死地而後生的誌向,還應該包括不成功便成仁的氣魄。是故,古今中外的軍人,於兵潰如山的危難之際,常常“引刀成一快”,曰之殺身成仁。否則,便是膽氣不足,胸無血性,要被人冠上貪生怕死的惡名。
自殺之法頗多,上吊、喝藥、投河、摸電門。以上皆是婦人行徑不足法,軍人自殺,也要刀砍斧劈,如此才能顯示軍人氣魄,到了近代,火器大行其道,回手一槍,方便快捷,電光火石之間便可舍生取義,減去許多痛苦,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對自殺者的人道主義關懷。
隻是這種自殺手法,並不一定每個人都能掌握得當。 如笑話所雲,美國五星上將詹姆斯下士(郭德綱語),打靶吃盡零蛋,教官囑其自殺,詹氏羞愧攜槍而去,須臾牆後槍響,教官驚往視之,卻見詹氏麵赤道:“他媽的,這一槍,又打歪了。”
自殺的手藝太潮,固然不是什麽丟人事,原因是有數量上的限製,一生之中,練習的機會實在不多,倘若沒事便當胸一槍,估計挨不過幾次便可告報廢。操作機會過少, 便難免發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情狀。
蔣百裏,乃吾國近代有名之軍事理論家,留日回國之後擔任保定軍校校長,段祺瑞擔心其做大,故在幕後下點黑手,百般掣肘。要錢沒有、要物不給。此乃政治手法,我們姑且不去多加評論。隻說蔣百裏拿著總統批示的條子,找上級領導徐樹錚要錢,這一位徐樹錚有老段撐腰,言語之間,自然跋扈,一句“既然是總統批的條子,你就去找總統要錢吧”,頓時噎得蔣百裏瞠目結舌。
蔣百裏血氣方剛,又剛從日本回來,固然未諳吾國官場門道,你跟他使點障眼法,說些入不敷出、軍餉缺乏,大家都在喝粥、如有一定補發之類的客氣話,不也就打發了?非要故意刺激他,拿他當皮球踢,這不是逼蔣百裏抓狂麽?
果不其然,蔣百裏悲憤交加,一回軍校,召集全體學員,大作悲聲:我從來沒有想到中國的事情太難辦了,這裏難辦,別處也一樣難辦。我對不起大家……說完拔出手槍,對著胸口便是一槍。
以後人之高論,蔣這一槍基本可以排除造偽釣譽的嫌疑,不過鄙人心智猥瑣,竊推測之:既然要死,何不找個僻靜之所,當胸一槍,何不爆頭?這一條畏於有辱蔣公英靈,我不敢說。
當時台下人多,立時撥打一二零送走急救,蔣總歸是沒有死成,但好歹遭了些苦頭,所謂生不如死。不過更尷尬的是:自殺不成,僥幸得活,卻一槍誤殺他人,真不知道這該算是己人之福,還是他人之禍了。
1920年夏,直奉兩係合力倒皖,段祺瑞的日子,雖不稱生不如死,卻也如坐針氈,怫鬱憂煩之至了。不能有效調節身心,內憂外患,不久便老病複發,咳血不已,以至頭腫加劇(淋巴循環不暢症狀),神色慘白(植物性神經紊亂症狀),病呈內外俱重之勢。
良相有名醫,經四大名醫之蕭龍友為他診治,不久便見好轉。怎奈身病雖痊,心病未除。多喝了三五碗苦湯之後,段祺瑞羞憤難當,暴躁脾氣又開始大發作,不過他這一次倒沒有埋怨別人,隻是做些什麽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什麽有眼無珠竟遭如此下場之類的喟歎之言。大帥如此,幕僚自然要盡分內職責,“屢以好言勸慰之”。
有哄孩子經驗的讀者大概可知,孩子苦惱,最哄不得,越哄哭得越凶,所謂蹬鼻子上臉,便是此狀。
如是再三,祺瑞大概覺得還不過癮,無論怎樣捶胸頓足,都不能解自己羞愧之恨,思來想去,留學德國,大受鐵血精神感召的他,忽然想到一條“畢其功於一役”的妙策。於是7月21日,勢必要成為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祺瑞痛不欲生,誌在必死,於早晨踱步到客廳之中,突然掏出手槍,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開槍。不知道是他槍法實在差得沒邊,還是他幹脆就是裝腔作勢,想鬧得動靜大一點。總之子彈呼嘯,從耳邊擦了過去。
大帥自戕,而且已經打了一槍,在場眾人當然不能坐視他再開第二槍,否則萬一他忽然不想死了,豈不是要承擔坐視不理之責,一時間七手八腳,拚命也要表現一番。然而等事情安定下來,段祺瑞卻驚訝地發現,站在他身後的衛兵,隨著自己一聲槍響,竟然被打死在地。
祺瑞過足了豪氣幹雲的癮頭,隻是慷慨赴死的卻不是他,近代痞子作家王朔有著《過把癮就死》,那位冤死的衛兵九泉之下如能有知,當恨這句話之謬,實在是斷章取義的楷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