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子

化作黃梅子,思子未歸中
正文

老青茶之殤

(2015-08-13 23:10:02) 下一個

老家是鄂東南偏僻的丘陵山村。北邊緊靠綿延的大別山,百餘裏外的南邊則是滾滾東去的長江。每有人問起家鄉在哪裏,我總是直呼縣名“黃梅”,補一句那是雞鳴贛鄂皖三省皆聞的地方。年紀大一點的不知道的,我就反問“黃梅戲”知道麽?年齡相仿的或更年輕一點的,我就問“黃岡中學”知道麽?一般來說,這時候,家在哪裏的問題就算在“哦”的一聲中得到順利解決了。當然還有不知道的,如果信佛的話,我還會祭出“四五祖”來的;“何處惹塵埃?”的故事,許多人還是知道的。我要說茶,故鄉的這幾張名片,除了可以作為喝茶的談資,與茶卻實在是聯係不到一起的。

小時候,老家附近的每個行政村都有成片的茶園,由茶場負責經營。田頭地尾坡上,散生的茶樹也很常見。記憶中,每年家中也就買個兩斤茶葉,但似乎天天都有茶喝。我記事起,似乎也就是飲茶人生的開始。

鄉人招呼待客,按照時間的長短,有不同的方式說法。“吃夥煙啵?”大概是最隨便的招呼。在小時候的眼裏,一人享受了炙幾眼煙絲的愉悅吞吐之後,禮節性的塞一眼煙絲,用粗手抹一下竹竿煙筒的煙嘴處殘留的口水,連同眼袋與引火,一起交給另外一人享用,是最平常的溫馨。感情就在噝噝的吃煙聲和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裏,得到印證。今天這場景已經幾乎不可見,頂多變成了互相拋一根紙煙了。“喝一盅啵?”就是吃餐飯喝點酒的意思,消耗的時間就長些,通常帶有感謝或還人情的味道;在過去尤其是集體生產時期,平常是沒有時間請客吃飯的。“喝夥茶啵?”在鄉間算是介於吃煙吃酒之間有文化的消遣方式了。喝一盅當然會涵蓋喝茶與吃煙,正如喝茶自然也離不了吃夥煙的。“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在我看來是絲毫沒有詩意的,因為太寫實了,就跟老鄉們拍個門說“老哥老姐,過路的啊,把點茶我喝一下噻!”一樣。

老家本地的茶,在老百姓心中,其實就一種,簡稱為“茶”,似乎這就是全部。後來地方的文化部門有閑工夫,開始給各地的茶起名字。比如說,文化人心中黃梅縣最好的茶葉,出產在西北邊大別山裏麵的挪步園(大概山路險,得挪步上山),叫做“雲霧茶”。我早年喝過兩回,在我從小用濃茶熏陶過的口舌間,是沒有留下任何特別的印象的。聽父親說,似乎是老家的茶在專家口中的品味不怎麽樣,工藝粗製,口味老厚;在停前鎮那一塊產的茶,就因而被統稱為“老青茶”,是綠茶的一種。我覺著這叫法其實不錯,覺著就算是地方的文化人還是有文化的。同一種“老青茶”,在鄉人的眼中,還可以再分,當然並不去起一個文謅謅的中聽不中聽的名字,而是根據品相的好壞,叫做“茶”和“細茶”了。按品質,一般家庭的“茶”大約就是“粗茶”了。其實二者是一鍋一手做出,手工分揀出好的烏金絲一般的叫做“細茶”。剩下的稱為“茶”的部分,梗特別大的還可以理出來,稱為“茶頭”,算是品相最差的。口感上,細茶清苦,粗茶濃重。鄉下有笑話,說是窮人的孩子到富人家去做客,回來後覺得最大的不同就是,富人家的茶水太苦了。我飲茶人生的開始,也始於這粗“茶”與“茶頭”的。不但喜歡喝,而且因為生養於粗茶家庭,從小就養成了“牛飲”的習慣,至今如此。

小時候的烹茶叫“燒茶”,大概是燒開一鍋水,放入足量的茶葉,再煮兩分鍾,讓茶葉得到充分的舒展與釋放。對於粗茶尤其是茶頭這個過程是必要的,否則就沒有味道;沒有味道,就會“茶淡不如水”,有一層這方麵的意思。然後把茶水連葉灌入暖壺裏,需要時再倒出飲用。今天看來這至為糟糕的後一步做法,大概與小時候大集體時期有限的呆在家中的時間有關。老青茶剛出鍋時,是有點黃綠的顏色與些許的粗糙香味的;自不用說,在暖壺裏悶幾個小時,茶香就基本蕩然無存了,而且茶色絕對是變紅的。我從小喝的茶大部分應該算是這紅色的綠茶了。這一狀況直到1980年代後期,“細茶”漸漸進入我的生活後才得到改變。細茶則是要泡的,一撮茶葉入杯,衝入開水,觀賞到細茶舒展開來的時候,黃綠顏色就彌散到茶湯之中,清香也釋放出來,就差不多可以喝了。講究點或怕苦的人,會在細茶中加入白糖飲用。對於牛兒來說,這實在是沒有勇氣的暴斂天物了。

小時候在春夏時期,偶爾會到茶廠采茶,可以掙到小錢買文具。我讀書後擁有的第一個文具盒,上麵印著美人魚圖案,是姐姐用采茶的錢買的,大概是采摘3-5斤鮮葉的工錢。采茶是一個需要耐心的而且受到監控的技術活。因為要產量,老青茶的采摘一般要求三四旗一槍,采嫩了或采老了,都要受到批評。一壟過去,漏采太多還會受到指責,是因為浪費。對於我這種喜歡玩玩又不善於玩的人,采茶就是新鮮一下,一早晨掙不到幾分錢,還要與場工頂嘴。此外,在當地這工作被喚做“掐茶葉”。正確的采法卻是用拇指食指捏著茶葉扯折下來。我顧名思義,通常是使用指甲去掐斷茶葉嫩莖的,這樣的後果通常就是一個早晨下來,指甲就會受到損傷的,離肉的指甲總是連著心痛。這不是一個我能享受的過程,及至後來聽浙江人采茶歌裏的唱“兩隻公雞爭鳴上又下”,我還是很難理解茶農采茶的輕快與愉悅。夏日的上午采茶是更痛苦的;但是因為天氣炎熱,半晌歇息的時候,可以免費飲用大鍋燒出的“茶頭”茶。因為是新茶,又是粗茶,味道那個厚重,茶香那個撲鼻,真是牛飲如我者之一大愛。

老家茶葉的炒製工藝(如果可以這麽稱的話)是甚為簡單的,這也許是老家的茶被評為品質差的重要原因。首先是將鮮葉晾幹露水,再略微脫水變蔫後,入大鍋炒製殺青。炒製溫軟後出鍋趁熱大力揉製,以破壞茶葉細胞壁使脫水變易,攤涼後再入鍋炒製,再揉製,如此3-4次,直到大部分水分脫出。這其中的一個關鍵是炒製溫度;溫度太低,炒製很慢,溫度太高了,可能一鍋茶葉就燒壞了。炒工的手,與練過的鐵砂掌有一拚。經過幾番炒製與揉製,茶葉已經卷成細條了,然後在烈日下曬幹。陽光的曝曬與空氣的氧化,茶葉絲變得有如烏金絲。曝曬幹燥後立即分揀,就有了細茶,茶與茶頭的分別了。細茶是茶廠的重要營收,縣城有專門的收購點;粗茶就近賣入千家萬戶。揉製的工序,在鄰村的童寨鐵牛及界嶺茶廠,是由機器完成的;所以嚴格地說,劉必的茶才是純手工製作的。我利用這套兒時見聞的工藝,加上多年化學實驗熏陶的技能,在浙大宿舍用電爐炒過老和山上的茶。雖有些炒糊,但口感比外麵的“炒青”並不遜色;同學之中有品嚐過的,讚不絕口,所以“老青茶”還是不錯的。

時代在變,人亦在變。利益的驅使,社會結構的變化,生產關係的變化,大氣候的影響,老家的生活經曆了巨大的變化。對於我輩來說,生活的變化從來就是巨大的。我曾問過與我年齡相當的美國人,你們的生活從小到大有多大的變化?通常的回答是,基本沒有變化的。這就是發達與發展中的區別吧。老家的環境,這幾十年裏也經曆了很多的改變。2008年回去的時候,山林綠的可怕,野生動物在回歸,不過茶園已經近乎荒廢了,因為營收太差。2014年回去,已經沒有茶園了,甚至是所有的青山都變成了荒山,然後種植移民而來的經濟作物;我炒茶的叔叔也已故去。我不知道,家鄉的某個角落,或許還有老青茶樹;於家鄉的老青茶夢,可能就要從此斷了。回黃梅老家,我已經喝不到產於劉必土地的老青茶了;以茶而言,我的茶的故鄉,跟隨我在1988年戶口遷到杭州,在近30年之後,也要變成杭州了;杭州的龍井茶是受保護而不必擔心滅種的。龍井茶雖好,要牛飲,還得是老青茶的。謹以此紀念我的老青茶與炒老青茶的叔叔。

牛曰:時有新渴不能平,回望舊家思老茶。千萬大坡山上樹,年年春雨催新芽。

做為前日回鄉省親的紀念,關於茶的文字,終於該擱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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