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參學瑣談--聽真華長老講故事(2-7)

(2009-06-05 20:05:52) 下一個

十三法雨行堂
  在我們初到普陀山的十多天中,簡直把這座名山看成了“無有眾苦,但受諸樂”的淨土,而每天不是爬山尋覽聖跡,就是聽老修行們聊天講故事,時局的問題已忘得一幹二淨。可是,等到把聖跡看完了,故事聽膩了,剛剛想定下來辦點“己身下事”的時候,一連串可怕的消息便從天外飛來!這一可怕消息的發生,不但震撼了這座海上名山,同時也震撼了山上所有僧俗人們的心弦!
  記得是一個夏日炎熱難當的午後,我正與我的父親對麵坐在普濟寺上客堂的走廊下,捧著“朝暮課誦本”教他老人家念楞嚴咒。上海來的兩位同道,氣喘籲籲地從外麵跑進來,看到我就說:“老同參!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戰爭已打到寧波啦!”
  聽他們這麽一說,我吃一驚,手一抖,竟把課誦本抖落在地上,我趕忙起立問他們:“這消息你們是從哪兒得來的?”
  他們說:“是在山門外聽沈家門來人說的。”
  說過,他們即去收拾行李,說是馬上就要過海。
  我又問他們:“你們過海去什麽地方?”
  他們的答覆是:“過了海到沈家門,再看風使舵。”
  這時候上客堂裏的數十位老修行們,一向本來是心如止水的,一聽這種消息,也沉不住氣了!於是乎,在此起彼落的一片“過海!過海”聲中,不到兩個鍾頭,就走了一大半。我問我父親:“人家都過海了,咱們怎麽辦?”
  他老人家說:“戰爭既然已打到了寧波,咱們也已無了去路,與其過海,倒不如住在山上的好。”
  我和海超雖然都同意了他老人家的看法,但心內仍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靜。
  我在《諸天羅嗦》一文中,曾經談我和我父親以及海超三個人,合起來隻有六個袁大頭。在諸天廟吃兩頓飯用去兩個,到山上買些念珠、紀念品一類的東西又用去兩個,餘下的兩個不知道是怎麽用的就光了。就在這一文沒有的當口,我被一位同道介紹到法雨寺當了行堂,單銀一個月是兩塊銀圓券(此時金圓券已作廢,銀圓券價值與銀圓相等)!
  法雨寺,是普陀山三大寺院之一,麵積沒有普濟寺大,環境卻比普濟寺好過十倍。因為印光大師曾在該寺潛修近三十年,所以“海外家風”的氣氛,也比普濟寺淡得多。但業障深重的我,住了不到三個月,就被客堂裏以“新住的人”為借口趕出山門!說來,也算是一樁傷心事!
  行堂,是叢林下四十八單執事之一。幹這一單執事的人,大多是——“念經是啞和尚,吃飯像倆和尚,打架是傻和尚”一類的苦惱人物。我的能耐雖然比這一類人物好不到哪去,而我畢竟是在佛學院裏混過幾天,在靈岩山又當過知客的。因此,我進了法雨寺的行堂寮,同寮們對我都是“另眼相看”。盡管我想與他們“打成一片”,但他們卻以“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待我。不過在工作方麵,他們對我是特別優待的。凡是重的活計:如挑水挑飯等他們都不要我做,隻叫我洗洗碗筷,擺擺碗筷,收收碗筷,擦擦桌凳等輕工作。但我個性一向是好強的,我覺得他們對我的這種優待,是可憐我,是侮辱我。也因此,我做了幾天的輕工作,就學著挑水(其實,挑水的工作,我在小廟就做過了,隻是水桶較小些)挑飯了;也因此,同寮們漸漸對我有了好感;當然,我為了自己能夠“勝任”,也感到“愉快”了!
  有一天,我挑了一百多斤重的兩桶水,上台階時不慎跌了一跤,水桶摔散了,我也成了落湯雞,惹得糾察師大發脾氣,罵我是:“死人!飯桶!”我的脾氣大一向是出了名的,試想:我那能受得了他這種辱罵?於是,我舉起扁擔來就想揍他,但一轉念,自己對自己說:“在這種環境下,怎麽可以行粗呢?”
  我放下扁擔,拍拍身上的水,又拿起扁擔來不服氣地對糾察師說:“不用一個月,就請你收回給我的封號。”
  他見我氣虎虎地手裏握著扁擔,一聲不響地走了。又一次他見我挑一擔水,跑上數十層台階,麵不改色,氣不發喘,又喝斥:“你逞什麽能?”
  我冷笑一聲說:“糾察師父您誤會了!我不敢逞能,隻是想請你看看‘死人’的本事罷了!”
  從那次以後,他就把我看成了他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常常想把我“拔掉”,也常常在背後問行堂寮的人:“那個從前寺來的侉子,脾氣那樣子大,嘴巴又不饒人,能跟你們合得來嗎?”
  我問他們怎樣答複他的?他們說:“我們都說你很好,但他聽了好像很不高興!”
  我歎口氣說:“糾察師大概要遣我的單了!”
  果然,約莫又過了十多天,知客師把我叫到客堂,和言悅色地讓我坐,然後對我說道:“本寺現在的經濟情形,好像一泓斷了源頭的死水,用了一杓少一杓,用了一滴減一滴,不久就有幹涸的可能!因此,常住裏最近有個決定:‘凡是來本寺新住的人,在三天之內,必須自動離開’你老菩薩做事雖是很發心,奈何是來寺‘新住的人’(新住的人豈止僅我一個,糾察師的用心,欲蓋彌彰)真對不起!請你在三天之內,快去找一個掛單的地方,否則的話,莫怪客堂裏事前不通知你!”
  這番表麵客氣而骨子裏卻十分狠毒的談話,使我聽了不禁戰栗不已!聰明的讀者可以想像得到,普陀山三大寺之一的法雨寺,經濟情形都已像“一泓無源頭的死水”了,而我再到哪兒去找掛單的地方?我能再回前寺嗎?不可能了!因為前寺那時已有“許出不許進”的規定:去佛頂山,更不必想;因為佛頂山那時也不留單了!怎麽辦呢?走,決定走。就是出了法雨寺餓死,也不願向知客乞憐!想到這兒,我向知客師父合了個掌,默默地走出了客堂。

十四如溺遇舟
  我從客堂回到行堂寮,收拾一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的行李,辭別了共住尚不到三個月的同寮,含著滿眼的淚水,茫然地出了法雨寺的山門,蹣跚地走著,胡亂地想著,覺得自己已由一個朝氣勃勃的青年,一下子就變成個暮氣沉沉的老頭子了!氣憤、窮困、危難侵襲著我,使我悲痛、頹喪、惆悵。我轉身呆呆地仰望著佛頂山上那片片飛駛而過的白雲,心裏這樣禱告著:
  “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的觀世音菩薩啊!速垂加護吧!不然,弟子將要因窮困而死在您的道場之上了!”
  禱告畢,我又轉過身來茫然地往前寺方向走著,心想:“不管如何,到了前寺見見父親再說。”
  不料,我剛剛跨過海會橋,迎麵來了一位出家人,老遠地就向我合掌打招呼。仔細一看,竟是以前在靈岩山鍾樓敲大鍾拜《法華經》的性悟師。他到了我的麵前在路旁倒身便拜,我緊走一步便一把攙住他,一麵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麵又問他:“性悟師!你什麽時候來山的?”
  他沒有即刻答覆我的問題,反問我道:“您老背著行李準備去哪兒?”
  我對他說準備到前寺,同我父親商量過海去天童。
  他急忙搖著手說:“現在定海、沈家門都駐滿了軍隊,戰事大有一觸即發之勢,您老怎麽還想過海去天童呢?”
  我向他苦笑笑說:“不是我想過海,實在因為普陀山已無我立錐之地了!”
  接著,我即把在後寺經過情形告訴了他。他聽了竟拍手大笑著說:
  “這太好了!這太妙了!”
  起先我還以為他在“幸災樂禍”哩!等他把話說明,我不禁激動得緊抓著他的雙手說:“性悟師,我真不知怎樣向你致謝才好?”
  性悟師到底說的什麽話,會使我那樣子激動呢?他對我說:“我來山已半年多了,但住在蓮池庵一直就沒有出來過。昨天因事到前寺無意中遇見了海超師,一聽他說您老在後寺行堂,我即難過得什麽似的。回到蓮池庵,我就把您老過去和現在的情形向當家師講了一遍,並代替您老在念佛堂裏討了一個單,當家師便很高興地答應了!他並且催促我趕快來後寺請您老去蓮池庵住,我今天即正為此事而來;您老早不離開後寺,晚不離開後寺,偏偏在今天離開後寺,這不是太好了,太妙了嗎?”
  停了一下,他又對我說:“蓮池庵是前寺現任住持老和尚的小廟,因為他在若幹年前,得了一個特別的緣法,化費了幾百萬銀圓,建了一座五層的大洋樓,樓上有涼亭、陽台等遊樂設備,還有幾百個很考究的客房,以供來山的大人先生和闊氣的香客們住宿。不過,近來因受戰爭的影響,樓上除了蛛網鳥跡之外,已空無一人了!所以住在念佛堂裏,一點也不會受到外界的喧擾。
  然後,他又告訴我該庵的生活、待遇情形:“當家師供養心很好,隻是地域觀念太重。中飯是四菜一湯,早、晚吃飯也有四樣小菜,逢初一、十五更好些。單銀一個月是兩鬥米(因為此時的銀圓券已像一年前的法幣一樣了。早上賣出了一頭牛,晚上想用賣牛的錢買進一隻雞都不夠了!所以一般人以勞力勞心為人工作,都講若幹鬥或若幹石米而不以若幹元錢計算),有時候還偶爾有結緣,足夠零用。住的是一個人一個房間,裏麵桌椅床帳等俱全,光線也很充足。總之,我敢向您老保證,此時此地,再也找不到比蓮池庵更理想的所在了!”
  想想看:正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我,突然遇到這“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美境,簡直像溺落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裏,突然遇到了舟航,如何能使我不激動呢?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隨性悟師到了蓮池庵,被安排就緒之後,我即又同他到了前寺,我父親和海超一聽說我住進了蓮池庵,他們十分高興,連上客堂裏的寮元師也為我慶幸不已!
  蓮池庵的念佛堂裏連我一共住五個人,每日除了朝暮兩堂課誦和三香以外,其餘的時間全由自己分配。因此,我住下不久自己便立了一個自修功課表,毫不馬虎地遵行著,希望能做到《佛遺教經》上所說“晝則勤心修習善法,無令失時;初夜、後夜亦勿有廢;中夜誦經,以自消息;無以睡眠因緣,令一生空過無所得也”的地步。大概是因為自己的業障太重了?不然,為什麽一到“中夜誦經”的時候,不是“昏沉”,就是“掉舉”呢?可是性悟師在晝夜六時中,則能保持著那種“精力充沛”的狀態!
  一次剛剛感到有一點點“心與道合”的境界,“睡魔”突然襲來,強打起精神來與它大戰了一陣,雖然僥幸獲勝,而“境界”卻無法再得了!這種悔恨真比“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來得還強烈。於是,我懷著二分羨慕,三分慚愧,四分忌妒的心情問性悟師道:“你老菩薩以什麽方法功夫會這麽好?”
  他說:“修行的方法是隨人根機變異的,不能一概而論。但在用功時唯一不可缺少的要訣,便是‘勇猛精進’四個字。”
  我又問他:“如果勇猛精進時,仍想睡怎麽辦?”
  他說:“在勇猛精進時想睡覺,就不是真勇猛精進;真勇猛精進,就不會想睡覺;因為‘勇猛精進’與‘想睡覺’,跟光明和黑暗一樣,永不可能同時存在的呀!”
  停了一會子他又說:“如果運用這個方法,在用功時仍想睡覺的話,就應速作將死觀;再想睡時,就應速作死後必墮地獄觀!”
  後來,我依著他的話行了些時,頗為有效。但日子一久,“睡魔”又卷土重來了!有時候睡得比沒有“勇猛精進”,“作將死觀”、“作死後必墮地獄觀”之前,時間更長!甚至還學學因白天睡覺而被孔老夫子罵為“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宰予呢!唉!可惡的“睡”欲啊!從過去到現在也不知道你貽誤了天下多少蒼生!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