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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學瑣談--聽真華長老講故事(1-7)

(2009-05-10 18:04:27) 下一個

十二寄居東嶽
  入佛學院的夢想既然粉碎了,我隻好一拐、一瘸地離開了毗盧寺,而遷移到一向被我認為“環境嘈雜極了!裏麵糟糕透了”的東嶽廟。在走的時候,幾位同住的戒兄,似乎比平時待我的態度好了不少,他們都幫著海秀替我收這拾那忙來忙去。其實,我的東西除了一床破棉被之外,隻有幾本廉價的舊書,有海秀一人收拾就足夠,根本就用不著他們幫忙,但他們既然自動來幫忙了,怎能予以拒絕呢?因此,我連說:“謝謝諸位戒兄!謝謝諸位戒兄!”他們也異口同聲地說:“戒兄何必客氣呢?:我們總算有緣吧?不知不覺我們在毗盧寺已共住兩個月了,這期間大家雖然曾發生一點點不愉快的事,還不是因為大家都年輕無知嗎?現在一聽說你要去東?廟了,我們都很難過!過去的事請你把它忘掉吧,我們後會有期!求學既然沒有了希望,不久我們也要各奔前程了!”我說:“是的,我們的確有緣!不然的話,我們相離何止千裏?怎麽能夠同在一個地方受戒,又同在一個地方參學呢?隻可惜我們的緣太淺了些,如果緣深,我們能同在一個佛學院讀書,不是更好嗎?不過,山不轉水轉,我們隻要有緣,如諸位戒兄所說,定會‘後會有期’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完全忘掉雖是不易,然請諸位戒兄放心,我絕對不會懷恨的,但願清戒兄能原諒我就好了!”說過,大家哈哈笑了陣子,即由海秀替我拎著行李,習初師陪我到客堂告假。出了客堂,我又特別拐到大殿裏禮謝那位好心的香燈師,然後就同習初、海秀分坐黃包車去了東嶽廟。
  東嶽廟的環境情形,我在《到達南京》一節中,已經大略談過,現在且談談廟裏的人事。
  東嶽廟除了當家師以外,住有十四位客師,一個燒飯的(兼茶房),兩個挑經箱的香火道人,再加上我共計十九個人。因為當家師以前曾對我說過:“你不願趕經懺,我不勉強你,在廟上幫我寫寫算算,每日給你一個單子錢”的話,所以我到東嶽廟養好疥瘡之後,即做些寫寫算算的工作,很輕鬆!閑下來,不是看看經,就是念念佛,倒覺得日子很好打發。因此,引起了少數客師們的不平,他們常冷嘲熱諷地對我說:“我們一口熱氣換一口冷氣哼了一天,也不過才拿一個單子錢!你坐在屋裏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四菜一湯吃著,細葉子茶喝著,自由自在地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念念佛,不慌不忙,一個單子錢就到手了,你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另有一位把我挖苦得才慘哩!有一天我在練習大楷,他看了一眼,說:“憑你這一手字(說老實話,直到現在為止,我的字還沒有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寫得好看)假定再能在佛學院裏打滾出來,嘿!叢林下不爭著請你當方丈大和尚才怪哩!以咱們老鄉的關係,你當了方丈大和尚,還怕你不給咱們一個閑寮房住住?到那個時候,誰敢不讓咱們手捋著胡子喝香油?”我聽了這些話,隻好向他們笑笑,一聲不響,否則的話,在東嶽廟就休想有太平日子過。
  在寺院有一句:“七月裏忙和尚”的話,南京也不例外。一進七月,東嶽廟的訂佛事牌上,寫得密密麻麻的,滿得不能再滿,念經拜懺放焰口,每天平均最少四堂。十四個客師忙得固然是“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而當家師也忙得跟走馬燈兒似的,坐著黃包車轉進轉出的不停,燒飯的老趙,為了到外邊去找人幫忙,飯也沒空燒了,好在師父們出去念經多在事主家吃,否則也隻好“枵腹從公”!這樣一來,一向“自由自在寫寫字,打打算盤,看看經,念念佛”的我也不能自由自在了;除了寫寫算算,招呼來廟上訂佛事的和燒香的人之外,還要麵對著賬簿和鈔票,忙得簡直無法透氣!總之,大家為了錢,都忙得頭昏腦脹,失了常態。尤其當家師,忙得他脾氣越來越大了!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麵回來,一不小心被大殿的門檻子絆了一跤,即轉身狠命地把門檻子踢了兩腳,並大罵老趙:“為什麽不在大殿門前,裝一個大些的燈泡?”
  在當家師向門檻子發脾氣的第二天早上,我在外麵吃過烙餅回來,看見當家師正在大殿前麵的院子裏,同幾位師父們談著做佛事到外麵去請人的問題。他說:“南京的規矩是:請客卿是雙單子,現在一個人給兩個半單子都請不到啦,怎麽辦?昨晚上的焰口若不是老趙臨時冒充一角的話,到手的鈔票還不是要乖乖地退還人家?”說到這兒,他一眼看到了我,好像立即得到救星似地,一把抓著我的手說:“喂,老弟!你看這樣子好不好!廟裏寫算的事還是我來想辦法,請你隨大家出堂去應付應付吧?你是知道的,八個人的佛事,如果隻去七個人幹,齋主是不高興的;齋主不高興,就等於開商店得罪了顧客,這樣下去,咱們吃啥?”我說:“敲的,念的,唱的三樣我連一樣都不會,怎麽好去應付?”他笑笑說:“哪沒有關係,不信你問問他們(他用手指著幾位客師),那一個不是從閉口真言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們鐺、鉿、木魚、鼓都敲得呱呱叫啦!你隻要肯用心學,保你不到一年,就可敲放焰口的魚子了!”接著幾位客師也附和著說:“世上哪兒有天生的彌勒?自然的釋迦?不會,學呀!老實對你說吧!不管你對趕經懺如何的感想,你住在經懺位子,人家就說你是趕經懺的和尚。與其有名而無實,倒不如名實相符來得痛快!其實,既然出了家,哪一個願意把一生寶貴光陰,消耗在‘嘛呢吽’上?還不是因時局逼得沒有辦法?”說過,他們又好像把“哪一個願意把一生的寶貴光陰,消耗在‘嘛呢吽’上”的話忘得一幹二淨,大合唱似地,同聲高喊道:“混混算了!混混算了!怎麽不是一輩子?”使人聽了,以為他們都似乎患著嚴重的“歇斯底裏”!

十三談趕經懺
  在環境的逼迫下,不得已,我終於跟在大眾師父們的後麵出堂應付了!也就是說,我終於成為一個“名實相符”的趕經懺和尚了!我記得很清楚,這是一九四六年陰曆七月十五日以後的事。
  本來麽,經是佛陀親口所說,懺是古德依經義所造,出家人為亡者念念經,禮禮懺,放放焰口,隻要能夠如如法法、老老實實地去做,趕經懺也應該列為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之一,有什麽不好?可惜的是,一些人把這一種自利利他的方便法門,視同相互交易的商業行業了!因此,念經、拜懺、放焰口的結果,沒有利到他人,反而害了自己和佛教!
  我在南京趕了半年的經懺,曾親眼看到幾個資質優異、頗有才幹的僧青年,因為趕經懺,染上了種種的不良嗜好,而致吐血死亡,又曾親眼看到幾處規模宏偉、道風遠播的大叢林,因為經營經懺出些敗類的子孫,而使祖庭蒙羞!這能說不是因趕經懺而害了自己嗎?這能說不是因經營經懺而害了佛教嗎?我敢大膽地說一句:今日的僧倫不振,佛教式微,多半是受了佛事(交易式的經懺)興隆的影響。因此,我為了奉勸初出家青年道友們,能發起“寧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的決心,知我罪我,在所不惜,而來一次“現身說法”,看看當時一些出家人趕經懺的情形,與“僧寶”兩個大字,是多麽地不協調啊!
  我在南京東嶽廟正式開始趕經懺的那天,恰巧是去中央門外送殯。我們一共是七個和尚,身上一律披著用粗夏布做成的紅色懺衣,前麵的兩個人敲著大鐃鈸,其餘的五個分別拿著引磬,小木魚、鐺、鉿和手鼓,夾雜在送殯者的行列裏麵,沒命地隨著抬棺材的往前跑,那些抬棺材的缺德鬼,似乎有意尋和尚開心,他們看著我們七個和尚快要趕上他們的時候,一聲“吆喝”,便飛也似地向前奔去!我們為了幾個臭錢,為了使亡者的眷屬高興,為了使小字頭(當家師)讚賞,為了不被抬棺材的工人小看,就必須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想與棺材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那麽,就隻有不顧一切(包括身份、名譽等等)地在棺材後麵“窮追不舍”了!就這樣,頭上頂著火熱的太陽,腳下踩著滾燙的柏油路,緊一陣,慢一陣地跟著棺材跑。身上披的紅色懺衣被風一吹,遠看去,每個人身上好像背著一隻紅色的大皮球,樣子滑稽極了!在這當口,每見人向我們看一眼,或是笑一笑,我臉上就感到一陣子火辣辣的,趕忙把頭低下去,心想:大概他們在笑我們是“社會的寄生蟲”了吧?!
  日之夕矣,送殯歸來,身上的衣服全被汗水浸透了!吃過晚飯,洗了個澡,正想躺在床上舒展一下腿腳,而當家師卻手捧著小茶壺(他不分春、夏、秋、冬、小茶壺都捧在手裏),笑逐顏開地對領單子說:“八點鍾、某府有一堂倒頭經,還要辛苦大家一趟!”在“端人家的碗,就得受人家的管”的情形下,大家心裏盡管有一千個不願意,可是,仍得乖乖地“依教奉行”。
  說到念“倒頭經”,也蠻有意思。
  比如說:張府裏的老太爺病得奄奄一息啦,專為寺廟介紹佛事的齋婆,這時候就跑到廟上來請人啦。南京人對出家人的稱呼是:“和尚老爺”!但“和尚老爺”的頭銜,在齋婆們的心目中,也有著三等九級的差別——上等的和尚老爺(方丈、住持、當家一類的人物),她們稱為“大老官”:中等的和尚老爺(精明伶俐、年輕俊秀、能戴毗盧帽的一類人物),她們稱為“馬馬虎虎”;下等的和尚老爺(念經是個啞和尚,吃飯跟倆和尚,打架是個傻和尚一類的人物),他們稱為“大蘿卜”。當然,那些賴佛吃飯,靠僧穿衣的齋婆們,她們所攀交的都是“上、中”等級的和尚老爺了;至於“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她們是不屑理睬的。而“上、中”二等的和尚老爺,對那些齋婆們也是“奉若神明”畢恭畢敬地招待著,不這樣,他們生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似的!
  齋婆們跑到寺廟裏,鼓起如簧之舌,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交頭接耳,如此這般地一談,“大老官”一類的和尚老爺首肯了,於是,便把“馬馬虎虎”(這兒指領單子的人)的和尚老爺請了來,說明張府的地址,和念“倒頭經”需要的人數;“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則帶著幾個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如果人數不夠應用,就再帶一兩個“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搖搖擺擺地走進張府,(偶爾也坐坐汽車或黃包車)。此時張府茶房(大多數都是臨時雇用的),已很客氣地為和尚老爺們泡好茶,擺好了茶點;於是乎,“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以“唯天為大”的姿態,向上首一座,大腿放在二腿上搖著,一邊品茗,一邊與齋婆和齋主,“一切無礙”般地大轉其“fl”。這時候比“馬馬虎虎”的和尚老爺更“馬虎”的和尚老爺,以及“大蘿卜”一類的和尚老爺有福了!因為他們盡可把好吃的茶點,送進五髒廟裏去!直等到擔經箱的道人喊著:“布置好啦,請和尚老爺開經吧!”大家似乎才想到,今天原來是為抓心頓足,正與死神搏鬥的張家老太爺“念倒頭經”的呀!
  佛法畢竟是不可思議的!張府的老太爺在幾個和尚老爺的誦經念佛聲中,不一刻工夫就很安靜地嗚乎哀哉了,免去不少臨死掙紮的痛苦!隨著張老太爺的孝子賢孫和遠親近鄰們,一窩蜂也似地聚攏了來,也不問他們老太爺身上的“去後來先作主翁,”的八識先生走也沒走,便一麵哭喊燒錫箔金紙,一麵七手八腳地,替他們的老太爺,穿衣、戴帽、登靴子,亂糟糟地忙成一團。此刻,念經的和尚老爺被擠得已無容身之地,一退再退,不知不覺都退到了庭院裏去了,大家無法可想,隻好仰起臉來,去數那天上灼灼閃閃的星星!
  等到一切穿戴齊備,擔經箱的道人帶著孝子,到院子裏向和尚老爺磕三個頭;但這三個頭你不要以為是——他們向和尚老爺們表示歉意,或是為恭敬和尚老爺磕的,而不過是催逼著和尚老爺,趕快進入靈堂,去陪伴陪伴他們剛剛死去的老太爺罷了。
  俗語說:“有錢能買鬼推磨”,這句話的真實性究竟怎樣呢?我沒有親眼見過,不敢瞎說,但身為“三界導師,四生慈父,人天教主”之弟子的比丘僧,為了錢,在熙熙攘攘的大馬路上,頭頂著火熱的太陽,腳踩著滾燙的柏油路,披著袈裟,敲著鐃鈸,飛也似地跟在棺材後跑著送殯,這卻是親眼所見和親身經曆的;為了錢,在臭氣烘烘、陰氣森森的靈堂裏,繞著死人大念其“倒頭經”,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曆過的;為了錢,冒著狂風暴雨,堅冰白雪,在湖濱江岸,放焰口超度亡靈,也是親眼見過和親身經曆過的。當時做這些事,在感覺上隻是有點厭惡,並沒有聯想到它對佛教有什麽不好的影響。但現在回想起來,一個堂堂比丘,為了錢,做那種事,真是倒盡了佛教的架子,丟盡了曆代高僧大德們的臉!
  以上的話,似乎扯離題了,現在再讓我把念“倒頭經”的一幕說完吧!
  孝子磕過了頭,和尚老爺們隨著孝子進了靈堂,“有誌一同”,莫名其妙地向死人行了一個問訊禮,這才是真正念“倒頭經”的開始。
  一開經,嘈雜的人聲是停止了,而靈堂裏的氣氛,卻更加陰森得可怕!因為此時張府的遠親近鄰已分別離去,張府的女眷們也回避了,幾個垂頭喪氣的孝子,匍匐在靈床的前麵,不聲不響地加添著破鐵鍋中行將熄滅的金紙,那金紙吐出的綠色火焰,不時在破鐵鍋的邊緣旋轉著,顯得鬼影幢幢,又仿佛張老太爺有一隻手,正在那金紙灰中,點收著他的孝子賢孫為他準備去豐都城的路費;擔經箱的道人與張府的茶房,則悠然地低聲交談著,那副樣子恰像城隍廟牆壁上繪畫的兩個把守豐都城門的小鬼,正計劃如何去大敲一下張老太爺的竹杠!而幾個和尚老爺呢?和尚老爺麽,則正把寶貴的命陰(古德有:“一寸光陰一寸命陰”的話)係在幾文臭錢上,在那兒有氣無力地哼呀哼地拖!
  等把經念了,已是深夜時分,茶房端來了一小鍋的糯米稀飯,四盤小菜,殷勤地勸著和尚老爺們說:“和尚老爺請用吧!這個是清心火的!”但是他哪兒知道,和尚老爺送了一天的殯,又念了多半夜的經,困而且累的身心,除了想大睡一覺之外,什麽也不想了呢?因此,任他說破了嘴皮,和尚老爺連睬也不睬他一眼,就一個個醉漢似地各人夾著各人的海青,撞撞跌跌,出了張家的大門,回東嶽廟了!
  可是,說也奇怪,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在馬路上經涼風一吹,瞌睡蟲似乎即隨風去了,精神也不知道從何處又悄悄歸來?盡管肚子因饑餓咕咕嚕嚕提出了抗議,但和尚老爺們的說笑聲,在夜空裏飄旋著,卻仍能使在街上巡邏的警察先生們,無可奈何地“側目而視”!
  大夥回到廟裏,二一添作五地拿了幾十塊錢,把熟睡中的老趙喊醒,叫他到保泰街山東老鄉開的麵鋪裏,買幾斤機器軋的麵條,回來在飯櫥裏找點晚飯吃剩了的菜肴,和在麵裏一煮,就吃開了。真是巧得很!大家剛剛把麵碗端在手裏,麵條送進嘴裏,另一堂出外放焰口的人正好回來。他們一見有麵好吃,也不管三七二十幾,拿起碗來就盛,盛好就吃,任憑出了錢的人挖苦、笑罵,他們也不在乎。就這樣說著笑著,吃著鬧著,及至睡在床上,已是“不知東方之既白”的時分了!
  在大家睡興正濃的當兒,當家師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大家起床了!領單子的師父,揉揉惺忪的睡眼,氣虎虎地吼著說:
  “小字頭!一大早你就在這兒鬼吵鬼叫的什麽事?”
  東嶽廟的當家師就這樣好!佛事好,進賬多,師父們開開他的玩笑,或是弄訟弄訟他,他都能怡然受之,不以為忤;如果三天沒有佛事,或是佛事多了,家裏的師父們不夠分配,外邊又請不到人,千萬開不得玩笑。否則,他的“牛脾氣”一發,那你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啦!那天晚上他因為不慎被門檻子絆一跤,大罵老趙為什麽不在大殿門前,裝個大些的燈泡,就是為了佛事多,外麵請不到人而發的。領單子的都是東?廟的老人,摸清了他的脾氣,所以這次罵他“鬼吵鬼叫”,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嘻皮笑臉地走到領單子的床前,手指著領單子師父的鼻子,笑罵道:“小乖乖,你睡昏了頭吧?今天不是孫家和李家各請七個人念經嗎?起來吧,小乖乖!晚上的焰口一定有襯!”
  住在南京趕經懺的出家人,生活情形,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大致都是如此,很少有什麽改變,如說有的話,那除非是遇到沒有佛事的時候。
  沒有佛事,怎樣來打發時間呢?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格而定。有嗜好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外麵找你需要的東西,就是鬧翻了天,由你自己負責,當家師也不過問。沒有嗜好的人,可以在房間裏埋頭大睡,如果感到睡得無聊啦,那麽就約一兩個誌同道合的人,去中山門外靈穀寺,中山陵,明孝陵,中華門外的雨花台,玄武門外的玄武湖,觀音門外的燕子磯,水西門外的莫愁湖,雞鳴寺山下的台城等處玩玩。如在秋冬之交,有興趣的話,能到棲霞山去玩玩更好,因為那兒不但有滿山穀如火一般的紅葉,更有說不盡的名勝古跡。如棲霞寺的全景,千佛岩的石窟,舍利塔上的釋迦八相成道圖,禹王碑上的文字,紗帽峰上的鬆濤,以及一線天、桃花澗、珍珠泉、飛來佛等等,都是使人“樂而忘返”的勝境。假定時常能暢遊其間,對於齷齪的身心,確有很大的洗滌作用,隻可惜趕經懺人,對這方麵的興趣太缺乏了!不然的話,為什麽都如陷入深泥中的老象,而不能自拔呢?
  還有,住在經懺位子使人最傷腦筋的,是有空閑的時候,也不能安心用點功。譬如說:今天廟上沒有佛事,你想在房間裏打打坐、念念佛、看看經,同寮的人不是罵你“老魔王”,就是罵你在“裝模作樣”。再不然,如果他看你在打坐,就譏笑你說:“你的腿子坐得這樣子好,為什麽不到金山、高旻去住?在那兒住個三冬五夏,說不定會找到娘生以前的麵孔哩!”如看你在念佛,就說:“你為什麽不去靈岩山呢?靈岩山是專修念佛的道場,像你這種念佛功夫,到那兒打個把精進七,穩得念佛三昧!”如見你在看經,就說:“老同參!我看你還是去寧波觀宗寺學學教吧!一旦學成了法師,你講大座,我當維那,不強似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嘛呢吽’、‘嘛呢吽’地趕鐺鐺皮好嗎?”總之,在那種環境下廝混,恰像蜾蠃之與螟蛉,先把你“蔽而殪之,幽而養之”,日子久了,非叫你“類我,類我”不可!
  我在前麵曾說過,東嶽廟共住十四個客師,十四個客師中有兩個領單子的。其中的一個名字叫樂禪,年紀三十歲,除了個子矮些,麵相、談吐、唱念都很好;曾在普陀山前後寺當過多年的維那,因為與習初是同參,習初在東嶽廟當了家,就把他請下山來到東嶽廟領單子。他初到東嶽廟時道心好得不得了,佛事無論如何忙,他早晚都要持大悲咒一百零八遍,念觀音聖號若幹聲,以為常課。可是,住了不到半年,他的道心好像寒暑表遇到冷氣團,便直線下降了!一降降到以吸鴉片煙、喝老酒代替了他持咒念佛的必修功課;他的收入平均超過一般清眾兩倍以上,但後來混得連褲子都沒得穿。記得七月裏有一次在小九華山下放普度焰口,他赤著下身穿上海青披上袈裟就上台了!念到“六字大明王,功德不可量,現前清淨眾,異口共宣揚”的時候,他竟悄悄地對敲木魚的人說:“夥計!我尿啦!”
  另一個領單子的,名叫仁善。是南京土街口觀音庵當家師仁義的師弟,人極聰明,長得又帥(現在我還保留著他的一張四寸大的照片),喉嚨也好,對於當時南京經懺界流行的散花、歎骷髏、歎七七和七杯茶、七杯酒一類的玩藝,樣樣精通,因為他有許多這樣“優越”的條件,十五歲到東嶽廟趕經懺,十七歲就登上領單子的“寶座”了,習初當家師叫他時,常以“小乖乖”代替“仁善”二字,那些專跑寺廟靠和尚老爺吃飯穿衣的齋婆們,亦莫不以能收他作幹兒子為榮。因此,他的幹媽、幹姐姐、幹妹妹,多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了!
  一九四六年,仁義(仁善的師兄)法師從泗陽逃難到南京,先住在東嶽廟,他看到他的師弟那種“隨緣”隨變的作風,很不高興。他曾對我說:“出家人初出外參學為了找幾個衣單錢,在經懺位子住住本無可厚非;但切不可一入經懺位子,就被鈔票迷了竅,不知回頭!”因為他對趕經懺有這種見解,雖然他是一個“經懺專家”,卻始終保持著一種老修行的派頭,“隨流”而不“合汙”。這不能不說是“應院”(蓮池大師稱經懺位子為應院)裏的一枝奇葩了!後來由於毗盧寺峻嶺和尚的介紹,他到觀音庵當家去了,臨走前曾老實不客氣地訓了仁善一頓,無非是希望他趕快離開東嶽廟,去佛學院讀書,或是到有道風的叢林下去住,但結果仁善還是使他失望了!這也難怪,日日在歡樂中打滾,朝朝在女人前放肆,已成了習慣的人,一旦想叫他到規矩森嚴的叢林下,去吃老米飯,坐冷板凳,喝臭菜湯,睡大廣單,怎麽行呢!同時,他又是東嶽廟裏最重要的一支台柱,當家師豈肯輕易地放他?我離開南京不久,就聽說他因為於唱念時好出風頭受了內傷,時常咯血,曾一度去毗盧寺住,但不久即離去,後來就沒有再得到他的消息了!
  以上所談的二位,都是年輕有為的可造之材,隻因一念“貪心”走錯了道路,致使從迷入迷,將錯就錯,終於把“五趣流轉中,人身最難得”的人身,陷入深不可測的汙泥塘裏,自己無力爬出,他人也愛莫能助,大家隻好眼巴巴地讓他沉!沉!沉下去!
  走筆到這兒,我想起高峰妙禪師的故事來。
  高峰妙禪師是位大名鼎鼎的禪宗耆宿,但他在年輕時代卻是一個趕經懺的能手。一天夜間在齋主家放過焰口,於回寺途中經過一個村莊,莊上即有很多的狗向他猛撲狂吠不已,他老菩薩正在不知如何對付的當口,隻聽一間茅屋中有一老嫗問一老翁道:
  “半夜三更的什麽人還在外麵走路,惹得狗子狂吠?”
  即聽老翁答道:
  “這時候在外麵走路的有什麽好人?不是趕經懺的和尚,就是行劫的強盜!”
  高峰妙禪師,不聽則已,一聽既氣憤又慚愧!暗想:“真是豈有此理!為什麽他好的不比,偏要以趕經懺的和尚與行劫的強盜相提並論呢?”但繼之一想,這也是“咎由自取”,自己既然出了家,就應該聽經研教,弘法利生;或是老實修行,了生脫死,為什麽要自甘墮落的,幹這日夜倒置的趕經懺的行業呢?於是,便發願道:“寧坐蒲團凍餓死,不作人間應付僧。”果然,後來便成了一代高僧!
  最後,我希望因陷於趕經懺的泥塘中,無力自拔的青年同道,看過我這個故事之後,能奮力躍出這個泥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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