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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江南雨.江南血 78 (圖)

(2009-04-06 10:13:24) 下一個

陳所翁畫龍 請大家注意龍眼與龍爪。

夏至 78


湞娘是在半夜吃宵夜的時候,門子趁著間隙偷偷地告訴了她,有個姓周的形象俊朗的年輕人曾經來找過她的,自稱是她的表弟。湞娘一聽就知道是周修流,心下裏不免一陣難受。

自從來到了這“石巢園”,這些個晚上下來,夜深人靜,靜臥床上的時候,她都要透過窗口外,院牆邊上疏落的梧桐樹葉,望著天上漸漸圓滿的月亮,清淚暗滴。她不是不知道周修流對她的隱約的情意,但是卻不敢去想象他們在一起的可能的將來。為了她死去的父親和家人,她隻能把自己躁動的情絲給斬斷了。所以那天晚上,她趁著周修流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就把自己的處女身給他。盡管她知道這樣做並不能說明什麽,但是於她來說,卻是最好表達她對周修流的感情的方式了。

通過在阮大铖的戲班子裏唱戲,然後接近朱由崧,是她現在唯一能夠想到,做到的為父親翻案的途徑。

她在那個清晨留下了一封信簽,悄悄地離開鳳凰台劉思任的住院後,就在巷口叫了一乘軟轎,不久就來到了位於“褲子襠”的“石巢園”。一路上她心情沉重悲戚,想起了已經成親的鄭森,還有跟自己一起度過了一個多月曼妙時光的周修流,劉思任,不覺的幾次偷偷地落淚了。到了“石巢園”外,她又猶豫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她心裏明白,自己這一跨進這個富麗堂皇的大門,也許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最後,她終於狠下了心,讓門子進去通報阮大铖,說自己來了。

阮大铖很快就親自迎出大門來,他料到湞娘會來找他的,他不會看錯人,就像他當初相中了馬士英一樣,隻是他沒有想到,湞娘這麽快就上門來了!他高興地牽著湞娘的手,笑著打趣說:“貴人來了,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隨後,阮大铖就安排她在他的書齋“詠懷堂”旁邊的一處敞亮而又清幽的廂房住下。此後那些天,阮大铖就讓他的女兒、精通昆曲的大才女阮麗珍,教她唱曲。湞娘人聰明,往往觸類旁通,學的很快,而且嗓音圓潤清甜。阮麗珍難得見到這樣材質的天賦演員,真是又驚又喜,聲言湞娘調教,定然會是個唱曲兒的高角。

這些天下來,湞娘差不多已經把阮大铖的兩部戲《雙金榜》和《賜恩環》學全了。阮麗珍那時跟她的夫婿一起呆在娘家,她是真心喜歡湞娘的。不過,她卻不知道她的父親要她調教湞娘的真實用意,要是她曉得了,說不定就不會有這麽大的興頭了。

阮大铖私下裏的算盤,並不是真心想把湞娘調教成什麽昆曲名角,他特意排了《雙金榜》這兩個戲,顯然就是為了討朱由崧的喜好。朱由崧是個大戲迷,阮大铖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取悅他的大好機會的。《雙金榜》是他兩年前還在牛首山祖堂寺隱居時譜就的,因為那時身邊沒有戲班子,因此到了時下才開始排練。

他已經通過成了朱由崧身邊紅人的馬士英,轉呈了自己獻戲的心意,即是希望在朱由崧登基承繼大統不久之後,能讓他家的梨園班子進宮,獻演這兩部昆曲,慶賀大典。他之所以看上了湞娘,除了因為她姿色出眾之外,還有他留意到了那天朱由崧車輿入城的時候,一時被湞娘的美色眩惑的那個微妙的神情。因此他自信他的機謀必將得以兌現:屆時朱由崧不但會為他的戲著迷,更會為湞娘的美色著迷。隻要朱由崧想要留下湞娘,那麽他的這些苦心就不會白費了。

而湞娘對阮大铖的意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不然的話,她也不會投身於阮大铖門下了。正是上次到阮府來遊玩時,阮大铖跟她說過,他要讓她在他的戲裏扮個旦角,到時進宮為新皇帝的登基大典獻演,她才動了心的。

這些天,她在跟阮大铖的接觸中,逐漸地清楚了他的真實的為人,盡管他在她麵前並沒有流露出什麽惡意,不過她通過一些細節,還是窺察到了他的狡詐陰險之處,比如他把她供為上賓,所為無非就是要讓她在進宮後,討得朱由崧的歡心,然後讓她在朱由崧麵前替他美言,為他今後的加官進爵鋪路。而他對待其他的優伶,則全然沒有這樣的好聲色,他對待其他的優伶們,跟對待家奴婢女沒有什麽區別。

好在她很快就可以進宮了,至於將來自己是不是願意幫他的忙,那就是她的事了。隻要到時候她樂意,她甚至可以讓朱由崧整治他的。在她看來,如今這個世道就是如此。

她想,憑她的姿色材質,要想討得那個由落魄貴族晉升皇帝的朱由崧的寵幸,並不是什麽難事。她也知道,隻要自己踏入了宮門,自己這輩子的幸福也就永遠斷送了。因此,她是在內心極為痛苦的情況下,才最後做出了這個決定的。

但是,周修流他能理解她嗎?

她睡到床上的時候,望著窗外的明月,眼裏噙著淚水,心裏默默地說:修流啊,倘若你我真的還有緣份,那麽你就趕緊許願,然我在我進宮之後,得不到福王的寵幸,被差遣出宮。你知道嗎?我如今已經全然是身不由主了。


周修流離了單子褲襠巷“石巢園”,迎著燥悶的熱風,信步走了不多久,不覺又來到了秦淮河邊的“望春樓”前。這天晚上,這一帶四處張燈結彩的,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人流。

此時是亥時初刻。周修流看看時候還早,又兼心情鬱悶,就踱進了酒樓,想喝上幾盅解憂。隻見樓上樓下都熙熙攘攘的,熱火朝天,十分喧鬧。他上了樓,想找他以前常坐的那副座頭,不意那張桌子早已經有人了。

他叫過小二,問他有沒有單間雅座?小二說在樓頭口上原是有個單間的,裏麵隻有兩張桌子,不過今天晚上來了兩個客人,已經把那個單間給包下了。周修流說:“難道他們兩個人要一人一張桌子嗎?”

小二說:“他們是怕再來了喧鬧,因此就把整個房間給包了。”

周修流笑著說:“如此甚好,我也是喜歡清靜的,就請把那另一張桌子讓給我吧。”

小二說:“那兩位客官特意吩咐過了,他們有事要敘談,要我們如果沒有叫喚,不要進去打擾他們。”他湊近周修流低聲說:“公子,我看那兩個人的來頭不小,都是器宇軒昂的,一看就是有手段的人物。”

周修流點了點頭,心想,管他什麽人,我就是要進去,看他們怎麽說。他笑著拍了拍小二的肩膀,然後徑直朝那個包間走去。小二要過來攔住他時,他已經撩起竹簾,大步走了進去。沒想到,當他看到屋裏的兩個人時,卻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朝其中一個人拱拱手說:“原來是你在這呀,姐夫!我當是誰呢。”

那兩個人中有一人正是劉思任。另一位也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眉目豪爽,氣度不凡,見周修流進來了,就不住地朝他打量著。劉思任猛地見到周修流,也有點意外,舉起來的酒杯頓在了嘴邊:“流兒,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你周莘姐跟橋兒可好?”

還沒等周修流回話,他就擱下酒杯,站起身來,把周修流拉到那個中年人麵前,笑著引介說:“璞生兄,這位是我的內弟周修流,便是節公的小公子。”

那人聽了,也站起身來,握住周修流的手,笑著說:“原來是周公子,都長成小夥子了啊。你還記得我吧?我是張怡,字瑤星,在京師時曾任錦衣衛千戶,因此跟在詹事府任職的你大哥過往甚密。當初我在京師的時候,你才這麽高呢——”說著,他伸手比劃了一下:“你爹爹近來可好?”

周修流聽他這麽一說,依稀地記起來了,當年在京師時,他哥哥周修涵曾經帶著這個叫張怡的人到家裏來吃過酒,好像他是內廷中的武職官員。於是他朝張怡施了一禮,笑著說:“原來是張先生,我還聽我爹念叨過你呢,隻是聽說我兄長他……”說著,神情頓時黯然了。

張怡親切地拍拍他的手,讓他坐下,說:“你兄長周詹事是個忠義之人。大行皇帝在煤山殉難之後,殯於西華門,滿朝文武百官都沒有來吊望。隻有你兄長跟我去縗服哭靈,之後你兄長就回家自盡殉難了,全家沒有一個活著逃出來的。我守著梓宮不去,最後護葬大行皇帝於天壽山。如今我僥幸苟活著逃了出來。這兩天看到福王即位,滿城中喜氣洋洋的,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周修流想起了周身則,默然不語。劉思任說:“璞生兄也是盡忠盡義了。”

張怡說起京師的事,不覺又嗟歎了一回。

周修流忽然想起在閶門外遇見紅歌的事,就笑著跟劉思任說了,然後偷偷地觀察著他的反應。沒想到劉思任神情十分淡定,他笑著說:“我是前些時到西洞庭山看茶的時候,偶然結識了紅歌姑娘的。她父母、姐姐早亡,孤身一人,家境清寒,日子淡薄。”他笑著反問周修流說:“流兒,你覺得紅歌怎麽樣?”

周修流眼前浮起在運河邊上,紅歌遠去時在船上留下的最後剪影,就笑了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劉思任笑著又問:“她比起湞娘如何?”

沒想到他這一問,卻勾起了周修流的心思,本來他就是因為湞娘的事,到這裏來喝悶酒的。他的心情一下子又黯淡了下來,說:“你知道的,她們倆是不一樣的。”

劉思任知道他還牽掛著湞娘,就笑著說:“如果你覺得紅歌她還好,那麽等到秋茶收成的時候,你就到太湖去一趟,采購茶葉,順便再去看看她。”他見周修流有些不好意思,就說:“如果你們談得來,你就讓你姐姐準備下聘禮,定下親,也算完了家裏人的一樁心事。”

周修流支吾了一會,錯開話題說:“姐夫,我在蘇州時還碰到了兩個人,你猜是誰?”

劉思任想了一下說:“莫非是田川先生?”

周修流點頭笑著說:“正是他。還有一位諒姐夫也猜不出來,就是前朝的監察禦史曹溶曹秋嶽。”

劉思任和張怡同時“呀”了一聲。張怡似乎想說什麽,最後隻是端起酒杯,微笑著顧自喝酒。

劉思任察覺到他的微妙的神情,就笑著說:“璞生兄也認識這位曹秋嶽?我是在上個月在杭城的時候與他結識的。”他急著問周修流:“秋嶽可曾跟你說了什麽沒有?”

周修流笑著說:“姐夫做的好事!”

劉思任一怔,隨即哈哈笑了起來,因張怡在座,他就不再說下去了。他端起酒杯對張怡說:“方才璞生兄說,今晚你約了前錦衣衛僉事王世德王霜皋來這裏吃酒,而王霜皋又約了另一位朋友,他們都是從京師曆盡艱辛蹇厄才逃回南都的。隻是不知那另一位朋友又是誰?”

周修流聽到王世德這個名字,忽然想起傍晚時分他跟曹溶在聚寶門分手時,曹溶說他要去探訪王世德的話,於是忍不住說道:“張先生說的那另一位朋友,莫非就是這個曹秋嶽?”

張怡“咦”了一聲,詫異地說:“周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周修流於是就將在丹陽橫塘運河上巧遇曹溶,田川鼎的事說了。然後又將田川告訴他的,鄭家已經放還“明泉茶莊”被劫持的貨船的事,備述了一下。劉思任心裏舒了口氣,說:“這事果然是鄭家人幹下的。看來這鄭家的人,終究還是有些技癢難忍啊!天下一亂,他們難免又要再作馮婦了。”

三人喝了一會酒。周修流忍不住,到底還是將曹溶到閩中向他姐姐周菊求親的事說了:“虧秋嶽想的出來讓張撫台出麵禮聘,這個人情,爹爹想要拒絕都難了。”

劉思任跟張怡相視拊掌大笑起來。劉思任笑著說:“看來當時我這個媒人是做對了,也不辜負了節公跟方姨娘的一片苦心。菊兒定然也是中意的了。”

張怡笑著說:“晚上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不瞞畏行兄,知曹秋嶽者,莫過於我,他的人品和材質,在當時京師朝班的一些年輕新進吏員中,可謂是相當出眾的。他跟周小姐,當真是天作之合啊!”

正說著,忽然聽到簾外有人高聲笑著說道:“這是誰家要擺喜酒了啊,難怪喜氣洋洋的,我在樓下就感覺到了。不知可有王某一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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