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年姍姍來遲的春天終於叩響了北京的城門;清明過後,第一場春雨為北京帶來了朦朧的綠意。袁相忱每天帶著最小的孩子小六去街邊的小店吃早餐時,明顯地感受到春天的腳步。六歲的小女兒在春天裏,明顯地比以前更加活潑,更加懂事。過了一個年,孩子又長大了一歲。袁相忱在孩子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勃勃的生機,也感到為人父母的欣慰。但他的內心卻毫無輕鬆感,知道自己離開家的日子不遠了。他是以最珍惜的情懷來一一體味這一切的。
天熱了,袁相忱就把棉衣換下來,開始穿毛衣。梁惠珍幫他把棉衣洗好後,準備把全家的棉衣一起收在包裹裏,明年再用。袁相忱對妻子說:“你別把我的棉衣收起來,就把它放在我枕頭邊就行了。”梁惠珍問:“你還穿嗎?不穿就收起來吧。我剛洗過了,放在外麵會落上灰塵的。”袁相忱猶豫了一會,還是說:“你就放在外麵吧,用塊小布包起來,放在我枕頭旁。”梁惠珍就沒再說什麽,把棉衣疊整齊了,用一塊乾淨的布包好,放在袁相忱的枕頭邊。
袁相忱已經預感到自己會在近期內被捕,所以就想萬一被捕的時候,就把棉衣一起拿著。聽說監獄裏邊被子很薄,到時候肯定用得上。又過了兩天,袁相忱對梁惠珍說:“你出去給我買雙新布鞋吧,要合腳一點,耐穿一點的。”梁惠珍問他:“怎麽想起來要買新布鞋穿了?”因為袁相忱平時經常登台講道,所以穿皮鞋的時候較多,並且袁相忱一向注意節儉,他的衣服和鞋,除非是穿破了,才讓梁惠珍去買;若是衣服還沒穿破,梁惠珍就幫他買了,他還會說梁惠珍不該浪費錢。這麽多年來,梁惠珍已經摸透了丈夫的脾氣,並且也養成了同樣節儉的習慣。這一次是袁相忱主動提出讓她買鞋,她就覺得很奇怪,所以就忍不住問了一句。袁相忱沉吟了一下,才說:“買雙布鞋,好在以後勞動的時候穿。”梁惠珍聽了楞了一下,繼而就明白了:丈夫己經為被捕作準備,前幾天丈夫不肯讓她把棉衣收起來,她當時不明白為什麽,現在想起來,應該也是為被捕作準備。梁惠珍楞在原地,淚水就在眼框裏打轉,但她控製住,沒有讓它流下來。袁相忱看到梁惠珍的樣子,他的鼻子也酸酸的,但也忍著,當做沒看到妻子的表情一樣,走到外屋看書去了。
被捕的預感越重,袁相忱就越擔憂。他不是為自己擔憂,而是為他走後一大家人的生活擔憂。他的母親當時已六十多歲,妻子梁惠珍沒有工作,家裏有六個孩子:老大福音剛滿十七歲,小六還隻有六歲多;五個孩子在讀書,家中老的老,小的小,正是最需要照顧的時候。他是一家之主,如果他走了,這一家人怎麽辦呢?
撒但很會尋找人的致命處來攻擊人。他知道袁相忱對家人的情感,所以在袁相忱信仰黑暗期中最關鍵的時候,撒但已經藉著袁相忱的這個弱點來多次攻擊過他:不論是政府的警告,還是主內信徒的勸說,都以“你走了以後,這一大家人怎麽辦?”這個問題來做文章,今天他又麵對自己家人的情感和自己內心的擔憂的挑戰。
弱點是明擺著的,關鍵是怎麽解決。袁相忱反複地考慮著。
當時從表麵上看,隻有兩個解決辦法:一是向政府表態,願意參加三自;參加了三自,自然就不會被捕,不會和家人分開了。二是徹底堅持到底,堅決不參加三自;這樣的結果就必然是被捕,顧不了家人了。
除了這兩條路外,還有其他的辦法嗎?袁相忱忽然想到他要向神求一件事,那就是求神保守他脫離這患難,使他既不用加入三自,違背神的旨意,又不用被捕,與家人分離,他就在這福音堂中事奉神。他就這樣向神求,禱告的時候他為自己的想法找到了支持的理由:求神為他個人和家庭開路,更求神為中國的福音工作開路,因為他相信,凡是出於愛神的動機的,神就必保守。
沒錯,神是會保守義人的,可是他忘了,神有權用各種方法來保守他的兒女。神有自己的方法,而不是用我們人所想的方法。多年以後,袁相忱回憶自己被捕的前前後後,才明白:神己經為他和他的家庭開了出路,神也為中國的教會和福音工作開了出路,並且神所為他個人和中國的福音工作所開的出路、所成就的一切,遠超乎他的所求、所想。
禱告了十多天,袁相忱感到心中的平安越來越清晰,外麵也似乎一片平安;沒有人警告他,沒有人勸說他,沒有人打擾他。他想,“神一定是聽我的禱告了,要救我脫離這患難,要為中國教會開一條新的路,讓人們看到,不參加三自也是可以的。隻要基督徒能堅決地擺明立場,政府就不會把我們怎麽樣。”
四月十九日上午,梁惠珍從街上回來,把一雙新的厚底布鞋交給袁相忱,說:“你先試一試,看看合適不合適?”袁相忱當時正在看書,頭也沒抬,也沒細想妻子的話,拿起鞋來套在腳上時才想起來,這是自己前一段時間叫妻子買來準備被捕的時候穿的,而現在,鞋己經買好了。
袁相忱心中一驚:“神啊,難道你是藉著這件事來提醒我?”
梁惠珍看袁相忱不說話,以為他在看鞋,就說:“這鞋很結實的,花了四塊八毛錢。我剛才拿了十塊錢出去,找回來五塊多,這五塊多零錢就擱你的兜裏吧。”說完就把錢塞進袁相忱的褲兜裏。他們誰都沒想到,這雙鞋在當天夜裏就派上了用場:袁相忱是穿著這雙新布鞋,帶著那五塊多錢,進了監獄的門的。
一九五八年,在中國的曆史上也是個特別的年份:春天的時候從中央傳來一道命令,全國的人都必須參加“除四害”的活動,其中包括打麻雀。打麻雀的方法也很特別,全國每一個地區在一天裏集中時間集體行動,製造各種噪聲,使麻雀驚嚇之際,四處飛,但飛來飛去,發現所有的地方都不安全,所以再繼續飛,直到在天上疲乏過度,掉下來摔死為止。打麻雀的結果有兩個:一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麻雀真的少了;二是從第二年開始,各類昆蟲因失去了麻雀這個天敵,而開始大量繁殖,釀成了另一種蟲災,其中尤以蝗蟲為甚。蝗蟲是麻雀的主要食物之一,麻雀少了,蝗蟲的生存率自然就高了,高到成為比麻雀更大的一種災害,使各種農作物受到了嚴重的破壞,直接引發了五九年的糧食大饑荒。緊接著又是三年困難時期。用人為的手法破壞神所立的自然法則,必然導致嚴重的後果。這就是最好的例證。
打麻雀的工作是由北京全市統一行動的,定在四月二十日上午九點正準時開始。工作安排由市到區,由區到片,由片到街道,層層落實,要求必須準時、準點、全部人都參加。為了部署打麻雀的工作,四月十九日夜,街道召集了一些代表來開會,做進一步的安排。梁惠珍作為街道主任(一條小街道的管理人員),自然也參加了。那天夜裏,布置任務會議開到十點半才散會,梁惠珍回到家裏,孩子們都睡了,袁相忱正躺在床上看書。盲人青年陳邦恒因下午來袁相忱家裏請教問題,吃完飯太晚了,不方便回去,所以當天也就留宿在袁相忱家裏,睡在另一個房間裏。梁惠珍洗漱完後,也就準備上床睡覺了。那時大約十一點多一點,忽然聽到門外有人敲門,又有一個管戶口的警察在門外叫:“梁主任,開一下門。”梁惠珍以為是為了明天打麻雀的事,就一邊問,“有什麽事?”一邊打開了門。開門後看到門外站著兩個人,都是街道派出所的,大家平時都很熟。那兩個人說:“不是找你,是找老袁,我們所長要請老袁去談話。”袁相忱聽了,說:“好吧,等我一會。”邊說邊趕快起來,下床的時候,順手拿出放在床邊的新布鞋穿上。袁相忱和梁惠珍都意識到要發生什麽事了,但他們想:“不可能是逮捕;要逮捕的話,不會有這麽客氣。”其實是派出所的人因為剛剛與梁惠珍一起開完會,布置完工作,所以給她一點麵子,不讓她親眼看到丈夫被捕。袁相忱走到門口,又回頭望了一眼梁惠珍,但卻沒說什麽,就跟著派出所的人出去了。其中的一個派出所的人對梁惠珍說:“你睡覺吧。”但另一個人卻說:“等過一會或許我們還會再來。”梁惠珍聽了覺得很奇怪,心想,“他們說話怎麽兩個人都不一樣?一個說讓我睡吧,意思是沒什麽事了;另一個卻說過一會還會再來,意思是還有事情沒辦完。他們到底是把相忱叫去幹什麽?”這樣想著,心就咚咚地狂跳起來。她趕忙跪下禱告,哪裏還有心思睡覺!
袁相忱跟著兩個警察往香家園派出所走,他一邊走一邊想:“叫我去,幹什麽呢?是不是就回不到家裏了?”想到這裏,他心裏後悔剛才沒有去另外一個房間裏與母親道別,也沒有去看一看六個孩子,也後悔還有很多福音堂的工作沒有向同工們交待。走到半路,一個警察問袁相忱:“哎,你是屬於什麽反革命?”袁相忱楞住了,說:“我不知道我是什麽反革命,我也沒有反革命。”警察就不再說什麽。原來,在逮捕袁相忱之前,政府早就把他的罪名定好了:“現行反革命”。
到了香家園派出所,剛坐下,就從屋裏出來三個人,是袁相忱不認識的,可能是從市裏麵來的。他們凶巴巴地走過來,呼喝說:“站起來!”袁相忱就站起來,接著其中的一個人又把手上的逮捕證朝袁相忱一出示,就開始宣讀逮捕證,正式宣布逮捕他。讀完逮捕證後,又拿出印泥,指著一處空白的地方,讓袁相忱按手印。袁相忱按過手印後,就有人給他把手銬帶上了。這一切做得乾淨利落,前後不過三五分鍾,顯然是早已布置好的。那時正是一九五八年四月十九日夜裏十一點半,黑暗正濃。從那一刻起,袁相忱那長達二十一年八個月的鐵窗生涯正式拉開帷幕。
袁相忱走後約半小時,梁惠珍還在禱告,就聽到轟隆隆好多汽車開過來的聲音,梁惠珍心中一驚:“難道相忱真的被捕了?”緊接著,又有人敲門,梁惠珍打開門,看到門外站滿了警察。站在最前麵的警察對她說:“袁相忱已經被捕了,這是逮捕證。”說完就拿出逮捕證給梁惠珍看,梁惠珍全身一陣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她心裏說:“要挺住,一定要挺住。”警察又接著說:“現在要把這裏所有的東西都翻出來,我們要徹底搜查。”說完話,一擺手,做了個開始的動作,就有五六個警察忽拉一下進到屋子裏,每人手裏都拿著工具,二話不說,就先從聚會的福音堂開始搜起,把東西摔得辟啪作響。
最先被這吵嘈聲驚醒的是袁相忱的母親。她聽到兒子已經被捕,渾身發顫。梁惠珍對她說:“媽,我們一起去把孩子們叫醒吧。”老大福音已經自己起來了,一邊扣衣扣,一邊從房間裏走出來。他看到福音堂裏的椅子已經被推得東倒西歪,所有的聖經、詩歌本、屬靈書籍都被堆在地板當中,連袁相忱布道時敲的鼓也被扔在地上。福音的牙咬得緊緊的,梁惠珍怕福音年紀輕,容易衝動,就對他說:“你進屋裏把弟弟妹妹們都叫起來。”福音就進去把大家都喊起來,把陳邦恒也叫起來。孩子們睡眼惺惺地站在那裏,看一群穿製服的人在那裏翻箱倒櫃,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最小的老六被大哥弄出來的時候還閉著眼,滿肚子不高興,但她睜開眼看到一大群人在那裏亂丟東西時,就嚇得一下子哭出聲來。她一哭,所有的孩子就都跟著哭了起來。
梁惠珍把小六攬在懷裏,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她的身旁是年紀老邁的婆婆和六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他們一家人就這樣看著警察在那裏搜尋。
搜完了福音堂又進到每個房間裏搜,每個警察手裏都有一根鐵棍,每走一步都用鐵棍在地下敲一敲,聽到什麽地方有空洞的聲音就撬開。福音堂的地下有一個浸池,警察把浸池的蓋子揭開後,看到裏麵什麽也沒有,還不甘心,就把浸池周圍的地都撬開,結果還是一無所獲。
搜查從夜裏十二點開始直到淩晨四點多才結束,檢查之後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上車帶走,臨走的時候又對梁惠珍說:“你覺得我們的搜查合理不合理?如果覺得合理,就簽個名。”搜都搜完了,才問“合不合理?”明擺著是走過場。梁惠珍看也沒看,就拿過筆來寫下自己的名字。四月二十日淩晨四點半,警察開著車走了,但梁惠珍的家已經不像家了。
二十日早晨,陳邦恒一大早就離開袁相忱的家裏,回到了盲人工廠。他把經常去袁相忱家裏的幾位弟兄姐妹都叫到一起,然後告訴大家:“昨天晚上,袁牧師被捕了。”說完就放聲大哭。其他人聽後也都哭起來。
二十日早上九點鍾,集體行動打麻雀的時間到了。梁惠珍照樣按著十九日的工作安排,每家每戶地通知大家出來打麻雀。街坊們都已經知道梁惠珍家裏出事了,可沒想到她還能出來照樣工作。大家對她充滿關切,但又不方便表示。梁惠珍是街道主任,負責十一個居委會。當時香家園派出所一共管轄二十二個居委會,梁惠珍就負責了一半,並且是義務的。她當初之所以同意做街道主任,隻是出於幫忙之心而已。現在家中發生了那麽大的事,丈夫被捕了,可梁惠珍照樣出來認真完成她的工作。她自己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以街道主任的身份工作了。從十九日晚開始,她已經被列為“反革命份子”的家屬了。她心中有不滿、有疑惑、有深深的恐懼和擔憂,但她都強壓著這一切。她知道基督徒應該在自己的職份上盡本份,不管將來如何,隻要今天她還是街道工作的負責人,就一定要把工作幹好。
當時受袁相忱的被捕影響最大的孩子,就是他的長子袁福音。袁相忱被捕時福音在讀小學六年級,學習成績非常好,並且處處很關心同學,老師們都很喜歡他,他還被選為學校的少先隊大隊長。袁相忱被捕的那天,福音放學回來,看到家門對麵有幾個穿著藍色球鞋的人在不停地向他家張望,他當時感覺不對勁,想這些人到底是幹什麽的?穿著球鞋,但又不是鍛練身體,又不住在附近,又老不走開,他根本沒想到這些人是來監視他家裏的動靜的。父親的被捕給福音很大的打擊,他不清楚自己的父親到底為什麽被捕,更不清楚自己作為家中的長子,將來的道路該怎麽走。父親被捕的第二天,在福音學校的門口,就貼出了“打倒袁相忱”的大字報,大字報中列舉了袁相忱的數條罪狀。中午等到同學們都回家以後,福音一個人去看。當時青年會、缸瓦寺、白塔寺都有關於袁相忱的大字報,說要把袁從一白六十號趕出來。看完學校門口的大字報後,福音沒有回家,他要去其它地方看看有沒有父親的大字報。作為長子,作為袁相忱的兒子,他想知道父親到底為什麽被捕。他一路走一路看,走遍了全城。北京共有兩次針對袁相忱的大字報,第一次是參加三自的牧師寫的,第二次是針對重點人物寫的,專對王明道和袁相忱。每次站在那裏看大字報時,福音都是看到中途就看不下去了,每次都是悲傷地離開,但又想去看。他不相信父親真的是反革命,也不相信政府真的全沒有任何理由地亂抓人;他無法理解這一切,也無法跟別人說,包括自己的母親,因為他知道,母親己經承受了夠多的壓力了。福音含著眼淚,隻好一個人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懷疑、迷惑、失望、無助,過早地介入了這個十七歲青年的生活。他在這壓力之下,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大人了,他知道他從此就是家中擔負責任的男子漢了。
一個星期後,老師把袁福音叫到辦公室,告訴他,少先隊大隊長的職務從今天開始就由另一個同學擔任了。福音點點頭,他沒有問老師什麽原因,老師也沒有講原因,但這原因是不言自明的。福音回到家裏,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因為他怕母親擔心,他倒是對母親說:“媽,你別發愁,等我六月份畢業了,就找份工作,我來養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