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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國人一讀二照三思量的梁實秋的散文(散文轉載於網絡)

(2010-01-04 02:00:25) 下一個



值得國人一讀二照三思量的梁實秋的散文


我挺喜歡梁實秋的散文,因為他能一針見血地,客觀地點出人性的特征,且又幽默詼諧,讓人開懷後深思;您不得不叫好!當然我最佩服的是他用了畢生的精力著譯出了《莎士比亞全集》四十卷。
這裏我選了幾篇他談人性的散文與您共賞。

記得去年看過一篇澳大利亞報紙上的文章說全世界作了一個調查評選最好及最差的遊客,中國的遊客是最差的,除了亂扔垃圾等,就是愛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梁實秋的以下散文“小 聲 些!”早就指出了這一點了。本人也應注意這一點。

今天加了一篇講詩人的,特逗,與您共樂及回味。



小 聲 些!


我覺得我們中國人的喉嚨之大,在全世界,可稱首屈一指。無論是開會發
言,客座談話,商店交易,或其他公眾的地方,說話的聲音時常是尖而且銳,聲量
是洪而且寬,耳膜脆弱一點的人,往往覺得支持不住。我們的華僑在外國,談起話
來,時常被外國人稱做“吵鬧的勾當”(Noisy business),我以為是良有以也。
在你好夢正濃的時候,府上後門便發一聲長吼,接著便是竹帚和木桶的聲
音。那一聲長吼是從人喉嚨裏發出來的,然而這喉嚨就不小,在外國就是做一個競
爭選舉時的演說員,也綽綽有餘。
挑著擔子的小販,走進弄堂,扯開嗓子連叫帶唱的喊一頓,我時常想像著
他的麵紅筋突的樣子。假如弄裏有出天花的老太太,經他這一喊,就許一驚而絕。
坐在影戲院裏,似乎大家都可以免開尊口了,然而也不盡然,你背後就許
有兩位太太嘰嘰咕咕的談論影片裏的悲歡離合,你越不愛聽,她的聲音越高。在火
車裏,在輪船裏,聽聽那滔滔不斷的談話的聲音,真足以令人後悔生了兩隻耳朵。
喉嚨稍微大一點,不算醜事。且正可以表示我們的一點國民性─—豪爽,
直率,堂皇。不過有時為耳部衛生起見,希望這一點國民性不必十分的表現出來。
朋友們,小聲些!



選自《雅舍小品》


女 人


  有人說女人喜歡說謊;假如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稅,便很容易致富。這問題在什麽叫做說謊。若是運用小小的機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獲取精神上小小的勝利,因而犧牲一點點真理,這也可以算是說謊,那麽,女人確是比較的富於說謊的天才。有具體的例證。你沒有陪過女人買東西嗎?尤其是買衣料,她從不幹幹脆脆的說要做什麽衣,要買什麽料,準備出多少錢。她必定要東挑西揀,翻天覆地,同時口中念念有詞,不是嫌這匹料子太薄,就是怪那匹料子花樣太舊,這個不禁洗,那個不禁曬,這個縮頭大,那個門麵窄,批評得人家一文不值。其實,滿不是這麽一回事,她隻是嫌價碼太貴而已!如果價錢便宜,其他的缺點全都不成問題,而且本來不要買的也要購儲起來。一個女人若是因為炭貴而不升炭盆,她必定對人解釋說:“冬天升炭盆最不衛生,到春天容易喉嚨痛!”屋頂滲漏,塌下盆大的灰泥,在未修補之前,女人便會向人這樣解釋:“我預備在這地方安裝電燈。”自己上街買菜的女人,常常隻承認散步和呼吸新鮮空氣是她上市的唯一理由。豔羨汽車的女人常常表示她最厭惡汽油的臭味。坐在中排看戲的女人常常說前排的頭等座位最不舒適。一個女人饋贈別人,必說:“實在買不到什麽好的……,”其實這東西根本不是她買的,是別人送給她的。一個女人表示願意陪你去上街走走,其實是她順便要買東西。總之,女人總歡喜拐彎抹角的,放一個小小的煙幕,無傷大雅,頗占體麵。這也是藝術,王爾德不是說過“藝術即是說謊”麽?這些例證還隻是一些並無版權的謊話而已。

  女人善變,多少總有些哈姆雷特式,拿不定主意;問題大者如離婚結婚,問題小者如換衣換鞋,都往往在心中經過一讀二讀三讀,決議之後再複議,複議之後再否決,女人決定一件事之後,還能隨時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做出那與決定完全相反的事,使人無法追隨。因為變得急速,所以容易給人以“脆弱”的印象。莎士比亞有一名句:“‘脆弱’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但這脆弱,並不永遠使女人吃虧。越是柔韌的東西越不易摧折。女人不僅在決斷上善變,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別針位置也常變,午前在領扣上,午後也許移到了頭發上。三張沙發,能擺出若幹陣勢:幾根頭發,能梳出無數花頭,講到服裝,其變化之多,常達到荒謬的程度。外國女人的帽子,可以是一根雞毛,可以是半隻鐵鍋,或是一個畚箕。中國女人的袍子,變化也就夠多,領子高的時候可以使她象一隻長頸鹿,袖子短的時候恨不得使兩腋生風,至於鈕扣盤花,滾邊鑲繡,則更加是變幻莫測。“上帝給她一張臉,她能另造一張出來。”“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

  女人善哭。從一方麵看,哭常是女人的武器,很少人能抵抗她這淚的洗禮。俗語說:“一哭二睡三上吊”,這一哭確實其勢難當。但從另一方麵看,哭也常是女人的內心的“安全瓣”。女人的忍耐的力量是偉大的,她為了男人,為了小孩,能忍受難堪的委曲。女人對於自己的享受方麵,總是屬於“斯多亞派”的居多。男人不在家時,她能立刻變成為素食主義者,火爐裏能爬出老鼠,開電燈怕費電,再關上又怕費開關。平素既已極端刻苦,一旦精神上再受刺激,便忍無可忍,一腔悲怨天然的化做一把把的鼻涕眼淚,從“安全瓣”中汩汩而出,騰出空虛的心房,再來接受更多的委曲。女人很少破口罵人(罵街便成潑婦,其實甚少,)很少揎袖揮拳,但淚腺就比較發達。善哭的也就常常善笑,迷迷的笑,吃吃的笑,格格的笑,哈哈的笑,笑是常駐在女人臉上的,這笑臉常常成為最有效的護照。女人最像小孩,她能為了一個滑稽的姿態而笑得前仰後合,肚皮痛,淌眼淚,以至於翻筋鬥!哀與樂都像是常川有備,一觸即發。

  女人的嘴,大概是用在說話方麵的時候多。女孩子從小就往往口齒伶俐,就是學外國語也容易琅琅上口,不像嘴裏含著一個大舌頭。等到長大之後,三五成群,說長道短,聲音脆,嗓門高,如蟬噪,如蛙鳴,真當得好幾部鼓吹!等到年事再長,萬一墮入“長舌”型,則東家長,西家短,飛短流長,搬弄多少是非,惹出無數口舌;萬一墮入“噴壺嘴”型,則瑣碎繁雜,絮聒嘮叨,一件事要說多少回,一句話要說多少遍,如噴壺下注,萬流齊發,當者披靡,不可向邇!一個人給他的妻子買一件皮大衣,朋友問他“你是為使她舒適嗎?”那人回答說:“不是,為使她少說些話!”

  女人膽小,看見一隻老鼠而當場昏厥,在外國不算是奇聞。中國女人膽小不至如此,但是一聲霹雷使得她拉緊兩個老媽子的手而仍戰栗不止,倒是確有其事。這並不是做作,並不是故意在男人麵前做態,使他有機會挺起胸脯說:“不要怕,有我在!”她是真怕。在黑暗中或荒僻處,沒有人,她怕;萬一有人,她更怕!屠牛宰羊,固然不是女人的事,殺雞宰魚,也不是不費手腳。膽小的緣故,大概主要的是體力不濟。女人的體溫似乎較低一些,有許多女人怕發胖而食無求飽,營養不足,再加上怕臃腫而衣裳單薄,到冬天瑟瑟打戰,襪薄如蟬翼,把小腿凍得作“漿米藕”色,兩隻腳放在被裏一夜也暖不過來,雙手捧熱水袋,從八月捧起,捧到明年五月,還不忍釋手。抵抗饑寒之不暇,焉能望其膽大。

  女人的聰明,有許多不可及處,一根棉線,一下子就能穿入針孔,然後一下子就能在線的盡頭處打上一個結子,然後扯直了線在牙齒上砰砰兩聲,針尖在頭發上擦抹兩下,便能開始解決許多在人生中並不算小的苦惱,例如縫上襯衣的扣子,補上襪子的破洞之類。至於幾根篾棍,一上一下的編出多少樣物事,更是令人叫絕。有學問的女人,創辟“沙龍”,對任何問題能繼續談論至半小時以上,不但不令人入睡,而且令人疑心她是內行。


選自《雅舍小品》


男 人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髒!當然,男人當中亦不乏刷洗幹淨潔身自好
的,甚至還有油頭粉麵衣裳楚楚的,但大體講來,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數量要比較
少些。某一男校,對於學生洗澡是強迫的,入浴簽名,每周計核,對於不曾入浴的
初步懲罰是宣布姓名,最後的斷然處置是定期強迫人浴,並派員監視;然而日久玩
生,簽名簿中尚不無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裝褲盡管挺直,他的耳後脖根,土壤
肥沃,常常宜於種麥!襪子手絹不知隨時洗滌,常常日積月累,到處塞藏,等到無
可使用時,再從那一堆汙垢存貨當中揀選比較幹淨的去應急。有些男人的手絹拿出
來硬像是土灰麵製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團,而且內容豐富。男人的一雙腳,多
半好像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黴幹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謂“濯足萬裏流”是有道理的,
小小的一盆水確是無濟於事;然而多少男人卻連這一盆水都吝而不用,怕傷元氣。
兩腳既然如此之髒,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於腳上藏垢納汙之處往複挖掘,然後
嗅其手指,引以為樂!多少男人洗臉都是專洗本部,邊疆一概不理,洗 臉 完畢,
手背可以不濕,有的男人是在結婚後才開始刷牙。“捫虱而談”的是男人。還有更
甚於此者,曾有人當眾搔背,結果是從袖口裏麵摔出一隻老鼠!除了不可挽救的髒
相之外,男人的髒大概是由於懶。

對了!男人懶。他可以懶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連同他的腦筋(假
如有),一概停止活動,像呆鳥一般;“不聞夫博弈者乎……”那段話是專對男人說
的。他若是上街買東西,很少時候能令他的妻子滿意,他總是不肯多問幾家,怕跑
腿,怕費話,怕講價錢;什麽事他都嫌麻煩,除了指使別人替他做的事之外。他像
殘廢人一樣對於什麽事都願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樂”。他提前養老,至少
提前三二十年。

緊毗連著“懶”的是“饞”。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嘴,用在吃的
方麵的時候多。他吃飯時總要在菜碟裏發現至少一英寸見方半英寸厚的肉,才能算
是沒有吃素。幾天不見肉,他就喊“嘴裏要淡出鳥兒來!”若真個三月不知肉昧,
怕不要淡出毒蛇猛獸來!有一個人半年沒有吃雞,看見了雞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
盛謝之後,他的人生觀都能改變,對於什麽都樂觀起來。一個男人在吃一頓好飯的
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便是在感饌上天待人不薄;他飯後銜著一根牙簽,紅光滿麵,
硬是覺得可以驕人。主中饋的是女人,修食譜的是男人。

男子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觀中有一基本認識,即宇宙一切均是為了他的舒
適而安排下來的。除了在做事賺錢的時候不得不忍氣吞聲的向人奴顏婢膝外,他總
是要做出一幅老爺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國度,他在家裏稱王。他除了為賺錢而吃苦
努力外,他是一個“伊比鳩派”,他要享受。他高興的時候,孩子可以騎在他們頸
上,他引頸受騎;他可以像狗似的滿地爬;他不高興時,他看著誰都不順眼;在外
麵受了悶氣,回到家裏來
加倍的發作。他不知道女人的苦處。女人對於他的殷勤委曲,在他看來,就如同犬
守戶雞司晨一樣的稀鬆平常,都是自然現象。他說他愛女人,其實他不是愛,他是
享受女人。他不問他給了別人多少,但是他要在別人身上盡量榨取。他覺得他對女
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賺來的錢全部或一部拿回家來,但是當他把一卷卷的鈔票從
衣袋裏掏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的表情是驕傲的成分多,親愛的成分少,好像是在
說:“看我!你行麽?我這樣待你,你多幸運!”他若是感覺到這裏不複是他的樂園,
他便有多樣的借口不回到家裏來。他到處雲遊,他另辟樂園。他有聚餐會,他有酒
會,他有橋會,他有書社畫會棋會,他有夜會,最不濟的還有個茶館。他的享樂的
方法太多。假如輪回之說不假,下世僥幸依然投胎為人,很少男人情願下世做女人
的。他總覺得這一世生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繼續努力。

“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談的內容,卻男女有別。
女人談的往往是“我們家的小妹又病了!”“你們家每月開銷多少?”之類,男人的
是另一套。普通的方式,男人的談話,最後不談到女人身上便不會散場。這一個題
目對男人最有興味。如果有一個桃色案他們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們好議論人家的
陰私,好批評別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長舌男”是到處有的,不知為什麽這名詞
尚不甚流行。

選自《雅舍小品》


詩 人


  有人說:“在曆史裏一個詩人似乎是神聖的,但是一個詩人在隔壁便是個笑話。”這話不錯。看看古代詩人畫像,一個個的都是寬衣博帶,飄飄欲仙,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輞川圖”裏的人物,弈棋飲酒,投壺流觴,一個個的都是儒冠羽衣,意態蕭然,我們隻覺得摩詰當年,千古風流,而他在苦吟時墮入醋甕裏的那付尷尬相,並沒有人給他寫書流傳。我們憑吊浣花溪畔的工部草堂,遙想杜陵野老典衣易酒卜居茅茨之狀,吟哦滄浪,主管風騷,而他在耒陽狂啗牛炙白酒脹飫而死的景象,卻不雅觀。我們對於死人,照例是隱惡揚善,何況是古代詩人,篇章遺傳,好像是痰唾珠璣,縱然有些小小乖僻,自當加以美化,更可資為談助。王摩詰墮入醋甕,是他自己的醋甕,不是我們家的水缸,杜工部旅中困頓,累的是耒陽知縣,不是向我家叨擾。一般人讀詩,猶如觀劇,隻是在前台欣賞,並無須廁身後台打聽優伶身世,即使刺聽得多少奇聞軼事,也隻合作為梨園掌故而已。

  假如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不同了。雖然幾乎家家門口都寫著“詩書繼世長”,懂得詩的人並不多。如果我是一個名利中人,而隔壁住著一個詩人,他的大作永遠不會給我看,我看了也必以為不值一文錢,他會給我以白眼,我看看他一定也不順眼。詩人沒有常光顧理發店的,他的頭發作飛蓬狀,作獅子狗狀,作藝術家狀。他如果是穿中裝的,一定像是算命瞎子,兩腳泥;他如果是穿西裝的,一定是像賣毛毯子的白俄,一身灰。他遊手好閑,他白晝作夢,他無病呻吟,他有時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有時終年流浪,到處為家,他哭笑無常,他飲食無度,他有時貧無立錐,他有時揮金似土。如果是個女詩人,她口裏可以銜隻大雪茄;如果是男的,他向各形各色的女人去膜拜。他喜歡煙、酒、小孩、花草、小動物——他看見一隻老鼠可以作一首詩,他在胸口上摸出一隻虱子也會作成一首詩。他的生活習慣有許多與人不同的地方。有一個人告訴我,他曾和一個詩人比鄰,有一次同出遠遊,詩人未帶牙刷,據雲留在家裏為太太使用,問之曰:“你們原來共用一把麽?”詩人大驚曰:“難道你們是各用一把麽?”

  詩人住在隔壁,是個怪物,走在街上尤易引起誤會。伯朗寧有一首詩《當代人對詩人的觀感》,描寫一個西班牙的詩人性好觀察社會人生,以致被人誤認為是一個特務,這是何等的譏諷!他穿的是一身破舊的黑衣服,手杖敲著地,後麵跟著一條禿瞎老狗,看著鞋匠修理皮鞋,看人切檸檬片放在飲料裏,看焙咖啡的火盆,用半隻眼睛看書攤,誰虐打牲畜誰咒罵女人都逃不了他的注意——所以他大概是個特務,把觀察所得呈報國王。看他那個模樣兒,上了點年紀,那兩道眉毛,虧他的眼睛在下麵住著!鼻子的形狀和顏色都像魔爪。某甲遇難,某乙失蹤,某丙得到他的情婦——還不都是他幹下的事?他費這樣大的心機,也不知得多少報酬。大家都說他回家用晚膳的時候,燈火輝煌,牆上掛著四張名畫,二十名裸體女人給他捧盤換盞。其實,這可憐的人過的乃是另一種生活,他就住在橋邊第三家,新油刷的一幢房子,全街的人都可以看見他交叉著腿,把腳放在狗背上,和他的女仆在打紙牌,吃的是酪餅水果,十點鍾就上床睡了。他死的時候還穿著那件破大衣,沒膝的泥,吃的是麵包殼,髒得像一條薰魚!

  這位西班牙的詩人還算是幸運的,被人當作特務,在另一個國度裏,這樣一個形跡可疑的詩人可能成為特務的對象。

  變戲法的總要念幾句咒,故弄玄虛,增加他的神秘,詩人也不免幾分江湖氣,不是謫仙,就是鬼才,再不就是夢筆生花,總有幾分陰陽怪氣。外國詩人更厲害,作詩時能直接的禱求神助,好像是仙靈附體的樣子。

  一顆沙裏看出一個世界,
  一朵野花裏看出一個天堂,
  把無限抓在你的手掌裏
  把永恒放進一刹那的時光。

  若是沒有一點慧根的人,能說出這樣的鬼話麽?你不懂?你是蠢才!你說你懂,你便可躋身於風雅之林,你究竟懂不懂,天知道。

  大概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做詩人的一段經驗。在“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節,看花謝也心驚,聽貓叫也難過,詩就會來了,如枝頭舒葉那麽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漸漸煎熬成為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口進來,詩從窗口出去了。“嘴唇在不能親吻的時候才肯唱歌。”一個人如果達到相當年齡,還不失赤子之心,經風吹雨打,方寸間還能詩意盎然,他是得天獨厚,他是詩人。

  詩不能賣錢,一首新詩,如拈斷數根須即能脫稿,那成本還是輕的,怕的是像牡蠣肚裏的一顆明珠,那本是一塊病,經過多久的滋潤涵養才能磨煉孕育成功,寫出來到哪裏去找顧主?詩不能給富人客廳裏擺設作裝璜,詩不能給廣大的讀者以娛樂。富人要的是字畫珍玩,大眾要的是小說戲劇,詩,短短一橛,充篇幅都不中用。詩是這樣無用的東西,所以以詩為業的詩人,如果住在你的隔壁,自然是個笑話。將來在曆史上能否就成為神聖,也很渺茫。



孩 子



蘭姆是終身未娶的,他沒有孩子,所以他有 一 篇《未婚者的怨言》收在
他的《伊利亞隨筆》裏。他說孩子沒有什麽稀奇,等於陰溝裏的老鼠一樣,到處都
有,所以有孩子的人不必在他麵前炫耀,他的話無論是怎樣中肯,但在骨子裏有一
點酸─—葡萄酸。

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因為我親見孩子到處在做現在的主
人翁。孩子活動的主要範圍是家庭,而現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為中心的。一夫一
妻不能成為家,沒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結果實的樹,總缺點什麽,必定等到小寶
貝呱呱墮地,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穩,男人開始做父親,女人開始做母親,大家才算
找到各自的崗位。我問過一個並非“神童”的孩子:“你媽媽是做什麽的?”他說:
“給我縫衣的。”“你 爸 爸呢?”小寶貝翻翻白眼:“爸爸是看報的!”但是他隨即
更正說:“是給我們掙錢的。”孩子的回答全對。爹媽全是在為孩子服務。母親早晨
喝稀飯,買雞蛋給孩子吃;父親早晨吃雞蛋,買魚肝油精給孩子吃。最好的東西都
要獻呈給孩子,否則,做父母的心裏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一般。
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適,成為家庭一切設施的一個主要先決問題。這種風氣,自古已
然,於今為烈。自有小家庭製以來,孩子的地位頓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順
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謂“孝子”乃是孝順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
要孝他!

“孝子”之說,並不偏激。我看見過不少的孩子鼓噪起來能像一營兵;動
起武來能像械鬥;吃起東西來能像餓虎撲食;對於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
潑打滾有如羊癇;玩得高興時能把家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但是“孝
子”式的父母則處之泰然,視若無睹,頂多皺起眉頭,但皺不過三四秒鍾仍複堆下
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體麵的時候,也許要狠心咒罵幾聲,但那咒罵大部份是哀
怨乞憐的性質,其中也許帶一點威嚇,但那威嚇隻能得到孩子的訕笑,因為那威嚇
是向來沒有兌現過的。“盂懿子問孝,子曰:‘無違。’”今之“孝子”深韙是說。凡
是孩子的意誌,為父母者宜
多方體貼,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兒童教育心理學者又有“發展個性”之說,與“無
違”之說正相符合。

體罰之製早已被人唾棄,以其不合兒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一個外國的
故事:

一個母親帶孩子到百貨商店,經過玩具部,看 見一匹木馬,孩子
一躍而上,前搖後擺,躊 躇 滿 誌,再也不肯下來,那木馬不是為出售的,是
商店的陳設。店員們叫孩子下來,孩子不聽;母親叫他下來,加倍不聽;母親說帶
他吃冰淇淋去,依然不聽;買朱古力糖去,格外不聽。任憑許下什麽願,總是還你
一個不聽;當時演成僵局,頓成膠著狀態。最後一位聰明的店員建議說:“我們何
妨把百貨商店特聘的兒童心理學專家請來解圍呢?”眾謀僉同,於是把一位天生成
有教授麵孔的專家從八層樓請了下來。專家問明原委,輕輕走到孩子身邊,附耳低
聲說了一句話,那孩子便像觸電一般,滾鞍落馬。牽著母親的衣裙,倉皇遁去。事
後有人問那專家到底對孩子說的是什麽話,那專 家 說:“我說的是:‘你若不下
馬,我打碎你的腦殼!’”

這專家真不愧為專家,但是頗有不孝之嫌。這孩子假如平常受慣了不兌現
的體罰,威嚇,則這專家亦將無所施其技了。約翰孫博士主張不廢體罰,他以為體
罰的妙處在於直截了當,然而約翰孫博士是十八世紀的人,不合時代潮流!

哈代有一首小詩,寫孩子初生,大家譽為珍珠寶貝,稍長都誇做玉樹臨風,
長成則為非做歹,終至於陳屍絞架。這老頭子未免過於悲觀。但是“幼有神童之譽,
少懷大誌。長而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這確是個可以普遍應用的公式,“小
時聰明,大時未必了”,究竟是知言,然而為父母者多屬樂觀,孩子才能騎木馬,
父母便幻想他將來指揮十萬貔貅時之馬上雄姿;孩子才把一曲抗戰小歌哼得上口,
父母便幻想著他將來喉聲一囀彩聲雷動時的光景,孩子偶然撥動算盤,父母便暗中
揣想他將來或能掌握財政大權,同時兼營投機買賣;……這種樂觀往往形諸言語、
成為炫耀,使旁觀者有說不出的感想。曾見一幅漫畫:一個孩子跪在他父親的膝頭
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親的頭,父親眯著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
子!多麽活潑─—多麽可愛!”旁邊坐著一位客人裂著大嘴做傻笑狀,表示他在看
著,而且感覺興趣。這幅畫的標題是:
“演劇術”。一個客人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覺興趣,這真確實
需要良好的“演劇術”,蘭姆顯然是不歡喜這樣的戲。

孩子中之比較最蠢,最懶,最刁,最潑,最醜,最弱,最不討人歡喜的,
往往最得父母的鍾愛。此事似頗費解,其實我們應該記得《西遊記》中唐僧為什麽
偏偏歡喜豬八戒。

諺雲:”樹大自直”,意思是說孩子不需管教,小時恣肆些,大了自然會好。
可是彎曲的小樹,長大是否會直呢?我不敢說。

選自《雅舍小品》



衣 裳


莎士比亞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顯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們沉默不
語,我們的衣裳與體態也會泄露我們過去的經曆。”可是我不記得是誰了,他曾說
過更徹底的話:我們平常以為英雄豪傑之士,其儀表堂堂確是與眾不同,其實,那
多半是衣裳裝扮起來的,我們在畫像中見到的華盛頓和拿破侖,固然是奕奕赫赫,
但如果我們在澡堂裏遇見二公,赤條條一絲不掛,我們會要有異樣的感覺,會感覺
得脫光了大家全是一樣。這話雖然有點玩世不恭,確有至理。

中國舊式士子出而問世必需具備四個條件:一團和氣,兩句歪詩,三斤黃
酒,四季衣裳;可見衣裳是要緊的。我的一位朋友,人品很高,就是衣裳 “普羅”
一些,曾隨著一夥人在上海最華貴的飯店裏開 了 一 個房間,後來走出飯店,便
再也不得進去,司閽的巡捕不準他進去,理由是此處不施舍。無論怎樣解釋也不得
要領,結果是巡捕引他從後門進去,穿過廚房,到賬房內去理論。這不能怪那巡捕,
我們幾曾看見過看家的狗咬過衣裳楚楚的客人?

衣裳穿得合適,煞費周章,所以內政部禮俗司雖然繪定了各種服裝的式樣,
也並不曾推行,幸 而 沒有推行!自從我們剪了小辮兒以來,衣裳就沒有了體製,
絕對自由,中西合壁的服裝也不算違警,這時候若再推行“國裝”,隻是於錯雜紛
歧之中更加重些紛擾罷了。

李鴻章出使外國的時候,袍褂頂戴,完全是“滿大人”的服裝。我雖無愛
於滿清章製,但對於他的不穿西裝,確實是很佩服的。可是西裝的勢力畢竟太大了,
到如今理發匠都是穿西裝的居多。我憶起了二十年前我穿西裝的一幕。那時候西裝
還是一件比較新奇的事物,總覺得是有點“機械化”,其構成必相當複雜。一班幾
十人要出洋,於是西裝逼人而來。試穿之日,適值嚴冬,或缺皮帶,或無領結,或
襯衣未備,或外套未成,但零件雖然不齊,吉期不可延誤,所以一陣騷動,胡亂穿
起,有的寬衣博帶如稻草人,有的細腰窄袖如馬戲醜,大體是赤著身體穿一層薄薄
的西裝褲,凍得涕泗交流,雙膝
打戰,那時的情景足當得起“沐猴而冠”四個字。當然後來技術漸漸精進,有的把
褲腳管燙得筆直,視如第二生命,有的在衣袋裏插一塊和領結花色相同的手絹,儼
然像是一個紳士,猛然一看,國籍都要發生問題。

西裝是有一定的標準的。譬如,做褲子的材料要厚,可是我看見過有人在
光天化日之下穿夏布西裝褲,光線透穿,真是駭人!衣服的顏色要樸素沉重,可是
我見過著名自詡講究衣裳的男子們,他們穿的是色彩刺目的寬格大條的材料,顏色
驚人的襯衣,如火如荼的領結,那樣子隻有在外國雜耍場的台上才偶然看得見!大
概西裝破爛,固然不雅,但若嶄新而俗惡則更不可當。所謂洋場惡少,其氣味最下。

中國的四季衣裳,恐怕要比西裝更麻煩些。固然西裝講究起來也是不得了
的。曆史上著名的一例,詹姆斯第一的朋友白金翰爵士有衣服一千六百二十五套。
普通人有十套八套的就算很好了。中裝比較的花樣要多些,雖然終年一兩件長袍也
能度日。中裝有一件 好 處,舒適。中裝像是變形蟲,沒有一定的形式,隨著穿的
人身體變。不像西裝,肩膊上不用填麻布使你冒充寬肩膀,脖子上不用戴枷係索,
褲子裏麵有的是“生存空間”;而且冷暖平勻,不像西裝咽喉下麵一塊隻是一層簿
襯衣,容易著涼,褲子兩邊插手袋處卻又厚至三層,特別鬱熱!中國長袍還有一點
妙處,馬彬和先生(英國人入我國籍)曾為文論之。他說這鍾形長袍是沒有差別的,
平等的,一律的遮掩了貧富賢愚。馬先生自己就是穿一件藍長袍,他簡直崇拜長袍。
據他看,長袍不勢利,沒有階級性,可是在中國,長袍同誌也自成階級,雖然四川
有些抬轎的也穿長抱。中裝固然比較隨便,但亦不可太隨便,例如脖子底下的鈕扣,
在西裝可以不扣,長袍便非扣不可,否則便不合於“新生活”。再例如雖然在蚊蟲
甚多的地方,褲腳管亦不可放進襪筒裏去,做紹興師爺狀。

男女服裝之最大不同處,便是男裝之遮蓋身體無微不至,僅僅露出一張臉
和兩隻手可以吸取日光紫外線,女裝的趨勢,則求遮蓋愈少愈好。現在所謂旗袍,
實際上隻是大坎肩,因為兩臂已經齊根劃出。兩腿盡管細直如竹筷,扭曲如鬆根,
也往往一雙雙的擺在外麵。袖不蔽肘,赤足裸腿,從前在某處都曾懸為厲禁,在某
一種意義上,我們並不惋借。還有一點可以指出,男子的衣服,經若幹年的演化,
已達到一個固定的階段,式樣色彩大概是千篇一律的了,某一種人一定穿某一種衣
服,身體醜也好,美也好,總是要罩上那麽一套。女子的衣裳則頗多個人的差異,
仍保留大量的裝飾的動機,其間大有自由創造的餘地。既是創造,便有失敗,也有
成功。成功者便是把身體的優點表彰出來,把劣點遮蓋起來;失敗者便是把劣點顯
示出來,優點根本沒有。我每次從街上走回來,就感覺得我們除了優生學外,還缺
乏婦女服裝雜誌。不要以為婦女服裝是瑣細小事,法朗士說得好:“如果我死後還
能在無數出版書籍當中有所選擇,你想我將選什麽呢?……在這未來的群籍之中我
不想選小說,亦不選曆史,曆史若有興味亦無非小說。我
的朋友,我僅要選一本時裝雜誌,看我死後一世紀中婦女如何裝束。婦女裝束之能
告訴我未來的人文,勝過於一切哲學家,小說家預言家,及學者。”

衣裳是文化中很燦爛的一部分。所以裸體運動除了在必要的時候之外(如
洗澡等等),我總不大讚成。




作者簡介 · · · · · ·   梁實秋,名治華。1903年1月6日出生於北京。他五六歲起即在 家中識字描紅。1915年,以第一名的成績從京師第三小學畢業,隨後又考入清華學校,經中等科後又升入高等科,在“水木清華”的校園裏度過了八年難忘的歲月。1920年前後,受“五四”新文學影響,他開始在文壇上嶄露頭角,與聞一多、朱湘等同學組織了“清華文學社”,擔任《清華周刊》的文藝編輯。這一時期,發表了不少情熾詞麗的新詩和頗具慧眼的詩評,顯示了不尋常的文學才華。清華期間,他與聞一多合作出版了一本《冬夜草兒評論》,受到了郭沫若的讚賞,梁實秋因此而與創造社建立了聯係,他後來有不少作品都發表在《創造》上。

  1923年初秋,他從清華畢業後來到了美國,先後在科羅拉多大學和哈佛大學等地研讀英美文學批評。留美期問,雖然在創作上無甚成就,但這三年對於他的一生來說,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意義。他在哈佛做白璧德教授的研究生時,對白氏的新人文主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此他從青春的浪漫轉到了傳統的古典,成了一位古典主義的批評家。

  1927年春,他為避北伐兵亂,從南京來到上海,在《時事新報》編輯《青光》副刊。從五月始至八月初,他以“秋郎”的筆名在副刊上發表了百來篇小品,這年十月,他將這些文字擇選了四十七篇編成《罵人的藝術》一書,交由新月書店出版。這一時期,他除了在大學授課外,還參加了新月書店和《新月》雜誌的編輯出版工作。1927年11月,他在《複旦旬報》上發表了一篇《盧梭論女子教育》,文章表現了一種明顯的舊派意識和精神貴族自以為是的傲然態度,立即遭到了魯迅的駁擊,由此揭開了雙方的一場論戰,以後又涉及了文學翻譯、文學的階級性諸種問題。這場論戰,表現出了自由主義文人與左翼文壇之間在思想意識和文學觀念上的嚴峻對立,這種對立實際上反映出了當時中國的嚴峻複雜的社會政治情勢。與此同時,梁實秋又因在《新月》上發表了一些抨擊時政的文章,而得罪了政府當局,《新月》雜誌也因此而遭到查封。1930年,梁實秋因不堪“滬上的塵囂”,遂與聞一多一起來到了風清氣爽的青島大學任教。四年後又應胡適之邀回到了故鄉擔任了北京大學的外文係主任。這一時期,他主要從事教學、翻譯和文學批評工作,先後出版了《浪漫的與古典的》、《文學的紀律》、《文藝批評論》、《偏見集》四本論文集。1935年.他在北平創辦了《自由評論》雜誌 評議時政,對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進行了尖銳的批評 於是人們漸漸地忘記了他曾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新詩人和小品文作家。

  1937年7月初,他應蔣介石之邀上廬山參加了商議國事的學界名流談話會。“七·七”事變以後,他為避日本憲兵的捕殺而隻身匆匆南下,後又隨國民黨政府入川,在國立編譯館負責中小學教科書的編寫工作。入蜀以後,他又重新操起了散文的筆·在《星期評論》等雜誌上辟設“雅舍小品”專欄,發表了20篇散文。抗戰結束後他回到了北平任孝 在《世紀評論》上又發表了14篇,於1947年結集準備出版,後來由於戰事迭起,終於未能付梓。一九四九年他東渡台灣後,這本《雅舍小品》即由正中書局在台北出版,受到了各界讀者的廣泛讀者的廣泛重視,至今已發行了五十餘版。入台以後,他在教學之餘,埋頭著譯,以一人之力譯出了《莎士比亞全集》四十卷,並在各報刊雜誌上發表了大量的散文,結集出版的有:《談徐誌摩》、《清華八年》、《秋室雜文》、《談聞一多》、《秋室雜憶》、《西雅圖雜記》、《雅舍小品續集》、《看雲集》、《槐園夢憶》、《梁實秋劄記》、《白貓王子及其他》、《雅舍小品三集》、《雅舍雜文》、《雅舍談吃》、《雅舍小品四集》、《雅舍懷舊》等近二十本散文集,成了台港及海外文學界赫然知名的散文大家。


談友誼


                作者:梁實秋

  朋友居五倫之末,其實朋友是極重要的一倫。所謂友誼實即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良好的關係,其中包括了解、欣賞、信任、容忍、犧牲……諸多美德。如果以友誼作基礎,則其他的各種關係如父子夫婦兄弟之類均可圓滿地建立起來。當然父子兄弟是無可選擇的永久關係,夫婦雖有選擇餘地,但一經結合便以不再仳離為原則,而朋友則是有聚有散可合可分的。不過,說穿了,父子夫婦兄弟都是朋友關係,不過形式性質稍有不同罷了。嚴格地講,凡是充分具備一個好朋友的人,他一定也是一個好父親、好兒子、好丈夫、好妻子、好哥哥、好弟弟。反過來亦然。

  我們的古聖先賢對於交友一端是甚為注重的。《論語》裏麵關於交友的話很多。在西方亦是如此。羅馬的西塞羅有一篇著名的《論友誼》。法國的蒙田、英國的培根、美國的愛默生,都有論友誼的文章。我覺得近代的作家在這個題目上似乎不大肯費筆墨了。這是不是叔季之世友誼沒落的象征呢?我不敢說。

  古之所謂“刎頸交”,陳義過高,非常人所能企及。如Damon與Pythias,David與Jonathan,怕也隻是傳說中的美談吧。就是把友誼的標準降低一些,真正能稱得起朋友的還是很難得。試想一想,如有銀錢經手的事,你信得過的朋友能有幾人?在你蹭蹬失意或疾病患難之中還肯登門拜訪乃至雪中送炭的朋友又有幾人?你出門在外之際對於你的妻室弱媳肯加照顧而又不照顧得太多者又有幾人?再退一步,平素投桃報李,莫逆於心,能維持長久於不墜者,又有幾人?總角之交,如無特別利害關係以為維係,恐怕很難在若幹年後不變成為路人。富蘭克林說:“有三個朋友是最忠實可靠的——老妻,老狗和現款。”妙的是這三個朋友都不是朋友。倒是亞裏斯多德的一句話最幹脆:“我的朋友們啊!世界上根本沒有朋友。”這句話近於憤世嫉俗,事實上世界上還是有朋友的,不過雖然無需打著燈籠去找,卻是像沙裏淘金而且還需要長時間地洗煉。一旦真鑄成了友誼,便會金石同堅,永不退轉。

  大抵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方能永以為好。交朋友也講究門當戶對,縱不像九品中正那麽嚴格,也自然有個界線。“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於“自輕肥”之餘還能對著往日的舊遊而不把眼睛移到眉毛上邊去麽?漢光武容許嚴子陵把他的大腿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固然是雅量可風,但是嚴子陵之毅然決然地歸隱於富春山,則尤為知趣。朱洪武寫信給他的一位朋友說:“朱元璋作了皇帝,朱元璋還是朱元璋……”話自管說得很漂亮,看看他後來之誅戮功臣,也就不免令人心悸。人的身心構造原是一樣的,但是一入宦途,可能發生突變。孔子說,無友不如己者。我想一來隻是指品學而言,二來隻是說不要結交比自己壞的,並沒有說一定要我們去高攀。友誼需要兩造,假如雙方都想結交比自己好的,那就永遠交不起來。

  好像是王爾德說過,“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是不可能有友誼存在的。”就一般而論,這話是對的,因為如有深厚的友誼,那友誼容易變質,如果不是心心相印,那又算不得是友誼。過猶不及,那分際是很難把握的。忘年交倒是可能的。彌衡年未二十,孔融年已五十,便相交友,這樣的例子史不絕書。但似乎以同性為限。並且以我所知,忘年交之形成固有賴於興趣之相近與互相之器賞,但年長的一方麵多少需要保持一點童心,年幼的一方麵多少需要顯著幾分老成。老氣橫秋則令人望而生畏,輕薄儇佻則人且避之若浼。單身的人容易交朋友,因為他的情感無所寄托,漂泊流離之中最需要一個一傾積愫的對象,可是等他有紅袖添香稚子候門的時候,心境就不同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因為淡所以不膩,才能持久。“與朋友交,久而敬之。”敬就是保持距離,也就是防止過分的親昵。不過“狎而敬之”是很難的。最要注意的是,友誼不可透支,總要保留幾分。MarkTwain說:“神聖的友誼之情,其性質是如此的甜蜜、穩定、忠實、持久。可以終身不渝,如果不開口向你借錢。”這真是慨而言之。朋友本有通財之誼,但這是何等微妙的一件事!世上最難望的事是借出去的錢,一般人為最倒黴的事幼莫過於還錢。一牽涉到錢,恩怨便很難清算得清楚,多少成長中的友誼都被這阿堵物所戕害!

  規勸乃是朋友中間應有之義,但是談何容易。名利場中,沆瀣一氣,自己都難以明辨是非,哪有餘力規勸別人?而在對方則又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誰又願意別人批他的逆鱗?規勸不可當著第三者的麵前行之,以免傷他的顏麵,不可在他情緒不寧時行之,以免逢彼之怒。孔子說:“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我總以為勸善規過是友誼的消極的作用。友誼之樂是積極的。隻有神仙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人是要朋友的。“假如一個人獨自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群星的美麗,他並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的奇景,他才能快樂。”共享快樂,比共受患難,應該是更正常的友誼中的趣味。



年齡

  從前看人作序,或是題畫,或是寫匾,在署名的時候往往特別注明“時年七十有二”、“時年八十有五”或是“時年九十有三”,我就肅然起敬。春秋時人榮啟期以為行年九十是人生一樂,我想擁有一大把年紀的人大概是有一種可以在人前誇耀的樂趣。隻是當時我離那耄耋之年還差一大截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有資格在署名的時候也寫上年齡。我揣想署名之際寫上自己的年齡,那時心情必定是揚揚得意,好像是在宣告:“小子們,你們這些黃口小兒,乳臭未幹,雖然幸離繈褓,能否達到老夫這樣的年齡恐怕尚未可知哩。”須知得意不可忘形,在誇示高齡的時候,未來的歲月已所餘無幾了。俗語有一句話說:“棺材是裝死人的,不是裝老人的。”話是不錯,不過你試把棺蓋揭開看看,裏麵躺著的究竟是以老年人為多。年輕的人將來的歲月尚多,所以我們稱他為富於年。人生以年齡計算,多活一年即是少了一年,人到了年促之時,何可誇之有?我現在不複年輕,看人署名附帶聲明時年若幹若幹,不再有豔羨之情了。倒是看了富於年的英俊,有時不勝羨慕之至。

  裸子植物和雙子葉植物,其莖部的細胞因春夏成長秋冬停頓之故而形成所謂年輪,我們可以從而測知其年齡。人沒有年輪,而且也不便橫切開來察驗。人年紀大了常自謙為馬齒徒增,也沒有人掰開他的嘴巴去看他的牙齒。眼角生出魚尾紋,臉上遍灑黑斑點,都不一定是老朽的徵象。頭發的黑白更不足為憑。有人春秋鼎盛而已皓首皤皤,有人已到黃耈之年而頂上猶有“不白之冤”,這都是習見之事。不過,歲月不饒人,冒充少年究竟不是容易事。地心的吸力誰也抵抗不住。臉上、頸上、腰上、踝上,連皮帶肉的往下墜,雖不至於“載跋其胡”,那副龍鍾的樣子是瞞不了人的。別的部分還可以遮蓋起來,麵部經常暴露在外,經過幾番風雨,多少回風霜,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好象有些女人對於臉上的情況較為敏感。眼窩底下掛著兩個泡囊,其狀實在不雅,必剔除其中的脂肪而後快。兩頰鬆懈,一條條的溝痕直垂到脖子上,下巴底下更是一層層的皮肉堆累,那就隻好開刀,把整張的臉皮揪扯上去,象國劇一些演員化裝那樣,眉毛眼睛一齊上挑,兩腮變得較為光滑平坦,皺紋似乎全不見了。此之謂美容、整容,俗稱之為拉皮。行拉皮手術的人,都秘不告人,而且諱言其事。所以在飲宴席上,如有麵無皺紋的年高名婆在座,不妨含混的稱讚她駐顏有術,但是在點菜的時候不宜高聲的要雞絲拉皮。

  其實自古以來也有不少男士熱衷於駐顏。南朝宋顏延之《庭誥文》:“煉形之家,必就深曠,友飛靈,餱丹石,粒精英,所以還年卻老,延華駐采。”道家煉形養元,可以屍解昇天,豈隻延華駐采?這都是一些姑妄言之的神話。貴為天子的人才真的想要還年卻老,千方百計的求那不老的仙丹。看來隻有晉孝武帝比較通達事理,他飲酒舉杯屬長星(即彗星):“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可是一般的天子或近似天子的人都喜歡聽人高呼萬歲無疆!

  除了將要諏吉納采交換庚帖之外,對於別人的真實年齡根本沒有多加探討的必要。但是我們的習俗,於請教“貴姓”、“大名”、“府上”之後,有時就會問起“貴庚”、“高壽”。有人問我多大年紀,我據實相告“七十八歲了”。他把我上下打量,搖搖頭說:“不像,不像,很健康的樣子,頂多五十。”好像他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那是言不由衷的恭維話,我知道,但是他有意無意的提醒了我剛忘記了的人生四苦。能不能不提年齡,說一些別的,如今天天氣之類?

  女人的年齡是一大禁忌,不許別人問的。有一位女士很曠達,人問其芳齡,她據實以告:“三十以上,八十以下。”其實人的年齡不大容易隱密,下一番考證功夫,就能找出線索,雖不中亦不遠矣。這樣做,除了滿足好奇心以外,沒有多少意義。可是人就是好奇。有一位男士在咖啡廳裏邂逅一位女士,在暗暗的燈光之下他實在摸不清對方的年齡,他用臂肘觸了我一下,偷偷的在桌下伸出一隻巴掌,戟張著五指,低聲問我有沒有這個數目,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借五萬塊錢,原來他是打聽對方芳齡有無半百。我用四個字回答他:“幹卿底事?”有一位道行很高的和尚,涅槃的時候據說有一百好幾十歲,考證起來聚訟紛紛,據我看,估量女士的年齡不妨從寬,七折八折優待。計算高僧的年齡也不妨從寬,多加三成五成。

  人到了遲暮,如石火風燈,命在須臾,但是仍不喜歡別人預言他的大限。邱吉爾八十歲過生日,一位冒失的新聞記者有意討好的說:“邱吉爾先生,我今天非常高興,希望我能再來參加你的九十歲的生日宴。”邱吉爾聳了一下眉毛說:“小夥子,我看你身體滿健康的,沒有理由不能來參加我九十歲的宴會。”胡適之先生素來善於言詞,有時也不免說溜了嘴,他六十八歲時候來台灣,在一次歡宴中遇到長他十幾歲的齊如山先生,沒話找話的說:“齊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歲決無問題。”齊先生楞了一下說:“我倒有個故事,有一位矍鑠老叟,人家恭維他可以活到一百歲,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飯,你為什麽限製我的壽數?’”胡先生急忙道歉:“我說錯了話。”


影響我的幾本書


  我喜歡書,也還喜歡讀書,但是病懶,大部分時間荒嬉掉了!所以實在沒有讀過多少書。年屆而立,才知道發憤,已經晚了。幾經喪亂,席不暇暖,像董仲舒三年不窺圓,米爾頓五年隱於鄉,那樣有良好環境專心讀書的故事,我隻有豔羨。多少年來所讀之書,隨緣涉獵,未能專精,故無所成。然亦間有幾部書對於我個人為學做人之道不無影響。究竟那幾部書影響較大,我沒有思量過,直到八年前有一天邱秀文來訪問我,她提出了這麽一個問題,她問我所讀之書有那幾部使我受益較大。我略為思索,舉出七部書以對,略加解釋,語焉不詳。邱秀文記錄得頗為翔實,虧她細心的聯綴成篇,並以標題“梁實秋的讀書樂”,後來收入她的一個小冊“智者群像”,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出版。最近聯副推出一係列文章,都是有關書和讀書的,編者要我也插上一腳,並且給我出了一個題目“影響我的幾本書”。我當時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考生,遇到考官出了一個我不久以前作過的題目,自以為駕輕就熟,寫起來省事,於是色然而喜,欣然應命。題目像是舊的,文字卻是新的。這便是我寫這篇東西的由來。

  第一部影響我的書是《水滸傳》。我在十四歲進清華才開始讀小說,偷偷的讀,因為那時候小說被目為“閑書”,在學校裏看小說是懸為曆禁的。但是我禁不住誘惑,偷閑在海甸一家小書鋪買到一部《綠牡丹》,密密麻麻的小字光紙石印本,晚上鑽在蚊帳裏偷看,也許近視眼就是這樣養成的。拋卷而眠,翼晨忘記藏起,查房的齋務員在枕下一摸,手到擒來。齋務主任陳筱田先生喚我前去應詢,瞪著大眼厲聲吒問:“這是嘛?”(天津話“嘛”就是“什麽”)隨後把書往地上一丟,說“去吧!”算是從輕發落,沒有處罰,可是我忘不了那被叱責的恥辱。我不怕,繼續偷看小說,又看了肉蒲團、燈草和尚、金瓶梅等等。這幾部小說,並不使我滿足,我覺得內容庸俗、粗糙、下流。直到我讀到水滸傳才眼前一亮,覺得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不愧金聖歎稱之為第五才子書,可以和莊、騷、史記、杜詩並列。我一讀,再讀,三讀,不忍釋手。曾試圖默誦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姓名綽號,大致不差(並不是每一人物都栩栩如生,精采的不過五分之一,有人說每一個人物都有特色,那是誇張)。也曾試圖搜集香煙盒裏(是大聯珠還是前門?)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圖片。這部小說實在令人著迷。水滸作者施耐庵在元末以賜進士出身,生卒年月不詳,一生經曆我們也不得而知。這沒有關係,我們要讀的是書。有人說水滸作者是羅貫中,根本不是他,這也沒有關係,我們要讀的是書。水滸有七十回本,有一百回本,有一百十五回本,有一百二十回本,問題重重;整個故事是否早先有過演化的曆史而逐漸形成的,也很難說;故事是北宋淮安大盜一夥人在山東壽張縣梁山泊聚義的經過,有多大部分與曆史符合有待考證。凡此種種都不是頂重要的事。水滸傳的主題是“官逼民反,替天行道”。一個個好漢直接間接的吃了官的苦頭,有苦無處訴,於是鋌而走險,逼上梁山,不是貪圖山上的大碗酒大塊肉。官,本來是可敬的。奉公守法公忠體國的官,史不絕書。可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貪汙枉法的官卻也不在少數。人踏上仕途,很容易被汙染,會變成為另外一種人,他說話的腔調會變,他臉上的筋肉會變,他走路的姿勢會變,他的心的顏色有時候也會變。“爾俸爾祿,民脂民膏”,過驕奢的生活,成特殊階級,也還罷了,若是為非作歹,魚肉鄉民,那罪過可大了。水滸寫的是平民的一股怨氣。不平則鳴,容易得到讀者的同情,有人甚至不忍責那些非法的殺人放火的勾當。有人以終身不入官府為榮,怨毒中人之深可想。

  較近的叛亂事件,義和團之亂是令人難忘的。我生於庚子後二年,但是清廷的糊塗,八國聯軍之肆虐,從長輩口述得知梗概。義和團是由洋人教士勾結官府壓迫人民所造成的,其意義和梁山泊起義不同,不過就其動機與行為而言,我憐其愚,我恨其妄,而又不能不寄予多少之同情。義和團不可以一個“匪”字而一筆抹煞。英國俗文學中之羅賓漢的故事,其劫強濟貧目無官府的遊俠作風之所以能贏得讀者的讚賞,也是因為它能伸張一般人的不平之感。我讀了水滸之後,我認識了人間的不平。

  我對於水滸有一點極為不滿。作者好像對於女性頗不同情。水滸裏的故事對於所謂奸夫淫婦有極精采的描寫,而顯然的對於女性特別殘酷。這也許是我們傳統的大男人主義,一向不把女人當人,即使當作人也是次等的人。女人有所謂貞操,而男人無。水滸為人抱不平,而沒有為女人抱不平。這雖不足為水滸病,但是水滸對於欣賞其不平之鳴的讀者在影響上不能不打一點折扣。

  第二部書該數《胡適文存》。胡先生生在我們同一時代,長我十一歲,我們很容易忽略其偉大,其實他是我們這一代人在思想學術道德人品上最為傑出的一個。我讀他的文存的時候,我尚在清華沒有卒業。他影響我的地方有三:
  一是他的明白清楚的白話文。明白清楚並不是散文藝術的極致,卻是一切散文必須具備的起碼條件。他的文學改良芻議,現在看起來似嫌過簡,在當時是震聾發膭的巨著。他的白話文學史的看法,他對於文學(尤其是詩)的藝術的觀念,現在看來都有問題。例如他直到晚年還堅持的說律詩是“下流”的東西,駢四儷六當然更不在他眼裏。這是他的偏頗的見解。可是在五四前後,文章寫得像他那樣明白曉暢不枝不蔓的能有幾人?我早年寫作,都是以他的文字作為模仿的榜樣。不過我的文字比較雜亂,不及他的純正。

  二是他的思想方法。胡先生起初倡導杜威的實驗主義,後來他就不彈此調。胡先生有一句話,“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像是給人的當頭棒喝。我從此不敢輕信人言。別人說的話,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我心目中不存有偶像。胡先生曾為文批評時政,也曾為文對什麽主義質疑,他的幾位老朋友勸他不要發表,甚至要把已經發排的稿件擅自抽回,胡先生說:“上帝尚且可以批評,什麽人什麽事不可批評?”他的這種批評態度是可佩服的。從大體上看,胡先生從不侈言革命,他還是一個“儒雅為業”的人,不過他對於往昔之不合理的禮教是不惜加以批評的。曾有人家裏辦喪事,求胡先生“點主”,胡先生斷然拒絕,並且請他閱看《胡適文存》裏有關“點主”的一篇文章,其人讀了之後翕然誠服。胡先生對於任何一件事都要尋根問底,不肯盲從。他常說他有考據癖,其實也就是獨立思考的習慣。

  三是他的認真嚴肅的態度。胡先生說他一生沒寫過一篇不用心寫的文章,看他的文存就可以知道確是如此,無論多小的題目,甚至一封短劄,他也是像獅子搏兔似的全力以赴。他在廬山偶然看到一個和尚的塔,他作了八千多字的考證。他對於水經注所下的功夫是驚人的。曾有人勸他移考證水經注的功夫去做更有意義的事,他說不,他說他這樣做是為了要把研究學問的方法傳給後人。我對於水經注沒有興趣,胡先生的著作我沒有不曾讀過的,唯水經注是例外。可是他治學為文之認真的態度,是我認為應該取法的。有一次他對幾個朋友說,寫信一定要注明年、月、日,以便查考。我們明知我們的函件將來沒有人會來研究考證,何必多此一舉?他說不,要養成這個習慣。我接受他的看法,年、月、日都隨時注明。有人寫信謹注月日而無年分,我看了便覺得缺憾。我譯莎士比亞,大家知道,是由於胡先生的倡導。當初約定一年譯兩本,二十年完成,可是我拖了三十年。胡先生一直關注這件工作,有一次他由台灣飛到美國,他隨身攜帶在飛機上閱讀的書包括《亨利四世下篇》的譯本。他對我說他要看看中譯的莎士比亞能否令人看得下去。我告訴他,能否看得下去我不知道,不過我是認真翻譯的,沒有隨意刪略,沒敢潦草。他說俟全集譯完之日為我舉行慶祝,可惜那時他已經不在了。

  第三本書是白璧德的《盧梭與浪漫主義》。白璧德(Irving Babbitt)是哈佛大學教授,是一位與時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義學者,我選過他的《英國十六世紀以後的文學批評》一課,覺得他很有見解,不但有我們前所未聞的見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見解背道而馳。於是我對他發生了興趣。我到書店把他的著作五種一古腦兒買回來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他的這一本《盧梭與浪漫主義》。他畢生致力於批判盧梭及其代表的浪漫主義,他針砭流行的偏頗的思想,總是歸根到盧梭的自然主義。有一幅漫畫諷刺他,畫他匍匐地麵揭開被單窺探床下有無盧梭藏在底下。白璧德的思想主張,我在“學衡”雜誌所刊吳宓、梅光迪幾位介紹文字中已略為知其一二,隻是《學衡》固執的使用文言,對於一般受了五四洗禮的青年很難引起共鳴。我讀了他的書,上了他的課,突然感到他的見解平正通達而且切中時弊。我平夙心中蘊結的一些浪漫情操幾為之一掃而空。我開始省悟,五四以來的文藝思潮應該根據曆史的透視而加以重估。我在學生時代寫的第一篇批評文字《中國現代文學之浪漫的趨勢》就是在這個時候寫的。隨後我寫的《文學的紀律》、《文人有行》,以至於較後對於辛克萊《拜金藝術》的評論,都可以說是受了白璧德的影響。
  白璧德對東方思想頗有淵源,他通曉梵文經典及儒家與老莊的著作。《盧梭與浪漫主義》有一篇很精采的附錄論老莊的“原始主義”,他認為盧梭的浪漫主義頗有我國老莊的色彩。白璧德的基本思想是與古典的人文主義相呼應的新人文主義。他強調人生三境界,而人之所以為人在於他有內心的理性控製,不令感情橫決。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性二元論。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孔子所說的“克己複禮”,正是白璧德所樂於引證的道理。他重視的不是élanvital(柏格森所謂的“創造力”)而是élanfroin(克製力)。一個人的道德價值,不在於做了多少事,而是在於有多少事他沒有做。白璧德並不說教,他沒有教條,他隻是堅持一個態度——健康與尊嚴的態度。我受他的影響很深,但是我不曾大規模的宣揚他的作品。我在新月書店曾經輯合《學衡》上的幾篇文字為一小冊印行,名為《白璧德與人文主義》,並沒有受到人的注意。若幹年後,宋淇先生為美國新聞處編譯一本《美國文學批評》,其中有一篇是《盧梭與浪漫主義》的一章,是我應邀翻譯的,題目好像是《浪漫的道德》。三十年代左傾仁兄們魯迅及其他諡我為“白璧德的門徒”,雖隻是一頂帽子,實也當之有愧,因為白璧德的書並不容易讀,他的理想很高也很難身體力行,稱為門徒談何容易!

  第四本書是叔本華的《雋語與讖言》(Maxims and Counsels)。這位舉世聞名的悲觀哲學家,他的主要作品TheWorldasWillandIdea我沒有讀過,可是這部零零碎碎的劄記性質的書卻給我莫大的影響。
  叔本華的基本認識是;人生無所謂幸福,不痛苦便是幸福。痛苦是真實的,存在的,積極的;幸福則是消極的,並無實體的存在。沒有痛苦的時候,那種消極的感受便是幸福。幸福是一種心理狀態,而非實質的存在。基於此種認識,人生努力方向應該是盡量避免痛苦,而不是追求幸福,因為根本沒有幸福那樣的一個東西。能避免痛苦,幸福自然就來了。

  我不覺得叔本華的看法是詭辯。不過避免痛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需要慎思明辨,更需要當機立斷。
  第五部書是斯陶達的《對文明的反叛》(Lothrop Stoddard:“The Revolt againstCivilization”)。這不是一部古典名著,但是影響了我的思想。民國十四年,潘光旦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念書,住在黎文斯通大廈,有一天我去看他,他順手拿起這一本書,竭力推薦要我一讀。光旦是優生學者,他不但讚成節育,而且讚成“普羅列塔利亞”少生孩子,優秀的知識分子多生孩子,隻有這樣做,民族的品質才有希望提高。一人一票的“德謨克拉西”是不合理的,古希臘的“亞裏士多克拉西”較近於理想。他推崇孔子,但不附和孟子的平民之說。他就是這樣有堅定信念而非常固執的一位學者。他鄭重推薦這一本書,我想必有道理,果然。

  斯陶達的生平不詳,我隻知道他是美國人,一八八三年生,一九五○年卒,《對文明的反叛》出版於一九二二年,此外還有《歐洲種族的實況》(一九二四年)、《歐洲與我們的錢》(一九三二年)及其他。這本《對文明的反叛》的大意是:私有財產為人類文明的基礎。有了私有財產的製度,然後人類生活型態,包括家庭的、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各方麵,才逐漸的發展而成為文明。馬克斯與恩格斯於一八四八年發表的一個小冊子《Manifostder Kommuniston》聲言私有財產為一切罪惡的根源,要徹底的廢除私有財產製度,言激而辯。斯陶達認為這是反叛文明,是對整個人類文明的打擊。

  文明發展到相當階段會有不合理的現象,也可稱之為病態。所以有心人就要想法改良補救,也有人就想象一個理想中的黃金時代,懸為希望中的目標。禮記禮運所謂的“大同”,雖然孔子說“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實則大同乃是理想世界,在堯舜時代未必實現過,就是禹、湯、文武周公的“小康之治”恐怕也是想當然耳。西洋哲學家如柏拉圖、如斯多亞派創始者季諾(Zeno)、如陶斯瑪·摩爾,及其他,都有理想世界的描寫。耶蘇基督也是常以慈善為教,要人共享財富。許多教派都不準僧侶自蓄財產。英國詩人柯律芝與騷賽(Coleridgeand Southey)在一七九四年根據盧梭與高德文(Godwin)的理想居然想到美洲的賓夕凡尼亞去創立一個共產社區,雖然因為缺乏經費而未實現,其不滿於舊社會的激情可以想見。不滿於文明社會之現狀,是相當普遍的心理。凡是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人對於貧富懸殊壁壘分明的現象無不深惡痛絕。不過從事改善是一回事,推翻私有財產製度又是一回事。至若以整個國家甚至以整個世界孤注一擲的做一個渺茫的理想的實驗,那就太危險了。文明不是短期能累積起來的,卻可毀滅於一旦。斯陶達心所謂危,所以寫了這樣的一本書。

  第六部書是《六祖壇經》。我與佛教本來毫無瓜葛。抗戰時在北碚縉雲山上縉雲古寺偶然看到太虛法師領導的漢藏理學院,一群和尚在翻譯佛經,香煙繚繞,案積貝多樹葉帖帖然,字斟句酌,莊嚴肅穆。佛經的翻譯原來是這樣謹慎而神聖的,令人肅然起敬。知客法舫,彼此通姓名後得知他是《新月》的讀者,相談甚歡,後來他送我一本他作的《金剛經講話》,我讀了也沒有什麽領悟。三十八年我在廣州,中山大學外文係主任林文錚先生是一位狂熱的密宗信徒,我從他那裏借到《六祖壇經》,算是對於禪宗作了初步的接觸,談不上了解,更談不到開悟。在喪亂中我開始思索生死這一大事因緣。在六榕寺瞻仰了六祖的塑像,對於這位不識字而能頓悟佛理的高僧有無限的敬仰。

  六祖壇經不是一人一時所作,不待考證就可以看得出來,可是禪宗大旨盡萃於是。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但闡明宗旨還是不能不借重文字。據我淺陋的了解,禪宗主張頓悟,說起來簡單,實則甚為神秘。棒喝是接引的手段,公案是參究的把鼻。說穿了即是要人一下子打斷理性的邏輯的思維,停止常識的想法,驀然一驚之中靈光閃動,於是進入一種不思善不思惡無生無死不生不死的心理狀態。在這狀態之中得見自心自性,是之謂明心見性,是之謂言下頓悟。

  有一次我在胡適之先生麵前提起鈴木大拙,胡先生正色曰:“你不要相信他,那是騙人的!”我不作如是想。鈴木不像是有意騙人,他可能確是相信禪宗頓悟的道理。胡先生研究禪宗曆史十分淵博,但是他自己沒有做修持的功夫,不曾深入禪宗的奧秘。事實上他無法打入禪宗的大門,因為禪宗大旨本非理性的文字所能解析說明,隻能用簡略的象征的文字來暗示。在另一方麵,鈴木也未便以胡先生為門外漢而加以輕蔑。因為一進入文字辯論的範圍便必須使用理性的邏輯的方式才足以服人。禪宗的境界用理性邏輯的文字怎樣解釋也說不明白,須要自身體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所以我看胡適鈴木之論戰根本是不必要的,因為兩個人不站在一個層次上。一個說有鬼,一個說沒有鬼,能有結論麽?

  我個人平夙的思想方式近於胡先生類型,但是我也容忍不同的尋求真理的方法。《哈姆雷特》一幕二景,哈姆雷特見鬼之後對於來自威吞堡的學者何瑞修說:“宇宙間無奇不有,不是你的哲學全能夢想得到的。”我對於禪宗的奧秘亦作如是觀。《六祖壇經》是我最初親近的佛書,帶給我不少喜悅,常引我作超然的遐思。

  第七部書是卡賴爾的《英雄與英雄崇拜》(Carlyle:On Heroes Hero worship andthe Heroic in History)原是一係列的演講,刊於一八四一年。卡賴爾的文筆本來是汪洋恣肆,氣勢不凡,這部書因為原是講稿,語氣益發雄渾,滔滔不絕的有雷霆萬鈞之勢。他所謂的英雄,不是專指掣旗斬將攻城略地的武術高超的戰士而言,舉凡卓越等倫的各方麵的傑出人才,他都認為是英雄,神祗、先知、國王、哲學家、詩人、文人都可以稱為英雄,如果他們能做人民的領袖、時代的前驅、思想的導師。卡賴爾對於人類文明的曆史發展有一基本信念,他認為人類文明是極少數的領導人才所創造的。少數的傑出人才有所發明,於是大眾跟進。沒有睿智的領導人物,渾渾噩噩的大眾就隻好停留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之中。證之於曆史,確是如此。這種說法和孫中山先生所說“先知先覺、後知後覺、不知不覺”,若合符節。卡賴爾的說法,人稱之為“偉人學說”(Great Man Theory)。他說政治的妙諦在於如何把有才智的人放在統治者的位置上去。他因此而大為稱頌我們的科舉取士的製度。不過他沒注意到取士的標準大有問題,所取之士的品質也就大有問題。好人出頭是他的理想,他們憧憬的是賢人政治。他怕聽“拉平者”(Levellers)那一套議論,因為人有賢不肖,根本不平等。僅管盡力拉平世間的不平等的現象,領導人才與人民大眾對於文明的貢獻究竟不能等量齊觀。

  我接受卡賴爾的偉人學說,但是我同時強調偉人的品質。尤其是政治上的偉人責任重大,如果他的品質稍有問題,例如輕言改革,囿於私見,涉及貪婪,用人不公,立刻就會災及大眾,禍國殃民。所以我一麵崇拜英雄,一麵深厭獨裁。我願他澤及萬民,不願他成為偶像。卡賴爾不信時勢造英雄,他相信英雄造時勢。我想是英雄與時勢交相影響。卡賴爾受德國菲士特(Fichte)的影響,以為一代英雄之出世涵有“神意”(“divineidea”),又受喀爾文(Calvin)一派清教思想的影響,以為上帝的意旨在指揮英雄人物。這種想法現已難以令人相信。

  第八部書是瑪克斯·奧瑞利斯(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的《沈思錄》(Meditations),這是西洋斯托亞派哲學最後一部傑作,原文是希臘文,但是譯本極多,單是英文譯本自十七世紀起至今已有二百多種。在我國好像注意到這本書的人不多。我在民國四十八年將此書譯成中文,由協誌出版公司印行。作者是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羅馬帝國的皇帝,以皇帝之尊而成為苦修的哲學家,並且給我們留下這樣的一部書真是奇事。

  斯托亞派哲學涉及三個部門:物理學、論理學、倫理學。這一派的物理學,簡言之,即是唯物主義加上泛神論,與柏拉圖之以理性概念為唯一真實存在的看法正相反。斯托亞派認為隻有物質的事物才是真實的存在,但是物質的宇宙之中偏存著一股精神力量,此力量以不同的形勢出現,如人,如氣,如精神,如靈魂,如理性,如主宰一切的原理,皆是。宇宙是神,人所崇奉的神祗隻是神的顯示。神話傳說全是寓言。人的靈魂是從神那裏放射出來的,早晚還要回到那裏去。主宰一切的神聖原則即是使一切事物為了全體利益而合作。人的至善的理想即是有意識的為了共同利益而與天神合作。至於這一派的論理學則包括兩部門,一是辯證法,一是修辭學,二者都是思考的工具,不太重要。瑪克斯最感興趣的是倫理學。按照這一派哲學,人生最高理想是按照宇宙自然之道去生活。所謂“自然”不是任性放肆之意,而是上麵說到的宇宙自然。人生除了美德無所謂善,除了罪行無所謂惡。美德有四:一為智慧,所以辨善惡;二為公道,以便應付一切悉合分際;三為勇敢,藉以終止痛苦;四為節製,不為物欲所役。人是宇宙的一部分,所以對宇宙整體負有義務,應隨時不忘本分,致力於整體利益。有時自殺也是正當的,如果生存下去無法善盡做人的責任。

  《沉思錄》沒有明顯的提示一個哲學體係,作者寫這本書是在做反省的功夫,流露出無比的熱誠。我很響往他這樣的近於宗教的哲學。他不信輪回不信往生,與佛說異,但是他對於生死這一大事因緣卻同樣的不住的叮嚀開導。佛示寂前,門徒環立,請示以後當以誰為師,佛說:“以戒為師。”戒為一切修行之本,無論根本五戒、沙彌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以及菩薩十重四十八輕之性戒,其要義無非是克製。不能持戒,還說什麽定慧?佛所斥為外道的種種苦行,也無非是戒的延伸與歪曲。斯托亞派的這部傑作坦示了一個修行人的內心了悟,有些地方不但可與佛說參證,也可以和我國傳統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以及“克己複禮”之說相印證。英國十七世紀劇作家範伯魯(Vanbrugh)的《舊病複發》(Relapse)裏有一個愚蠢的花花大少浮平頓爵士(Lord Foppington),
他說了一句有趣的話:“讀書乃是以別人腦筋製造出的東西以自娛。我以為有風度有身分的人可以憑自己頭腦流露出來的東西而自得其樂。”書是精神食糧。食糧不一定要自己生產,自己生產的不一定會比別人生產的好。而食糧還是我們必不可或缺的。書像是一股洪流,是多年來多少聰明才智的人點點滴滴的匯集而成,很難得有人能毫無憑藉的立地湧現出一部書。讀書如交友,也靠緣分,吾人有緣接觸的書各有不同。我讀書不多,有緣接觸了幾部難忘的書,有如良師益友,獲益非淺,略如上述。


(來源: http://www.oklink.net/book/s11/181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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