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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薄命

(2009-05-23 08:19:29) 下一個

桃花薄命


從字典裏查來的:桃花:借指女人;薄命:命多悲慘。比喻女子容貌美麗但命運不好。老舍的《月牙兒》正是一個淒慘的桃花薄命的故事,老舍用詩般的語言描述了一個純潔秀麗的,心地善良,有理想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被黑暗的舊社會毀了的悲慘故事。


以前讀過《月牙兒》,非常痛恨萬惡的舊社會,昨天溫故而知新,感歎不已,本來新社會了,不應該出現第二個《月牙兒》裏的女主人公!可當想起許多的報道過的,聽說過的,還有掩蓋的(‘地下’的)類似的甚至更黑暗的桃花薄命事件,有的還發生在大學裏的佼佼者身上特別是當前的鄧玉嬌的遭遇和麵臨的危險,太使人難以接受,what a shame! 這新社會新在哪裏?

我選了對老舍《月牙兒》的三篇評論(I)和老舍《月牙兒》全文 (II)轉貼在此,希望網友們能呼籲社會愛惜及保護這些“桃花或紅顏們”,別讓那些以為有錢有勢就可以為非作歹地非禮她們,摧殘甚至毀了她們!讓法律嚴懲那些性侵犯的罪犯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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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對老舍《月牙兒》的三篇評論

1.

老舍小說《月牙兒》賞析 (ZT:妞爸作品 http://blog.xxt.cn/showSingleArticle.action?artId=708130

   《月牙兒》是文學大師老舍先生重量級小說中不可不提的名篇。

    老舍先生,原名舒慶春,是我國當代具有泰鬥地位,且為數不多的文學家之一。其代表作品有《駱駝祥子》、《茶館》和《月牙兒》等。

    《月牙兒》這部小說在我國當代文學中具有較高的地位,其文學價值不容小覷。她既有小說的動人情節,又有詩的優美意境。

    《月牙兒》這篇小說主要講的是一個純潔、堅強的青年女子的故事。為了爭取到做一個正常人的地位,她不斷尋求、艱難掙紮,但在那樣一個舊社會裏,她遇到的不是障礙就是陷阱,曆盡挫折,最終還是被淪為暗娼。

    作者用飽蘸血淚的筆墨,無情地控訴了這個釀成的人間悲劇的罪惡的舊社會!作者以詩樣的語言給我們展示了一幕讓人垂淚的悲劇!引人深思,發人深省。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老舍先生的《月牙兒》的主人主無論外貌,還是心靈都是那麽的美,她漂亮、善良、自尊、自強,但是,在那個一個罪惡的社會裏,終究沒有逃出肉體、精神都被摧殘的命運------這樣巨大的反差具有極強的悲劇效果。

    在悲劇氣氛的營造上,老舍除了利用人物的不幸遭遇這一因素外,還運用了獨特的技巧進行渲染。他獨具匠心的選用了“月牙兒”這個特定的景物來構造意境。整篇小說中,月牙兒始終伴隨著女主人公,它是女主人公心靈的化身,命運的象征,同時月牙兒又成為作者順著故事的情節發展來抒發感情的重要載體。用老舍先生本人的話說,就是“以散文詩寫小說”----他確實做到了!

    女主人公的一生坎坷多折,令人唏噓。她曆經了父親病故,母親改嫁,繼父失蹤,獨立謀生,受人誘騙,淪為娼妓,最後身陷監獄的艱難人生,月牙兒總是和她緊緊相隨。父親重病,年幼的她無依無靠,孤苦伶仃,冷餓交加,饑寒交迫,隻有月牙兒陪伴她;葬父之後,隨母回城,淒慘悲苦,無人垂憐,隻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冷光;......月牙兒,成為小說的感情主旋律,為小說人物的命運演奏出回腸蕩氣、催人淚下的樂章。

    《月牙兒》就是這樣,用詩的意境創造悲劇性的美的形象,這也正是這部小說一個顯著特點。


2.  ZT:

已經夜晚十二點了,盯著電腦屏幕上的一個個方塊文字,再一次為老舍筆下的月牙兒而心傷,這樣一個沉淪的絕美女子,又何嚐沒有兒時的天真、少女的單純,她美麗、善良,她也曾冰清玉潔、自尊自重,可是這些都不屬於那個動蕩的年代。很想客觀的去評價這部小說的情調,用文學史的那種考究的眼光,然而腦海中卻不時地呈現一輪彎彎月牙,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銀光和一雙早已失去光澤的眸子,眼神中永遠是淡定,仿佛一些隻是因為這就是命運,發生的那樣順其自然,不露痕跡,或許正是它打動了我。

初識月牙兒是通過改編的影視作品《月牙兒與陽光》,馬依莉的神情演繹給我留下了頗為深刻的印象,清純時不覺做作,淡然中流露著倔傲,沉淪時卻不顯風塵,讓我深深地愛上了這個角色。作為一個以女子題材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它並不是獨特的,她不同於莫泊桑《羊脂球》中的羊脂球能不顧性命地捍衛最後一道防線,以其特有的方式表達無奈與獨有的抗爭;她不同於《子夜》中遊戲風塵、自作聰明的陳白露;她也不同於《娜娜》裏娜娜滿足於現狀,又放蕩其生活,主動腐化不滿的現實社會。 “月牙兒”近似於一個沒有個性,隨意生活的逼迫,無怨無訴,奉行“這一切都是命”、“羞恥又不是我造出來的”的女性,但同時,她又是一個極其典型的形象,生活中處處可見其性格。小時候對著天空發呆,少女時對愛情的美好憧憬,對媽媽的又愛又恨,似曾相識的場景,或許我們都經曆過。隻是時代不一樣了,人的命運大相徑庭。看完影視再看書,心中更多了幾分感慨,掩卷歎息,讓人久久不能相忘。

我會把自己的身影投入到那個年代,想象著可能發生的一切,終究還將是命運的犧牲品。老舍先生留給我們的不是對命運的哀怨,不是對人生淒苦的惆悵,正如月牙在痛苦在掙紮之後的選擇,她知道這是她遲早要走的路,隻是一個時間的問題,因此接受了命運,因為不管什麽都對了,時間錯了,時代錯了,一切都無法挽回,我們無力掙紮。在錯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是一場傷心;在對的時間遇上錯的人,是一聲歎息。月牙兒的時間錯了,便注定成就一場悲劇。

似乎我走題了,或許應該著重談情調的,談文章的寫作手法。然而寫文章就如同人生一樣,沒有一條已知的道路,或許你的初衷是這樣,但是當你落下筆時卻往往成就了另一番風景。然而我沒有那麽高的境界,可能隻能把大家從優美的風光帶入一個心靈的廢墟中,聆聽真實的聲音,它並不華美,僅僅是擁有在最後一點真實而已。

從文章的總體構思情節來看,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是用月牙貫穿全文,與主人公形成呼應形成抒情效果。月牙兒不是情節的線索,而是抒情的線索,它貫穿全文的始終,文章的哀思被它連綴起來,使全篇完整、連貫、協調,好似樂曲的主旋律。老舍說《月牙兒》有一種“勻調之美”,這條抒情線索的功勞不小。《月牙兒》濃鬱的詩意對讀者更是強有力的征服。《月牙兒》是有以散文詩寫小說的企圖的。”老舍的作品裏始終湧動著詩人的激情,隻不過有時為耐人尋味的幽默,有時為入木三分的諷刺,有時則以濃醇雋永的抒情出之而已。

第二個特點就是老舍故意地避免著偶然性。女兒走母親的路,不是偶然的一念之差失足了,或者碰見一件倒黴事,完全沒有宿命的色彩。讀了這篇小說呀,那麽人們不會感慨說她命不好,會覺得是這個世道太壞了,在這個世道裏窮人你想幹淨太難了。
當老舍麵對《月牙兒》的悲劇,胸中那深沉的同情和強烈的激憤難以遏製的時候,選擇這種直接而充分表達他母女兩代遭遇的重複,不僅表現了這種悲劇的普遍性,而且還告訴讀者它將不斷“世襲”下去。在《月牙兒》裏,娼妓不是個別的、孤立的現象,那更多的是“暗門子”“浪漫地掙飯吃”的、納捐的、沒納捐的……普遍意味著本質,而代代相傳就更可悲、可怕。麵對這“重複”和“世襲”,我們仿佛聽到老舍痛徹心肺的呼叫,這聲音讓人們聯想起魯迅“救救孩子”的呐喊。

《月牙兒》裏頭沒有一個對立麵的形象代表,就是沒有壞蛋。這跟一些人的欣賞習慣不大相合,我以為老舍故意地不寫這個,一個具體的壞蛋,沒有這個壞蛋而她必須走這一步,這樣呢,就說明是整個社會造成的,這個更深刻,罪責是社會。它不像《日出》裏的小東西,有個黑三逼著她,你非給跟我不可,沒有。這個我覺得,更深刻,讓人回味。

《月牙兒》在藝術上最大的魅力還是它濃鬱的詩情,老舍是有意寫一篇散文詩體的小說,老舍選擇了這樣一個文體,為什麽?主要還不是文體的一種試驗,而是感情的選擇。他覺得不用這樣一種抒情性非常強的形式不足以表達他的悲憤,但是我們讀了以後,我們對他的抒情風格的感覺是什麽?我覺得是一種壓抑的悲憤,它不是那種像針紮一樣的那麽尖銳,不是撕心裂肺一樣的,不是猛烈地撞擊,是那種同情的淚,悶在心裏不能暢快地流出來。比如我們看有些小說,我們甚至可以哭出來,但是這篇小說哭不出來,這種抒情風格更接近中國老百姓千百年來在重重的壓製之下,苦痛憤懣而又無可奈何的心情,或者說這種抒情風格更有中國的味道吧。
   美在毀滅,又在掙紮和抗爭中升騰。老舍不是一個思想家,他並不是用小說在研究來闡述一個社會倫理課題,《月牙兒》的魅力更不是單憑它的思想性它就能使讀者的心為之震顫,要緊的在於把這樣一個淒慘的故事寫得這麽完美。主人公很美,可是讓生活給毀了,這激發了強烈的悲劇效果,抒情的筆調也很美,把悲劇的氣氛渲染得很濃很濃。 

夜已深了,抬頭看夜空,那帶著寒氣的月牙兒果然在黑夜中泛著微弱的淺金光,忽閃忽閃。


3.  殘缺的人生——淺評《月牙兒》

2008-12-12 19:36:59   來自: 天青色等煙雨 (在讀芥川的中國遊記)


  一輪月牙兒,帶著點寒氣,以微弱的光亮照著大地。它的軟光兒清亮純淨,但隻要一片雲飄來,便能籠罩住它的光芒,讓世界墜入無邊的黑暗之中。
  
  這便是老舍的《月牙兒》,在月光般的詩意語言中,滲透著濃鬱的悲劇氣氛。小說用一個少女的回憶講述了母女兩代煙花女子的苦楚生涯,“我”幼年喪父,安葬父親和隨母親上墳的時候,月牙兒都帶著寒氣掛在天際。母親在貧困得折磨下不得已再嫁,過了一段安穩日子後,繼父卻又無端失蹤,母親走上了做暗娼得道路,當母親與我分離後,我經曆了一連串的失意——失業、被人完弄、淪為暗娼,月牙兒蒙受了一層烏雲, “我”終於理解母親別無選擇的困境,當母女團圓的時候,我已經重蹈母親的覆轍,為了生存下去而出賣自己的肉身,最後被捕入獄。
  小說用舒緩從容的筆調,刻畫了“我”一步步走向墜落的經過。這種墜落背後有一隻黑手推著,而我全是茫然無措。雖然繼父的出現與青年的出現讓我暫時過上相對舒適的生活,但這宛若是月牙兒的光芒,一會兒就消失了。在她關進監獄以後,發現“世界比這兒並強不了多少”,她所生活的那個世界,簡直就是監獄的縮影,黑暗陰冷,令人窒息。
  
  在這裏, “月牙兒”代表著一種殘缺,它是“月牙兒”是主人公悲劇命運的詩意象征:
  
  首先是社會的殘缺,正是整個舊世界把母女逼上了絕路,社會中缺乏良好的秩序,隻有錢、權、肉的赤裸裸的交易。社會秩序的混亂使得如我一樣的花般的少女成為暗娼。胖校長雖然大度地容留了我,但是也給不了我錢。甚至有的嫖客手裏就攥著一塊錢,唯恐上了當。整個社會都陷入一種極端的貧苦之中,這個時候錢成了財富的象征,成了沙漠中的水,對於“錢”與“人”的關係,“我”認識得很透——“錢比人更利害一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其次,社會的殘缺引起人性的殘缺,人性變成了獸性,真善美一步步地走向泯滅。歲月磨去了“我”的天真,“悟”出了愛情是吃飽了沒事做的事。一個少女竟然對愛情都失去一份天真,那不能不說是人性的悲哀。母親不擇手段地掙錢,不擇手段地搶嫖客的錢,因為她覺得她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啊,連肚子都顧不了,哪裏有工夫去顧什麽善呢?至於美,我和母親青春的容顏,便一點一滴地消磨在生活的折磨中。“我的皮膚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裏老是灰漉漉地帶著血絲。”更重要的是,她們心中那份對美的追求的泯滅。母親從每天照鏡子,再嫁後還喜歡戴花,到最後的全然不顧形象,而我對於那純潔清涼地月牙兒也很久沒有看,不敢去看。人性的真善美都被社會“強大的黑手”蹂躪著,扭曲著,發出無力的呻吟與悲涼的呐喊。
  
  再次,是“愛”的缺失,就像女主人公所說的“愛死在我心裏”了。她和母親之間隔著一層用窮做成的障礙,男女之間的愛更是“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住幾個,然後從容地選擇一下。”女人永遠是男人附屬品。至此,我也隻能退縮到愛自己了——“‘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為沒有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身上有一點點的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我隻能顧眼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如此幽幽的自傷自憐之中,也控訴著舊社會中下層人民非但生活無處容身,精神上的棲息空間更是狹小得可憐。
  
  麵對人生的殘缺,母女倆也不是完全地放任自流。像“我”剛開始也在尋求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卻不得已地失業,“我”告訴自己:“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著。”還有最後的“我這樣的生命是沒有什麽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個生命,我不願撒手。……我愛活著,而不應當這樣活著。我想象著一種理想的生活,象作著夢似的。”這些都是本能的對命運的反抗,對生活所抱的一種模糊的憧憬。雖然“我”已經墮落,卻又始終比周圍的許多人單純善良。當青年的妻子找上門來的時候,“我”不不預備跟她發生什麽衝突,很容易就離開了,甚至在青年拋棄他的妻子後還對他的妻子產生了一絲同情。由於不甘心為掙錢而討好小飯館的客人,“我”憤然放棄那份工作。當母親為了錢與嫖客發生爭執的時候,“我”覺得母親那樣做有點過分——“不錯,既幹了這個還不是為錢嗎?可是幹這個似乎不必罵人。”但是,這些就像那月牙兒,這點光是極其微弱的,很快就會被黑暗吞噬。
  
  當時農村經濟的破產,敗兵搶掠敲詐,民不聊生,月牙兒是這場人間悲劇的見證者。這不禁讓人想起安徒生陸續寫於1840至1855年間的小品文《月亮看見了》,那是一部以童話形式寫就的散文集,通過月亮的口吻記敘了月亮每夜的見聞,通過月亮的視角寫了城市角落裏落魄的妓女,荒原山丘上的飲酒詩人,還有逃難的農民和絕望的小醜演員。這個世界就象月光一樣冷清真實。而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個月牙兒的見證下,還有著多少如母女兩人一樣的人在社會的最底層掙紮著?
  
  月牙兒對此也隻能旁觀而無能為力,它的光是冷的,給不了她們溫暖。它隻能目睹或喟歎,或陪伴著她們,而無計可施。這種狀況也是老舍當時的心態吧。老舍隻是用筆去書寫他們內心的掙紮和抗爭,但是並無隨著“潮流”為人物安排一條“革命的道路”。就像老舍說的: “在書裏,雖然我同情勞苦人民,敬愛他們的品質,我可是沒有給他們找到出路,他們痛苦地活著,委屈地死去,這是因為我隻看見了當時社會的黑暗的一麵,而沒有看到革命的光明。不認識革命的真理,但是,藝術作品不同於宣傳材料,為什麽一定要它給人找到出路,或者一定要說出窮人應該造反呢?”老舍來自下層人民,幾乎沒有一個作家能夠比老舍更深切的體味到社會角落裏受侮辱和受損害的人群,沒有人比他更貼近下層人民的心。他的作品不是為藝術而藝術,對生活和下層人民的熱愛,使他的筆端迸出生命的火花,異常的燦爛。
  
  本篇沒有老舍慣用的幽默,而是嚴肅沉痛的,對現實有著強烈的揭露和控訴。這大概是因為《月牙兒》是烈火過後的重生吧。
  
  1928年春夏之間,對於濟南來說是一個累累彈痕,斑斑血跡的回憶。 “五三慘案”(稱“濟南慘案”)在這裏發生,1930年暑假,初到濟南老舍,在驚訝於濟南的“來自天然”的美麗與“詩境”的同時,也敏銳地注意到了那次慘案留下地遺痕,並由此牽動了創作的欲望。
  這個時候,《大明湖》也就是《月牙兒》的前身,新鮮出爐了,這是老舍歸國後的第一部長篇作品,書寫了一對母女的悲慘命運。然而,這個鮮活的“嬰兒”,剛剛離開母體,就被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毒火燒死了。
  
  《大明湖》被焚後,老舍十分沉痛,他寫作素來沒有留底稿。從記憶中搶救出來的一篇短篇《月牙兒》,使一對母女的命運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再現,故事的進展仍以愛情為聯係,這裏所謂的愛情並不是花前月下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當地追求肉與錢的獲得。
  
  然而,這種重新的整理畢竟已經變形,而且離開了“五三慘案”的大背景,她們的真實麵目似難以複製的,隨著上海“一、二八”的那場大火,全都付之一炬。但是,日本侵略者的毒火沒有能夠把它燒掉,由此也可以看出它頑強的生命力。似乎老舍的創作也需要這樣一場火的洗禮,後來才能寫出筆尖上滴出的血與淚的《駱駝祥子》等名篇。另外,因為對故事已經寫過一遍,所以對情節和人物和情節也是爛熟於心,刻畫人物心理十分細嫩,“我”對母親的感情變化從敬佩,驚訝,埋怨,到理解,再到有了自己的看法。人物思想感情一步步的變化,從容不迫,舒緩玲瓏,讀來如飲清泉舒心寧靜,又若春雨潤物於無聲。這是老舍唯一的一篇“以近似散文詩的筆法”寫的小說,這無論對老舍,還是對中國現代文學來說,都是一個積極的有益的嚐試。
  
  在老舍先生誕辰105周年的時候, 電視劇《月牙兒與陽光》開拍,《月牙兒》的故事也即將搬上銀屏,用另外一種形式去詮釋老舍先生的作品。 這表明《月牙兒》是現實性與藝術性俱佳的作品,有著極大的藝術空間可以讓我們去挖掘。
  
  《月牙兒》對殘缺人生的詮釋十分獨到,品讀《月牙兒》眼前展開一副城市底層貧苦市民的生活圖景,耳邊響起一個受盡蹂躪,而又常常被忽視的群體發出的撼人心魄的呼喊和控訴,一股月光般的清冷和蒼涼,直抵內心的深處。

(來源:http://www.douban.com/review/1582463/


(II)老舍的《月牙兒》全文

月牙兒  

 

老舍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

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

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著。它喚醒了我的記憶,象一陣晚

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那第一次,帶著寒氣的月牙兒確是帶著寒氣。它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它那一

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著我的淚。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著短紅棉襖的小姑

娘。戴著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麵印著小小的花,我記得。我倚著那間

小屋的門垛,看著月牙兒。屋裏是藥味,煙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台階

上看著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作晚飯。我曉得屋裏的慘淒,因為大家說爸爸

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兒落下去。

什麽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麵上蒙了

塊白布。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裏隻是那麽點點地方,都被爸占了

去。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為不斷地撕扯襟

邊上的白絲兒。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

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麽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裏,到處都是縫子。然後,五六個人把他

抬了走。媽和我在後邊哭。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

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著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裏,

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著它,可又象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媽和我還穿著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兒。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

媽拿著很薄很薄的一羅兒紙。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背我一程,到城門上還

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什麽都是涼的,隻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舍不得吃,用它們熱我

的手。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

麽遠,或者是因為那天人多;這次隻是我們娘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麽都

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兒土,

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著。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

抱著墳頭兒去哭。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著手裏那幾個栗子。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

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卷成一兩個旋兒,而後懶懶地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

的。媽媽又哭起來。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為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

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媽媽哭得更慟了。她把我摟在懷裏。眼看太陽

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隻有我們娘兒倆。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著淚,扯起我就

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

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擺到土崗底下。媽媽歎了口氣。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

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四外漆黑,沒有聲音,隻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兒冷光。我乏了,

媽媽抱起我來。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隻記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個月牙兒。

 

 

  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娘兒倆就不要吃晚

飯;因為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裏必是

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幹淨得象個體麵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

麵鏡子。隻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

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鋪。我拿著這麵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

鋪是老早就上門的。我怕當鋪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台。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

跳。可是我必須進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麽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

我的東西,還得喊:當當!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的拿著,快快回家,曉

得媽媽不放心。可是這一次,當鋪不要這麵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麽叫

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

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為東西不少;及至幫著媽媽一找可當的衣物,我的小心裏才明白過

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媽媽不叫我去了。可是媽媽咱們吃什麽呢?媽媽哭著

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隻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

給我去當。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

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鋪,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地關好了。我坐在

那門墩上,握著那根銀簪。不敢高聲地哭,我看著天,啊,又是月牙兒照著我的眼淚!

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麽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

連餓也忘了,隻要有媽媽這隻熱手拉著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說:媽!咱們回家睡覺

吧。明兒早上再來!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

它就是這麽歪歪著。為什麽她老這麽斜著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媽媽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我隻好等著媽媽,非

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

皮似的,都是鋪子裏的夥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我坐在她

旁邊,看著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象銀線上穿著個大菱角,極

快的又掉到暗處去。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為看著它,使我心中痛快一點。

它在夏天更可愛,它老有那麽點涼氣,象一條冰似的。我愛它給地上的那點小影子,一

會兒就沒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

花也特別的香——我們的鄰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

象一層雪似的。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

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

推到一邊,楞著。她和自己說話。她想什麽主意呢?我可是猜不著。

 

 

  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別扭,要乖乖地叫: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這是另一個爸,

我知道,因為墳裏已經埋好一個爸了。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她含著淚說:

不能叫你餓死!嘔,是因為不餓死我,媽才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

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挨餓的話。多麽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

天上又掛著月牙。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

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麵還有幾個鼓手,吹打得一點也不好聽。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

人在後邊跟著,他拉著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著一點光,仿佛在涼風裏顫動。街上沒

有什麽人,隻有些野狗追著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媽抬到城外

去,抬到墳地去?那個男人扯著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那男人的手心

出了汗,涼得象個魚似的,我要喊,可是不敢。一會兒,月牙象個要閉上的一道

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我在三四年裏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裏

間,我在外間睡鋪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

屋裏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

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當

當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麽不愛叫他

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麽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

的眼睛。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別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

吃有喝的,都因為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裏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

;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麵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

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麽都亮,都清涼,象塊玉似的,有時候想

起來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裏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隻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

罷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裏歪歪著。媽媽是很愛

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

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裏我也很

喜歡。也許因為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當當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新爸忽然走了。他上

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

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麽打算。

她還打扮著,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為什麽呢?我不明白!好幾次,

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著。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我了:嗨!給

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

可再低。我明白,隻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

地說我:念書!念書!媽是不識字的,為什麽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

心而想到媽是為我才作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

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

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麽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

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

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麽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

——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

……這麽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

餓著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著別人吃點心,多麽香甜呢!可是我得省著錢,

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

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

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

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

想起她背著我上墳的光景。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象

還是象那個月牙兒,隻能亮那麽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媽的屋裏常有男人來了,

她不再躲避著我。他們的眼象狗似地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

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

覺出我身上好象有什麽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麽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

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

我不知怎樣好。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

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著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當我睡不著的時節,

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

給我的飯菜。我的心就這麽忽冷忽熱,象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刮得更要猛;我靜候

著我的怒氣衝來,沒法兒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媽媽問我,怎樣?假若我真愛她呢,媽媽

說,我應該幫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這不象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確是

這麽說了。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

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

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為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鋪掌櫃

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象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

轎後走過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願意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

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代她掙錢,我真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

麽呢,叫我象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媽媽不逼著

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娘兒倆各走各的。媽媽的眼沒有淚,

早就幹了。我怎麽辦呢?

 

十三

 

  我對校長說了。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我是真

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並沒和校長親近過。當我對她說的時候,

每個字都象燒紅了的煤球燙著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校長願意幫助我。

她不能給我錢,隻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仆作伴兒。她叫我幫

助文書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麽辦,因為我的字還需要練習。兩頓飯,一個住處,

解決了天大的問題。我可以不連累媽媽了。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隻坐了輛洋車,摸著

黑走了。我的鋪蓋,她給了我。臨走的時候,媽媽掙紮著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

上來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麽哭了,我隻咧

著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

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象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

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象我們身上沒有別的,隻有一張嘴。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

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

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麽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

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隻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

媽媽就在暗中象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

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裏都不會知道。我隻有這麽個媽媽,朋友。我的世界

裏剩下我自己。

 

十四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裏,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練字,為是能幫

助校長抄抄寫寫些不要緊的東西。我必須有用,我是吃著別人的飯。我不象那些女同學,

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麽,穿了什麽,說了什麽;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

影子是我的朋友。老在我的心上,因為沒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

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個人似的。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

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著,象捧著一朵嬌嫩的花。我

隻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嚼著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

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我好象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想起

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對將來,我不象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

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麽關係呢?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覺出我又

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

點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

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裏住著。晚上,

學校裏隻有兩個老仆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

生,又不是仆人,可有點象仆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

沒有膽子去看它。可是在屋裏,我會想象它是什麽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

仿佛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

象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麵,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

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隻常皺著眉。

 

十六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麽辦。可是進不

了許多,因為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

或襪子,才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

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麽想使我舒服

一點。我很想看看媽媽。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著,我想——

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著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為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媽媽!在

個小胡同裏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著個元寶筐,筐上插著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著

牆坐著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

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

媽媽。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群人擦著

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象是什麽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

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到她的頭發在額上披散著點。我記住這個

小胡同的名兒。

 

十七

 

  象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

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

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麽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

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愁,我

得想主意。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

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為她想,她是我的

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想來想去,我不肯找

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著自己的苦處。可是怎麽擔著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起。我覺得

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鋪蓋卷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

下睡;街上不準我躺著。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著臉不走,焉知新校

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著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隻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

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隻是紅的花,綠的葉隻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隻

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

是淚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著

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才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

媽。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裏教給我的

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準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

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我差不多要決定了:隻要有人給我飯吃,

什麽我也肯幹;媽媽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我年輕,

我好看,我要活著。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十九

 

  這麽一想,我好象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

著。我看出它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

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著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

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麽都有點睡

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著。月牙下邊,柳梢上麵,有一對星兒好象微笑的仙女的眼,逗

著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麽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

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

我心裏說。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麵,也很和氣。我平

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麽,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麽一

笑,我心裏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

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

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

好象笑到我的心裏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麽溫和可愛。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發上我看著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象醉了,吹破

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著戀歌,嫩蒲的香味散

在春晚的暖氣裏。我聽著水流,象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著蒲梗輕快地往高裏長。小

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麽都在溶化著春的力量,然後放出一些香味來。我忘了自

己,我沒了自己,象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

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二十二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

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隻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麽溫和。

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

衣服,又舍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麽兩塊紅。

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閑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

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麽濕潤潤的,可

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雲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果然,沒有多久,

春便變成了夏,我的春夢作到了頭兒。有一天,也就是剛晌午吧,來了一個少婦。她很

美,可是美得不玲瓏,象個磁人兒似的。她進到屋中就哭了。不用問,我已明白了。看

她那個樣兒,她不想跟我吵鬧,我更沒預備著跟她衝突。她是個老實人。她哭,可是拉

住我的手:他騙了咱們倆!她說。我以為她也隻是個愛人。不,她是他的妻。

她不跟我鬧,隻口口聲聲的說: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麽才好,我可憐這個少婦。

我答應了她。她笑了。看她這個樣兒,我以為她是缺個心眼,她似乎什麽也不懂,隻知

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應那個少婦呀,可是我怎麽辦呢?他給我的那些東西,

我不願意要;既然要離開他,便一刀兩斷。可是,放下那點東西,我還有什麽呢?我上

哪兒呢?我怎麽能當天就有飯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東西,無法。我偷偷的搬了走。

我不後悔,隻覺得空虛,象一片雲那樣的無倚無靠。搬到一間小屋裏,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著手裏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

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麽,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

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隻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麽不容易呢!

媽媽是對的,婦人隻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麽走,可是知

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著我呢。我越掙紮,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

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

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板;我們這群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少

女們,等皇賞似的,等著那個破塔似的老板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

有點痛快。那群女孩子們似乎很羨慕我,有的竟自含著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

人夠多麽不值錢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

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著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

招待的隻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別的不用管。奇怪!第一號的袖口

卷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裏子上連一個汙點也沒有。腕上放著一塊白絲手絹,繡著妹妹

我愛你。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給客人點煙的時候,她的膝往

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對於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

的周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她不招待的,我隻好去。

我怕男人。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麽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別是在飯館吃

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

的吞吃,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客人

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思說笑。晚上九點多鍾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

了。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

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號九點多才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鍾。她看不起我,可也並非完全惡意地

教訓我:不用那麽早來,誰八點來吃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別搭拉得那麽長;你

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殯玩。低著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麽來了?不為掙子

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

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虧,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我也並非看

不起她,從一方麵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為掙錢。婦女掙錢就得這麽著,沒第二條路。

但是,我不肯學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吃。

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人,我隻能叫它多等幾

天。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裏。又幹了三天,那

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幹呢,得照第一號那麽辦。

第一號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著乖的賣傻的呢?咱

們誰不知道誰是怎著?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賤呢?闖開臉兒幹

呀,咱們也他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麽時候坐汽車?

她把紅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麽說什麽;天生下來的香屁股,

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另五分錢,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後悔丟了那個事,可我

也真怕那個黑影。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

關係。女人把自己放鬆一些,男人聞著味兒就來了。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

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人就這麽賣了自己,

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

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

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怕的程度不同,我沒法接受第一號的勸

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可是,我並不想賣我自己。我並不需要男人,我

還不到二十歲。我當初以為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

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時候我象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布;過後一想,他是利

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裏;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

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實在地去掙

好了。可是,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

事作。

 

二十九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裏作姑娘。我不願理她們,可是一說

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在,她們

顯著呆傻了。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她們都打扮得很好,象鋪子裏的貨物。她們的眼溜

著年輕的男人,心裏好象作著愛情的詩。我笑她們。是的,我必定得原諒她們,她們有

飯吃,吃飽了當然隻好想愛情,男女彼此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

住幾個,然後從容地選擇一個。我沒有錢,我連個結網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

人,或是被捉,我比她們明白一些,實際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見那個小媳婦,象磁人似的那個。她拉住了我,倒好象我是她的親人

似的。她有點顛三倒四的樣兒。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後悔了,她很誠懇地說,

我後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還不如在你手裏呢!他又弄了別人,更好了,一去不

回頭了!由探問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戀愛而結的婚,她似乎還很愛他。他又跑了。

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著夢,還相信戀愛神聖。我問她現在的情形,她說她得

找到他,她得從一而終。要是找不到他呢?我問。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還有

父母,她沒有自由,她甚至於羨慕我,我沒有人管著。還有人羨慕我,我真要笑了!我

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人。

 

三十一

 

  自從遇上那個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專賣給一個男人了,我決定玩玩了;換句話說,

我要浪漫地掙飯吃了。我不再為誰負著什麽道德責任,我餓。浪漫足以治餓,正如

同吃飽了才浪漫,這是個圓圈,從哪兒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學與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

她們比我多著一點夢想,我比她們更直爽,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開始賣了。

把我所有的一點東西都折賣了,作了一身新行頭,我的確不難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錯了。我還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並不象我想的那麽

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隻賠上一兩個吻。哈哈,人家不上那個當,

人家要初次見麵便得到便宜。還有呢,人家隻請我看電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淩;

我還是餓著肚子回家。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家裏作什麽事。那個態度使

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的好處;你若是沒有好處可貢獻呢,人家隻用一

角錢的冰激淩換你一個吻。要賣,得痛痛快快地。我明白了這個。小磁人們不明白這個。

我和媽媽明白,我很想媽了。

 

三十三

 

  據說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掙飯吃,我缺乏資本;也就不必再這樣想了。我有了買

賣。可是我的房東不許我再住下去,他是講體麵的人。我連瞧他也沒瞧,就搬了家,又

搬回我媽媽和新爸爸曾經住過的那兩間房。這裏的人不講體麵,可也更真誠可愛。搬了

家以後,我的買賣很不錯。連文明人也來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

了;這樣,他們不吃虧,也不丟身分。初幹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還不到二十歲。

及至作過了幾天,我也就不怕了。多*?竅罅艘惶?啵??遣啪醯蒙狹慫悖??鍬?猓*

還替我作義務的宣傳。幹過了幾個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見麵,我就能

斷定他是怎樣的人。有的很有錢,這樣的人一開口總是問我的身價,表示他買得起我。

他也很嫉妒,總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獨占,因為他有錢。對這樣的人,我不大招待。

他鬧脾氣,我不怕,我告訴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門去,報告給他的太太。在小學裏念了

幾年書,到底是沒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來的

時候,手裏就攥著一塊錢,唯恐上了當。對這種人,我跟他細講條件,他就乖乖地回家

去拿錢,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錢,反倒要占點便宜走,什麽半

盒煙卷呀,什麽一小瓶雪花膏呀,他們隨手拿去。這種人還是得罪不的,他們在地麵上

很熟,得罪了他們,他們會叫巡警跟我搗亂。我不得罪他們,我喂著他們;乃至我認識

了警官,才一個個的收拾他們。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誰壞誰就占便宜。頂可憐的

是那象學生樣兒的,袋裏裝著一塊錢,和幾十銅子,叮當地直響,鼻子上出著汗。我可

憐他們,可是也照常賣給他們。我有什麽辦法呢!還有老頭子呢,都是些規矩人,或者

家中已然兒孫成群。對他們,我不知道怎樣好;但是我知道他們有錢,想在死前買些快

樂,我隻好供給他們所需要的。這些經驗叫我認識了。錢比人更厲害一

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三十四

 

  我發現了我身上有了病。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覺得已經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

我到街上去走;無目的,亂走。我想去看看媽,她必能給我一些安慰,我想象著自己已

是快死的人了。我繞到那個小巷,希望見著媽媽;我想起她在門外拉風箱的樣子。饅頭

鋪已經關了門。打聽,沒人知道搬到哪裏去。這使我更堅決了,我非找到媽媽不可。在

街上喪膽遊魂地走了幾天,沒有一點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饅頭鋪的掌櫃的搬到

別處去,也許在千裏以外。這麽一想,我哭起來。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

躺著,等死。我相信我會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沒死。門外又敲門了,找我的。好吧,

我伺候他,我把病盡力地傳給他。我不覺得這對不起人,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我又痛

快了些,我吸煙,我喝酒,我好象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我的眼圈發青,手心發熱,我

不再管;有錢才能活著,先吃飽再說別的吧。我吃得並不錯,誰肯吃壞的呢!我必須給

自己一點好吃食,一些好衣裳,這樣才稍微對得起自己一點。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點來鍾吧,我正披著件長袍在屋中坐著,我聽見院中有點腳步

聲。我十點來鍾起來,有時候到十二點才想穿好衣裳,我近來非常的懶,能披著件衣服

呆坐一兩個鍾頭。我想不起什麽,也不願想什麽,就那麽獨自呆坐。那點腳步聲,向我

的門外來了,很輕很慢。不久,我看見一對眼睛,從門上那塊小玻璃向裏麵看呢。看了

一會兒,躲開了;我懶得動,還在那兒坐著。待了一會兒,那對眼睛又來了。我再也坐

不住,我輕輕的開了門。媽!

 

三十六

 

  我們母女怎麽進了屋,我說不上來。哭了多久,也不大記得。媽媽已老得不象樣兒

了。她的掌櫃的回了老家,沒告訴她,偷偷地走了,沒給她留下一個錢。她把那點東西

變賣了,辭退了房,搬到一個大雜院裏去。她已找了我半個多月。最後,她想到上這兒

來,並沒希望找到我,隻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認我了,要不是我叫她,

她也許就又走了。哭完了,我發狂似的笑起來:她找到了女兒,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

著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在輪到我養著她了,我得那樣!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

門的!

 

三十七

 

  我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

媽媽都往往會騙人,我們把媽媽的誆騙叫作安慰。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她是餓怕了,

我不怪她。她開始檢點我的東西,問我的進項與花費,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為奇怪。

我告訴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勸我休息幾天。沒有;她隻說出去給我買藥。我們老幹

這個嗎?我問她。她沒言語。可是從另一方麵看,她確是想保護我,心疼我。她給我

作飯,問我身上怎樣,還常常偷看我,象媽媽看睡著了的小孩那樣。隻是有一層她不肯

說,就是叫我不用再幹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雖然有一點不滿意她——除了幹這個,

還想不到第二個事情作。我們母女得吃得穿——這個決定了一切。什麽母女不母女,什

麽體麵不體麵,錢是無情的。

 

三十八

 

  媽媽想照應我,可是她得聽著看著人家蹂躪我。我想好好對待她,可是我覺得她有

時候討厭。她什麽都要管管,特別是對於錢。她的眼已失去年輕時的光澤,不過看見了

錢還能發點光。對於客人,她就自居為仆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

這有時候使我很為難。不錯,既幹這個還不是為錢嗎?可是幹這個的也似乎不必罵人。

我有時候也會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辦法,使客人急不得惱不得。媽媽的方法太笨了,

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錢的麵上,我們不應當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於我還年輕,還幼

稚;媽媽便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應當如此,她比我大著好些歲。恐怕再過幾

年我也就這樣了,人老心也跟著老,漸漸老得和錢一樣的硬。是的,媽媽不客氣。她有

時候劈手就搶客人的皮夾,有時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錢一點的手套與手杖。我很怕鬧

出事來,可是媽媽說的好: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咱們是拿十年當作一年活著的,等七

老八十還有人要咱們嗎?有時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叫他

坐下,連他的鞋都拿回來。說也奇怪,這種人倒沒有來找賬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說不

定也許病一大場。或者事過之後,想過滋味,也就不便再來鬧了,我們不怕丟人,他們

怕。

 

三十九

 

  媽媽是說對了: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著。幹了二三年,我覺出自己是變了。我的

皮膚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裏老灰淥淥的帶著血絲。我起來的很晚,還

覺得精神不夠。我覺出這個來,客人們更不是瞎子,熟客漸漸少起來。對於生客,我更

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厭惡他們,有時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我暴躁,我胡說,我已

經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說,似乎是慣了。這樣,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顧我,

因為我丟了那點小鳥依人”——他們唯一的詩句——的身段與氣味。我得和野雞學了。

我打扮得簡直不象個人,這才招得動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象個紅血瓢,我用力咬

他們,他們覺得痛快。有時候我似乎已看見我的死,接進一塊錢,我仿佛死了一點。錢

是延長生命的,我的掙法適得其反。我看著自己死,等著自己死。這麽一想,便把別的

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

過將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隻是一些白頭發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

 

四十

  

我勉強地笑,勉強地瘋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幾個淚所能減除的。我這樣的生命是沒

什麽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個生命,我不願撒手。況且我所作的並不是我自己的過錯。

死假如可怕,那隻因為活著是可愛的。我決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勝過了死。

我愛活著,而不應當這樣活著。我想象著一種理想的生活,象作著夢似的;這個夢一會

兒就過去了,實際的生活使我更覺得難過。這個世界不是個夢,是真的地獄。媽媽看出

我的難過來,她勸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飯吃,她可以弄一筆養老金。我是她的希望。

我嫁誰呢?

 

四十一

 

  因為接觸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麽是愛。我愛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愛不

了自己,我愛別人幹什麽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裝說我愛,說我願意跟他一輩子。

我對好幾個人都這樣說了,還起了誓;沒人接受。在錢的管領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

偷,對,偷省錢。我要是不要錢,管保人人說愛我。

  

 

四十二

 

  正在這個期間,巡警把我抓了去。我們城裏的新官兒非常地講道德,要掃清了暗門

子。正式的妓女倒還照舊作生意,因為她們納捐;納捐的便是名正言順的,道德的。抓

了去,他們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給我作工。洗、做、烹調、編織,我都會;要是

這些本事能掙飯吃,我早就不幹那個苦事了。我跟他們這樣講,他們不信,他們說我沒

出息,沒道德。他們教給我工作,還告訴我必須愛我的工作。假如我愛工作,將來必定

能自食其力,或是嫁個人。他們很樂觀。我可沒這個信心。他們最好的成績,是已經有

十幾多個女的,經過他們感化而嫁了人。到這兒來領女人的,隻須花兩塊錢的手續費和

找一個妥實的鋪保就夠了。這是個便宜。從男人方麵看;據我想,這是個笑話。我幹脆

就不受這個感化。當一個大官兒來檢閱我們的時候,我唾了他一臉唾沫。他們還不肯放

了我,我是帶危險性的東西。可是他們也不肯再感化我。我換了地方,到了獄中。

  

四十三

  

獄裏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醜惡

的玩藝。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並強不了許多。

我不願死,假若從這兒出去而能有個較好的地方;事實上既不這樣,死在哪兒不一樣呢。

在這裏,在這裏,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著它了!媽媽幹什麽呢?

我想起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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