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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從別後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雲深,人遠天涯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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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

(2009-03-13 17:07:10) 下一個

(一)

八百年了,我在西湖這個儲滿傷心的地方,流連著不能離去。

八百年,根本算不得什麽。對一個冷血的生命來說, 時間不是概念,特別是當這個生命被打上了不死的標記。

八百年前, 那時候我很年輕,我隻有五百歲。

如果我沒吃那個該死的七情六欲丸,又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呢?

西湖還會這樣的著名和嘈雜嗎?我和雷峰塔下的姐姐,是不是還會冬來長眠夏來漫遊?

我們的洞府天地會不會依然默然幽暗?在風雨交集的晚上,會不會仍然有裸露的腰肢模仿兩條蛇偶然翻動時的風情?

而兩條蛇的扭動和鱗片相互磨擦發出的陰森森的聲音,是否還會在無風無雨的湖麵蕩一點點漣漪?

那時的西湖是平常又美麗的。

西湖從來都是平常又美麗的。

那時候的西湖,有一種古樸的繁華,高轎大馬畫舫水榭,為世人不能容納,卻被文人墨客傾心愛慕的名妓們在粉牆上寫下文明,大道上隨處可見的驢馬遺留下糞便肥沃著這片土地。

富庶開明的盛唐過去了, 戰亂連連的宋元明清也成了過眼雲煙。

如今柏油路已經不需要肥沃了,塵土和飛奔的大小汽車製造的煙塵,迷蒙著西湖的天——同樣的淒迷浪漫啊,原來,垃圾永遠都是這樣喬裝著混跡於美麗。

所以,西湖的岸便一日日變得擁擠和肮髒——人們稱之為文明。

隻是,這一切早就和我無關了。在看過,經曆過一場空前絕後的愛戀以後,回到一條蛇的外形,卻再也回不到一條蛇的心境了的我和姐姐。在西湖,在雷峰塔的近旁心無旁顧的修煉。隻為一日 “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 。

姐姐在水淹金山的時候,壓上了全部的賭注。那是一千年的道行, 是我在那個時候無限崇拜的年限。

現在想起來,一千年或者五百年,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你注定不死,年,就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反反複複的長眠和遊蕩。

據說這樣反複的結果不過是為了能直立起來,不再用背脊朝天。

可是,當我不再背脊朝天以後,才發現,頭頂朝天的時候,原來是會有很多的心事的。

多麽可笑啊,一條因為不能死去的蛇,隻為了能擺動一條性感妖媚的腰,硬要直起身來行走。從此,為了不能去死,我們不是人也再也做不了蛇了。

如果說有心事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那麽,你可以想象,為一個不解的心事,苦苦思索八百年,是一個什麽樣的酷刑嗎?

沒有人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是人,他們大不了還可以去死。

如果可以選擇,可不可以選擇不要我這一千三百年的生命?

原來,死亡也是不可求的。

遠處,又傳來清悠輕忽的鍾聲,不知是北山的靈隱寺,抑或南山的淨慈寺。

可是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擾亂我的清夢了。 在姐姐終於回來遠離了八百年的洞穴,在我完成了那個願望,那個在八百年前就希望給他的一個血色黃昏的願望以後,我們的世界已經就不再有扇,有傘,有傷感了。

(二)

八百年,有多少男人成群的來到這個世上,又有多少男人在一天天的死去?他們潮水般的湧來又退去,可是,他們無法潮水般的衝刷我的記憶。

一個蛇,應該是健忘的,可是,我已經沒辦法做回一條平常的蛇了。

在那個霞光萬丈的黃昏,在那個我揮劍飄向許仙劃出的那個美豔絕倫的寒光中,在那個血色飛濺的落日把一切都改變了顏色的瞬間。法海的一個咒語,就輕易的改變了我這八百年的生命。

如果不死的靈魂也能稱為生命的話。

他閉目,合十: “ 西湖水平,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 那麽,那些溫柔話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 “ 愛情 ” 呢?原來也是有的吧?不過與你無緣。 所以你妒忌吧?所以,你以 “ 衛道 ” 的理由要毀滅它吧?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裏麵閃過一道惶惑。 是的,我分明看到了他的惶惑。

“原來,法海, 你也是血肉之軀,修煉多少年都沒有用。”我挑釁的看著他,我等著看,他到底要把一條不會死的蛇怎麽樣。

我反正是不想活了。

而死,是不可求的,是不可期待的。

我的嘴角慢慢地掛上一抹笑意。你能想象一條蛇妖豔邪毒的笑嗎?那是真正可以蠱惑世人的毒藥。

“情海無涯,情苦無邊;許仙再世,青蛇超生”

他不看我,手裏的禪杖一揮,我便被囚於一個情字之下。

姐姐說: “ 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 ”

法海偏偏用這一個情字,就輕易的囚住了我。

一個雷峰塔, 鎮著一個心如死灰的姐姐,一個情字,罩住一個滿懷仇恨的我。

我還是輸了,輸得無力挽回。

對一個你不能愛也不能恨的人,你能怎麽樣?而你竟然無處可逃!

一個情字,就是一個無形的囚籠。姐姐在雷峰塔下, 無日無月不知今夕是何年。 而我,在萬丈紅塵裏,一個情字當頭便永世不得翻身。

“雷峰塔倒,白蛇出世。”“許仙再世,青蛇超生”。

何其相似的際遇。

其實,所謂情深情淺, 一生一世,不過是我們自欺和男人欺心的謊言罷了。

到底是什麽地方錯了?到底為了什麽我們非要攪入這樣的恩恩怨怨還要搭上八百年的孤單幽暗的歲月?

兩條蛇的歲月單調卻不會孤單的。可我們卻偏偏要扭動著還很柔軟的腰肢,來到這個柳如煙夜如水的西湖。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那種叫做“男人”的動物。

千錯萬錯, 我們就不該遇上這樣的動物,這樣的看似溫柔,實則可以消耗你所有的熱情的生靈。

現在,法海用個看似仁慈的咒語,便囚了我八百年。而許仙,這個叫我再也不會相信任何男人的家夥,卻成了我這八百年來最期待相遇的人!

“曾經是愛過的嗎?”在姐姐終於回到我們的洞府的時候,我希望給這八百年的疑問找到答案。

“是的,很真實的愛過”。這是姐姐的答案。

那麽,許仙,你也真是的愛過嗎?還有法海,你心裏曾經有過愛嗎?

男人,你們真的會愛嗎?像你們口裏說的那樣?


(三)

又是陽春,花開了又謝,西湖水濁了又清,雷峰塔倒了又修,可我們無法落入輪回,所以就要沒休沒止的看這些沒有意義的反反複複起起落落。

當然,我們現在有了新的營生——除了修煉,我們還必須等待。

其實,等待不是一條蛇需要的生活。我們已經等得太多了,等待一個未知的末日就已經太費神了。蛇的世界應該是簡單慵懶的,應該是陰冷清靜的。而等待,不屬於這樣的生活。

八百年前,我一直在費神去想,為什麽我偏偏不死?為什麽我非得修煉?現在,如果能回到從前,我寧可什麽也不去想,我隻要簡簡單單的,一條蛇的生活。

可是,從來就沒有回得去的從前。如果可以,我們就不會不死了。不是說,一死萬事休嗎?我們沒有死的權利,所以也沒有解脫的機會。

雷峰塔倒了,西湖岸邊,也找不到任何沒有被翻動過的石頭了。那些在曾經在法海麵前苦苦哀求, 可是仍然被無情地鎮壓的大大小小的不死的靈魂,依然漂浮在西湖不再純淨的夜裏。

我抬起頭,看看籠罩了我八百年的咒語,想起了他,法海。

和尚也應該是人吧?就算是得道的高僧也不過是一個把輪回因果看的比較清楚的人。一個脫離不了輪回的凡體肉胎。

所以他要和我們, 他口裏所說的妖孽作對。

所以他要替天行道。

可是,天道是什麽?法海他真的明了嗎?他說: “ 天地有它的規律,這便是 ‘ 法 ’ ,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務! ”

其實,他不過是想逃離生死輪回,想和我們一樣長生不死。做不到,所以就期待另一種的永生,那就是世俗的“流芳百世”。他念念不忘:“我佛慈悲。”可是,他從來就不是慈悲的,所以,他永遠了成不了佛,所以,他永遠擺脫不了他心中的魔。

我曾經幾乎以為我已經明白了我們的不死的背後隱含的意義了,在姐姐的無怨無悔的愛戀裏麵,我幾乎認定,修煉的最終目的就是能夠成為一個有七情六欲,有生老病死的平凡女子。

那麽,法海,和我們這些他所痛恨的靈魂之間,並沒什麽太大的區別。至少,並不比我們高明。

不是嗎?就在八百年前,我們不也經曆了一場生離死別麽?那場至今依然想起來就會痛徹心腑的生離死別啊,難道是每個人都可以有機會見識的嗎?然而法海的“法”並沒有讓他脫離生死輪回。

我還在等待, 既然法海的所有囚籠都會最終被打破,那麽,這個一直禁錮我的情也會被勘破。 所以我等待。

雷峰塔倒掉的時候,姐姐幾乎忘記了歲月,可是,她忘不了的,是許仙,那個變化不定,生死關頭搖擺不定的男人。那個讓她在暗無天日的塔底苦苦等待了八百年的男人。

“我們還有一世的緣分。”姐姐說的時候,無限向往的眼神叫我不忍心反對她。

我知道,姐姐等待的是,許仙的又一世的輪回。

我知道,我也還有一些沒有完成的心願。

如果你是一個妖孽,你就注定會墜落,一旦墜落,你就必須完成整個墜落的過程。

我是一條蛇,一條不死的蛇,一條為情所困的蛇妖。

所以我注定要墜落,注定要在墜落中解脫,在墜落中勘破情緣。

我的墜落,需要你,法海的成全,所以我等,等待你的又一次的輪回。


(四)

 

人生百年, “誰知百年身後事”?

 

百年後又是一生。

 

而我們沒有來世,沒有死亡就沒有再生。所以, 無論怎樣的一生一世, 白頭到老, 在我們的世界裏都是無邊無涯的煎熬, 都是有去無回的付出, 都是可望不可及的美夢。

 

值得嗎?就算早就明白這樣的不平衡, 我們還是不能改變的沉落在男人的“一生一世”的誓言裏, 年複一年。

 

男人的誓言是不可靠的, 甚至不需要等到奈何橋, 不需要等到孟婆婆的湯。

 

而一條不會死的蛇是永遠也爬不到奈何橋的。我們也不喝湯, 所以我們沒有辦法為自己的遺忘尋找理由。

 

所以我們注定不懂得遺忘。

 

而男人, 改變誓言需要的, 隻是另一份柔情。或者隻是他們以為的,將會屬於他們的另一個溫情。

 

用八百年等一個一生的相遇,等待一個曾經的辜負。 本來就是夠傷感的了, 可是姐姐說她不在乎,她甚至等不及他的又一次投胎轉世, 就要匆匆的去他轉世的江邊, 做一個風情萬種的女子。

 

“可是, 我們用這八百年苦修得來的陽壽有限。”我知道, 姐姐是那麽的期待一個真正的白頭到老。

 

如果, 蛇也可以喝湯多好!我會用盡所有的道行換取那怕一小口孟婆湯。就像當初我們盜取靈芝一樣, 一小口能讓他還魂, 一小口一樣可以令我們超生。

 

可是我們不能。 姐姐忘不了, 我又何曾有一天忘記過我心裏的疑惑?

 

我們是歲月的指縫不經意滑落的沙礫,脫離了歲月, 逃離了生死,卻落入了永遠的情劫。

 

所有和歲月有關的承諾和遺忘,輪回和生死都與我們無緣了。

 

“可是, 他已經到了蛇山了, 你就不想去看他嗎?”

 

想, 我等了八百年, 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錯過這次機會, 我們大概永遠沒有解脫的機會了。

 

到底要多少情海的苦水, 才能消化那兩個小小的七情六欲丸?

 

“可是, 你要答應我, 我走以後, 你不可以太早就去等他。” 姐姐隻有二十多年的機會。

 

萬事是緣, 妖也是物, 也要隨緣。

 

八百年前的一場生死, 已經消耗了姐姐大半的緣分。如果不是道行深厚, 二十年的緣也是不可求的。

 

姐姐要的不多: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經曆了一場那樣的驚天動地, 仍然沒有人能改變得了她。

 

而我, 隻是為了困惑。為了證明,一個以妖孽為敵的法海,一個高高在上的得道高僧, 是不是真的沒有人的感情。

 

姐姐還是沒聽我的話,她提前兩年就去了他的江邊。

 

“他喝過忘情水, 我要去找到他,不然他會迷路”

 

其實情路是不會謎的, 隻有在被辜負的時候,才會迷失。隻是不自知罷了。我們迷失了八百年,不知道會不會再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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