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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筆

(2006-07-26 13:03:39) 下一個

高一的那個星期天下午,我抽泣著坐在桌前,旁邊是盛怒的母親。

抽屜裏的每一張紙片都被仔細過目,在我的交待之後,或被撕毀或被冷冷地堆在桌角。最後,那支鋼筆也被沒收丟棄了。

鋼筆的消失讓我如釋重負,而它帶來的委屈和不安卻在綿綿滋長。幾天後,我給章敏寫信,告訴他不希望再與他聯係。從那以後,就真的沒有了他的音信。

認識章敏,實在是個意外。

初三的那個夏初,同學們都在緊張地準備著中考。大家想出許多辦法來提高學習效果和效率,比如相互布置作業、相互提問,或者交換參考書。一天下午,有人說大學圖書館的自習室裏特別有學習氣氛。我們都是教工子弟,當晚就背著書包去了。

自習室很新很大有很多窗子,窗外還留著幾抹餘夕。四處滿坐著人,在亮堂堂的日光燈下埋著頭看書寫字,果然很有學習氣氛。找不著成片的空座,夥伴們就散開了。我耐心地走著,終於發現兩個位子,歡喜地坐了上去,推開桌上的書本,便開始複習政治。

周圍不是很安靜,竊竊私語聲連成一片,也不吵,就是有些影響背書。我蓋住耳朵,漸漸地便進入了狀態。有人在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小聲地說了句什麽。人影挪過來了,還在說,我把耳朵捂得更緊了。還在說,還在說……我放下手,生氣地問,沒看見我在學習嗎!

人影屬於一位笑嘻嘻的大哥哥。他平靜地說,小姐,你坐了我的位子。

你現在不是坐著嗎?
這是我同學的。

我轉頭一看,他後麵還站著一位笑嘻嘻的大哥哥。再仔細一看,桌上有好幾本書,都攤開著,被無辜地推到一旁。正語噎著,對麵的人和他們打了個招呼,便收拾東西離開了。座位的問題解決了,他們卻沒有罷休的意思。也許是他的笑容,也許是我年幼無知,反正東一句,西一句地,竟然聊了起來。

那個時候,真是白癡,連父母的姓名都告訴了人家。

我隻記得,被占了座兒的大哥哥叫章敏,另外那位大哥哥來自一個盛產煙花的地方。他們是經濟係四年級的學生,馬上就畢業了。夜晚分手時,他們祝我中考順利。

考完不久的一個晚上,有人來敲門。我打開門,差點驚呆。

章敏說,有空出來走走嗎?後麵那個大哥哥,還是隻會笑。擔心家人聞聲提問,我想也未想便關門出來了。走了幾步,章敏道歉,說去母親的係裏問了我家地址,就冒昧地拜訪。主要是想問問我考得如何,加上他們也要畢業了,希望相互留個地址將來通信。

和兩個大四男生走在馬路上,很拘束很敏感。我的生活中,除了家人就是同學,隔出兩個年級的校友都會讓我覺得有代溝。不過,章敏很幽默,也很溫和,說著聊著就輕鬆了起來。

暑假裏,我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信上寫著什麽,已經完全沒有了印象。我回信告訴他中考的成績以及要去的新學校。從小至大,我在一塊圍起來的校園裏,完成了幼兒園、小學和初中,那種即將放飛的心情可想而知。

新的學校裏,每天班主任都會來分發當天寄到班上的信。一方信封裏裝著多少新鮮和未知啊。我肯定,那個時候常跟章敏通信。奇怪的是,他所有信的內容,我記得的隻有一句話,上下文也模糊了,“哪一天你就被媽媽帶走了”。

課上了不到兩個月,生日那天晴朗無雲。在教室裏午休的時候,窗外忽然有同學喊著我的名字說,有人找。我在走廊裏見到章敏時,幾乎認不出他來。可能是成了職業人士吧,他一身襯衫西褲,讓我猛然感到身後落了一地的目光。

我們在學校池塘邊的石桌旁坐了下來。章敏說,生日快樂。我開心極了,這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別人沒有經過提醒對我說生日快樂吧。接著,他從身後變出一隻細長的盒子來,說,小禮物給壽星。開心嘎然而止。從來沒有應付過這樣的場麵,我除了搖頭還是搖頭。他笑著說,哥哥給你的生日禮物,沒那麽嚴重。

很快,上課鈴響了,我模糊地接過了小盒子與章敏告別。走回教室裏,學習委員劉同學小聲地問,那是誰啊?

朋友。
啊?!那是什麽啊?是他送給你的嗎?
嗯。
啊?!這樣不好吧!亂收人家的東西。

盒子裏是一支淡金色薄殼鏤花的鋼筆。筆的頂端有個小機關,擰開來,裏麵是一顆浸了香水的小海綿。劉同學在臨桌繼續著他的旁白,這麽高級的禮物啊!這樣不好吧!

這支鋼筆給我帶來的麻煩豈止是同學的議論。但天地良心,期中考試的成績名次大跌,與鋼筆一點關係也沒有。母親從家長會回來後,開始嚴重關注我腦子裏裝的內容,並很快發現了文具盒裏的鋼筆。

我在犀利的目光下躊躇著,權衡在打死不說,和坦白鋼筆乃某男性大學畢業生所贈之間,哪一個後果更嚴重。最後我決定,保持沉默。沉默激怒了母親,她拉開了我知心的抽屜,說要對我進行一次“徹底的了解”。

漫長的下午,每一個問題都讓我驚心動魄。

這是誰的照片?
XX
為什麽要給你他的照片?
……

撕。

這張卡片誰寫的?
……

撕。

這首詩寫給誰的?
XX
女孩子之間也說這樣肉麻的話?

撕。

撕。撕。撕。

很自然地,我把這所有的委屈都歸咎於章敏的鋼筆。其實,我也後悔過為什麽沒有把它藏起來,為什麽考得如此不堪,為什麽沒有編個謊話打發母親,但是,責怪別人往往比責怪自己要容易和解氣得多。以後的幾天,我試圖用認真聽講、專心寫作業的方式來消化這場災難,直到我忽然有個想法:明年過生日,章敏再送禮物怎麽辦?他再到家裏來找怎麽辦?

斷交是我認為最合理的解決辦法,於是我飛快地給章敏寫信。寫什麽都忘記了,不過,以我當年那個癡樣,肯定是說他走進社會後已經沾染了世俗的氣質,我們已經沒有共同語言等等。

出國之前,我想過要去他收信的地址找他,向他道歉和告別。然而年少的時光裏,三年仿佛是十三年,一切都似乎起了變化,一切都似乎失去了原有的意義。讓我更沉迷的,恐怕是與好友分離的悲傷,以及對未來的擔憂和期望。尋他的打算在啟程前日短一日地落空了。如今,何止十三年過去了,與章敏唯有的三次會麵,卻微微地溫暖著關於往事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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