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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狂人日記 (轉載)

(2022-04-02 03:52:35) 下一個

【華夏文摘】萊雲:新狂人日記

【題記】老劉,東北人,在我原來任教的大學教書。二十年前回國與老劉邂逅,相談甚歡。老劉年輕時到上海念大學,畢業留校。一口東北話,鄉音未改,還留著絡腮胡,一看就是個特立獨行的人。隻是當年風華正茂,常常寫詩,近些年神情有些疲憊,興意闌珊。老劉和我屬於君子之交,每次見麵時就在學校食堂裏吃碗麵在辦公室喝個茶晚上喝個小酒海聊。從發的帖子看得出老劉依然關心時事,但近日他微信動靜漸小,他告訴我已經懶得動筆。昨日收到老劉寄給我一篇小文,無題,道是疫情中的閑筆。我看了覺得挺有趣,得到老劉同意,我加了個題目(因文風與魯迅的《狂人日記》相似),曬給網友們聊作消遣,奇文共賞,或有所得(另,老劉老李及小D為化名,以免騷擾之困)。2022年3月10日

(一)

今天一起床,陽光特別好。心裏也敞亮了不少。

昨天上課,講到興致上,“臥槽”脫口而出,居然被一學生舉報了,一定是期中考試給了他不及格。他心懷不滿,告我對社會不滿,出言汙穢。我跟係主任兼書記老李打了招呼,這小子有意找茬。這股歪風邪氣不可長。

我罵娘咋啦。不讓人罵,那還叫國罵嗎!喬丹在籃球場上懟對手,臉直接湊到對手臉上,惡狠狠的一句Fxxx Yxx!臥槽,那叫個痛快!

蔣介石私下也喜歡罵“娘希匹”。最近拜登總統記者會上記者問了有點刁鑽的問題,拜登老兒沒答上來,按捺不住喃喃自語“son of bitch”,被逮了個現行。總統罵得,我咋罵不得?Fxxx Yxx!

我就是一粗人,罵人就是標點符號,就好像李逵說“哥哥便做了皇帝…殺去東京,奪了鳥位”,話糙理不糙。宋江羞羞答答,反而虛偽。偉大領袖說“不須放屁”,我放個屁咋就不行? 強者須公正,弱者求安全,那土豪打你的臉,總不能認了屌絲的命,把另一半湊上去?人家孫二娘還要耍一回“母夜叉”的威風,秋菊還要打官司討說法,李什麽蓮還叫冤“我不是潘金蓮”。讓老娘們兒衝在前麵堵槍眼,大老爺們兒都躲在碉堡裏做縮頭烏龜,這合適嗎!

晚上回家,喝了一瓶啤酒,吃了半碟花生。累了,睡覺。

(二)

上海的鬼天氣,說變臉就變臉。

學校正在進行師德建設,我這點屁事,居然在係裏交頭接耳地傳開了。副書記小D(不知是不是阿Q的同鄉)認為這是嚴肅的思政問題,專門找我談話,要求我寫一篇“深刻”的自我反省。嘿,我居然成了反麵教材,他還把我兩個月前打架的事又刨出來說事,說我造成很壞社會影響,影響學校聲譽。這不沒事找事嘛!

我讀小學就碰上了文革,沒讀幾本書,不知咋滴就混進了教授隊伍。我喜歡王朔的小說,他的痞氣(還有他的壞笑)很有範兒。我欽佩的陳丹青先生也是一口一個“臥槽”,時時提醒我們那一代本質上沒文化,全是混進教授隊伍的,上海人說的“吃相難看”就是形容我們這撥人的。袁騰飛罵灰孫子,得理不饒人,必須滴。我看那個跟陳丹青叫板的郭文景也是一身匪氣,和咱一丘之貉。郭懟木心讓氣悶的生活添一些生氣,丹青先生犯不著生氣。其實,期待我們那一代有胡適先生那樣的“雅量”和“修養”,要求高了。

(三)

兩個月前的那事,真不值得一提。

那天下午,路過雲南路一小吃店,肚子餓了,就坐下吃碗餛飩。我正吃著,大堂突然罵聲驟起,一個50左右的中年男顧客對一個老年服務員破口大罵五分鍾之久,整個大堂就他一個人的聲音,那女服務員一聲不吭(《繁花》裏的“不響”),繼續收拾桌上碗筷,清理地上的食物。那廝欺人太甚,我實在忍不住,站起來隔空向那潑皮“開火”,這小子碰上我這對手哪是對手。我也不知道他罵我什麽,嘰裏咕嚕的上海話,好像說我“拎勿清”。我說你才拎不清,你大爺的。小子跟我來真的了,我當然奉陪。最後有人叫了警察。

被帶到派出所作筆錄。客客氣氣,倒也相安無事。

房間裏進來一位老兄,他是個小攤販,也因為罵了城管,得了“尋釁滋事”的嫌疑。他還牽著一條狗,據說是撿的流浪狗。那小狗塌鼻子,耷拉著耳朵,髒兮兮的,蔫了一般也不叫喚,大眼睛裏全是憂愁,似乎一肚子委屈,不是我喜歡的那種,跟我家的露露沒得比。

那狗看了我好幾眼,好像有些個不放心。它看我時的眼神,似乎我就是個異類,咋看咋不順眼。《狂人日記》裏“趙家的狗”也是這麽看人的!

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倆。那攤販兄弟得知我是教書的,問我咋進了局子,我說跟一個“拎不清”的上海人對罵,也不知誰多事叫了警察。這兄弟聽了大笑,說我罵娘可以,你是教書的罵人就需要警察叔叔教育。這小子還蠻幽默。我懟他,難道我連狗都不如,大狗小狗都要叫的,你能叫,我就不能叫,我必須裝B,這是什麽邏輯。沒聽說狗因為汪汪幾聲被逮起來訓話的。這兄弟說,你咋跟狗比,我說我現在連狗都不如啊。不過說實話,我確實也動了粗,但是對方先動的手,派出所居然打電話讓學校來人領人,這不鬧出了動靜,老李大老遠地過來把我撈出去,真丟人現眼。

小時候我托兒園跑得慢,小夥伴們一看阿姨來了,溜之大吉,我被逮個正著,然後叫來我媽一頓數落。逮我的回數多了,我就天天巴望星期天可以不上托兒所了。怪就怪我從來就不學乖。我想寫一篇《泥鰍讚》。下輩子要做泥鰍。泥鰍真好,身段又滑又軟,你就是逮不著它。我就羨慕像小D那樣從來不惹事、永遠政治正確、活得八麵玲瓏的人,不像我一大傻冒,總是被老婆吐糟。他們西裝筆挺、頭發梳得光亮,而且溫文爾雅,從不罵娘,臥槽。他們即使賣的是狗皮膏藥,也賣得有鼻子有眼,無懈可擊。那種con-artist,我要好好學習。

(四)

豬上身了。

今天,老李來辦公室問我檢查寫了沒。什麽,來真格的,老李你沒搞錯吧。

和往常不同,老李臉色難看。可我不冤嗎?為屌絲鳴不平有錯嗎?再說了,中國有不罵娘的人嗎?現在網絡噴子像三文魚遷徙產子那般前赴後繼。韓國的航空公司大小姐還打人呢。美國人也半斤八兩。我那年去美國做訪問學者,車開慢了點,後麵那輛趕上來就向我伸中指,這狗娘養的。那特朗普不靠譜總統也是個沒教養的。跟拜登電視辯論,一開場就說拜登智力不行小時候是個學渣,有這麽說話的嗎?

係領導要我寫檢討,等於說要我交代我這粗鄙之人是怎樣混進教授隊伍的,我是粗人,臥槽臥槽慣了。陳丹青槽得,我咋槽不得。知識分子隊伍裏那麽多縮頭烏龜,他們悶聲大發財,腔調著實溫柔得緊,但你咋知道他們骨子裏就比我溫柔?我罵一回就禮崩樂壞啦?要說爛它早就爛了,還用我罵?

上海人喜歡君子動口不動手,這我讚成。台灣人覺得上海人“凶”,吃相難看,去東北瞅瞅。東北人火氣一大,拳頭就癢。但也有可愛之處啊。台灣剛搞民主時套路是全武行,拳頭唾沫鞋子亂飛如天女散花。美國人看了不禁感歎,“他們搞民主是動真格的”。

話說回來,人家台灣人就是比咱文明。中國人機場候機,動不動就罵街,航空公司就是灰孫子,該罵,就仗著上帝罵人誰也管不著。一次在台灣坐飛機,從上午到晚上,一次次延誤,居然沒人罵街,太沉得住氣了,人家在公共場合hold得住,為啥?熟人之間要講規則,陌生人之間(公共場所)更要講規則。我們呢,沒規則。熟人之間講的是哥兒們意氣(套的全是血緣的近乎,滿眼都是哥啊姐啊叔啊姨啊),陌生人之間隻有親疏之分尊卑之別,一言不合就開罵壓根就不是個事。

(五)

十幾年來有好幾次闖禍,都是老李幫我大事化小。老李就是那種“拎得清”的上海人,分寸拿捏得非常到位,不管是會上講話,還是私下交心。老李說,你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太軸,一根筋。言下之意,我還是個好人,需要保護。上海人說話喜歡讓你猜,我一東北粗人有時感覺累。反過來想想,在書記係主任的位置上一坐十幾年容易嗎,要擺平多少是是非非。老李是研究宋詞的,他寫文章和辦事一樣,有板有眼,對宋詞的考據娓娓道來,詩詞裏的心緒曲盡其妙,他現在還是用鋼筆字蠅頭小楷碼字。確實,電腦雖然省了事,但也讓漢字失去了書法的意趣。

老李永遠生活在宋朝了,氣質拿捏得一等一。我學不了他那個氣定神閑。可能是柴米油鹽害的,我對“詩與遠方”也產生了油膩感,還不如來點崔健的嘶吼,王朔的罵街得勁兒。到處充滿戾氣的地方你溫柔如絲絨口吐蓮花就不接地氣了。我有點像那什麽林格的“麥田守望者”,眼裏看到的成人世界假模假式phony得狠。和那些貌似雅致、正統、裝腔作勢、假模假式的文明人相比,那格格不入的少年反而很有“逼格”。F-this, F-that也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反戰反文化中流行開的,可當年“甲殼蟲”的歌聽上去咋那麽甜蜜,真想回到那個年代去。王朔陳丹青都是老憤青,骨子裏都有懷舊的毛病,失樂園的一代。今天,老李居然還問我一年前開始的《個人主義傳統與西方女性主義的興起》寫得怎樣了;這年頭一地雞毛,做學問真是太奢侈了。老李似乎卻每天在古今中外之間遊走,並無違和。我咋穿越不了。

當然,讀李商隱的詩李清照的詞,能感受精神貴族的優雅和精細。法國的貴族有無恥,也有優雅。雖然大革命以前的好日子一去不複返,有些規矩還是保留了。比如決鬥。當年馬奈和一位藝術批評家的決鬥,還是小說家左拉當的見證人。這比中國文化中的處處陷阱和陰招強多了。再比如,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要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太牛叉了,比咱的互掐喉嚨你死我活簡直是天壤之別。讀十九世紀喬治桑的回憶錄,讀伍爾夫的《自己的房間》,總是感歎那時歐洲人從內心世界到社會觀察都已經非常精致。大工業運作,民主社會,消費時尚,信息爆炸,一波又一波的狂流襲來。廣告不間斷的騷擾,手機視頻潤物細無聲的“推送”,碎片化的時間和生活,人的神經係統咋受得了這般摧殘!精細的感覺,縝密的頭腦,優雅的身段,都湮沒在喧嘩和騷動之中。丹青先生心心念念的民國的風範、民國的講究,民國的淑女,民國的義士,民國的慢生活,早已灰飛煙滅:回不去了,臥槽!

(六)

上海的冬天賊冷。早早趕回家。

每次回家一開門,露露就會一溜煙小跑歡騰地迎接我。露露是老婆半年前收養的小狗,“威爾士柯基”,半年前剛出生幾個星期,捧在我手心裏睡在我懷裏就是個小baby小心肝寶貝。現在露露長大了一圈,很暖心,我看書,她會來陪伴。

老李說了,必須作書麵檢查,而且態度要誠懇,否則上麵如何交代,這事已經在網上傳開了,解聘也說不準。啥,這話弄得我一頭霧水,這至於嗎?算了吧寫就寫,還不是因為上有老下有小,蹭口飯吃。我這臭嘴把我給害的。我老臉都丟盡了,我整個一屌絲什麽錯不能承認。我認慫。

我突然來了靈感,魯迅寫過《論“他媽的”》,步其後塵寫一篇《再論“他媽的”》,權且當作檢查過關。一不做二不休,祭出“文化旗手”作擋箭牌,格調也高。

各位大人,各位前輩,鄙人的研究重點是為什麽世界上所有國罵都一樣。與其問國罵是什麽,不如問文明是什麽。文明之前人類不僅粗鄙,而且野蠻,發生衝突二話不說先用拳頭,拳頭使不上勁了就造兵器,打不過別人了才開始國罵,當然永遠是槽別人的媽。文明的開端是講道理,開始用談判設立規則解決問題,這樣避免了零和博弈。消極些,大家都有活路,都能活得體麵;積極些,雙贏局麵,皆大歡喜。文明就這樣誕生了。當然,本尼迪克特說文明起源於人幫助人,好像聽羅胖講的,這是社會協作的基礎。尤瓦爾哈拉裏在《人類簡史》裏好像也有這個意思。那是後話。

我覺得我的選題不錯,想聽聽老李意見。老李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無厘頭,人家讓你寫檢查,要誠懇,你寫論文撒野啊。我辯解道魯迅先生寫過《論“他媽的”》,徐賁教授寫過《論粗鄙》,而我要跟魯迅跟徐賁切磋一番。我說這篇是我對國罵的檢討書,徹徹底底地反省,小D書記說了,我的檢查要“深刻” 要靈魂深處鬧革命,必須滴。老李說,你心裏還是有抵觸啊。他明白我這一出是以攻為守,蒙混過關,順便堵了小D的嘴。不過老李還是跟我討論了宋代社會和今天的異同;北宋確實是一個寬鬆講理的時代,皇帝尚文不尚武,但也誤國啊。我一看老李來了興趣,我也來了勁。

(七)

白天跟老李討論了一番社會問題。把要點記錄如下。論點:社會性粗鄙,本質是人的精神的普遍失序。現象:價值紊亂,階層錯位,社會內卷。

我:以前有上帝的時候,大家安心,無論你多有權勢,上帝麵前人人平等,到頭來你一樣接受最後審判,該下地獄還是下地獄。價值是人際關係緊張的潤滑劑,但現實是滿大街有那麽多不怕下地獄的主,來世洪水滔天跟他沒關係,那就沒法整了。當然中國人沒有宗教,價值觀紊亂反映社會關係的混亂,禮崩樂壞。

老李:你說的是人的自律問題:西方人對上帝負責,尼采說上帝死了,於是西方人對自己負責。中國人從來沒有屬於過自己,我們是國家所有製、集體所有製,所以我們的道德是他律的,不是自律的;隻要覺得別人也在害我,我就有理由害人。

我:政客、官員、商人、知識分子這些“社會精英”們都幹缺德的事情,失去了底層的尊重,而且上行下效,傳統的等級文化規範已經從內部崩潰,一個小科長也能貪上億的銀子;人與人關係,上層與中層與下層關係失去基本的體麵decency,帝都也“折疊”了(郝景芳《北京折疊》)。許多人退化到茹毛飲血的世界,甚至進入互害模式(如拐賣婦女兒童、兜售毒奶粉毒雞蛋毒那個什麽的),文明無以為繼。伍爾夫也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歐洲的精神失序,普遍的憤怒。她還沒有經曆二戰更慘烈的局麵帶來了精神創傷,讓她嚐嚐批鬥會,“打倒破鞋弗吉尼亞”,她也扛不住一天,不是自殺就是瘋了。

老李:哈,你說的是“潰敗”。中國轉型成現代開放社會,一直沒找到路徑,一條大船已經用了幾千年,裏麵的材料開始腐爛,結構功能開始失靈,隨它去最後必然沉了,重建又不可能,所以隻有一邊行駛一邊修補。船上的人各種失態變態甚至棄船跳海都正常。恨鐵不成鋼沒有建設性。你那弗吉尼亞伍爾夫,雲間漫步,境界太高,世界上大部分人,包括你我,都是俗人(我插話:這大概也能解釋中國為啥出不了大文學家大科學家大思想家)。但有一點她是對的,生活在精神世界裏,你就必須和社會保持一定距離,太入戲了,你會被它吞沒。

我:資源稀缺和社會兩級分化造成惡性競爭和嚴重內卷(無端增加的生活和發展的成本),內卷時代要麽躺平要麽拚命,叢林法則回來了。語言的粗鄙化折射價值體係的崩塌,價值體係崩潰源於社會階層錯亂,價值體係崩潰的結果是爭做人上人的一路狂奔、不計成本(包括生命成本、坐牢風險、喪失人性),“踩踏事件”習以為常。當人與人失去基本的體麵和尊嚴,便隻留下赤裸裸的權力關係,它必然會是個互掐喉嚨缺乏寬容的時代,加之內卷時代的浮躁、戾氣和精神失據,個人隨時會被大眾的唾沫星子淹死。語言成為赤裸裸的暴力、宣泄、敵意、鄙視、粗魯、刁鑽,尖刻、冷漠。野蠻時代,粗鄙算是文明的。

老李:所以你隻有兩種選擇,躺平或者拚命,你還在罵娘,說明你還在拚命。哪天你躺平了,你罵娘的毛病就治愈了。

老李拎得清,他慢條斯理的一口上海普通話,總能讓我心裏敞亮。

莫衝動,衝動是魔鬼。

(八)

今天有點超現實感覺。小D今天臉上陽光燦爛,如沐春風,什麽情況?寫了個“下不為例”保證書交給小D備案。雖然得了個行政記過處分,“深刻反思”免了,我如釋重負,工作保住了,謝天謝地。早早回到家裏,好久沒喝上一杯了。不料老婆發話了,你咋不長記性,弄得家裏雞犬不寧,弄得人家老李替你背鍋。啥,老李替我背了鍋?!我暈,這誰跟誰啊!

(九)

晴天霹靂。

白天開全係大會,院長宣布小D接任書記兼係主任,老李退居二線。原來是小D把我的事情捅到校黨委,他的書麵匯報提到劉某某(我)的問題不僅是師德問題,他還多次在課堂發表與中央精神不一致的言論,嚴重誤導不明真相的學生,茲事體大。舉報的同學覺悟甚高,值得稱讚,相反,李書記在大是大非的原則問題上立場不穩,D性不強,處理不力,晚節不保。院部開緊急會議,作了這個決定。學校有人把消息捅給了在學校教務處當科長的老婆(老婆是我大學同學)。

我真想抽我自己耳光,這麽明擺著的事,我咋一直蒙在鼓裏!真是拎不清啊。小D想上位,在係裏早已經是路人皆知的事。老李啊,你咋不跟我說呢,你替我受這委屈讓我咋整咋活!我得去找校領導,我深刻檢查,我向全校師生謝罪。不,我引咎辭職,可這事和老李八竿子打不著啊。

我立馬去了老李家。老李正在打理“買汰燒”(做飯是上海男人的看家本領),看上去像沒事人似的,不緊不慢地說他自己要求退下來,要服老。我說我辭職謝罪,輪不到你替我背鍋。老李說你的毛病就是軸,好好做你文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有空常來坐坐,我這兒有五糧液。

下雨了。我打車回家。窗外,淅淅瀝瀝的雨,匆匆回家的路人,漸次模糊。出租車後座上發呆的我,臉上是止不住的淚水。

(十)

跟老李的過從,像過電影似的,記得有次最逗:酒過三巡,兩人微醺,我說我又瘋了。老李說什麽瘋了?就是那個瘋了。我已經瘋了N次了。哦,瘋了?瘋了!又瘋了!你真的瘋了!

我也是醉了,我真是醉了。

我光榮了N回了,咋不見有人給我戴大紅花?我百思不解,凡事得研究,我放下酒杯尋尋覓覓翻遍了我書櫥裏那些積滿灰塵的藏書,踉踉蹌蹌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那些書的書名模糊得有些看不清,我終於在一本美國小說裏找到了答案,裏麵歪歪斜斜地寫著:

假如你瘋了,說明你還沒瘋;
假如你還沒瘋,你一定是瘋了。

我也想象一個烏托邦,那裏國足全靠女人扛著,竟無一男兒。指鹿為馬的,獎勵大紅花一朵;掛羊頭賣狗肉的,請進電視台做青年導師。“公知”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賢淑“小姐”變身狂野站街女。土豪開著蘭博基尼招搖過市,屌絲們躲在地下室算計著給土豪致命一擊, 到京城討生活的成了“低端人口”。《狂人日記》發表一百餘年以後,人還在吃人,更有甚者,吃人的城市被評為模範城市,吃人的老漢有人請代言蹭流量直播帶貨不亦樂乎。還讓人活嗎?Celine Dion在尖叫:Oxygen,oxygen!

我得改改,我是一隻好鬥的公雞,成了學校裏的異類,咋看咋不順眼,也難怪學生舉報,難怪小D要我作深刻檢查,再下去要成人民公敵了。還是做老母雞好,不惹事,還能下蛋。

想起老樹,看雲卷雲舒,寫打油詩自娛,好不快活,我充滿羨慕嫉妒恨。他憑什麽那麽悠哉遊哉的躺平,而我還在發瘋、發癡、發昏。誰叫咱沒本事,孩子還在上大學,我都奔六十了,財務自由還沒實現,怪誰哪。伍爾夫說了,一個女人要成為莎士比亞那樣的大家,需要三樣東西,財務自由,閑暇,還要有自己的屋子。我做不了莎士比亞,我隻想躺平。

(十一)

我打開電腦,開始寫辭職報告。

“尊敬的小D書記,首先,恭喜晉升哈(捏著鼻子呢)。有個女教師說‘世界這麽大,我想去看看’。人生苦短,我也想去看看…”。

對,做自己喜歡的事。我想買一輛房車,剛好老婆也快退休了,我們擬周遊祖國大好河山。麵包會有的,財務自由會有的,湖邊的小木屋會有的。到時邀老李來小住,他做菜一手絕活。北京一朋友把房子賣了搬大理定居了。我也搬到那兒去住。麵朝洱海,春暖花開。老婆,你可是說過你也喜歡老樹老師的。老婆,我們把房子賣了,值千把萬哪,夠我們浪跡天涯。我半醒半睡、暈暈乎乎,靈魂從身體裏飄了出去。

“邋裏邋遢的.去把你的絡腮胡剃了,打起精神來,別讓人笑話。”老婆的聲音把我弄醒了,原來老婆進了屋,後麵還跟著露露。老婆從箱子裏翻出一件風衣,結婚那時在南京路第一百貨商店買的,已經二十年沒穿了。

我回過神來。是啊,明天還有課。還得備課。哎…咋躺平啊,我們的寶貝兒子,我還得掙錢養家啊。老婆,我真沒出息打你房子的主意。想當年我這外地人能在上海安家,還不是你不離不棄,這房子是我們的窩,兔子都不吃窩邊草,我咋就打起了自己的窩的主意。老婆,我就是一敗家子…我答應你五年裏要升正教授的,這輩子看來要泡湯了。我什麽活都不會幹這些年虧了有你家裏還算殷實。要辭職還要賣房子還要折騰除了給你添亂我還會什麽我除了這張臭嘴一無所有。

開了一個頭的辭職報告,撕了。眼睛有點濕潤。

露露跳上來坐我膝上,她豎起了大耳朵,兩隻圓圓的大眼睛直愣愣看著我。隻有從她的眼神裏,我能看到innocence。

(十二)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做了個奇怪的夢:

一大半年輕人躺平了,沒了我這大叔什麽事兒。上麵派巡視組嚴肅追責,商家逮著了機會,設計出一款特殊的床,睡上麵瘮得慌,沒法躺平!躺平問題,終於一勞永逸地解決。如今年輕人又玩失蹤,都二次元了,甭說三孩了。不行,要把他們打回原形!

基輔淪陷了,女人們脖子上都掛著鐵鏈,男人們要麽跑了,要麽在打巷戰。孩子們都躲進了防空洞、地鐵站,排排坐著,不出一聲。可愛的小天使們,臉上帶著防疫的口罩,一個個隻露出兩隻驚恐的大眼睛。這邊廂,鍵盤俠們大喊打仗啦要扔原子彈啦腎上腺素膨脹到手舞足蹈,上躥下跳;還有一幫慫貨眼神愣愣的流著哈喇子意淫著收獲烏克蘭美女。我一照鏡子,嚇了一跳,以為碰上了李鬼,麵目可憎;我又何嚐不是一流氓一慫貨。這世界真的瘋了!

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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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文摘第一六一七期(cm042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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