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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陽:地久天長一一憶王小波

(2018-09-25 16:54:45) 下一個

劉曉陽:地久天長一一憶王小波

一、第一個王小波

王小波寫過一篇雜文《智慧與國學》。文章的開頭說道:“我有一位朋友在內蒙古插過隊,他告訴我說,草原上絕不能有驢。假如有了的話,所有的馬群都要 ‘炸’掉。原因是這樣的:那個來自內地的,長耳朵的善良動物來到草原上,看到了馬群以為見到了表親,快樂地奔了過去;而草原上的馬沒見過這種東西,以為來 了魔鬼,被嚇得一哄而散。於是一方急於認表親,一方急於躲鬼,都要跑到累死了才算。”

小波說的這位朋友就是我。我也是老三屆的。在內蒙古時,我們公社還有一位插青叫王小波。我剛聽到這名字就覺得耳熟。因為王小波是北宋農民起義軍首領,曆史課上講過的。

我們公社的王小波中上等身材,瘦瘦的,麵皮白晳,長得很清秀,人也聰明,也是一位聊天好手。後來開始了“推薦工農兵學員”,福星忽然照耀到了他的頭 上,被推薦去了大學。臨行前在公社為他餞行。席間王小波多喝了點酒,臉上白裏透紅,煞是好看,就如舊小說裏形容的那樣:“麵如敷粉,唇若塗朱”。我們舉杯 祝賀王小波榮升,不料他卻說他知道自己是因為出身好才被選中。這年頭推薦也不憑才,並不以此為榮。這回去了一定好好念書,就是說他白專也在所不惜。

這話雖說逆了我們的祝詞,但我們這些“孫山學會”(取名落孫山之意)會員卻聽得頗順耳。

後來我沒再和王小波聯係,隻聽說他在搞模糊數學。而我卻總是掃帚星當頭,上大學的夢一再破滅。王小波早就畢業好多年了,我還在年複一年地當老童生。直到1978年深秋,上頭改變了以家庭出身刷人的做法,我才“範進中舉”。

二、第二個王小波

我被分配到了人民大學貿易係商品學專業。上第一節課點名,從中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王小波”。我順著答應的聲音望去,原來不是我的“插友”。這位王 小波不但麵無敷粉,唇未塗朱,而且臉色黑黃,嘴唇發紫,上身頗長。坐在凳子上,比他身旁的班長高出一大截。這人的相貌怎麽和他的姓名這麽不相稱。在我的印 象中,“王小波”三個字,就應該和“唇紅齒白”的清秀小生聯係在一起。從他的長相看,大約是“口裏口外,刀子板帶”一類到城根、河沿約架的爺們。以後還得 提防著點。

下課後,因為初次見麵,大家都故作矜持。我獨自一人走出教室,站在外邊點起一根煙。那位姓名和相貌極不相稱的王小波也掏出煙來,好像沒有找到火柴,於是很靦腆地跟我借了個火。看來此人不像惡人。我倆站在一起,身材竟是一般高。

後來同學之間漸漸地熟了才發現,這位王小波不但不是惡人,簡直是我認識的朋友裏首屈一指的大好人。可見以貌取人是多麽的靠不住。從此我心目中的“王小波”三字,就不再和白麵小生聯係在一起,而是和這張臉色雖黑,卻表情豐富,嘴唇雖紫,卻妙語連珠的形象聯係在一起。

我們兩人後來越聊越投機,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經常是溫著半截功課,忽然來了煙癮,我們倆就互相招呼一下,一起到操場上去散步抽煙,互相說些有趣的 事。他講雲南,我講內蒙古。風土人情,葷素笑話,什麽都有。小波那篇雜文開頭講的“叫驢之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崩”,就是我講給他的。他講在街道工廠時的 師傅有句口頭禪:“子曰,完蛋操也”。他這位師傅老想請病假,症狀是:“看天藍色,看地土色,蹲在茅坑上什麽都不想吃。”

這些故事後來都入了他的雜文,令讀者捧腹。從小波嘴裏聽到的他這位師傅,已經不亞魯迅的那篇《我的師傅》了。和小波在一起的時候,每逢遇到敗興的事,他總是笑眯眯地來句“子曰,完蛋操也”。

三、書

小波在《思維的樂趣》裏提到他們下鄉時沒有書讀的痛苦。我們在下鄉時也有極度缺書讀的饑渴感,竟把《赤腳醫生手冊》翻得稀爛。小波在鄉下時,知青被軍代表管著,“假如知青看書被他們看到了,就是一場災難,甚至‘迅魯著’的書也不成。”

我下鄉的隊裏有位舊世家出身的插青帶了部線裝的木版《紅樓夢》和一部同樣老舊的《三國演義》,都是一碰就酥的脆紙,黃得不得了,也沒有標點符號。結 果被軍代表發現沒收,一把投入灶火裏給燒了。這套比脂胭齋本相差不遠的祖傳古版《紅樓夢》全世界總共沒有幾套,全是各國圖書博物館裏的珍藏。誰料竟在蒙古 包裏當牛糞幹用了。

上大學以後,國家百廢待興,“天下作家一浩然”的出版局麵漸次被打破。我們就像傑克·倫敦《熱愛生命》裏那個剛被營救起來,餓瘋了的生還者不顧一切 地尋找和藏匿食物一樣,也如饑似渴地到各處搜尋可讀的書。每個周末回到宿舍,都帶回一捆捆剛買的書。宿舍裏放了幾個書架,擺的全是書,其中我買的最多。

小波文章中提到的奧威爾的《1984年》和小赫胥黎的《奇妙的新世界》就是我從外文出版社買來的過期處理的舊編譯參考資料。小波看完了《1984 年》後告訴我說,他見過一份統計資料,說此書預言的一百多件事情,到那時絕大部分已經實現。換句話說,至少到1980年,這本書就已經不再是預言,而是曆 史了。

我和小波的共同愛好是讀野路子書和讀書路子野。我發現商務印書館有一套著名外國科學家寫的非專業雜談。比如馬克斯·波恩的《我這一代的物理學》,海 森堡的《物理學和哲學》,尼爾斯·波爾的《原子物理學和人類知識論文集》,馮·諾伊曼的《計算機和人腦》,賴欣巴哈的《科學哲學的興起》等。作者要麽是著 名的科學哲學家,要麽是諾貝爾科學獎項的獲得者或者各學科大師。

這套書從50年代開始,斷斷續續地一直出到現在,才僅出了很有限的幾本,而且印數非常少。我把那時出過的這套書從新舊書攤上差不多都找全了。小波看了以後跟我說,讀這種成功大科學家回過頭來寫的人文哲學書,才最可信和最有教益。

找書、借書、買書、讀書、聊書,成了我們大學生活的一大部分內容。記得一次物理化學考試的前一天,小波拿著一本傅獻彩著的《物理化學》上冊要回家去 讀。我驚奇地問他,還來得及嗎?他說,沒事。第二天他回到宿舍,從書包裏掏出來的那本《物理化學》的封麵和封底已經海帶似的卷作兩個油黑的卷。我問小波, 看完了嗎。他說,看完了。

《物理化學》不是小說,傅獻彩寫的那本又不是簡易本。這家夥竟然一天讀完。我問過小波讀書的速度。他說自己測過,是常人速度的七倍。我讀書也算快的了,不過常人速度的兩倍而已。但書在小波手裏,折舊破損的速度更超過常人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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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與李銀河。

四、婚事

上大學之前,我們都經曆過“文革”、下鄉、待業、工廠,婚事都耽誤了。我和小波雖好,但互相都不打聽對方的私事。我看小波那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大概 和我也情況差不多。有一天我們倆一起騎車進城。路過百萬莊附近一個機關大院的門口,他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要進去找個人。我也沒當回事,就自己騎車回家 了。沒多久,聽班上同學說小波有個女朋友,就是在那個大院裏工作,並經常在報上發表文章的李銀河。

忽然一天早晨,同學們傳說小波結婚了。我很驚奇,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在校門口附近遇見小波,問他這話可當得真?小波咧開大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笑,掏出幾塊糖塞給我。我則笑著問他:“如意君安樂否。”這是《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裏的典故。下次見到李銀河,她說,你把我們倆全罵了。我趕緊 道對不起。

小波不事張揚的婚禮提供了一個良好的榜樣。不久我也學他的樣子悄然結婚。我和老婆曾在一起插隊,她也是李銀河的中學校友。那天我們剛從婚禮上回家, 正好小波來找我。因為我事先誰也沒告訴,讓小波吃了一驚。我請他進來坐會兒。他看有親戚在旁,隻坐了一下就站起來要走。我還想攔他,不料他悄悄跟我說,看 我結婚太忙,我們一起做的課題論文草稿該我謄抄的那部分,他想拿去幫我抄。

小波真是好哥們!幫人就幫在點子上。這不就是“刀兵點水工”的諢號“及時雨”嗎。婚者昏也,我也沒推辭,就把草稿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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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寫作

就在小波結婚後不久,班上同學又傳說小波發表了一篇小說。我見到小波問他是否真有其事。他隻好承認。我請他拿來看看。過了幾天,他才有點不好意思地 塞給我一本《醜小鴨》。小波的小說刊登在上麵,題目是《地久天長》。小說講的是“我”和另一位有點書呆子氣的男知青,還有一位女知青一起在鄉下幹活時的真 摯友情,互相之間絲毫沒有三角戀愛式的“邪念”。後來那位女知青突患腦病去世。“我”和“他”就把“她”留下的書分了一下,各自離開。

我把小波的小說拿回家給父親看。父親看罷笑著說小波是在歌頌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我倒沒有覺得小說裏有那位賢哲式的愛情,不過我非常欣賞這篇小說的題目“地久天長”。因為我們下鄉時唱過一首歌,《小鬆樹》。歌詞最後是這樣的:

小鬆樹啊,你可曾記得,
我們的心在激烈地跳蕩。
親愛的朋友我的好兄弟,
願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小說題目一下子就勾起我對當年插青之間少年純情的回憶。這才知道王小波把交朋友當做人生第一件大事來抓。

我也看《說唐》《水滸》走火入魔。平生所喜的是“三十六友反登州”和“一百單八將排座次”。“小孟嚐”秦叔寶和“及時雨”宋公明那份江湖上聞風拜倒 的名頭,真是令人生羨。後來小波在他的《黃金時代》裏寫道:“在我看來,義氣就是江湖好漢的那種偉大友誼。水滸中的豪傑們,殺人放火的事是家常便飯,可一 聽說及時雨的大名,立即倒身便拜。我也像那些草莽英雄,什麽都不信,唯一不能違背的就是義氣。隻要你是我的朋友,哪怕你十惡不赦,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站 到你身邊。”這話我已經在《地久天長》裏看出端倪了。

不久又聽同學說起小波在《讀書》上發表文章了。我還是去質問小波。他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這回他寫的是書評,評論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文章不 長,沒什麽廢話。我們那時候讀書是先看文學史和文學評論,中國的外國的都看,目的是為了知道哪些書是“文學史上有名的書”,然後照單搜尋。

六、慫恿

小波發表了小說和文章以後,一天在宿舍聊天,說起有報刊邀請他寫稿子,鼓勵讀書和歌頌“學科學,攀高峰”。他不肯寫命題作文,就說那還不容易,把《神童詩》登出來不就得了。《神童詩》是五言的: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其實小波並不欣賞這首詩,他隻是不願充當號召群眾的角色,以調侃來推辭而已。我聽罷告訴他這首詩可以擴展成七言:

古今天子重英豪,
學內文章教爾曹。
世上萬般皆下品,
人間唯有讀書高。

過了不久,小波又說有刊物約稿,他沒的可寫,問我能不能來一篇。我問他寫什麽。他說寫什麽都行。我是草原插過隊的,牲口群,或者叫物種群落的配種繁 殖是那裏的主要生產方式。牲口群裏混得時間久了,也能漸漸悟出點其中的道理。後來才知道人家達爾文一百多年前就把這道理說破了。

上大學後又看了本《自私的基因》和《科學與哲學》上摘譯的一些生物學和社會學的文章。一天吃中午飯時,照例是我和小波、班長三人一起,邊吃邊聊。班 長忽然講,最近聽說國外有門社會生物學,挺時興的。我聽罷猛然產生一種頓悟的感覺,就說我知道這學問是說什麽的。那以後我曾想過把這頓悟寫出來,現在既然 小波慫恿我寫稿子,就不妨寫寫這類話題吧。

我以前隻知讀別人寫的東西,還從來不曾想過自己寫東西。第一次塗鴉,自不免下筆千言,離題萬裏。文章寫好,給了小波。小波一邊看一邊樂,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就問小波,行嗎?小波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先拿去試試吧。”

過了幾天小波一臉壞笑地告訴我:“李銀河把你的稿子給送去了。人家看完後說這人思想有問題,得好好受受教育。”第一次寫稿得了這麽個評語,真讓人臉紅。誰料沒幾天,小波又滿麵笑容地跟我說:“我把你寫的東西拿回家給我哥看了,我哥說你講的挺有道理的。”

雖然有思想問題的東西不得發表,但能蒙小波哥哥說聲“有道理”,也就知足了。小波的哥哥1977年考大學因高血壓被刷,1978年便直接考上了社科 院哲學所沈有鼎的研究生。沈有鼎有一次給國外朋友隨便寫了封信,就成了邏輯學界有名的“沈有鼎大定理”。這人才是真正的邏輯大師。

有一回小波在宿舍講起他哥哥和他在家裏分析當時剛上映的一部電影的名字《不是一個人的故事》。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不是一個人的故事”可以是兩個 人的故事,或者是三個人的故事,也可以是一條狗的故事,或者是一隻貓的故事。“不是一個人的故事”甚至還可以理解成“是一個人的東西”,諸如此類。這種應 時電影,我們平時也不注意。聽了小波的邏輯分析,仔細一想,也都樂了。

我們班的L君先我看了些數理邏輯的書,有一天我和他聊了起來。我那時認為,我們平常說話講道理所遵循的語法邏輯是服從形式邏輯的。數理邏輯也是能在 語法邏輯範圍內敘述的,所以講到底還是形式邏輯。L君說我講得不對。凡是形式邏輯能夠表達的東西,都能用數理邏輯表達;反之,所有能用數理邏輯表達的東西 未必都能用形式邏輯表達,所以講到底還是數理邏輯。

我們已經熄燈上床,還是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正好這時小波回來了,我們就請小波仲裁。小波聽了兩邊的說辭,作出裁判,說L君講得對。從此我又多了一個搜書的領域,把市麵上所有簡單介紹邏輯學、布爾代數和集合論的書差不多都買全了,並特別欣賞書中講到的羅素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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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啟迪智慧的人

小波在《思維的樂趣》裏說:“我在大學裏遇到了把知識當做幸福來傳授的數學教師,他使學習數學變成了一種樂趣。我遇到了啟迪我智慧的人。”他所指的,就是我們的業師朱先生。

朱老師畢業於北大物理係,因受家庭出身太好之累,一畢業就被空軍要去,在航校教了半輩子高等數學,一直沒有搞成他喜愛的物理。“文化大革命”後調來 這間大學。朱老師非常會講,課間我們還常圍著朱老師聊天。我和小波曾經問過朱老師這樣的怪問題,很多學生學不好數學,您說究竟是學生笨呢,還是老師笨?朱 老師明確地回答,是老師笨。隻要會講,差不多的學生都能學會。

數學課結束後,我們班每有聚會或者郊遊,總不忘邀請朱老師參加。朱老師念我們的好意,特地給我們額外講了一堂狹義相對論。他在課堂上說:“狹義相對 論的主要公式是洛倫茲變換。現在一般書上的洛倫茲變換都是用數學分析推導的。今天我給你們換一種方法,用線性代數來推導。”於是一筆秀麗的粉筆字平展在黑 板上,把個震驚當世的相對論講得簡單明了,一直推導出E=mc^2的愛因斯坦質能方程。

朱老師給我們講的概率論超過了我們專業教學大綱的範圍,教到馬爾可夫鏈。朱老師告訴我們說,馬爾可夫鏈以前算概率論,從馬爾可夫鏈開始算隨機過程。回想起在大學學過的功課,就屬朱老師教的有用。

朱老師到那時還沒放棄他心愛的物理。有一天他告訴我們在《潛科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有關相對論尺鍾分析的論文。我趕緊到書攤上買來,大家傳著看。我 們誰也不懷疑業師的數理分析功力。可惜愛因斯坦在中國是當做和雷鋒一樣的榜樣來用的。等像朱老師這樣的人士真問到相對論時,又像小波在《智慧與國學》裏舉 例說到的那兩位質問歐幾裏德幾何學能帶來什麽好處的學生和質問法拉第電磁感應有什麽用的貴夫人一樣,又該受到中國傳統思維“器物之用”式的質問了。朱老師 的論文也就到此為止。

小波在他的文章裏說:“我認為在器物的背後,是人的方法和技能,在方法和技能的背後是人對自然的了解,在人對自然了解的背後,是人類了解現在、過去 與未來的萬丈雄心。”這話應該是包括朱老師在內的。他在課堂上給小波和我,給全班同學啟迪出來的科學和理性的思維方式,讓我們受用終生。

畢業後我再度被分配進工廠,小波去了分校。不久,我們倆的夫人都出國留學去了。我和小波自然就成了她們老哈(husband)協會的留守會員。

兩位老婆一走,閃得我和小波又重新過起了光棍漢的日子。我得坐班。小波當教師可以不用坐班,就不時來廠裏找我,有時還順便在我們廠的浴室裏洗個澡。後來我辦公室的同事全都認識他了。這種日子過了整整兩年,我們倆才雙雙出國去尋老婆。

八、《1984年》

終於迎來了1984年。整個上半年我和小波都在忙聯係出國的事。我們倆三天兩頭見麵,互通聲息。那時的出國政策是大學畢業後至少服務兩年才能申請, 也還沒允許夫妻二人同時出國,但政策時緊時鬆。我和小波都在到處打聽。年前小波忽然得到消息,允許伴讀的文件批下來了。他趕快告訴我。國內這邊有了著落, 還要等國外那邊的消息。又是小半年過去了,忽然福星光臨到我們頭上,倆人都拿到了老婆所在學校的入學許可。於是開始辦理出國手續。

護照拿到了,然後是簽證。我和小波對簽證都心裏沒譜,還是先偵察一下地形吧。美國駐華領事館門前常圍著好多人。據說一旦被拒簽,就要在護照上做個記 號,很長時間之內不得再次申請。所以很多人在門外打探消息,如果裏麵的簽證官員比較手鬆,就趕緊去簽。如果手緊的話,就躲著點。

看好地形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小波一起走進領館,隻見一排排椅子上坐滿了人。椅子陣旁邊有一行人在排隊。我們打聽清楚了,也排在隊伍後邊。前麵的隊伍 在逐漸縮短,眼看就要輪到我們了,這才忽然感到萬一慘遭拒簽的恐怖。我們倆互相推諉著讓對方去趟地雷。終於還是小波心眼好,發一聲狠道:“是福不是禍,是 禍躲不過”,在我前邊擋頭陣去了。

我們倆的英語都不行,頭天晚上剛結結巴巴背了幾句臨時可能用上的現成句子。不料小波從窗口底下塞進去申請簽證的材料,人家連一句英語都不問。一個美 國人說著滿口中國話,一看我們畢業的學校,隨手就批了。我在小波後邊也和他一樣,順利簽成。小波拿著簽證在門口等我。我們倆這才鬆了一口氣。

剛走出領館沒多遠,又停在那裏:下一步該幹什麽呀?我們想了想,覺得應該是買飛機票和置辦行裝。咱們好歹也算是中國出去的留學生,國家偉大的體麵還得靠咱們維持呢。於是商定好一個日子,一起去采購。

采購那幾天,我們倆到處看服裝。誰知買書我是行家,買服裝可大是外行。那時剛剛改革開放,廠家盯住年輕姑娘的錢包,到處都是花裏胡哨的女式服裝,可 就沒我們大男人合適的衣服。更何況我和小波都身高一米八四,都穿44號大鞋。我們倆四隻大平足在馬路上來回遛得踝子骨生疼,滿街的服裝店硬是買不到一件合 適的衣服。

我和小波走一處生一處氣。最後忽然想到,實在沒法,隻好到利生體育用品商店去買運動服裝,興許還有大號的。因為運動員還是個子高的多。果然不出所料,利生有大號的。於是兩人各買一身,權充出國的行頭,也顧不得太多形象了。

那時還沒有幾家外國航空公司飛北京航線。我們又沒錢,隻能乘坐中國民航的飛機。民航每周隻單日飛美國,而且降紐約的不降舊金山,降舊金山的不降紐 約。小波要去東部的匹茲堡,在紐約轉機。我則去中西部的一所大學要在舊金山轉機。這回我和小波可真要分手了。想起我們在一起整整六年的海聊,特別是最後這 兩年一起過的老哈協會的日子,真是舍不得。本來還想著同乘一架飛機,怎麽也能再多聊十來個小時,沒想到航空公司的航班這麽不近人情。憑什麽不能先降舊金山 再降紐約?

我們是八月中旬走的。小波的機票是星期三,我的是星期五。小波走那天我去送他,順便偵察一下機場地形。那天上午天很陰,非常悶熱。小波的飛機起飛 後,我和送他的母親還有大姐一起剛走出候機廳不遠,忽然驚天動地一聲,天上打了個極響的炸雷,嚇得他姐姐大叫一聲,一頭鑽進媽媽的懷抱。我當時也是心頭猛 然一震,生怕小波乘坐的飛機遭到雷擊。回到家裏提心吊膽了一整天,直到晚上看電視新聞,見沒發生什麽事才算放心。

我到達美國後的第一件是就是趕緊給小波打了個長途電話互道平安,並問小波聽見那聲炸雷沒有。小波說,沒有啊。原來他那架飛機已經飛出雲層很遠了。

我休息了兩天就去研究生院報到。走過街頭的幾家書店,櫥窗裏都擺著奧威爾的《1984年》。

九、地久天長

在草原時唱過一首歌,《動蕩的青春》。歌詞裏有這樣的句子:

時刻掛在我們的心上,
是一個平凡的願望。
願親愛的家鄉美好,
願祖國萬年長。
聽風雪在喧嚷,
看流星在飛翔。
我的心在向我呼喚,
去動蕩的遠方……

當年小波去了雲南,我去了內蒙古。後來兩個不安分的靈魂在大學裏相遇相識。這一回,激烈跳蕩的心再度呼喚我們去更其遙遠,更其動蕩的遠方。兩個不安分的靈魂又各奔東西——動蕩的青春依舊。

今後的路怎麽走?誰也說不清。

我心裏想著:

親愛的小波,我的好兄弟。願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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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李銀河與朋友合影。

十、最後的電子郵件

美國東部時間1997年4月10日早晨,我照常來到辦公室裏,打開計算機,找到老同學王小波給我發來的電子郵件。一個多月來,這是每天上班最令我興奮的事。

王小波的電子郵件發自4月10日星期四上午07:11:38,到達我這裏的時間是4月9日星期三下午19:13:17。美國東部時間和北京時間有晚12個小時的時差。小波的電子郵件是告訴我最近他又要出一本雜文集。

小陽:我正在出一本雜文集,名為《沉默的大多數》。大體意思是說:自從我輩成人以來,所見到的一切全是顛倒著的。在一個喧囂的話語圈下麵,始終有個 沉默的大多數。既然精神原子彈在一顆又一顆地炸著,哪裏有我們說話的份?但我輩現在開始說話,以前說過的一切和我們都無關係——總而言之,是個一刀兩斷的 意思。千裏之行始於足下,中國要有自由派,就從我輩開始。是不是太狂了?——小波敬上

小波給我的信永遠都是在開玩笑,我也隨手回了他一個電子郵件。時間是4月10日上午時分,北京時間應該是4月10日深夜。

小波:你好!來信收到,中國的自由派始於足下實在不狂。隻是你的雜文集如何能捎給我呢?有多少篇?網上傳得過來嗎?

第二天星期五早晨,我仍然滿懷期望地打開計算機尋找小波的電子郵件,奇觀,竟然沒有!或許這家夥又到別處玩去了。星期六和星期日不用上班。這兩天我都特意到辦公室去查看小波的電子郵件,可是毫無音信。星期一,電子郵件仍是啞的。星期二還是啞的。

小波不是個隨便對待朋友的人,他無論如何會給我發幾個字過來,以免我的盼望。我們是太老的朋友,又天各一方,太久沒有痛快聊天了。借助電子計算機的網絡技術,我們剛剛發現一個可以隔著地球聊天的辦法,怎麽他那邊又忽然中斷了呢?難不成出了什麽意外?

我有點慌亂,於是又打了一個簡短的電子郵件過去詢問。時間是4月15日星期二上午10:26:47。

小波:如何數日不見音信?莫不是出了什麽事?甚念!

第二天星期三到班上還是沒有音信。晚上回到家裏憂心忡忡地剛準備上床,忽然接到另一老同學李悅打來的越洋電話,我急著問小波怎麽樣了。不料他劈頭告訴我一個驚人的噩耗,王小波猝然去世!

這消息如五雷轟頂,把我震呆了。我盼了近一個星期的電子郵件,竟然得來的是如此噩耗!李悅拖著哭腔告訴了我小波猝死的時間,就是在他發給我最後一個電子郵件的當天晚上。他連我發還給他的“中國的自由派始於足下實在不狂”都沒來得及看到——他在順義住處的計算機尚未聯網。

我實在抑製不住這錐心刺骨之痛,大哭了起來。就在小波明言:“我輩現在開始說話”之後,從此再也接收不到他的信息了。

——“難道天公,還箝恨口,不許長籲一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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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銀河在王小波墓前。

十一、王小波之墓

1998年春節過後不久,忽然接到繼母去世的噩耗,便趕緊請了兩星期的急假回國奔喪。辦完喪事,我才抽空和小波遺孀李銀河聯係去看小波墓。自從上次匹茲堡分手,已經整整十年沒見過李銀河了。

那還是在1988年,我開車從美國中西部的明尼蘇達去東部的美國首都華盛頓地區看望正在馬裏蘭大學讀博士後的妻子,匹茲堡正好在經過的路上。事前我給小波打了個電話,正好李銀河要博士論文答辯。她聽說我要來,特別高興,讓我把小波拉走,她好能靜下心來準備。

我當時剛買了一輛新車,晚上才趕到匹茲堡。第二天小波就坐著我的車一起開往馬裏蘭。我還清楚地記得,李銀河送走我們時,叮囑我千萬不要讓小波開車。因為小波出過車禍,撞了公路上設置的障礙物,總讓李銀河不放心。

賓夕法尼亞的山間公路蜿蜒曲折,我們聊了一路,那時小波已經拿到碩士學位,準備等李銀河拿到博士學位就回國。在這段時間裏,正好搭我的車到華盛頓一遊。如今當年的新車已經是十年車齡的老車了,但仍在我手裏開著,而搭乘過此車的老朋友王小波卻已作古經年。

我們在華盛頓足玩了一個星期。李銀河在這期間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然後我又開車把小波送回匹茲堡家中,自己返回明尼蘇達。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李銀河。

看小波墓的那一天是3月6日,李銀河坐朋友的車來接我,又經過人民大學門口接上我們當年的班長,就上了北京到昌平的公路。我們一路向北開到沙河,再 向西拐上一條鄉間公路,又開了挺長一段,路的右側出現了一條河。雖然是早春天氣,河邊的垂柳已經發青,河水蕩著微波,緩緩流去,逝者如斯。這裏畢竟距離北 京的現代化建設很遠了,受到的汙染不是很嚴重。我們沿河開了一會兒,過了一座橋,在彼岸又沿河走了一小段,路就與河分開,向西直奔佛山公墓。

公墓的大門是一座大牌坊,上書“佛山陵園”四個大字。整個公墓坐落在一個西山餘脈延伸出來的終端上。進入公墓大門,左邊是平灘,右邊陡立起來的山坡 上就是墓地。密麻麻一片白色的碑林錯落有致地插滿整個山坡。這是一座石頭山,無法耕種,用來做墓地正其宜也。再朝縱深望去,公墓盡頭處的大石頭山坡上刻著 個極大的“佛”字。佛山公墓即以此得名。

一進公墓大門,就看見小波墓在右側半山腰上。小波墓與眾不同,沒立任何石碑,而是選了一塊非常大的花崗岩,在岩石下部生鑿出一個洞穴安放小波骨灰。 洞口再用一塊四方石板砌上。花崗岩未加任何修飾,隻在距離地麵一米多高處刻了五個綠色的大字和生卒年代:“王小波之墓 1952—1997”。每個字有一尺半見方,筆法蒼勁,出自書法家曾輝之手。

整個墳墓給人一種不修邊幅、粗獷雄渾的感覺,頗類小波生前氣質。小波墓坐北朝南,地勢較高,眼界開闊;左前方是一馬平川,若無空氣汙染,當可望達京師;右前方是另一支西山餘脈環抱過來,風景絕佳。小波身後能有此墓地,端賴李銀河及北京好友們費心盡力。

李銀河在墓前培了一些土,準備開春栽樹。我們在墓前拍了幾張照片,徘徊良久方才離去。李銀河給了我一套剛出版的小波遺作《黑鐵時代》和《地久天 長》,印刷得很精美。小波短壽,雖然他的作品集印出來有六大本了(金銀銅鐵四大時代,《地久天長》和雜文集《沉沒的大多數》),但畢竟隻留下了這六部著 作。天若假年,還不知有多少機智詼諧的笑話從他的計算機鍵盤上源源不斷地流將出來。

古語雲:“五十而死不為夭”,小波死時尚不足四十五歲;以如此才情,而陽壽不永,不由人不扼腕。小波太有靈性了,連老天也妒其才而奪其壽。想到和小波哥們兒一場,從此天人兩絕,能不悲哉?

十二、王小波,一個正常的平常人

網上多次有人邀請我寫王小波,但我不能細寫。第一是沒有得到李銀河首肯。第二是王小波本性就不喜歡溢美,但也非“我是流氓我怕誰?”。

我若把他說好了或說壞了都不行。將來地下無顏見師弟。

簡單說吧。王小波就是一個絕對正常的人,比我還正常。他既不卑也不亢,既不上進也不落後;既不玩世不恭也不道貌岸然;既不追求陽春白雪也不追求下裏巴人。總之就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人。

現在的問題是,中國經曆過千年科舉和三民主義、四書五經之類的政治課,所有人都變得不正常了,所以看到王小波這樣的正常人反而覺得不正常。

在美國心理學係的課堂上,教授會告誡學生:“不正常的人是正常的,正常的人才是不正常的”,足見正常人的數量之少。這從中國全民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就不難看出。而王小波恰恰屬於這不正常的稀有正常人之列。

嫉妒王小波的人如方舟子、王怡、餘傑都刻意貶低他,而另有一些追星族崇拜他。最近我回國才知道,居然有文學博士生做王小波的論文還專門到我們當年的 東風二樓235號宿舍去憑吊。因為原子量235的金屬鈾同位素是最好的原子彈材料,故我們宿舍的門牌的235號前麵被寫上了一個大大的U字,成了U- 235。

對於溢美王小波的人,作為年兄的我當然感謝了。但他們所說的也並非真實的我那位同門師弟。至於貶低他的,其實不外嫉妒而已。小波文章在,天下後世自然會有人對比著兩造細讀,不難看出這些人的心態。王小波的文章肯定能傳世,而那些貶損他的文章及其作者卻未必都能傳世。

我與王小波之間的交往講到底還是“默契”兩字。我的話說一半,不管是玩笑,還是用典,他都知道我後一半要說什麽。反之亦然。

大學畢業時,大家都怕分配到外地。我也曾遭輔導員動員。但我說:“上一槽我服從分配去當了‘抗戰八年’的知青,這一槽無論如何輪不到我了。你們要是非分配我去外地也行,我就辭職還回去插隊,然後再辦‘困退’。”輔導員這才作罷。

一天在校門口集合時同學們都在嘀咕分配的事。我便指著同學說:“爾等出仕,皆可為刺史、州牧。”

小波正在我身邊,立刻轉過臉來故作驚訝地問我:“那你呢?”

我笑著回答說:“管樂耳。”

小波轉向同學們大喊:“這家夥自比諸葛亮了。”

我一看被他說破了,便當即改嘴說:“哪裏,哪裏。我說的是管弦樂那個‘管樂’。我隻想分配去伯爾尼專利局當小職員,審查銅管樂器的專利申請。”

小波又轉向同學大喊:“這家夥自比愛因斯坦了。”

總之我們之間經常這樣開玩笑。

小波其貌不揚,為人有點羞怯,從不絮絮叨叨;聰明絕頂而又不顯山不露水,隨其自然。小波也會說損話,而且一針見血,但從不傷人。他刻薄別人最常用的兩個詞一個是“假天真”,另一個是“一驚一乍的”。

大概就是這樣。王小波是一個正常的、滿嘴笑話的平常人。

十三、大雅若俗的王小波

我們平常用的成語裏有對兒“大智若愚”和“大勇若怯”,這是褒義的。還有兩個貶義的是“大奸似忠”和“大詐似直”。智勇奸詐真若到了極致,反而更像它們的對立麵——愚怯忠直。

我這裏要說的是另一件事,——“大雅若俗”。文學藝術作品一般都是“陽春白雪,合者蓋寡”。曲高和寡者雅,而市井小說則屬下裏巴人的俗文學。故如寫“三言二拍”的馮夢龍、淩蒙初,寫《十二樓》的李漁等都屬俗文學家。

和“大智若愚”、“大勇若怯”一樣,真若雅到極致往往類俗。宋朝有個張先,寫了首《天仙子》,其中有個名句:“雲破月來花弄影”。宋祁任尚書訪問張 先時,就命人通報:“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張先答道:“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耶?”張先指的是宋祁一首《玉樓春》裏的名句。

平心而論,兩首詞裏,就各隻這麽一個佳句。當然是絕佳的名句。特別是“雲破月來花弄影”的“弄”字和“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字。但有人的看法卻 不盡相同。俗文學家李漁在他的《窺詞管見》裏說“‘鬧’字極粗極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於此句,並不當見之詩詞”。而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卻說: “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人間詞話》可是公認的大雅之作。李漁見其極俗者,王國維見其“境界全出”。

已故王小波先生在雜文《有關“媚雅”》裏提到一篇文章時說:“作者認為,米蘭·昆德拉用出來一個詞兒,叫做‘媚俗’,是指藝術家為了取悅大眾,放棄 了藝術的格調。他還說,我們國內有些小玩鬧造出來個‘媚雅’,簡直不知是什麽意思。這個詞的意思我倒知道,是指大眾受到某些人的蠱惑或者誤導,一味追求藝 術的格調,也不問問自己是不是消受得了。”

其實“媚雅”就是古已有之的附庸風雅,比“媚俗”要古老得多。那些仁兄嘴裏大貶“媚俗”之際,卻不知世間還曾有過附庸風雅的陋習,反而成就了“媚雅”俗風。魯迅在論及附庸風雅時引過一句古詩:“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

閑雲野鶴,甘老林泉,自是風雅。“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這才高雅。

“悠然見南山”的是陶淵明。南山下不知有多少耕作的老農和往來不絕、孜孜盈利的商賈,全都熟視無睹。——就他老陶悠然看見了。

“北海”是漢末廣交天下名士的孔融。“東籬”便是元朝散曲家馬致遠。你看,連孔北海來叩門投刺,他馬東籬都告醉不見。所以,攀龍附鳳的風雅隻好叫做“大俗似雅”了。風雅的現代稱呼叫做“格調”。蠱惑大眾,一味追求格調,便等於是號召附庸風雅,故稱“媚雅”。

藝術家創造了一件藝術精品是雅舉。有錢人買了去做保值手段則屬俗舉。——順便說一句,這類俗舉有其存在的價值,不在應禁之列。否則又要關閉股票交易所了。

若說“媚俗”是真小人的話,那麽“媚雅”便是偽君子。俗與雅本身都沒什麽錯,關鍵在這個“媚”字上——刻意追求。《古今笑史·怪誕部》載「倪雲林事」:倪元鎮為張士信所窘辱,絕口不言。或問之。元鎮曰,一說便俗。

王小波的文章,到處所見,盡是“豬”、“驢”、“屎”、“大糞”、“屎坑”、“糞桶”、“廁所”——有一間在比利時,和“小和尚”、“肛腸科”一類 的名詞。通篇也都是直白的大俗話。比如講西方人的進取精神,竟說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總要把自己往聰明裏弄的那股勁頭”。——“雲破月來花弄影”的 “弄”,還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乘法口訣都上來了,而不說是什麽“銳意精進”。

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園》裏說:“再大一些,我到國外去旅行,在劍橋看到過使牛頓體會到萬有引力的蘋果樹,拜倫拐著腿跳下去遊泳的‘拜倫塘’。”這使 我們聯想到《紅樓夢》裏秦可卿房內的布置:“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 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

再往下,王小波勸解安徒生說,智者仁人不必非要走在著了火的荊棘上:“用寧靜的童心來看,這條路應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間。籬笆上開滿了牽牛 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隻藍蜻蜓。……維特根斯坦臨終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這句話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從牽牛花叢中走過來了。雖然 我對他的事業一竅不通,但我覺得他和我是一頭的。”

走在爬滿牽牛花的青竹籬笆之間,每個花蕊上還都落著一隻藍蜻蜓。這般精神家園的意境何其幽雅!然後小波筆鋒一轉,說維特根斯坦和他“是一頭的”。簡直像小孩子打群架的口令:“誰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崩。”——既能雅進去,又能俗出來。

小波在他雜文集的《自序》開頭處講了個蕭伯納劇本裏的人物——工業巨頭的兒子,什麽都不會,卻會難倒了一切科學家、政治家和哲學家的“明辨是非”。然後王小波轉過話頭說:“現在奉獻給讀者的這本雜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

小波在他的雜文裏直攻各種自以為明辨是非者的俗舉本身,也是在“明辨是非”。所以他說通篇“都在打我自己的嘴”。但他的明辨是非,是明辨“明辨是非 者”的是非。故是高階的“明辨是非”。明辨“明辨是非者”之非,屬雅舉。而這“明辨”本身,亦屬俗舉。——“一說便俗”。所以王小波的雅作讀來很通俗, ——是為“大雅若俗”。

小波的文章,包括他的小說和散文,在備受推崇的同時也屢遭攻擊,這種攻擊在他生前就已有之。推崇者見其“大雅”,攻擊者隻見“若俗”。我料今後會有模仿王小波文體者,但恐師其大雅者無俗,師其“若俗”者不雅。而這正是小波的難學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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