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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夏文摘】常約瑟:青島嘉峪關路六號的故事(下)

(2017-11-09 04:25:17) 下一個

【華夏文摘】常約瑟:青島嘉峪關路六號的故事(下)

 (六)我的“滿月酒”

當母親在一九五二年七月快要臨盆時,由於李村監獄內沒有醫療設備為孕婦接生,監獄的官員對母親實行“革命人道主義”,給了母親一個月產假,讓她回到 家中生孩子,但嚴格規定母親不可以步出院外的嘉峪關路街道上。就這樣,在我出生前一兩天,母親乘坐了一部李村監獄的警車被“押送”回到嘉峪關路六號家中。

母親生下我之後,在嘉峪關路六號二樓東南角的主臥室坐了三十天的月子。一九五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是我滿月的那一天。

中國古人認為嬰兒出生後存活一個月就是度過了一個難關。這個時候,家長會舉辦滿月酒以示慶祝。但我滿月那天,我的父母沒有為我擺設滿月酒宴。他們僅 邀請了我的舅舅梁舜一家六個孩子,以及在青島放暑假的二姨梁淑敏的大學生兒子卓成穩來到嘉峪關路六號家中團聚。那一天在嘉峪關路六號前院拍攝的一張老照 片,為我的滿月留下了歲月的印記。

照片中母親抱著滿月的我坐在椅子上。與照片中其他人穿的白色清涼夏裝不同,母親一身藍色素裝,一個用來包裹我的嬰兒小毯子鋪在她的膝蓋上。可能是擔 心滿月的嬰兒被八大關的海風吹到,我的頭上戴了一頂嬰兒小帽子。母親似乎不適應八月青島的強烈陽光,她眯縫著雙眼,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站在母親身後的父 親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他看上去精神大好,為自己老來得子而欣喜不已,因為我出生那年,父親已經五十五歲了。

照片的右邊隱約可見一個供孩子們玩耍的蹺蹺板。四姐常多斯看到這張老照片後告訴我,在這個蹺蹺板的後方,便是那個她兒時最喜歡玩的秋千與高大的雪鬆 了。她說,這張照片是在父親的書房左前方位置拍攝的。照片的背景是一片樹林,驗證了二姐常路斯的回憶,嘉峪關路六號的院子,曾經是一個草木叢生鳥語花香的 世外桃源。 母親在夜深人靜時,曾經聽到在照片人物背後的那一排樹下傳出狐狸的叫聲。

照片中後排站立者從左起,是二姐常路斯、大表哥梁幾立、大姐常以斯、三姐常安斯、父親常子華、二表哥梁端立、二姨梁淑敏的兒子卓成穩。前排從左起是 表姐梁次盂、梁玉盂、六表哥梁旬立、五表哥梁田立、母親梁今永與我、我的小哥常以諾。照片中前麵蹲著沒有抬起頭的女孩是我的五姐常沙白。

我注意到照片中沒有大哥常恩惠的身影,因為那年他是青島醫學院四年級的住校生。照片中也沒有看到四姐常多斯,那天她正在生病發高燒,躺在二樓西側一間臥室的床上昏睡。拍攝這張老照片的人很可能是我的這些表哥表姐的父親,我的美男子舅舅梁舜。

(七)離別

其實這麽多表哥表姐聚集在嘉峪關路六號,不僅僅是為了慶祝我的滿月。他們來我家的另外一個目的,是因為母親坐月子的假期己滿,第二天要重返青島李村監獄服刑。他們是來“歡送”這位將與他們分離四年的姑母的。

那天在嘉峪關路六號的院內,母親還抱著我單獨拍攝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母親梳著長長的辮子,身穿一件藍色粗布斜襟女服,這件衣服上的扣子用的是用布條做成的盤扣。我估計母親是打算穿著這件皺巴巴的藍粗布衣回李村監獄幹苦力吧。

照片裏的母親在夏日的陽光下對著照相機鏡頭微笑,她的笑容似乎有點強勉,世界上任何一個母親與自己剛剛滿月的嬰兒分離,都是令人心碎腸斷的悲劇。在母親懷裏的我,緊皺著眉頭,似乎預感到自己將要失去媽媽了。

我的頭上那頂嬰兒小帽是母親精心設計親手編織的,帽子上織有幾排樹技型的花紋小洞,讓帽子既保暖又透氣。我身上披著的小嬰兒毛毯,圖案中有個卡通故事裏的玩童,也許母親想讓毛毯上的小玩童來陪伴我這個來到世界僅一個月便與媽媽分離的嬰兒吧。

(八)“約瑟三個月”

我滿三個月那天,父親知道身陷牢獄中的母親日夜思念我這個嬰兒,便為我拍攝了一張照片,在探獄時把照片交給母親。母親看到照片,滄然淚下。在這張老 照片的左下方有一塊汙漬,不知是不是當年她的淚水落在照片上留下的痕跡。母親流著淚,用鋼筆工整地在照片上寫了五個字:約瑟三個月。

照片裏我睡在一張藤製嬰兒床上。我的三姐常安斯至今仍然記得這個有著天然光澤的嬰兒床,它放置在嘉峪關路六號二樓東南角父親與母親的主臥房間裏。這 張製作精巧的嬰兒床,有一麵用藤條編織成菱格紋空間圖案的床側板,這使得小嬰兒床裏有充足的空氣流通。它的另一麵床側板則編織得嚴謹細膩。

我看上去睡得很香甜,頭上已長出一寸長的頭發了。滿月時母親抱著我拍照片時的那個有著卡通圖案小毛毯,放置在嬰兒床的床頭上。

在照片的左上角可以依稀看到父母主臥房裏的波斯地毯。這張古樸雅致的地毯,讓我窺見到父母在嘉峪關路六號別墅中書香生活的小小一斑。

我在嘉峪關路六號二樓上這個鋪著波斯地毯的主臥室裏,單獨與父親居住了一年多,直到一九五三年的秋天,才隨全家搬遷到信號山角下的龍江路三十二號。

(九)母親精神失常

今年七月我從解密的一份檔案裏發現了母親在一九五五年出獄半年後親筆寫的手書。在這個長達五頁的手書中,我意外發現了一個從沒有聽到過的秘密。母親寫道:“52年11月……我因想孩子精神失常而回家養病。”

讀到這兒,我淚崩了。原來母親在李村監獄裏服刑時見到我躺在嬰兒藤床上的那張照片之後僅一個月,就因思念我而精神失常了。母親的精神失常給監獄管理 人員出了一個難題,他們不曉得如何處置這個無法自理生活的女犯人。李村監獄裏設有監房、教誨室、工廠、行刑室、瞭望台等,但沒有專門關押患有精神病犯人的 牢房。就這樣,母親又被送回嘉峪關路六號別墅內。

母親的手書上沒有具體講她在家養病了多久,也沒有講她當時精神失常到了什麽程度。但從她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她這次出獄回家沒多久就又回李村監獄服刑了。這次短暫的母子重逢,沒有留下任何照片。

(十)歸來

半個世紀前在八大關嘉峪關路六號大門外發生的秘密抓捕母親的事件,隨著時光的流逝早已被青島人忘卻了。當年涉入這個不幸事件的人物也都已逝去。我長 大成人之後,心中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麽當年的青島法院,隻因母親在教會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四川年輕人三十元人民幣,便被判了五年徒刑,硬生生地造成了一個 母親與嬰兒骨肉分離的悲劇?難道在社會上好善樂施也是罪?

那位當年審判母親的青島市第一任法官廖弼成,在他晚年時說出了真相。原來母親幫助那個四川年輕人三十元錢,隻是逮捕母親入獄的一個導火線。母親被捕的真正原因,是因為她與我的父親是青島頗有代表性的教會負責人。

一九四九年大陸政權更迭後,共產黨領導的新政府進行了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的三大運動。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除了鎮壓了近百萬國民黨遺留 下來的舊軍政人員,許多有名望的基督徒牧師與其管理的教會也首當其衝。母親是他們之中最早被逮捕入獄的。中國的一位著名基督教新教領倪柝聲在母親被捕後六 個月,於一九五二年四月在東北被秘密逮捕,直到四年之後以”倪柝聲反革命集團”首犯宣判十五年徒刑。而母親的另外一位好友,20世紀中國基督教自立教會的 代表人物王明道,是在母親被捕後的第四年,於一九五五年被逮捕,以反革命罪被判處無期徒刑。

與倪析聲與王明道相比,母親被判的五年徒刑是輕的。實際上母親在刑滿的前一年,於一九五五年夏季便被釋放回家了。那天母親正在監獄幹苦力打石子,一位監獄管理人員突然跑到勞動場地告訴母親:”你今天不用繼續打石子了,趕緊回牢房把衣物收拾一下。“

心裏忐忑不安的母親不知道出現了什麽新情況。當她回到牢房之後,一位監獄負責人前來對母親說:“今天你可以回家了。” 她被告知,自己是因為在刑期悔罪表現良好,才被從寬處理提前釋放的。

其實母親當時並不曉得,她之所以能夠提前一年出獄,是因為她的哥哥梁舜在幕後走動為她求的情。

對我來說,梁舜舅舅是個神秘人物。他於一九五五年被中國公安部秘密派遣香港做地下工作。臨行前他的上級領導問他還有什麽需要,他說,你們把我的一個姐姐還關在李村監獄裏呢。有關這個對我與母親有恩的梁舜舅舅的故事,我會單獨寫一篇文章記念他。

當母親從監獄中出來之後,她發現她已不能回到她熟悉的八大關嘉峪關路六號了。她走進一個陌生的新家:龍江路三十二號。

母親回家那年,她四十一歲,我三歲。她歸來後去中山路的一家照相館拍攝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母親是那麽雍容華貴,出塵脫俗,一點也看不出是一個經曆了四年牢獄之災的犯人。

母親多年後在這張照片上題了幾個字:1955年“歸來” 41歲

(全文完)

作者投稿

華夏文摘第一三八七期(cm1711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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