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zt廖康:真不如美——談論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2012-12-21 14:43:57) 下一個
華夏快遞 : 【華夏文摘】廖康:真不如美——談論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發布者 wy 在 12-12-18 06:30

Thank You for Donating to CND
Receive A Special Gift Back - Click for Details!

 請您惠顧讚助商
鼓勵其長期支持CND


Quality Brand!

CND Amazon
Cameras, Books...

甲:李安導演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這標題乍一看,我還以為是講某種少年作派的漂流呢。可英文標題簡單明了Life of Pi,這翻譯是不是差點意思呀?

乙:那倒未必。美國人要是沒看過書或電影,沒聽人講過,光看那英文標題也不能一目了然,很可能會以為那是講圓周率的故事呢。當然,我們知道,“派”是電影主角,那個印度少年的名字。他爸爸喜歡純淨的水,給他起名Piscine,那是法語“遊泳池”的意思,重音在第二個音節上。但在印度,人們都說英語,很少有人懂法語。同學們就故意用這個名字的英語諧音來羞辱他,叫他pissing——撒尿。為了避免這種羞辱,他把自己的名字改為Pi,還把圓周率無限不循環的小數背下了好幾頁,震驚了同校師生,也叫響了自己的新名字。我覺得這有可能是小說作者法語區加拿大人Yann Martel的親身經曆,或者是他認識的某人的真實經曆。用在這印度少年身上很恰當,有助於塑造他堅韌的性格。當然,他爸爸給他起名字的原因也和他終身難忘的海難經曆聯係起來。他在太平洋上漂流了兩百多天,所以這中文譯名還是蠻恰當的,點題。

甲:有位筆名叫悟空孫的寫了篇文章1,談到少年名字的意義時說:“神性、人性和獸性的三位一體就是Pi最初的那個3,小數點後麵數以億計的數字才是我們每一個肉體,是我們存在的每一天,是生活的點點滴滴。也許,這其中任何一點都可忽略不計,肉體的存在與否,大小輕重以及最後的結果也不是人類能夠把握的,沒有人能知道結果在何處,也沒有人知道終點會是怎樣。然而,每一個點串聯起來才形成一個完整的Pi,每一個肉體的存在才能保證整體的延續。我們不必在乎Pi如何終結,但我們要認真對待每一個點,以及這些點所連接的過程,就像印度少年Pi認認真真地默寫出一個個圓周率的數字那樣。”你認為電影有這層深意嗎?

乙:電影作為藝術品,一旦公演,闡釋權就不再僅僅屬於作者,而是屬於所有觀看者。意象大於概念。同理,電影大於故事。不同的人在同一部影片中可能看到不同的東西,隻要能夠自圓其說,怎麽詮釋都可以。我認為悟空孫對Pi的領悟很深,學理科的人更可能在數字裏看到美和意義。當然,看不到這一層,也照樣可以欣賞這部史詩般的影片。這畢竟是視覺藝術,探討哲學,表現理性不是它的長處。講述故事,展示美才是。視覺藝術,表麵看上去要是不美,說什麽都白搭。要想把玩深沉,那還是讀書吧。這電影的最大成就是展示了美。

甲:美!那可真是沒得說了!我還沒看過比這更美的海上影片呢。李安把太平洋拍得那麽純淨,那麽迷人,那麽絢麗多彩,那麽洶湧澎湃。這電影,非得在大電影院看不可。還有立體的,效果也特棒。

乙:當然,這不是李安一個人的功勞。攝影是Claudio Miranda,也得有他一份。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在一個大水池裏拍的呀。可是比真的太平洋還美,無論是夕陽,還是夜空,拍得又真實,又壯觀。尤其是夜晚深藍的海水裏發著淡藍和銀光的魚,跳出水麵閃著寶石藍和淺綠瑩光的座頭鯨,在碧藍的海麵和墨黑的天帷上激起一圈圈、一簇簇翠玉般的浪花。俯視清澈的海水映照的桔黃色雲霞、外白裏紅的小船,孤零零一人站在三角筏子上的少年,若不是那幾圈漣漪,簡直看不出是在水上。還有從水下往上拍小船那個鏡頭,那純淨的水,那紅豔的雲,看上去那隻小白船仿佛飄在天上一樣。什麽叫海天一色?什麽叫雲水徜徉?李安他們就愣是給做出來了。記得沉船那鏡頭嗎?半夜,船上燈火通明,斜著插入海底,墨綠的水閃著朦朧的亮光。讓人無法忘懷,我相信,那就是永遠印記在少年派心中的景象,也是那些葬身海底眾人靈魂的最後閃光。

甲:是啊,電影表現那場海難,沒有展現苦難。有什麽用意嗎?

乙:當然有。天災,在法律上甚至說是“上帝的行為”,人力不可違。我們人類太渺小,無法了解宇宙萬物運行的意義。風暴來了,船沉了,我們無計回天。逝者已去,融入宇宙,但物質不滅,幸存者還得活下去。這不是悲劇,沒有憐憫,沒有恐懼。我相信,你看電影的時候,沒有產生這些感情,對嗎?

甲:對,我和很多人都覺得,這電影是不是太唯美了?但如果是那樣的話,前麵有關派身世的鋪墊有必要嗎?反正那故事到了海上才真正開始。後麵他和兩個日本理賠員那一段似乎也多餘。我讀了一些英文影評,有人就認為他後來講述的故事無聊,畫蛇添足。

乙:前麵的鋪墊,如果你想欣賞電影的深層意義,當然有必要。對此,馬伯庸先生作了透徹的評論。尤其是討論電影暗喻的第三個故事,堪稱滴水不漏。2至於後麵的講述,一般來說,電影應該發揮視覺藝術的特長,能演的就演,別講。但講述有講述的作用,通常是為了簡潔。李安是高手,他豈能不知道那講述無聊?但他要的就是無聊,就是要通過那無聊的講述才能與前麵美麗的演出形成對照,來表現他的思想。

甲:什麽思想?

乙:真不如美。當然,這並不是說一切真實的事物都不如杜撰美化的藝術,而是說有的真不如美。這個思想對藝術家來說很普通,但也有一些人難以接受,可能還會引用英國詩人濟慈的詩《希臘古瓶頌》結尾的名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來反駁。理科生也許更加難以承認“真不如美”這種藝術觀點。但我們都知道,錄下人們說話的紀實采訪並不能成為優美的文學作品;在街頭拍攝行人,無論是吵架,還是打架,都不能成為故事片。《水滸傳》的讀者遠遠多於研究宋江起義的學者,《水滸傳》的價值也遠遠大於全部有關宋江起義論文價值的總和,甚至大於宋江起義本身的影響。很多事情發生了,對當時的人和事有些作用,隨著時光的流逝,意義就消失了。個別事件發生了,因為寫了下來,如果寫得感人、迷人,就會對後世產生無窮的影響。三國裏那些事件,哪個朝代沒有啊?但因為有了《三國演義》,有了那麽多相關的評書、戲曲、影視作品,才使得那些人物永垂不朽。而且那些人物的形象在不斷的改編、塑造、表演中越來越突出,越來越生動。《三國演義》的作用,好也罷,壞也罷,都遠遠超過了《三國誌》。英國亞瑟王的故事也是一樣,文學藝術中亞瑟王的影響早已超過曆史上真人的作用和影響。在此意義上,可見真的確不如美。孔子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也有這個意思。少年派講述的故事顯然比電影演出來的故事真實,但沒意思。電影中那兩個日本理賠員還是相信演出來的故事,作家也相信演的,派對他說:“那它就與上帝同在。”(And so it goes with God.) 也就是說,傳世的,有宗教意義的是演出來的那個美麗的故事。既不是說出來的那個故事,也不是暗示的、隱喻的實情。

甲:是啊,宗教也是這樣。耶穌基督的生平、事跡和教導,要不是他那些弟子用那麽精湛的文筆寫下來,要不是以保羅為首的使徒那樣盡心竭力四處傳播他的思想和神跡,以至於犧牲自己的生命,也不可能為後人所知,更不可能有今天這麽多教徒。哎,對了,原著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有個故事會讓你信神”,電影也保留了這句話。應該很有意義吧?

乙:這是很大膽的一句話。文學作品的大忌是說教,小說敢於開宗明義這樣說,真是大手筆。讀過小說或看過電影後,我們知道,這部作品一點也不說教。信神,信什麽神?派沒有說。我們甚至可以把這句話當作反話,至少不是通常傳教士希望人們的那種皈依信神。少年派是個泛神論者,他既信印度教,又信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正統的基督教徒和伊斯蘭教徒絕對不會接受他。怎麽可能同時信這兩種一神教呢?大逆不道啊!可是我們中國人很容易理解他。大多數中國人骨子裏都是萬物有靈的泛神論者,這是很自然的。在最早的一神教猶太教出現以前,世界各國人民都是泛神論者。上世紀初,去中國的傳教士最惱火的並不是中國人不信教,而是什麽教都信,什麽神都好,什麽神都不得罪。印度教本身就是泛神論,有上百萬個神祇,也不那麽排斥其它宗教。說到底,派還是印度教徒。他相信生命輪回轉世,這在他打死大魚,吃其肉前祈禱謝恩時有突出反映。吃大魚所隱喻的實情當然極其可怕,可能讓任何基督徒和伊斯蘭教徒都無法承受。但是派承受了,而且活得很健康,談笑自若。

甲:那意味著什麽呢?

乙:那意味著派的泛神論宗教觀讓他在心理上完全度過了海難那一關,盡管他不肯用言語清楚地告訴世人實情。沒有那種經曆的人,恐怕無法理解,還是讓他們欣賞美麗的演出吧。

甲:也就是說,觀眾可以在不同層麵上欣賞這部影片。在藝術層麵上,我們看到少年派在海上驚心動魄的曆險,拍得美輪美奐,讓觀眾盡情享受視覺大餐和精湛的表演。我看過李安的采訪,才得知船上的老虎完全是用計算機做出來的。看電影時,我根本沒有懷疑,隻是個別幾次稍微感到畫麵的空間似乎有點不對頭,比如老虎撲上帆布的時候。現在的技術真不得了,後期製作加上的老虎幾乎是天衣無縫。但這不完全是用技術代替藝術。相反,這對扮演少年派的印度演員是極大的挑戰。他麵對的是空氣,必須得想象出老虎的威脅和動作,做出相應的表情和反應。

乙:是啊,這位第一次拍電影的Suraj Sharma演得真好。當然,那也是李安慧眼識珠,也和他具體指導如何表演分不開。當然,藝術層麵不僅隻是美麗的鏡頭。少年派的成長,與老虎的交往、共存以至控製老虎,以及在那麽艱難的環境中掙紮著活下來。這一切構成了很有趣的故事,足以滿足大多數觀眾。當老虎和少年耗盡力氣,行將餓死時,少年讓虎頭枕在膝上,終於想到向神明祈禱,醒來後竟然得救。這也滿足了勸善信神者的教化願望,甚至連奧巴馬都寫信給作者稱讚小說是“上帝存在的優雅證明”(an elegant proof of God)3。在優雅方麵,電影絕對超過了小說。其實更重要的是它優雅地證明了多種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和穆斯林教,可以並存於少年一身。這在宗教矛盾日益尖銳的今天,在核武器仍足以殺死全人類數十遍的這顆星球上,特別有意義。人類麵臨的危險其實比那少年麵臨的更大、更緊迫。

甲:嗯,我想不同的人可以在這部電影和這本小說中看到很多不同的意義。那第二個層麵就是藝術與現實的關係了。如你所說,電影表現了美不如真這個思想。我看的那個李安參訪,他也明確地說他生活在藝術世界裏,生活在想象的世界裏。在現實世界裏他很不靈光,很多日常的事情都做不好。但他不至於僅僅為了說明自己的一個藝術觀點而加上少年對日本人的那段敘述吧?而且,真要挑藝術的毛病,我也可以找到。那個海島上竟然生存著許多在非洲南部沙漠上才有的貓鼬,而且那些成千上萬的貓鼬顯然是計算機生成的,太假。

乙: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可能正是用來告訴觀眾,少年講述的故事才是真的。但真的故事沒意思,講給那兩個日本理賠員和作家,他們也不願意信,而要信演出來的有藝術性的故事。他們也指出那些動物象征著真實故事裏的什麽人。比如老虎,象征少年,或少年的獸性。顯然,他們知道哪個真,哪個假。反正無論哪個故事都不能解釋沉船的原因,也就是說,對於他們的調查不會產生任何影響,沒有任何利益衝突,那他們就寧願相信那個美麗的故事,不那麽殘酷,還更有意義。現實的人間有時獸性泛濫,已經夠可怕了,我們已經看夠了,用不著再次直截了當地反映。李安是用藝術來反映的,把現實中的人用動物來代表了。正如李安自己所說:“每個人心中都臥虎藏龍,都有恐懼、掙紮、欲望和不安。我覺得我對信仰,還是有一種向往,可是心裏麵還是有那頭老虎,還是搞不定。”

甲:可是當記者問他心裏的老虎是什麽,李安似乎苦笑了一下,答道:“這個不能講。”對此你有什麽看法?

乙:如果是指李安自己,我當然不知道,也不想猜測。如果是指作品,李安當然不能講。意象大於概念,電影大於故事。用言詞來敘說,多沒意思啊。一部電影公演後,導演不該運用自己的權威來對其做出唯一的詮釋。讓觀眾自己去欣賞、去理解才是明智的做法。也許還有一層更深的含義,如果老虎代表具有獸性的少年,那電影裏老虎吃的可不止一個動物。而且,那講述的故事有明顯的紕漏:廚子殺了兩個人,把第一個吃了,卻把第二個扔到海裏。為什麽?他已經沒有吃人的心理障礙了,為什麽要浪費食品?沒有解釋。但電影有足夠的暗喻,用以暗示實情,那是少年派無法訴說的,甚至到中年時也無法說出口的真相。最明顯的暗喻就是那海島的形狀,有一個鏡頭展現那海島宛如仰臥的女體,在黑夜中,呈暗綠色。海麵上一道淡綠的光,猶如躺在祭壇上。我有個朋友胡曉丹,設計過歌劇《原野》的舞美。舞台上的原野略呈女體的上半身,既象征大地母親,又有供演員站得高低錯落的實用功能。他告訴我,舞台美術的每個細節都有用意。電影也是一樣,隻不過那鏡頭很快就閃過去了,不容易注意到。

甲:嗯,我就沒看見。如此說來,真的確不如美。人間的一些事情有時候出於不得已,能做不能說,倒是可以通過藝術來暗示。

乙:還不僅如此。人們了解真相,記錄真相,言說真相,都是有限的,還總是受個人的觀念和時代精神影響而被遺漏或歪曲。曆史從來都不是曆史事件完整的、公正的記錄和闡釋,沒有被當權者粉飾或抹殺就不錯了。但那些被掩蓋和歪曲的部分有時會通過藝術表現出來。也有些時候,殘酷的真相並沒有意義。比如親人死亡的痛苦,我們沒有必要如實描述。其意義可能在其它方麵,人們需要把它變為某種宗教情懷,用來慰藉生者。

甲:那種宗教豈不是建立在虛假的基礎之上?當然也可以說,那不是現世的真實,而是願望中的真實,或者更高層次的真實,天國的真實……

乙:難道不是這樣嗎?



注:

1 悟空孫:“李安和他的Pi”,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4419
2 馬伯庸:“李安的隱喻森林與少年Pi的三個故事”,
http://my.cnd.org/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34467
3 "Life of Pi author Martel hears from Obama". Saskatoon StarPhoenix (Winnipeg Free Press). 8 April 2010. Retrieved 6 September 2011.

2012年12月14日

□ 讀者投稿

華夏文摘 第一一三四期(cm1212c)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