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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中的追夢人——後現代小說大師博爾赫斯

(2011-08-10 14:23:41) 下一個

迷宮中的追夢人——後現代小說大師博爾赫斯

儒帥哲師

  一、

  20世紀的拉丁美洲文學“大爆炸”,湧現出了十多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其中以加西亞•馬爾克斯最令人矚目。以《百年孤獨》為代表的魔幻現實主義不僅風靡一時,更影響到20世紀末的中國先鋒作家們的“尋根文學”。但時過境遷,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之初。當初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已經成為文壇過往的佳話。在中國國家圖書館的文學借閱室和閱覽室裏,再也找不到多少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蹤影。倒是一位既沒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又不屬於魔幻現實主義陣營的阿根廷作家,那一本本薄如小冊子的詩歌、散文、小說作品集,依然引人注目。或許不用我說,大家都會想到,他就是20世紀最傑出的短篇小說大師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早於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們成名,其作品的經久耐讀程度,也遠遠的超過了他們。就如同納博科夫成名早於美國黑色幽默作家,其作品的魅力又遠超他們一樣。作為他們的弟子,科薩特爾和品欽,雖然也是南北美洲最重要的作家,但終究比起他們的老師,稍遜一籌。我們很難把博爾赫斯和納博科夫劃入哪個具體的文學流派,因為他們作品的風格和表現的思想,實在過於紛繁複雜,進入他們的文本世界,無疑等於進入了沒有出口的巨大迷宮。但是若能迷失於其間,亦是一種樂趣。不管怎麽說,提到20世紀後半葉的後現代主義文學,其代表作家非此二位莫屬,如果還有一位能與之媲美的話,那就隻有意大利的卡爾維諾了。博爾赫斯、納博科夫、卡爾維諾被稱為後現代主義文學的三巨頭,是當之無愧的。他們對後現代主義文學的貢獻,就如同普魯斯特、喬伊斯和卡夫卡之於現代主義一樣。

  在這三位作家之中,納博科夫精於長篇,卡爾維諾長於中篇,博爾赫斯則以短篇享譽世界文壇。

     二、

  博爾赫斯生於1899年,祖上出現多位戎馬軍人,戰功赫赫,但是到了他的父輩,由於世事變遷和時局變化,以及家庭和個人原因,無奈棄武從文。博爾赫斯曾這樣解釋道:“我的眼睛生就近視,很早就戴眼鏡,身體也一向很虛弱。由於我的親人大多數當過兵——我伯父甚至當過海軍軍官——而我明白我是永遠不可能當兵了,所以我很早就為自己感到羞恥:我隻配做個讀書人,而不能扛槍打仗。整個童年時代我一直這樣想:寵愛我是不合理的。……大約到了三十歲,我才克服了這種情緒。”(《我的回憶》)

  雖然他無法像祖先那樣經過金戈鐵馬、槍林彈雨的生活,但他們的夢想,卻在博爾赫斯的身上延續著,並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被一再的重複和回顧。在一首題為《紀念胡寧勝利者蘇亞雷斯上校》的詩中,他曾寫下這樣的詩句:
  
  他的曾孫正奮筆疾書,
  一個沉默的聲音從逝去的時光中發出,
  從奔騰的血液裏進出:
  “如果它隻是一個光輝的記憶,
  或隻是為一場考試而死記硬背的日期,
  或者是地圖冊上標明的一個地名,
  我在胡寧的戰鬥又有何意義?
  那戰鬥是永恒的,亦無需
  陣容壯觀的士兵和無數的軍號。
  胡寧是兩個平民在街角
  詛咒一個暴君,
  或是某位無名氏屈死獄中。”
  
  但是博爾赫斯並不滿足於僅僅追念祖先的榮光,而是以想象的方式,來參與那種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生活。“我父母雙方的家族都有從戎的曆史,這也許可以解釋當我被眾神明智地摒棄在那種壯麗命運之外後的一種強烈的渴望之心。”雖然遺憾,但因此也造就了他一生與眾不同的命運,對此他還是心懷感激的。“但是上帝拒絕我去幹。毫無疑問,上帝拒絕是明智的。”

  博爾赫斯一生與圖書館結緣,他的小說與其他作家的最大不同在於,其寫作素材幾乎完全來自書本。無論是倡導表現內心真實的現代主義作家,還是醉心於玩弄各種文學技巧和形式的後現代主義作家,至少都會對其所處的社會現實有直接或間接的表現。但博爾赫斯的小說,卻從沒有對現實生活的任何描寫。我們有很多理由說他一個脫離現實的作家,但卻不能否認,他筆下所寫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博爾赫斯曾這樣說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虛構小說和源於環境的小說同樣真實,也許更真實。因為說到頭,環境瞬息改變,而象征始終存在。假如我寫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個街角,那個街角說不定會消失。但是,假如我寫迷宮,或者鏡子。或許邪惡和恐懼,那些東西是持久的——我是指它們永遠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可以將之看作他的小說或文學真實觀。

  博爾赫斯試圖以各種懷疑的方式,來接近形而上的理念真實。我們所謂的現實,大多來自感覺經驗,對於一個閱讀過貝克萊、休謨、康德、叔本華哲學的人來說,經驗現實和存在真實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我們的感覺和理性,有它所認識不到的地方。博爾赫斯承認他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一個編織夢的作家,但他並不認為自己在做一種模仿的工作。而是恰恰相反,通過穿越可見的迷宮,抵達不可言說的存在之真。如果從形而上的角度來思考博爾赫斯的作品,那麽一切就都容易理解了。

  博爾赫斯的作品來源於書本和想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寫作題材是無限豐富的。但隻有少量的故事——大體可分為兩類:充滿激情的決鬥和充滿神秘的冒險——才是他感興趣的。博爾赫斯以“重寫“的方式,使一些原有的故事得以重新煥發出光彩和魅力,這既是一種“重複”,也是一種“創造”。即同一事物的“永恒輪回”。尼采的這一哲學思想,無論是在博爾赫斯的文本中,還是在他的書寫方式中,都得到了明顯的體現。由此,時間,而不是空間,成為他小說中表現的一個重要主題。

     三、

  博爾赫斯是一位“早熟”的作家,這與他幼年所受的教育是分不開的。他的父族既出現過驍勇善戰的軍人,也有愛好閱讀寫作的文人。他的父親對文學的愛好,家族遺傳的眼疾和無政府主義的思想,都傳給了他。而藏書豐富的個人圖書館,則對博爾赫斯日後走上文學道路,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促使他很小就產生當一名作家的夢想。他的想法得到了家人的支持,這是非常幸運的,除了父親對文學的熱愛,較為富裕的家庭環境,也是他將來從事文學創作的重要因素。

  7歲時,已經掌握了英語和西班牙語兩門語言的小博爾赫斯,分別用這兩種語言寫了一篇有關希臘神話的作文和取材於《堂吉訶德》的小故事《致命的頭盔》,這大概是他文學天賦的最初展現吧。9歲時將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翻譯為西班牙文,13歲發表了第一篇小說作品《叢林之王》。雖然博爾赫斯正式走上文學道路是作為一位先鋒詩人出現的,但他早期的塗鴉之作,就已經顯示出他與小說之間不解的緣分。

  1914年對博爾赫斯來說,是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年份。第一次世界大戰對他生活的影響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的,在大多數歐洲人卷入這場自相殘殺的非理性戰爭之中時,作為旅居的博爾赫斯卻在這段時間裏,對歐洲的文學和文化有了初步的深入了解。9歲上學之前就已經掌握了兩門語言的博爾赫斯,在日內瓦學習期間,又逐漸的掌握了法語和拉丁語,後來又自費到校外學習德語。同時掌握多種歐洲語言,為他日後廣泛的涉獵歐洲各國的文化典籍和文學作品,提供了重要的條件。一戰之後,歐洲的現代主義文學開始異軍突起,成為取代傳統現實主義文學的主流思潮。博爾赫斯在閱讀了大量歐洲古典文學作品之後,迅速風靡的現代主義文學作品,隨即湧入了他的閱讀視野。

  1918年,一戰接近尾聲,博爾赫斯在19歲生日的時候,接到一份特殊的禮物:一部德國大百科全書。從此,德國哲學文化和當時開始流行的表現主義,成為他閱讀和學習的一個重要方麵。對於表現主義,他認為“超越了當代其他流派,如意象主義、立體主義、未來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等”,雖然他那時並未接觸到卡夫卡的作品。閱讀表現主義給他帶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重大收獲,沃爾特•惠特曼進入了他的文學世界。他在《自傳隨筆》中這樣寫道:“有一段時期,我不僅把惠特曼看作偉大的詩人,而且把他看作唯一的詩人。實際上,我當時認為直到1855年全世界的詩人都是為惠特曼準備的,不模仿他便是無知。”由此可見,惠特曼對博爾赫斯的意義非常重要,惠特曼給了他“生命的真正意義”,他的詩歌“力圖去表達生命的全部是同一回事。”因此,博爾赫斯稱他為“力圖肩負起世界的巨人阿特拉斯。”

  歐洲之旅,同時也是博爾赫斯的文學之旅。1919年,博爾赫斯一家來到塞爾維亞,他結識了一批先鋒詩人,並且卷入了當時西班牙的“極端主義”文學運動。作為戰後現代主義文學潮流在西班牙的一個分支。一份名為《格雷裏亞》的雜誌,成為他們的文學陣地。博爾赫斯先在這份雜誌上發表了第一首詩歌,那天恰好是1919年的最後一天。在博爾赫斯所結識的詩人中,康西諾斯——阿森斯成為了他的第一位文學導師,博爾赫斯認為“極端主義“一詞,就是他發明的。

  在康西諾斯的周圍,聚集了一批年青詩人,博爾赫斯在回憶中如此寫道:“康西諾斯完全為了文學而生活的,他從不計較名利。……是位不錯的詩人……我認識他時,他是一個文學團體的負責人。每周六我總要去克羅尼爾咖啡館,我們午夜時分在那裏集中,一直談到拂曉。有時與會者多達二三十人。這個團體鄙視一切帶有西班牙色彩的東西——cantojondo(吉卜賽民歌)和鬥牛。他們崇尚美國爵士樂,比起做西班牙人來,他們對歐洲人更感興趣。”盡管博爾赫斯後來認為這些人對文學一竅不通,但這畢竟是他從事文學活動的開始。
  
   四、

  1921年底,博爾赫斯一家搭乘一艘輪船,回到了闊別七年之久的故鄉布宜諾斯艾利斯。他的少年時代幾乎都是在瑞士和西班牙渡過的。盡管隻取得了中學畢業文評,但歸來時卻成為了一個先鋒詩人。當他踏上家鄉的土地時,這座城市已經與他離開時大不一樣了,但變化更大的卻是他自己,盡管他當時並未明確的意識到這一點。剛剛20歲出頭的博爾赫斯,因此從西班牙帶回了“極端主義”詩歌,因此迅速的成為了一批熱衷於先鋒文學的青年詩人們的領袖。他們籌辦了一份文學雜誌Prisma(棱鏡),盡管這份刊物隻發行了兩期,但仍然引起了一些文學人士的注意。博爾赫斯被正統文學雜誌《我們》邀請,發表了關於“極端主義”的明確見解,從而正式進入阿根廷文壇。

  1923年,經過三年的時間,博爾赫斯終於完成了他的第一本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激情》,像許多剛剛出道的文學青年一樣,他的這部真正文學處女作,也是自費出版的。如他所料想的一樣,這部詩集在當時的影響有限。雖然隻印了300冊,但卻包含著他日後文學創作中的幾乎所有主題。

  博爾赫斯在自傳中寫道:“然而現在回顧它,我想我從沒有偏離過這本書。我覺得我以後的所有作品隻是發展了它最初提出的主題;我感到我的一生都是在重寫這一本書。”這部詩集所表現出來的風格,與他當時所宣揚的“極端主義”並不相同。正如其作品的法文翻譯者內斯托•伊瓦拉所說,他寫下了第一首極端主義詩歌,而後便不再作極端詩人了。在自傳隨筆中,博爾赫斯自己如此評價道:“這部作品從根本上來說是浪漫主義的,盡管它的風格簡樸,且富於簡潔的隱喻。它讚美日落,偏僻的所在和陌生的角落;它甚至敢於涉足貝克萊的形而上學和家族史;他記錄了早期的戀愛。”

  盡管文學史家將“阿根廷極端主義之父”的頭銜給予了博爾赫斯。但實際上,他除了將“極端主義”文學觀念從西班牙帶到阿根廷,並沒有寫過幾首“極端主義”詩歌,這點倒是和初涉文壇的川端康成有些相似。大約在博爾赫斯宣揚極端主義的同一時期,川端康成也作為日本新感覺派的旗手,宣揚這一帶有現代主義先鋒色彩的文學理念。但他卻並沒有在新感覺派的先鋒道路上邁出幾步,就開始向古典主義靠攏了。博爾赫斯的這一本詩集具有浪漫主義,古典主義和巴洛克的風格,這種風格在他日後的小說創作中得到了延續,與其他後現代主義作家不同,博爾赫斯的小說在形式上是非常傳統的。他盡量用最簡潔的文字來敘述一個情節簡單的故事,但是其中所探討的問題,卻是“後現代”形而上學的。
  
   五、

  有人說詩歌是最難寫的文學體裁,但事實上很多文學青年走上創作道路都是從寫詩開始的,這是因為要寫出真正優秀的詩歌作品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僅僅寫出來,卻是非常容易的。博爾赫斯在1926年和1929年又出版了兩部詩集《前麵的月亮》和《聖馬丁事件薄》,後者獲得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市文學競賽二等獎,但他感覺到自己的創作熱情正在減退,此後將重心轉向散文方麵。

  1930年《埃瓦斯托•卡列戈》的問世,意味著博爾赫斯早期創作的終結,這部作品幾乎沒什麽影響。1935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說集《惡棍列傳》,但此時博爾赫斯尚未真正進入他的小說創作階段,這部小說集隻能算作是練筆之作。他在自傳中是這樣來描述的:“我的短篇小說生涯始於《惡棍列傳》,這是一係列素描史的臨摹,……而我則根據自己的想象篡改和歪曲人物傳記,……充其量隻有潛在的訓練價值。”

  我們完全可以將之視為博爾赫斯的謙虛之詞。盡管每個小說家最初的創作。都有模仿的階段,但是博爾赫斯卻沒有很快的超越這個階段,而是在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我們可以說,博爾赫斯的幾乎所有小說作品,都是對以往文學作品的一種重寫,其中既有傳奇性的故事,它們來自於文學、曆史、寓言、傳說,還有一些見聞軼事。也有對某種形而上學的命運的形象化表現,當然一些題材借用了神話原型和神學典故。其實兩者之間並沒有實質上的差別,都是對已有的文本的一種“戲仿”。

  這種寫作方法在三十年代開始為一些“現代主義”作家所運用,如納博科夫和魯迅,但後者與博爾赫斯有所不同的是,它們的“戲仿”更側重於解構性的反諷。而博爾赫斯卻隻是將其進行形而上化的改造。既然博爾赫斯並不認為“鏡像”或“摹本”比現實或原型更不真實。因此,他的重寫,不僅不是一種派生性行為,而且是一種創造性的行為。正是通過對一些文本的重寫,博爾赫斯才使這些已經沉睡在人類文化森林中的古木,又開始煥發生機,開花結果。博爾赫斯的寫作,似乎為羅蘭•巴特和德裏達的解構主義理論,尤其是“作者之死”和“文本延異”的觀點,提供了最好的範例。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小說比其他文本更具有“後現代”的意味。

  1938年,對於博爾赫斯的人生,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

  盡管1914年旅歐生活開始,標誌著他正式進入少年時期,並開始全麵接觸西方文學,走上創作道路;以及1955年庇隆政府倒台,漸入老年的他被任命為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並當選文學院院士,人生開始進入生活低穀與事業巔峰。但無疑在已近不惑的1938年,我們所熟知的小說大師博爾赫斯,才真正的“誕生”。正是在這一年,他開始供職於米格爾•內卡市立圖書館,從此真正的進入“巴別塔”的世界之中。同時,也正是在這一年,以頗為戲劇性的方式“悟道”,獲得自己創作小說的“眾妙之門”。

  “1938年的聖誕節前夕,我遭遇了嚴重的事故。我跑上樓梯,忽然感到有什麽在我腦袋上掃了一下。那時候我知道是撞在了那扇剛剛油漆過的鉸鏈窗上了……大約有一周時間,我幻覺纏身,高燒不退,根本無法入睡。……之後是毫無知覺地在生死線上徘徊了一個月。再後來,我把這件事情寫進了那篇叫《南方》的小說”。(《自傳》)

  在這段時間裏,他並沒有離開書,而是讓他的母親給他讀小說。又一次,當她讀英國作家劉易斯的科幻小說《來自沉默的星球》時,他突然哭了起來,當她母親問他為什麽哭時,他回答說:“我哭,是因為我明白了。”對於博爾赫斯來說,這次事件,成為文學創作進入瓶頸期之後的一次“頓悟”的重要契機。他終於明白自己該怎樣創作屬於自己的小說了。

  博爾赫斯是一位“早熟”的作家,卻是一個“晚熟”的小說家。直到38歲,他才真正的開始進行“玄思小說”的創作,從此成為一位無論是在拉美文壇,還是世界文學曆史上,都堪稱獨樹一幟的短篇小說大師,真可謂是“大器晚成”。除了他以外,這樣大器晚成的小說大師,恐怕就隻有中國的魯迅了。

    六、

  誠然,博爾赫斯的詩歌和散文同樣優秀,但如果沒有他那堪稱獨一無二的短篇小說,或許在群星雲集的20世紀拉美作家群裏,不會如中天之月那樣顯眼。甚至一生默默無聞,也未可知。同樣,納博科夫和米蘭•昆德拉也是如此,如果沒有《洛麗塔》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們很難會知道詩人納博科夫和米蘭•昆德拉。

  對於博爾赫斯來說,書籍和鏡子,失眠與失明,對於他具有同等重要的意義。如同現實和文本,書籍和鏡子在博爾赫斯的眼中,並無絕對的不同。書籍其實也就是鏡子,是我們的世界的另一麵鏡子,隻不過普通的鏡子以光來反射自然和現實,而書卻以文字來反映精神和文化。

  如果說他對鏡子既迷戀又恐懼,對於書籍也是如此。“沙之書”和“通天塔”圖書館,讓他感覺到了無限和重複的可怕。失眠與失明同樣困擾著他,失眠給他帶來的“可怕的清醒”,讓他在漫漫長夜裏,隻能靠胡思亂想來挨過緩慢的時間,而失明則讓他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進入了生命之夜。回憶成為了他照耀過往生命時日的光,然而記憶是忘卻的一種形式,這微弱的火,難以真正穿越如連綿夢境的時間,抵達生命某一時刻的真實。

  書籍與鏡子的相互重疊,想象與記憶的彼此交織,共同形成了一座迷宮,同時也是宮殿、花園和圖書館。或者,博爾赫斯更願意管它叫時間、無限、永恒或宇宙。博爾赫斯一生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既讀書,又寫書。他將一本書裏看到的故事,以另一種方式寫出來,成為一本新書。如同一麵鏡子複製一個物體,以差異的重複實現繁殖。書籍給他帶來智慧和快樂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迷惑和痛苦。熟悉西班牙文學的他,肯定在一本書中看到了他自己。那本產生於幾個世紀以前的偉大小說《堂吉訶德》裏,描寫了他的故事,一個因為迷戀冒險故事的老實人,為了尋找書中的奇遇和冒險,把自己裝扮成騎士,去尋找夢想中的一切。是他自己將世界想象成一座迷宮,還是原本世界就是一座迷宮,而他無意中迷失其中了呢?

  博爾赫斯的小說,大多數拉源於19世紀以前的文本資源,從古老的希臘神話到加烏喬的傳說,他的作品很少涉及社會現實,這讓他與魔幻現實主義拉開了距離。似乎他的創作,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沒有個人經驗,一個人也可以寫小說,而且能寫的非常好。雖然博爾赫斯的小說風格堪稱獨一無二,但模仿他的卻不乏其人,有的甚至頗有幾分形似。但博爾赫斯的小說不是完全脫離了現實生活經驗,而是恰恰相反,每部小說都有他個人生活的影子,每個主人公都是他,每次創作,都是博爾赫斯進入他的藝術迷宮中的一次冒險。這些冒險的結果,往往是主人公的死亡,或許這是走出迷宮或夢幻的唯一方式。在博爾赫斯的“迷宮”小說裏,最具有典型意義的是那篇改編自希臘神話的《阿斯特裏昂的家》。以第一人稱獨白的小說主人公,道出了作者的真實孤獨感受和生命體驗。在題為《迷宮》的一首詩中,他如此寫道:

   永遠找不到出口。
  你在那裏,
  那裏便是整個宇宙,
  既是正麵,
  或者反麵;
  也沒有外部,
  或者秘密的中心。

  博爾赫斯深受貝克萊、休謨等英國經驗主義和叔本華、尼采唯意誌論哲學的影響,懷疑主義、二元論和輪回說,在他的小說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盡管我們可以列舉鏡子、迷宮、時間、永恒、書籍和匕首等主題,但博爾赫斯小說的主題最終可以歸納為一個:人對自身和世界之困惑的形而上追問。

    七、

  在20世紀,乃至古今中外的小說家中,博爾赫斯的作品是最具有神秘主義特征的。他的小說能將各種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變成簡潔明晰的形而上寓言。這些小說更像一則則謎語,等待著讀者們在文本迷宮中尋找謎底。博爾赫斯將圖書館視為迷宮和宇宙的象征。當他在晚年成為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的同時,已經接近完全失明。正如他在一首詩中所寫的“上帝同時賜給我書籍和黑夜”,這意味著,命運最終讓他迷失於他自己的世界之中。擁有和失去同時到來,這不啻於一種悖論的體現。

  在後現代主義作家中,以迷宮為主題的作家不止博爾赫斯一人,法國新小說家羅布—格裏耶,也將迷宮作為重要的主題。而圖書館,在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的作品中,也屢次出現,其神秘之處也與迷宮相仿。在意大利小說家埃科以中世紀修道院為背景的小說《玫瑰之名》中,迷宮——圖書館的意象,也極其明顯的。一本書成為解開小說所有謎團的關鍵,而主人公之一的圖書館長,其形象顯然具有博爾赫斯的影子。

  迷宮成為後現代主義作家熱衷的主題和意象,絕非偶然。當然,我們不排除博爾赫斯的先驅作用和影響。這主要是因為,經曆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後現代作家,在信仰失落的價值混亂的時代裏,無法在荒誕的世界,確定自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卡夫卡小說中神秘的城堡是外在的,而博爾赫斯的迷宮卻是內在的,他的作品中的主人公一直找不到出口,是因為他自身,就是迷宮的一部分。

  人迷失於他自己所建造的迷宮中,無法自拔,這就是20世紀人類命運的真實寫照。也是像博爾赫斯這樣的後現代作家所表現的文學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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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Blumar的評論:
謝謝分享這美麗而哲思的詩句。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南山鬆的評論:
謝謝鬆,我剛好買了博爾赫斯全集,一激動就把這篇轉來。我喜歡他智慧,神秘的文采。
Blumar 回複 悄悄話 我最喜愛的詩句:

我不知道是否會在下一個循環
歸來,像循環小數那樣歸來;
但我知道有一個晦暗的畢達哥拉斯輪回
一夜夜總把我留在世上的某處。
南山鬆 回複 悄悄話 覺得博覽群書真是太重要了。

謝謝心心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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