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源

本作品為35萬字長篇小說《移民加拿大》。取材於八十年代末一群中國知識分子移民在加拿大東海岸十年追求的夢和夢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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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國之夢(2)

(2008-12-16 19:52:08) 下一個

主持會議的革戰團團長胡振嚇壞了,呆若木雞。前麵有幾個人衝上去扶兩個走資派,田培苗臉色蒼白成了軟人兒;丁育仁臉色煞白,不省人事,兩眼圓瞪,怒目蒼天。電影院大門前頓時亂成一片,人們四散奔走,膽小的離開了會場,膽大的看著。張洪祥一看丁育仁不動了,嚇壞了,知道事情不妙,趁亂逃之夭夭。隻聽有人在喊:“快!快救人!打死人了!”“快找木板抬人!撬大門!快!”七八個人衝上去,連扳帶蹬把電影院大門門框弄壞,把門扳了下來,將二位走資派慢慢地移上門板抬起往醫院跑。這時,又有人喊:“報公安局,別叫兩個凶手跑了!”還有人喊:“槍斃了這兩個王八狗娘養的!,別叫跑了!”“他媽的什麽批判會,公報私仇!”“抓住兩個流氓惡棍,殺人償命!”幾個工人學生一擁而上把個秦富按倒在地,扭往公安局。

幾十個人,跟在兩幅門板後麵跑。抬門板的四個人不斷地被換下來,準備換的人又到了邊上,一刻不停,爭分奪秒跑步,跑。教育局有個幹部從群眾那抓了輛自行車飛快騎奔醫院報信。唐根華已從擔架上換下來兩次了,他流著淚,又跟在丁育仁擔架的後麵準備換別人。幾分鍾換一個人,在跑步前進中換手過來,一刻不能停,救命!救命!救救命!教師、學生、幹部和工人們流著淚,抬著兩個死不悔改的,‘死有餘辜’的走資派往醫院趕。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就是好!……文化大革命,烈火遍地燒,勝利的凱歌衝雲霄,…….”縣電影院大喇叭的吼聲越來越遠了。人在哭,鬼在笑。

血,丁育仁同誌的血,一腔忠貞之血,一滴一滴灑在了源山的黃土地上!一路灑去,灑到他生命的盡頭!下午一時多,在往醫院的路上,在幾十名淚流成行者跑步急送的擔架上,丁育仁同誌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含冤離開了人世!上蒼阿,上蒼!這個十七歲參加抗日戰爭的抗日小鬼,沒有死在日本鬼子的戰刀下,沒有死在馬步芳土匪的槍彈下,背上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罪’名,死在了他人的黑手下!為什麽?為什麽?天理何在?蒼天,你有眼嗎?蒼天,你可有公道一說?!

        昨日忠貞士, 今朝屈死魂。

        人神共憤目, 公理豈不存?

醫院的急診室門口,走廊上,院子裏充滿了人,充滿了淚,充滿了焦急,充滿了擔心。鴉雀無聲,空氣緊張地要炸了。有護士喊道:“請獻血者準備好,要“O”型血,快!”話音剛落,已有十幾個人排隊,把袖子卷上去等待。唐根華站在第一位,抽了他300 CC血。大家等了半個多小時,不見來抽血,都捏了一把汗,心都提到喉嚨眼了。突然,聽醫院大門口有人喊:“讓開!快讓開!出人命了。”人們不約而同地向醫院門口望去。

一輛縣農機廠的三輪機動車嘣嘣嘣地衝到縣醫院急診室門口,大家忙閃開一條道,從機動車廂裏背下一個,抱下一個;一個大個頭,一隻腳用襯衣包著,血在往外滲,掉在醫院的水磨石地麵上;一個小個頭,頭部嚴密的包紮著,隻看見血染的下巴,往急救室奔去。門口值班室的老漢悲聲喊道:“天呐,這是怎麽啦,這叫人怎麽活!”

原來,縣農機廠批鬥走資派楊昌龍的大會推遲到十二點了才進行。兩個戰鬥隊爭持不休,紅反團邢寶犢帶的十來個人十一點多才趕到。院子裏擠滿了人,絕大多數是扶農隊的人,一個個虎視眈眈。紅反團的人站在批鬥會場前麵。工新隊的十幾個人在左邊,右邊是四五十人的扶農隊。走資派楊昌龍押了上來,這人三十來歲,中高個頭,瘦瘦的,有點知識分子的斯文,一副近視鏡,看起來樸素厚道,頭發長得快把耳朵蓋住了。也可能工作操勞所致,看起來比同齡人老,比同齡人持重。近半年來,他打成了走資派,兩派扯皮。工新隊天天鬧了革命了,廠子一片混亂,無人負責管理,生產處於半癱瘓狀態,職工工資都成了問題。廠子一旦倒閉,重新安排這麽多人的工作,縣上也是頭痛的事,職工們也很擔心。廠裏很多人想:你搞運動,你在廠外搞去,不要影響廠裏的生產。所以,對批楊走資派十分反感。楊走資派這幾天鬧肚子,人十分憔悴,一點精神都沒有,扶農隊不想開批判會,工新隊堅持要開,爭持到十二點了才開始。

批判會一開始,首先上來了一個中青年人,拿了一張句子不通,文不對題的東西結結巴巴地往下念,批不出什麽名堂來,下麵有人在笑,後麵有人開腔了:“行了,行了,費唾沫費神的。”這發言者抬頭往人群後麵看,嘴裏不知嘀咕了句什麽,比挨批鬥的楊走資派還狼狽,灰溜溜的下去了。接著上來一個滿臉橫肉的,袖子卷在肘上,胸前的衣扣打開的莽漢,手中也無稿子,開口走資派,閉口臭老九,三句話離不開一個‘他媽的’。可能從來就不刷牙漱口,都汙了人的耳朵,在那前言不搭後語地折騰了一陣子。此後,上來一個紅反團的學生,念一片稿子,滿頁都是報紙上抄來的口號和大話:‘……,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等等;工人們尋思:是不是專門念口號來的。這邊走資派楊昌龍已堅持不住了,他腿發軟,眼前隻冒金花,都要栽倒了。那發言的學生一把把楊走資派從衣領後掛大牌子的繩子上揪了起來,大牌子的邊勒得楊走資派喘不過氣來,臉發白,人發抖。那學生喊道:“裝什麽蒜,負隅頑抗,死路一條!” 扶農戰鬥隊有人喊道:“要文鬥,不要武鬥!”喊聲未落,工新戰鬥隊裏遂有人吼出:“文攻武衛,嚴陣以待!”一個扶農戰鬥隊的工人氣不過,上去把楊扶住,一把把那學生推下了台,一個狗吃屎;喊道:“幹什麽來了,打人來了,滾出去!”邢寶犢惡狠狠地蹦了上去,把那扶農隊的人從頭發上一把抓住,把頭就往柱子上碰:“要打架,先認識一下老子。”剛要動拳頭,隻見一人噌一下跳了上去,往邢寶犢的手腕上劈手一掌,又朝邢的背上一掌腿彎一腳,把邢放翻在地,一腳踏在邢的背上罵道:“狗×的邢暴徒,叫你們這幫狗娘養的統統給老子滾出去,慢一步,我剝了你的皮!跑到我們廠打人來了,走錯了地方!” 邢寶犢隻覺手腕疼得斷了似的,爬在地上隻哼哼。 邢暴徒的幫凶們看邢暴徒被踏在地上,剛要伸手打架,扶農隊嘩的一下把學生團團圍住了。工新隊人少不敢動,光亂叫。楊昌龍靠著柱子,示意扶農隊長不要打架,放學生走。紅反團團長一看形勢不利,就叫人撤。有些扶農隊員跟在後麵起哄,拿了鐵棍,大扳子,鎯頭又追又喊。他們想把學生們嚇跑,再別來找麻煩了,一個搞破壞搗亂的工新隊就夠煩的了。

學生們嚇得屁滾尿流往外逃。黃傑和李蘭本來就膽小,往後門跑。黃傑又拉了一下路曉明,叫往後門跑,丁大寬想自己人高馬大,不怕追來,路曉明又轉身回來拉丁大寬說:“別找死,我們不是工人的對手!”兩人遂往後門跑去。這麵,扶農團的那幾個假追者,在原地跺腳大喊,嚇唬學生。黃傑和李蘭聽喊追聲急,怕被扶農隊抓住沒有好吃喝,看見前麵一棟二層樓空房,鐵門前積滿土石,大鐵鏈穿在一扇門的破洞裏和另一扇門門扣上鎖著,門上寫著“危險勿近”。門開了個大縫,身體單薄的黃傑一看可以擠進去,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危險勿近”四個字,就拉了李蘭進去躲起來。他們上了二樓,在破窗戶上望見丁大寬和路曉明一前一後的跑了過來,後麵拐角處又傳來了工人的喊聲。黃傑想叫路瘦猴子和丁大寬也上來躲藏著,又不敢喊,想給他兩個信號,又沒東西,見身邊牆跟前有個小木箱,鎖扣懷了,揭開蓋子一看,裏麵有許多長園柱大牛皮紙棒,就拿了一個,從窗戶扔了下去,引起二人注意。路瘦猴一看樓上掉下個東西,就大喊:“小心!”丁轉身回頭,見那東西落在路瘦猴子的前麵,地上火光一閃,即猛撲到路的身上。嘣的一聲爆炸聲,震得樓上窗戶玻璃都裂了。工人們一聽爆炸聲,嚇儍了,衝過來,兩個學生倒在血泊裏,大個頭的壓在小個頭身上,路曉明的頭部和丁大寬的一個腳血肉模糊。原來,黃傑從樓上扔下的那牛皮紙棒是防雹彈蕊子,甩在地上強撞擊後爆炸了。黃傑、李蘭都嚇昏了,驚叫一聲癱在樓上。

縣醫院裏獻血的隊越排越長了,血,一管管地送進手術室。一陣子,有人送來衝好的奶粉雞蛋,讓獻過血的喝了回去休息。唐根華隻喝了一杯水,他吃不下去,咽不下去,臉上的淚,心裏的淚已夠流,夠咽了。捍衛文化大革命,批走資派,文化大革命血和淚的洗禮,他不怎麽覺得神聖,怎麽偉大了,隻覺得撕心扯肺,血淚橫流。

手術室門開了,院長和外科、骨科、神經科、腦係科等主任陸續出來了,他們一個個精疲力竭。丁育仁後腦顱骨被撞裂,大腦震壞了;肝髒被踢破,血流入腹腔,到醫院時心髒已停止了跳動,搶救無效,走資派‘死有餘辜’了;路曉明顱骨被炸裂,有一個1.2公分的石子崩進了大腦,流血過多,到醫院時心髒已停止了跳動,造反派戰士糊裏湖塗的‘壯烈犧牲’了;走資派田培苗初步診斷為腰椎骨骨折,人還在半昏迷狀態,情況仍十分緊急;造反派丁大寬右腳前腳掌和腳趾被炸掉,全麵粉碎性骨折,也刻不容緩。最後決定送他們往地區解放軍大醫院治療。

下午四點多,救護車拉起信號剛離開醫院,塵埃未散。院長剛坐下接過一杯水,還沒來及喝一口,聽見護士在喊:“王院長,快,病人昏迷不醒,心電圖、腦電圖不正常,張院長急忙又往急救室。急診科主任正在那裏,急救台上躺著一位五十來歲的婦女,院長一眼就認出了:丁育仁局長的妻子何梅。原來,何梅從街上混亂的人口裏聽到了丈夫和兒子血染送醫院,當場昏了過去,被路過汽車送到了醫院搶救。王院長,半生與病人死人打交道的醫生,淚水也撲了出來:“天哪,這是在幹什麽?!。”

走資派丁育仁和造反派路曉明的遺體移往太平間。丁大媽在重症監護室裏。兒子為革命造反而死,路曉明的媽媽並沒有引以自豪,而是哭得死去活來悲天慟地:“還我的兒子!你們殺了我的兒子! 還我的兒子!你們殺了我的兒子!”哭昏死過去了,送進了急救室。天上烏雲滾滾。

街上縣廣播站的大喇叭在播晚間新聞:“……林副主席在講話中指出:‘文化大革命成績最大,最大,最大;缺點最小,最小,最小。……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門口值班室的老漢生氣地斥站在他窗口前的聾老病號,賈奶奶:“老東西,你在咕叨偷笑什麽,你還笑得出來?” 那老太太說:“你老狗,耳朵也聾了?你沒聽見那廣播上說:‘文化大革命真地(的)罪大,罪大,罪大;貢獻最少,最少,最少。林副主席身體欠康,整天欠康!’唉!早該欠康,早該欠康了。”

丁大寬和田培苗在地區解放軍醫院手術後,都沒有生命危險,一個多月後都先後出院了。丁大寬說:“以前聽爸爸講當年抗日戰爭的故事時說:‘扔過來的東西,著地見閃光,不是手榴彈就是炸彈,立即臥倒。’我沒有救得路瘦猴子的命,心裏好難過;我對不起我爸,我好想爸爸,他死得好慘!他不是走資派,他是個好幹部,他是我的好爸爸。我永遠忘不了爸爸和路瘦猴子。”這個腳炸殘沒落一滴淚的剛強漢子伏在母親懷裏泣不成聲。他麵對殘疾,無悔無怨,活動鍛煉,配合他姨娘照顧母親,給老娘鼓精神。血和淚的‘洗禮’使他一下懂事了。田培苗後來又在省城醫院作了一次手術,手術效果不錯。縣委又給找了一位喪偶的中年婦女趙惠英阿姨料理日常生活。趙阿姨賢惠能幹,忍勞忍怨,每日幫助督促他鍛煉,照顧得非常好。田培苗終於站起來了,能拄著拐杖行走了。後來,他們日久生情,成婚。盡管趙阿姨對田豐母親般的關心疼愛,田豐常給趙阿姨臉色看。田培苗看不下去了,生氣的對女兒說:“你被慣壞了,太自私了。不是趙惠英的悉心照顧,那有我和你的今天。你不是小孩了,這樣以怨報德,不知改錯,終來不好。”

幾年如一日,唐根華幫田家挑水劈柴,拉煤炭幹重活;給田豐輔導學習。田培苗感到這小唐哪裏是他同學唐益民的兒子,簡直就和自己的兒子一樣。唐根華不時往丁大媽那跑跑看看。

時光荏苒,又是一九七一年九月,丁育仁先生被害的祭日。田培苗、唐益民等老同學朋友們又會在丁大媽家,祭奠老丁,安慰已華發蒼顏的老大嫂。田老書記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林彪自我爆炸了,老元帥、老幹部們恢複工作了,省地兩級成立落實政策辦公室,老丁平反昭雪指日可待,老丁該瞑目了。” 唐益民道:“我看這才是成績最大,最大,最大。”大家都開懷大笑。

五年過去了,唐根華在縣農機廠工作已四年了。七二年春,他被派遣參加省支農檢修宣傳隊,在寧甘交界地的邊遠山區宣傳檢修新式農具。他和小盧開著小拖拉機來到了三關口鎮。此鎮相傳是宋朝女大帥穆桂英的丈夫楊宗保鎮邊之重鎮。這天,正逢集市,兩人在一飯館吃麵,他見窗外對麵肉鋪子前有個小胡須的農人手持五尺棍等割肉。他想這人會棍棒拳術,感了興趣。那人割了肉轉過身,拄著棍有點瘸地過馬路。“噢,是個瘸子,”他隻覺得好麵熟,定睛一看,是張洪祥,是打死走資派文教局丁育仁局長的在逃凶犯,張洪祥。他在小盧耳邊嚼了幾句,兩人和張洪祥拉開距離跟了上去,見張洪祥往後山梁而去。一個多小時後,張進了小山村,尖咀梁。唐根華寫了兩句短信叫小盧速回三關口鎮直接和鎮長聯係,打電話向縣公安局報案捉拿凶犯。他自己順溝繞到村旁高處去監視等候。三個多小時後,縣公安刑警趕來了。

那張洪祥一看勢頭不對,提了那五尺棍出逃,從房後麵斜插了過去。唐根華一見,便從溝左坡奔過去攔截。張見溝口被公安車堵定,公安刑警又急追過來,便轉身向溝邊方向,快步如飛,欲翻梁而逃。原來張的瘸子是裝出來的。待唐到溝邊豁口出,正好和張打了個照麵。唐猛一拳過去,正準張的左眼。張被打得後退一步,掄起五尺棍便朝唐的頭上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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