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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國進修期間,我曾於1988年夏到德國進行了十來天的學術考察。記得那是考察結束後從德國返回倫敦,再從倫敦返回貝爾法斯特的路上。這段路選擇乘長途汽車,主要是因為汽車的票價比飛機低得多,我的學術活動經費有限,需要省著用。這趟長途汽車一共要走十多個小時,中間要換乘輪渡過愛爾蘭海峽。車票是聯運的,要渡海時,旅客們下汽車上渡船,到對岸後,再上另一輛長途汽車到終點。
那天我是乘晚九點多出發的夜車,趕到倫敦維多利亞長途汽車站,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檢票進站,按規矩把行李放進車箱下的行李倉,走進車廂,看到多數乘客已經就座。我找到自己的座位,是個靠戶窗的,並排的座位上已坐著一位青年。我打了招呼,說了“借光”(Excuse me),對方起身讓我進去。
坐下後,我一時沒找到調整椅背的按鈕,是鄰座的青年告訴了我。我聽那嗓音有點怪,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青年留男式寸頭,上身穿黑色襯衣,下身著豹紋花長褲。再看麵部,五官清秀,好像還有點淡妝。我這才意識到,這是個女孩,年齡大約在二十出頭,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但很和氣。女孩留寸頭當時在英國也不多見,這使我對她多少有點好奇。
車開了。因為才九點多鍾,旅客們有的開始吃東西,有的聊天。我和鄰座也閑聊起來。記得我們聊了各自是做什麽的,從哪來到哪去等話題。原來她是個北愛爾蘭女孩,家在貝爾法斯特附近的一個小鎮,目前在德國讀本科,學德國文學。由於沒什麽獎學金,她半工半讀,用在餐館做女服務生掙的錢付學費及生活費,很辛苦。現在趁學校放暑假,她回北愛爾蘭和祖母(或外祖母)一起度假。為什麽不是和父母,她沒說,我也沒問。談到我的專業,她對民族音樂學(ethnomusicology)也很好奇。於是我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起了文學,音樂什麽的,當然並不深入,都是些介紹性的。我們聊了一會兒,車裏逐漸安靜下來,一些乘客開始睡覺了。於是我們也不再說話,開始靠在椅背上打盹。
大約在淩晨一點多鍾,車在一個大站停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前行,在大約四點多,到了輪渡的碼頭。那個地名我記不清了,但應該是在愛爾蘭海峽最窄的地方。英國的夏天黑夜很短,當時天已蒙蒙亮了。乘客們下車取出各自的行李,憑車票上了渡海的輪船。客艙裏靠窗戶有長條沙發,中間有小桌和椅子,還有賣飲料和零食的小賣部。客艙很大,人也不少。我和汽車上那位鄰座在一個小桌旁坐下,又繼續聊了起來。由於我那時的英語表達並不自如,所以我說得較少,多數時間是聽她說。可能是由於在碼頭上看到了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我們的話題轉到了這個世界並不太平,她給我講了在德國經曆的一件並不愉快的事。
她說有一次到遊泳池遊泳,在池邊有三個陌生的男青年走過來,非要約她一起喝一杯。她客氣地回絕了,但對方不肯罷休,仍然持續糾纏,為首的一個竟開始對她動手動腳。她忍無可忍,打了那人一個耳光,“不是很重,隻是給他一個警告”(記得原話是:“…… not so heavy,just gave him an alarm ……”)。這使對方惱羞成怒,竟開始對她拳打腳踢,還揪她的頭發。她被打倒在地,但一時竟沒有人上前製止這種暴行。後來還是一位老年男人上去攔住打人者,把女孩扶起並送她離開了。女孩說,這件事對她觸動很大,使她以後對周圍的人總有一種戒備的心態。從她的敘述,可以想象那件事發生時,她是留著長發的。我猜想,她後來剪成寸頭,穿豹紋花那樣的褲子,可能都和她說的“戒備心態”有關吧。
船艙裏的人很多,我不經意地覺察到,旁邊有一兩位中年婦女好像在注意我們。再看我和這位女孩,的確顯得比較特別:我是整個船艙裏唯一一位亞洲黃種人;而這位留寸頭的女孩也很顯眼。這樣兩個人在一起談話,盡管聲音不高,周圍的人仍然感到有些好奇,倒也可以理解。這位女孩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她平和地對我說,在這個世界上,人們要受法律和規矩的約束,但是在不違反這些的前提下,應該有自己行為的自由。“比如現在我和你談話,與任何其他人無關。”我感覺她這些話似乎也是對附近注意我們的人說的。
經過大約一小時的航行,渡船到了海峽對岸北愛爾蘭的一個碼頭。這時天已經大亮。我們憑車票上了一輛同樣標牌的長途汽車,又開了一小時左右,就到了終點。
車停了,我和鄰座相視一笑,就隨著人流下了車。記得好像是她先拿到了自己的行李,正轉身要走,見我還站在那裏,就走過來微笑著與我握手道別。
我們沒有互留姓名地址,以後也沒再見過。這個女孩雖然打扮有一點怪,但說話很坦誠,給我印象也很深,是我遇到過的一位不尋常的旅伴。
上圖是1988年我在貝爾法斯特市政廳前。市區並不大,女王大學及長途汽車站都離此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