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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生活回憶(18):看田的風波

(2010-12-09 10:35:32) 下一個

       記得那是在插隊第四年的秋天,大隊領導讓我也參加看田的工作。“看田”,有些地方又叫 “護秋”,就是在秋天從莊稼開始成熟到全部收割完畢,村裏派專人組成小組,在地裏和村口日夜巡邏盤查,防止莊稼被盜。我開始並不想幹,倒不是像老鄉那樣怕得罪人,而是覺得日夜工作生活不規律 (隻能輪班睡覺),自己看書練琴的時間也少了。但又想到,領導讓我這個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也參加看田是對咱的信任,硬是不幹恐怕不妥,好在隻有一個月左右,就答應了。

      一天晚飯後,我照例來到小學校的教室,這是我們集合的地點。教室裏有個大炕,是我們夜裏輪流休息的地方。每晚大家都先到這裏聚齊,商量輪流巡邏的安排。那天村裏的黨支部書記突然來了。他對我們說,有人反映郭興家有扒玉米的動靜,你們晚一點悄悄到他家窗外聽聽,如果裏麵確實在扒玉米,就進去把他抓住。“扒玉米” 就是把成熟的玉米粒從玉米棒子上搓下來。如果這個時節在家扒玉米,那肯定是從地裏偷的。經過商議,決定由包括我在內的兩名知青和一名本村小夥子去。因為我們三個人都不和郭興在同一生產隊,和他不熟。這樣如果需要抓他時,比較容易 “公事公辦”。

      支書走了以後,大家又聊了一會兒郭興的情況。我才得知他是貧農成分,老婆幾年前病死了,隻有一個十來歲的兒子。他自己身體也不好,常常不能上工,幹也隻能幹點兒輕活,所以工分掙得很少。家裏沒有女人也就沒有什麽家庭副業,所以很窮。兩個男人光靠隊上分那點兒口糧,肯定是不夠吃的。我當時就感覺到去抓郭興是一件沒人愛幹的差事,但領導已經決定了,不好再推。另外我也想,偷集體的糧食總是不對的,所以抓也沒有錯。

      過了晚十點,多數老鄉都已經睡下了。我們三個人借著月光來到郭興家,悄悄翻牆進了院子,發現他家的油燈還亮著。我們捏手捏腳地走到窗前蹲下,聽到屋裏果然有扒玉米的聲音。聽了一會兒,覺得確實沒有聽錯,我們就站起身來大聲叫門了。

      剛一叫,屋裏的油燈馬上熄了。又叫了幾聲,裏麵才答應,說是已經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說吧。我們堅持說有要緊事,屋裏才又點亮了燈。門開了。我看到郭興是個瘦老頭,還有些駝背。他結結巴巴地問有什麽事。我們沒多解釋,邊問他剛才在幹什麽,邊從堂屋進到裏屋。見炕上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躺在被窩裏,還沒睡著。我覺得這孩子眼熟,但當時顧不上多想。見到炕席鼓囊囊的,我們就把炕席一掀,發現下麵鋪滿了新鮮的玉米粒和玉米棒子,這下可是人髒俱在了。

      郭興啞口無言,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突然對我們又鞠躬又作揖,不停地說:“饒了我吧!放了我吧! 我實在是沒辦法! 我再也不敢啦!…” 我們打斷他,讓他到小學校跟領導說去。但他不走,回頭看了看炕上的兒子,突然過去抱住兒子大哭起來,邊哭邊說:“大拴那! 這下可鬧下鼓搗啦 (闖下大禍的意思)! 這可怎麽好啊!? 叫我怎麽活呀!? …” 大拴見父親這樣,也跟著哭了起來,我們在一旁勸阻也沒有用。

      這時我才想起以前是怎樣見過這孩子的。那是以往中午收工,有時碰上小學校放學。一個背著藍布書包的男孩看見我,常對我笑笑,然後一溜煙地跑開。原來他就是郭興的兒子大拴。此刻看到父子倆抱頭哭作一團,心裏亂糟糟的。我們誰也沒見過這種場麵,都不知如何是好。如果硬要把郭興拉走並不是拉不動他,但誰也沒有動手。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我們決定讓那個本村小夥子去報告領導。不一會兒,大隊長來了。他讓郭興和我們都到小學校去,讓大拴抱上被子也跟著到那兒去睡覺,郭興家的門上鎖,鑰匙大隊長拿著。

      到了小學校,發現副大隊長兼一隊隊長已經在那裏等侯,因為這是入秋以來發現的最大的案子,但不知支書為什麽沒在。兩位大隊幹部請郭興上炕坐下,開始和他談話。出乎我的預料,談話是在非常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的。他們問郭興都是在什麽時候 “拿”,怎麽能“拿” 那麽多…… 郭興開始還有些緊張,後來看到隊幹部們這麽和氣,他也放鬆了。他們聊夠了,郭興也和我們一起在那裏休息。

      第二天早晨,民兵徹底檢查了郭興的家,共搜出扒過和沒扒過的玉米棒子一百餘個,連同扒下的玉米粒一起收入了大隊糧庫。領導還放出話說,對此事要嚴肅處理。

      白天,我照例到地裏巡察,見到我們生產隊的人在收玉米,就像往常一樣搭把手兒幫著裝裝車什麽的。昨夜的事早已傳遍全村,老鄉們議論紛紛,口徑基本一致 – 同情郭興,為他擔心。更有心直口快者,叫著我的名字大聲質問:“你們是怎麽想起去抓郭興的? 他又窮又有病,還讓不讓人家活?” 我覺得委屈,想說:“是支書讓去的,我們能不去嗎?” 但又想起自己當時也是願意去的,又何必辯解呢? 老鄉們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根據大隊的規定,偷一個玉米棒子要扣罰十斤口糧。郭興偷了一百多個,就是把他家兩口人一年的口糧全部扣光也不夠啊 (當時每人每年的口糧是三百六十斤)。要是真的把口糧扣了,他和大拴吃什麽呀,怎麽活呀?

      可能是因為難於處理,大隊將此事上報了公社,公社也遲遲沒有回音。秋收完畢,我和其他知青回城過冬去了。第二年開春回村,聽說隊裏並沒有扣郭興的口糧,事情好像不了了之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一天中午收工,又碰上小學校放學。我一眼看見背著藍布書包的大拴,他也看見了我。和往常一樣,他對我笑了笑就一溜煙地跑開了。我當時心裏一熱,看來這孩子沒有怨恨我們。但越是這樣,我就越覺得對不起他和他父親。
 
      多少年來,每當我想起這件事,總是很後悔:當初如果堅持不參加看田,就不會卷進這場風波,也不會對郭興和大拴感到歉疚了。但我也想到,即使我不參加,大隊領導也會派別人去抓他。他那樣“拿”集體的糧食真的錯了嗎? 領導派我們抓他真的對嗎? 對這些問題我無法回答。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很多事情是很難簡單地用“對”或者“錯”來評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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