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顧: 三十年前的一場音樂會
(2009-02-09 19:5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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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回顧: 三十年前的一場音樂會
記得那是在一九七三年初, 我從農村回城過冬期間. 一天, 一個好友興衝衝地跑來告訴我:“英國倫敦愛樂樂團要來訪問演出了!” 這消息好得令人難以置信, 因為當時文革尚未結束, 能夠公演和廣播的隻有那幾個“樣板戲”和少數通過審查, 帶有“革命”內容的節目. 西方音樂早在”文革”開始就被打入了冷宮。。。 “真的嗎?” 我問. “真的. 聽說是外交工作的需要, 是為了恢複中西文化交流.” “恢複? 以前有過西方的交響樂團訪問中國嗎?” “好像至少在解放後還沒有過.” (當時我們談論的是大陸的情況, 沒有包括港澳台.) “他們來演什麽呢?” 我還是不放心, 顯得明知故問. “當然是西方古典音樂啦! 你還能讓人家演’樣板戲’?” 說到這兒, 我們都樂了. 我的這個好友家住在一個文藝團體大院, 這方麵的消息是比較靈通的. 他還告訴我, 以後還會有其他的西方樂團陸續來訪. 我們猜想, 這可能預示著對西方音樂的禁錮將被解除. 隨之而來的可能是文藝方麵更多的“解凍”. 我們越聊越興奮, 相約: 就是音樂會票價再高, 需要挨一宿凍去排隊, 也要把票買到, 去聽這難得的音樂會.
現實很快讓我們失望了: 演出的入場券根本就不出售, 一律內部分發. 由於在北京隻演兩場 (此外上海兩場, 廣州一場), 票緊張得要命, 在京的文化官員和文藝團體還不夠分的呢! 想搞票是根本沒有指望的. 我們正垂頭喪氣之際, 又聽說北京電視台將轉播音樂會的實況. 於是不得已而求其次, 決定分頭去找電視看. 那時電視還不普及, 但一般單位都有. 我家當時隻有哥哥和嫂子在京工作. 哥哥單位離家較遠, 於是請嫂子帶哥哥和我到他們工廠去看. 那是一個城裏的小廠, 電視機放在一間作為工人活動室的平房裏, 是那種常見的十二英寸黑白的. 除了我們, 還有幾個住在廠裏的職工也來看電視.
音樂會開始了. 我們事先不知道演出曲目. 從電視打出的字幕得知, 第一個曲目是勃拉姆斯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樂曲開始了, 看著這些穿燕尾服或長裙的洋人在舞台上大模大樣地演奏西方古典音樂, 我沒有能夠馬上進入樂曲的意境, 而是還停留在那種“ 這音樂會終於成真”的興奮之中.
從小, 家裏的留聲機和收音機就是我的心愛之物, 因為它們常使我聽到中外各種美妙的音樂.文革開始後, 這些音樂慘遭禁錮, 但我還是想方設法找著去聽. 無論是在學校“逍遙”時, 還是在下農村後冬天回城期間, 有機會就跑到朋友家去聽唱片. 當時聽的大部分是世界名曲, 那音樂常使我眉飛色舞. 有人形容, 說我聽一首名曲就像“吸足了一口白麵兒”。。。經過文革這些年的禁錮, 眼前看到西方的樂團居然來中國公演古典音樂了, 我怎麽能不興奮呢?
擔任小提琴獨奏的是一位中年女士. 從電視的特寫鏡頭中看到, 在獨奏的間歇時, 她看了看觀眾, 神情好像有點緊張. 樂隊指揮及其他成員的表情也一直很嚴肅. 我猜想, 他們的心情也不一般, 畢竟他們是多少年來第一個訪華的西方交響樂團.
隨著音樂的進行, 我的情緒逐漸平靜下來, 開始把注意力集中在正在演奏的樂曲上. 在此之前, 我對勃拉姆斯所知甚少, 隻記得在一本叫作"大音樂家及其名曲"的書中, 勃氏"古典主義的回光"的美稱及其大胡子頭像. 那次是我頭一回聽勃氏的大型作品. 總的感覺, 他的這首”D大調“和他那”大胡子“的形象是吻合的 - 嚴肅, 深沉而富於理性.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樂曲第二樂章, 其主題安詳而聖潔, 旋律美極了. 我不由得在心裏讚歎: 真是”此曲隻應天上有“啊!。。。. 曲畢, 那位擔任獨奏的女士在熱烈的掌聲中多次謝幕, 觀眾終於看到了她和指揮, 以及樂隊隊員們的笑容.
休息後的曲目是貝多芬的“A大調第七交響曲”. 經過前半場的成功表演, 指揮和整個樂隊都顯得更加自如. 我當時對貝多芬並不太陌生, 除聽過他的一些樂曲外, 羅曼 羅蘭的"貝多芬傳"和中國出的"貝多芬交響曲講座"等書, 都是我們村裏知青所“必讀”的. 我先前曾聽過這首“第七”, 此時看著樂隊表演, 從頭到尾都覺得非常“過癮”. 當聽到末樂章那個威武雄壯的主題時, 我情不自禁地隨著音樂的節奏搖頭晃腦起來. 幸虧嫂子及時“誇”了我一句, 才使我有所收斂, 要不在場的工人師傅可能還以為我精神不大正常呢!
演出非常成功, 掌聲經久不息. 眼看不加演曲目觀眾是不會罷休了. 於是加演了一首舞劇“紅色娘子軍”選曲“快樂的女戰士”. 我剛反應過來時有點失望, 覺得這些樣板戲幾乎天天在聽, 不如加演人家拿手的外國名曲. 但又一想, 這可能是客人們為了體現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感情吧.
此後幾天, 我都沉浸在這音樂會帶給我的歡樂之中. 一有機會就和朋友們談論她, 腦海裏時常“回放” 她的畫麵和音響. 勃拉姆斯的那首“D大調”和老貝“第七”都從此成為我最喜愛的樂曲. 幾個月後, 維也納愛樂樂團和費城交響樂團又相繼訪華. 可惜我已經回到村裏幹活, 無緣看到他們的精彩表演. 那時事先並不知道這些樂團指揮的姓名, 即使知道, 也不懂得阿巴多和奧曼迪這樣的名字的份量, 否則再困難也要想辦法回北京去看. 隨著這三個西方樂團的來訪, 大家都覺得大局已定, 隻是盼望著廣播電台能早日像文革前那樣播送西方古典音樂, 徹底解除這方麵的禁錮.
然而好景不長. 同年夏秋之際, 突然從上邊 (當時還不知道什麽是“四人幫”) 吹來了冷風, 說“無標題音樂也有階級性, 大都是資產階級的”, “西方敵對勢力企圖利用無標題音樂打開在中國複辟資本主義的突破口”. 接著, 官方報紙上發表了批判無標題音樂的大塊文章. 上邊為什麽要批判無標題音樂呢? 原來, 這幾個西方樂團來華演出的曲目大都是非標題性的. 據說這是經過雙方商定, 是中方負責外交工作的領導苦心安排的, 目的本是為了避免在政治上被批判的麻煩(相對帶有文學性標題的音樂作品而言). 盡管如此, 還是沒有逃過挨批的厄運. 此後幾年再沒有西方音樂團體來華演出, 更不要說電台廣播古典音樂了. 那時我曾悲觀地想, 這三支西方交響樂團訪華真的要成為“前無古人, 後無來者”了嗎? 我們中國人難道隻能偷著聽世界名曲嗎?....
直到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幫”倒台,大家才又看到了希望. 一九七七年春節期間, 中央樂團由李德倫指揮公演了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 廣播電台也播送了演出的錄音, 從而正式打破了這方麵的禁錮. 當從廣播裏聽到那熟悉而又久違的“命運”的主題時, 我竟被深深地打動了, 熱血直往上湧. 從那悲壯的音響中, 我聽到的不僅是貝多芬的命運, 也是西方古典音樂在中國的命運, 是中國人享有人類優秀文化遺產的命運啊!。。。 從那以後, 西方的樂團又開始來華演出, 並在一九七九年, 隨著卡拉揚率領的柏林樂團和小澤率領的波士頓樂團的來訪, 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高潮. 那時電視剛剛開始普及, 一時間, 真有點兒“家家說小澤, 戶戶看柏林”的意思.
多少年來, 無論是在現場還是通過電視, 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海外, 我都觀看聆聽過許多音樂會, 其中不乏比英國倫敦愛樂樂團水平更高, 名氣更大的表演者. 但三十年前那個冬夜從黑白電視中看到的那場音樂會, 的確是非常難忘的. 她意義非凡, 將永載中西音樂文化交流的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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